正文_第11章

“少爺,我們這一路往哪裏去?”長生摸著水晶窗兒,略感厭煩地問。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再美的風景也沒了新鮮。

是微嫌悶熱的天氣,一身檀纈的紫顏輕嚼著沾了晨露的花瓣,淡淡地說道:“旅途的趣味在途中,長生,目的地並非唯一的所在。”

“老是沿途看風景,我寧願下來走走。”

聽到長生的抱怨,紫顏放下花瓣,唇上有眩目的反光。他微笑道:“想下車?恐怕很快就能如願了。”正在用朱弦繡著雲肩的側側聞言,側耳聽了聽,眼中閃過一道淩厲的光。長生奇怪她的反應,車速忽然慢下來,像後麵有幾頭牛拉住了似的,馬車猶疑不前。

螢火的聲音傳入車中:“後麵有追兵。”長生一下跳起來,拉開馬車的簾子衝了他喊:“有追兵就趕快跑!為什麽慢下來?”螢火木然地道:“前麵也有。”

這時,馬車完全停了,長生心中一顫,抬眼望去。十數騎高頭大馬上,清一色的玄衣人冷然攔住了去路。中間簇擁了一個麵容冷峻的男子,秋茶褐繭綢直裰,腰間係了緗色絲絛,正是驍馬幫二幫主景範。

長生見是識得的,稍稍放了心,聽見螢火問道:“閣下為何擋路?”

“請紫先生和各位隨我走一趟。”

螢火手腕一緊,一根長鞭自袖口悄然溜出,像警惕的蛇探頭冷冰冰地盯住了景範。可他頓感背脊一涼,無形的強壓從四麵八方湧來,每個騎手的目光猶如猛隼,牢牢攝住他的舉動。

幾乎在一瞬間,這些人如疾風馳馬到了前麵。螢火緩緩掃過這些騎手,不回頭也知道,後麵有同樣的人馬截斷了退路。這就是驍馬幫縱橫北疆的實力。

紫顏的聲音雲朵般飄來:“跟他們去吧。”

由掀開的簾子望進去,紫顏斜倚坐榻,半張臉隱在暗處,一抹藍光奇異地炫動著,景範的心立即被揪住了,怔怔凝望,直到心底被那目光統統洞悉了似的一覽無餘。想來他的起念在紫顏意料之中,難怪鎮定若斯。

景範掙紮著移開視線,再看持簾的少年,輕顫的手顯示出內心的慌亂。一旁的紫夫人手中絲線翻騰,鉸紅鑲黃,並不為外界所動,可故作從容的舉止透露了不安。

景範一笑,紫顏身邊的人皆不足慮。

馬車再度上路,長生自覺如籠中的金絲鳥,再看藍天已是奢望。他猛一回頭,對了不發一言的側側叫道:“夫人別繡了,他們定是來搶朱弦的。”

紫顏安撫地拍著他的肩膀,遞給他一麵鏡子。

“長生,學易容者要學會不動心。你的臉即便沒易過容,也要喜怒莫測,別叫人輕易看透心事。”

長生汗顏,鏡中一望即知是怯懦的少年,眉間有不定的猶疑。再瞧多幾眼,仿佛明鏡要滲出細汗,如他不經意沾濕的身。

“他們的腰上有刀。”長生勉強想扯兩句閑話,骨子裏仍是虛的。

紫顏吃吃地笑,托了腮眺望遠處的山峰。

“這一帶寶物甚多,比朱弦更難求的珍物不可勝數,驍馬幫未必要對我們不利。”

長生皺眉道:“那……會是何事?”

“你記得景範剛才的眼神嗎?那裏麵並無一絲邪念。”紫顏歪過頭,眼中是天空明淨的顏色。

車外的駿馬落蹄無聲,如清風拂過草原,漾起些微漣漪。長生肅然起敬,以這般神速來去的氣勢,驍馬幫的漢子亦該頂天立地,不屑做宵小之事。

於是一行人不知不覺奔赴一個隱秘深幽的所在。

波光山色。

山嵐如紗,一絲一縷就像是飛天的雲袖,逐風淩虛,香散煙飄。峰回路轉之處,有一泓泛著氤氳熱氣的溫泉,金燦燦的泉水猶似火燒,伴了一座竹紮的新亭。青瑩的翠竹剛正中攜了娟秀,掩映著日光與水光,活像蒸騰霧氣裏剛剛出浴的美人。

當紫顏四人被景範帶到這座亭前,長生訝然發覺當中坐了一位絕色的男子。說他絕色,隻因紫顏先前易容過的無數樣貌,堪堪與他打了個平手。

座前瑤花琪草環繞,蘭麝生芳,鸞鳥徘徊。他身著的袍衫竟以朱弦織成,素袖如玉,彩裾似霞,冰火兩重天奇妙地合為一體。長生被他看了一眼,心頭立即跳了跳,藏在紫顏身後兀自麵紅如羞。側側不知怎地想到頰上的胭脂,早間抹得太淡,麵容寡落無歡,要被這人輕看。螢火轉過頭去,最見不得男子以容貌勾人,鄙夷地從鼻中哼出一個音來,那張臉卻仍在心底裏晃動。

禁不得這般容顏好。

唯有紫顏安之若素,眸中的藍色越發鮮妍晶瑩,像是要與這人區別開了,眼波熠熠流輝,如泉水上跳脫的一抹光。

“驍馬幫的大幫主果然瑰姿絕世。”未等景範恭敬地向那人行禮,紫顏悠悠地說道,如俯瞰塵世的神,並無一絲動容的表情。

那人雙眼一亮,就像是鳳遇到了鸞,指了指腳邊的青綾孔雀紋錦墊,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來,你坐。”

紫顏不動,溫泉蒸出的霧氣熱情地遊曳過來,環繞起他的身軀。隔了一丈,就如一座山,巍不可撼。那人意識到紫顏的倔強為何,微微仰起頭,笑道:“本公子的確是驍馬幫的什麽大幫主,紫先生的話,稱呼我千姿就好了。”

“公子千姿,是蒼堯國的太子吧?”紫顏一語道破其尊貴身份,“幼好騎射,單人匹馬挑戰驍馬幫二十二位馬術好手,結果大獲全勝,奪取這幫主之位。未來的一國之君做一個小小幫主,不覺得難展抱負嗎?”

聞者俱驚。除景範外,一班驍馬幫眾僅知幫主來曆非凡,卻不知千姿竟會是一國太子。他們號稱走遍北荒,亦不曾到達偏遠的蒼堯國,想到紫顏一個外人盡數知曉,不免有些汗顏。螢火這才想起曾與紫顏提過這個遙遠的小國,民眾無不駐顏有術,當時他建議先生不妨去看看,紫顏但笑不語,想是早就知道了嗬。

千姿笑得坦然,眼中蘊了躍躍欲試的興奮,頷首道:“唔,不愧是景範向本公子推薦的人,這樣隱秘的事你也知道。雖然能與本公子相提並論的人簡直鳳毛麟角,但是,紫先生說不定可以例外……景範,再拿三個墊子來,看在先生的麵上,賜你們所有人坐下吧。”

他恩賜的口吻令側側恨不得飛身上前打一個耳刮子,可目睹他比女人更嬌豔的容顏,心下不忍有任何傷害。枉生了一張好相貌啊,她心裏這樣感歎著,老老實實地在千姿身旁坐下,時不時瞥他一眼,如沐春風。

長生亦是同樣心態,明明覺得厭惡這個人,依舊禁不住被他的姿容吸引,就像見到另一個猶如少爺般天仙樣的人物,一味地想與他親近。螢火算是抵禦力稍強的,聽了千姿倨傲的言語後,對他所說的不以為然,卻也讚歎這聲音真如仙綸玉音,曼妙不可言。

見他們三個紛紛坐定,紫顏啞然失笑,不得不坐了下來。千姿的位置比他們稍高,恰到好處地俯視著眾人,猶如接受群鳥朝賀的鳳,散漫的眼神對萬物視若無睹。單單眼尾掃到紫顏時,會如折枝的梅花怒放,玉蕊瓊靨忽地有了生氣,令人失神驚豔。

景範等一眾驍馬幫眾,從未見過千姿看人溫暖如斯,不覺呆了。

“公子請我來,不知有什麽可效勞?”紫顏的一句話打破了眾人的綺思。強自把視線從千姿身上拉回,再看紫顏雲淡風清的臉龐,凝視多久都不會膩。像幼時放於口中嗚咽吹奏的青葉,悠悠揚揚的,有清涼的聲音由心入耳。

千姿伸出手,陽光下他的手浮泛流光,白瓷般瑩縝細潤,如玉凝脂。一旁的林子裏,跳出一個白衣少年,端了一隻堆雪杯,即刻替他滿上。酒色殷紅,醇香四溢,千姿玩味地品嚐著美酒,淡淡地道:“先生若有本公子一半睿智,想來不用問即知我所求何事。”

紫顏輕笑,易容這行當就是要見識天下各色人等,看遍世態炎涼。公子千姿的自大在他看來不過是人之本色,為萬千人性中一種,因而無論對方說什麽,他亦不會動容。

長生經不得這挑釁的語氣,聞言登即惱了。再豔絕的皮囊,倘若對他尊貴的少爺不敬,就不值一顧。少年撇了撇嘴,忍不住進言道:“你以為我家少爺是算命的?有事相求,須得畢恭畢敬,奉以厚禮。就這樣,我家少爺也未必應允你所求之事,哪有像公子這般張狂的!”

他一股腦兒說完話,見人人皆是一臉震驚,不由後悔嘴快,把話說得重了滿了。他滿懷尷尬地瞥了紫顏一眼,少爺若無其事地聽著,不置可否,眼神裏隱隱有鼓勵的笑意。千姿微蹙了眉,如潔白的玉蘭有了纖微鏽痕,讓人心痛惋惜。

“啊,原來難住了紫先生。”千姿不改傲慢,擺弄手中的酒杯,晃過來漾過去,各是一種顏色,“景範把閣下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本公子有心一見,誰知不過如此。先生猜不出的話就請回。與本公子同坐,也要有點本事。”

“紫某唯有易容一技。以公子之容,無須修改絲毫。蒼堯國目前政事平穩,公子當無回國打算,也就是說,公子是想為驍馬幫做點事情。”

千姿把酒杯放在身邊那白衣少年手中,緩緩撫掌道:“說下去。”

“驍馬幫無非以求得世外寶物為樂。此間是天泉山,再過幾個山頭就是羲芝嶺,向來以盛產各種奇物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