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2章
紫顏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千姿怔怔地道:“輕歌,先生渴了,斟酒。”景範不無嫉妒地望著紫顏,這是驍馬幫中無人受過的殊榮,輕歌隻是千姿一人的童子,絕不會伺候第二人。
輕歌直接在千姿喝過的堆雪杯裏倒滿了酒,遞到紫顏麵前時,被長生肅然擋了。他一怔,見長生從懷裏取出一塊素白的綾紈帕子,徑自接過杯小心翼翼擦拭了一圈,才皺眉端給紫顏。
“少爺覺得不淨的話,我就倒了。”
輕歌差點沒被氣死,蒼白如玉的臉色驟青,登即一掌向長生頰上扇去。他出手又疾又狠,掌風剛起已到長生臉側,不容人思索。螢火早有防備,橫出一手輕巧護住了長生要害,輕歌變招甚快,知道討不了好,縮手俯首,就像什麽事也未發生過一般,寂然站在千姿身旁不語。
景範忍不住開口道:“紫先生,公子絕無不敬之意。”
千姿瞪了景範一眼,瞳孔中一道豹子般的神光一閃而逝。景範自知多言,隻是曉得紫顏的手段,如今公子想辦成的事情,除卻這位易容國手外再無他人,不得不放低姿態求得雙方的平衡。
千姿轉向長生,目光幽如一挽青絲,清清冷冷,與世無爭。長生漸興起慚愧的念頭,一幕幕回想輕歌遞酒的舉動,仿佛那裏麵是千姿所執的敬意。這難得的敬意被他的輕率弄砸了,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在千姿的注視下,長生的冷汗涔涔直下,如果這是驍馬幫的禮節,他的莽撞是否會就此讓雙方結下梁子呢?
尷尬的氣氛中,紫顏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笑眯眯地讚道:“是去年桃花開時釀的酒吧?過了冬雪之後,滋味這般沁心,公子是識酒之人哪。”
千姿麵容稍豫。紫顏安靜得像一尾乖巧躺於主人腳下的狐狸,無辜而善良的眼神,哄得人心情平和下來。長生如煙消失在千姿的視線中,千姿安然地道:“先生尚未說完呢,到了羲芝嶺後,本公子到底想要什麽呢?”
紫顏一笑,狡猾地道:“不說啦,我不是公子肚裏的蛔蟲,怎知你的心事呢?”
千姿搖頭道:“本公子的肚裏沒有蛔蟲。”
長生“撲哧”一笑,笑完神經又繃直了,心想壞了,老有不合時宜的舉動,倒像是想故意招惹千姿似的。千姿洞悉地笑著,不再計較他的失禮,對紫顏直截了當地說道:“本公子不和先生兜圈子,我想去的不是羲芝嶺,而是比它更遠的渡魂峽。”
“丌呂族?葵蘇之液?”紫顏即刻問道。
千姿滿意地答道:“正是葵蘇之液--醉顏酡!”
螢火雙瞳收縮,心如鼓敲。他知道那是何物,想不到竟在此間遇上。葵蘇液是天下最好的麻藥,服之如登極樂仙境,妙不可言,無論刀槍戳於身上皆不知痛。若紫顏可取到此物,易容時割開他人麵皮亦無須費力。
側側問紫顏:“葵蘇液是什麽東西?”
紫顏歪了頭道:“和姽嫿的香有幾分相似,惑人而已。”
千姿道:“先生莫以為它像麻沸散,隻靠羊躑躅、*根、當歸和菖蒲這些玩意用酒服下就成,或是曼陀羅加草烏此類尋常麻藥。施術時如能使人全然忘懷刀矢相加之苦,何嚐不是一樁善事?”
長生心想,少爺靠了姽嫿之香已做到這點,不必求那葵蘇液。說不定以姽嫿之能,香中早含了此物也未可知。
紫顏沉吟不語,千姿瞥了側側一眼,又道:“此物若用來救治產婦,亦是絕佳良藥。家母在誕下本公子之時,正是服用了他國進貢的葵蘇液,是以母子平安,闔家歡喜。如是在戰亂之年,醫治跌打損傷更是易如反掌。”
側側聽了“母子平安”一語,不知想到什麽,把手絞在一處,反複翻騰不知該如何靜心,秀麵飛紅,正如酒醉後的紅顏。如果葵蘇液有這般好處,她知道紫顏不可能不動心。
“劍有雙刃。”紫顏徐徐道,“葵蘇液中者如醉,雖說以葵蘇根研粉同服,可保得靈台清明,不受幻覺所惑,隻是此物功效太強,反而……不能流傳於世!”
側側心念電轉,刹那間明白紫顏的用意。驍馬幫要求此物,必是高價賣於富庶之家。如把葵蘇液隨意用於人身,在對方麻醉時即可對人隨心所欲,偏偏中招者迷於幻境不自知。如此一來,害之大矣。
千姿道:“先生太愚昧了。罌粟令人成癮,但亦能固腎止咳,斂肺澀腸。川烏毒性極大,卻可治寒濕風痹、半身不遂。葵蘇液何罪之有,被先生斷言不能流傳?物本無錯,用在人心。”
紫顏輕歎一聲站起身,目光穿透林木深處,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渡魂峽。
“傳說丌呂族生性凶殘,公子是想易容成丌呂族人的模樣,直接盜取他們的神樹?”
千姿含笑點頭:“這回你又猜對了,雖然我驍馬幫未必殺不完丌呂族的人,但本公子希望他們將來也能繼續養著葵蘇樹,給我做後花園。找幾個人易容後潛進丌呂族駐地,割幾株葵蘇樹隻是區區小事,先生理當應承。”
紫顏淡淡地道:“點名要這貨的人,是誰?”
“先生不該知道,也不必知道。如果不幸知道了,也許會身首異處。”千姿說完,在眾人的寒戰中放聲大笑,盡情欣賞他們眼中的愕然。然後,他揮了揮手,在彌漫的蒸氣中曲繞修長的五指,“泉水溫奧,本公子便允許先生和我同沐一泉吧。”
“啪”,溫泉中一個水泡爆了,紫顏想也不想地走上了來時的路,搖著手道:“謝了,我最怕給人看見這身臭皮囊,要是嚇壞公子豈不於心難安。長生,我們回車上去,等公子泡完了就上路。”
驍馬幫沒人敢留下窺視,聞言俱是臉紅耳燒,連忙為紫顏帶路,心神不寧地去了。
千姿掀開了朱弦之衣,怎奈一個個去得遠了,無人目睹他像一尊玉像慢慢沉入水中。真是寂寞呢,周身是暖的,心是冰的,就連這溫泉也化不開如雪的寒。
不過,畢竟有一股暖流環繞在身。千姿舒適地徜徉在泉中,想起紫顏的笑顏。
兩駕馬車一前一後地馳騁在山嶺間。
啟程時,千姿曾以邀請的口吻說道:“本公子今趟心情好,破例準你們與我並駕齊驅。”紫顏並不領情,特意交代螢火相距五個車身吊著即可。於是那刻意維持的距離像兩人在暗中較勁,景範趕著千姿的馬車沒有緩下來等待,風馳電掣如狂奔的野豹一溜煙搶先,螢火不疾不慢地穩穩跟上,如影子不離不棄。
由天泉山向西,過龜足穀、孜石溝、水骨雪山到羲芝嶺,再往北就是渡魂峽。沿途峰巒迭起,溝壑森然,林木蔥蘢,燦如黃金的土岩、潔如白雲的冰川、翠如碧玉的林海,交織連理,縱橫往複。
領路的景範熟識此間地形,螢火甚至懷疑這一路寬敞的通道是由驍馬幫開辟,有幾處地勢極險,尋常馬匹根本通過不了,但峰回路轉之處屢屢有路被生生地走了出來。真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闖過一關又一關後,不免令人漸起遺世忘俗之感。
長生這回遵了紫顏之意,目不轉睛凝望車外風景,美不勝收的草木、山色、水光變幻著七彩光芒,一眨眼生出一個幻境,把世間各色本相演繹到極致。逼人的空明澄淨,使長生忘了身在何處,隻盼這路再也走不完才好。
途間在水骨雪山休憩。瑩瑩的積雪將山裝點得如冰肌玉骨的美人,長生看著看著不知寒冷,坐在地上不想起身。紫顏抱了一件褐色鹿胎皮襖子給他披上,遠處的千姿坐在雀金呢毯席上冷冷相望,對了輕歌道:“你和景範去采點雪水,本公子渴了。”
紫顏一行人見身為驍馬幫二幫主的景範被千姿差遣得猶如一個下人,和輕歌雙雙往雪山上去了,皆是唏噓不已。側側笑道:“螢火,紫顏待你算是不錯。”螢火欣慰點頭,紫顏道:“咦,其實……我也有點渴。”長生聞言,立即收回目光,道:“我為少爺去收點雪水,嗯,以後易容時洗顏也可用。”
紫顏笑眯眯地拉住他:“乖,你能想到易容,著實不易。不過穿得太少,上山非凍著不可。”一眼掃過躍躍欲試的螢火,像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思,“休看此刻陽光大好,山明雪秀的,那種天寒尋常人禁不得,安心坐好了。我瞧公子千姿愛逞能,一會兒興許會差人送上門來。”
一炷香的辰光後,景範捧了一把盛滿積雪的東青釉鳳觜龍柄壺走近。長生和螢火會意相視,對那位囂張的公子不像先前那般討厭。
“公子說,這是第一份謝儀,望先生收下。”
側側抬頭看他,道:“二幫主不覺委屈麽?”
景範的麵容謹如山崖,嚴肅地答道:“在驍馬幫,我是一人之下,諸人之上。公子就是我要侍奉的人,這一點無可置疑。請紫先生和夫人慢用。”俯身放下瓷壺去了。螢火望著他的背影,又瞥向紫顏,一人之下,隻在此一人之下,一切才有了意義。
白皚皚的積雪砌在壺中,如一粒粒細碎的珍珠在陽光下閃爍。螢火握著龍柄稍用氣力,雪禁不住壺身上傳來的熱,悉數化成了水,漾著他清涼的眼。紫顏鼻尖輕皺,嗅了一嗅,道:“這是數百年不化的積雪呢。先封起來,如今不須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