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2章
王後淺褐的雙眸攢出一絲笑意。
她看去像蘭伽的姐姐,僅與側側一般年紀,當她抬眼注視,眸中點燃了一抹飛揚的金色。“紫先生在北荒大有盛名,可惜在我蒼堯,無甚用武之地。”王後輕快地笑著,鮮嫩的容顏如新切的脆瓜,泛著柔潤水光。
紫顏笑道:“蒼堯風水養人,王後貌若少女,我隻能來遊山玩水,做不成一樁生意。”
“我叫白蓮。”王後嫋娜飄近,如白蝶飛過,未著鞋的素襪從裙下掠出,點在紅毯之上,“先生此來是為了千姿?他常年不歸,我不過是略微懲戒,莫非先生有什麽要教我的?”
“不敢,我是想來和王後交換一件東西。”
“哦?”白蓮好奇地看著他,星眸閃動,“先生看上了何樣珍藏?”
“一把剪刀。”
白蓮臉色微變,瞳孔裏射出不安的光,禁不住離紫顏又近了一分。
“不會流血的剪刀。”
聽到這句,白蓮仰起頭,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去,“你來晚了一步。”
紫顏稍一思索,道:“被人先求了去?”
“不錯,千姿……”白蓮自嘲地笑起來,慧目流出嫉恨之意,“我這個做娘的,始終不明白他的心思。十多日前罰他閉門思過,以為今次能一心都改了,沒想到他又在背後謀劃。在你來之前,他剛求去了相思剪,我不曉得他要用來做什麽,但先生既來相求,必有重要的緣故。”她頓了頓問,“紫先生要它來……”
“易容而已。”紫顏道,喃喃細語的聲音如繞指琴弦,撥動人心,“相思剪,太後給它起了個好名字。”白蓮點頭,卻更為猜忌千姿的用意,流金的雙眼湧上一層暗灰。紫顏忽道:“王後和太子交換的又是什麽?”
白蓮一怔,心想他居然知道這是交易,淡淡說道:“他的一個誓言。”望了紫顏比寶物更灼目的容顏,想了想道,“先生是他的朋友,不妨告訴先生。他答應不去和蘭伽爭蒙索那的公主,隻為要這把剪刀,令人費解。”
紫顏依稀明白千姿的心思,不便明說,臉上故意寫滿驚愕,像是在質疑這對母子奇妙的關係。白蓮看著他的眼神,心裏有衝動想一吐為快,仿佛他眼睛裏有股鎮定人心的力量,而訴說後她就會得到寧靜。
紫顏腰畔的香囊暗暗地流瀉光華,織出迷離幻境。
“過去他不是這樣的,他是那樣乖巧聰慧的孩子,肯聽我的話,最明白父母的心意。”白蓮茫然地說,怔怔凝視遠處的虛空,仿佛看見一個笑容柔軟的少年搖晃著小身子,叫嚷著撲到她的懷中。
“王上待他如何?”
“千姿是王上最疼愛的兒子,即使在有了蘭伽之後。”白蓮癡迷地笑,周身散發出蓮花幽靜的香氣,寂寞地在空蕩的宮殿裏絢爛,“王上覺得這個兒子比他強,從小什麽都能做到最好,五個兒子中屬他最為出色,文韜武略,樣樣聞一知十。千姿十三歲那年,就折服了一個幫派,簡直給王上賺足了麵子。”
“十三歲,那是千姿殿下入驍馬幫的時候吧。”
“嗯,他本不必去。隻是王上殺了他至親的一個人,他一怒之下,寧肯去江湖上流浪,拋下我和他弟弟。他一走七年,完全忘了他還有我。我就這麽兩個兒子,沒了一個,自然要疼另一個。若不是王上一直為他留著太子之位,我早就要把這位子傳給蘭伽。”
“這些日子,你不想他?”
白蓮竟笑起來,“紫先生啊,你沒有做過母親……哪個做爹娘的會不要自己的孩子?”
紫顏迅速移開了視線,歎了口氣,“我的確不懂。”
“我每年派人尋他,他蹤跡不定,誰也找不到他,偶爾得到些傳聞都過去很久,再不能依此尋到他。這樣過了五年,我放棄了,他總算想起我們,差人送了一批貴重的禮物,賀他父王的壽誕。但是禮到了,人沒有來,我盼了太久,已經累了。那時我就想,為什麽我要惦著他呢?那個留在我身邊、每日叫我阿娘的兒子,不是更值得我疼愛!”
紫顏默默地聽著。五年的耐心嗬,她的愛並不夠天長地久,隻是,這又真的能怨她麽。
白蓮出神地道:“如今他回來了,在他父王過世之後,終於回來。他是來要這個王位,不是來看我們。我們在他心中,不過是王位的附屬,這樣的兒子,要不要有何分別?在我心中,能繼承大統的隻有蘭伽,不然,我情願讓給其他三個王子,也不會拱手交給千姿。”她的眼神忽變銳利,嗓音不覺提高了兩分,“他過去放棄了,如今就別想再得到!”
“這麽說,蘭伽,是王後唯一的兒子。”
“是。”白蓮猶如做了漫長的一個夢,醒時,看到了最清晰的答案。
紫顏憐惜地望著她,那個男人對於這個回答,會送出怎樣的回報?他有點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結局。
“我沒有他那麽貪婪,或者,那是我不要的雄心壯誌。”白蓮說完這一句,疲倦地朝紫顏揮了揮手。不知不覺說了這麽多,也許很快會傳入千姿的耳朵,她已無所謂了。不要怨她無情,先放手的那個人,並不是她。白蓮的手按在鳳首箜篌上,狠狠地拉出一個刺耳的音。
紫顏乖順地退下,感到風雨欲來,正吹滿他空空的兩袖。
雪夜的古城充滿了寥落意味,處處積雪未消,堆在家家戶戶門外,吹麵的風像冰刀子。富貴如王公貴胄,府第裏依然似深巷閑庭,鮮少有人在厚如盈尺的雪中行走。人們候在溫暖的爐火旁,貪戀肆虐寒風下寧靜的棲息地。
有一個人例外。
他抹去石凳上的雪,獨自坐在涼意襲人的亭子中,悵惘地想著心事。那是太子府的愛鷹亭,有北荒難得一見的精巧構造,亭頂雕了一隻正欲展翅的雄鷹。一把漆黑的剪子躺在亭內的青玉石桌上,那人遙遙地望著它,厭惡的神情溢於言表。
他幾次想拿起剪子,手離它尚有一段距離就已逃開,遲遲無法碰觸。它像是下了咒語的符,流溢令人不安的氣息。端詳良久之後,他突然不可遏止地大笑,這世上居然還有他畏懼的東西,如這把冰冷的剪子。它靜靜平置於桌上,毫不留情地剖開塵封多年的往事,將鋒利的刀尖抵住他的心頭。
在他眼裏,它是不吉利的刀,砍中他明媚的少年時代,生硬地把他的人生撕裂成兩半。
香風飄近,他及時收回目光,用鑲金的袖子遮住剪子。走近了的紫顏瞥見這一舉動,心中感歎了一聲。繁麗錦衣之下,不可觸及的過往。誰都是紅塵裏陷落的人,連千姿也難幸免,紫顏不禁懷念起那個傲慢無禮的公子了。
“這把剪刀,我有非要不可的理由。”千姿突兀地說道,不理會自己的手遮掩著它。
因為它的前身,曾經砍傷你的心。紫顏心裏回了這一句,笑笑地道:“哦?”
“他們從我手上奪去的,我要統統拿回來。”
“嗯,那才是你。”紫顏默默地想,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本公子要你易容。”千姿抽開了手,像刺客露出隱藏的匕首,相思剪的鋒刃滲出森然殺氣,“今次的酬勞就是這把剪刀,你可樂意?”
“難以拒絕。”紫顏望著相思剪,千姿肯以此交換,他想要的又是什麽?它又真的能剪斷思念?如咬人的獸吞噬血肉筋骨,遇上滅頂之災就麻痹了,不痛不癢。“那個預言,你一點不在意?”
桫欏令人心動的美貌,縱在遍地美女的蒼堯也是難得的絕色,千姿連看一眼的興趣亦闕如。更費思量的是她帶來的那個預言,是百姓最樂於相信和流傳的姻緣天定,以他的野心抱負沒理由置之不顧,為一次易容將相思剪和美人兒一起斷送。
千姿湛明的眸子閃了閃,做出“不可說”的表情,又像是與紫顏有某種默契,到時就會揭曉答案。紫顏笑了笑,要做他肚裏的蛔蟲確是不易,糾纏於江湖與廟堂,人心早已斑駁得難以辨析。
“你要這把剪刀,是為了你的易容術?”千姿撥亮了石桌上的水晶燈,深深凝視紫顏,“本公子留意過你這一路搜集的寶物,無不為易容所需,隻是我仍有點在意--你難道想要神之手?”
紫顏平靜地看著他,眼中,風起雲湧。千姿知道說中要害,忽覺自己的高傲被徹底打敗,他想征服的不過是凡人的土地,而紫顏要的是超凡入聖。
“比這更僭越,”紫顏的瞳中劃過閃電般的光芒,“我要能戰勝神的一雙手。”
他的狂妄叫千姿歎服地一笑,換成他人,這樣的宣稱無異癡人說夢,但在紫顏卻天經地義,容不得人懷疑。他一說,千姿就信了,更想傾其所有助他一臂之力。若非有求於紫顏,此時已想將剪子雙手奉上。
“我不如你。”千姿歎氣,萬丈雄心在紫顏的誌氣前折了精神。細想來,他是個俗人,名利場上熙攘來去,風波浪裏高低起伏,他為了站在最高處,什麽都可拋棄。
相思剪散發鬼魅之氣,紫顏伸手去摸剪刀的刃口,如被凍傷,立即收了回來。比冰雪更冷,失溫的剪刀像收納了冬日的寒氣,密密封藏在刀身上。唯有如此的冷酷,才能不見鮮血,不知疼痛,像沒有感情的冷血殺手。
刀柄是常溫,誘人的刀刃映著燈火,讓人情不自禁有想割下一刀的衝動。紫顏握著剪刀,失笑道:“王後真用它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