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3章

“她喜歡親手給蘭伽做衣裳。”提及王後,千姿沒有笑容。

紫顏替千姿哀傷,抑或是不愛聽慈母的故事,垂下眼簾道:“你要我易容的人是誰?”

千姿笑而不答,用特製的鯊革包好了相思剪,引紫顏循了蜿蜒的長廊,進入太子府的地下密室。牆壁玄青,燈火連綿,紫顏沒想到地下有如此龐大的磚石建築,麵積與太子府大小相仿。不僅開闊的空地足夠藏兵,一箱箱整齊堆疊的戎衣箭矢等物,叫人想不疑心也難。

影影幢幢的燈下,千姿與紫顏一前一後地走過,兩人如繡片上金針彩線勾勒的人像,精美得如在畫裏,令人細細品味。穿越數個秘室後,兩人最終來到一間雅致的小屋中,景範和陰陽各穿一身雪狐皮製的官服,悠閑地等著他們到來。

紫顏隻覺憋氣,鬆了鬆領口,惋惜地望著景範。他終於牽扯進朝廷紛爭,不再是單純熱血的江湖人,可越是如此,千姿越無法重回驍馬幫,無法與他一同馳騁天涯。難道他便甘心永遠付出,乃至成為這個人的走狗,再無一幫之主的豪氣?

“二幫主,好久不見。”紫顏意味深長地道。

“多謝紫先生前來。我尚記得先生的話,說公子若是有事,縱然千山萬水,也會趕來襄助。”景範兀自感慨紫顏的情誼,遞上一個小盒,“先生可記得阿嬌魯?這是她送給先生的禮物。”紫顏見他與丌呂族的女子仍有聯係,略感欣慰,鄭重地收好盒子。

陰陽冷冷地向紫顏點點頭,一如既往地冷漠。

“人齊了,就開門見山地說。這回,本公子要你將我們三人,易容成一個人。”千姿玩味地看著紫顏。紫顏不語,熬不住的不是他,他知道千姿終會和盤托出,畢竟,用了那麽大的代價換取這次的易容,必定非同小可。

千姿有點怨恨紫顏的沉著,不驚異、不逢迎,永是清清淡淡、無所思無所慮的神情。他若是一國之主,不會喜歡無法屈服的人。任誰英雄蓋世,都應匍匐在他的身前,恭謹地呈現他要的喜怒。紫顏即使是易容之神,他也要這尊神唯命是從,而不是淩駕於他之上。

遇到紫顏,他常有受挫的感覺,隻是如今遠不是發火的時候。千姿扣緊了拳,他要忍。好在這個男人稍稍有囂張的本錢,忍耐並不是太難。

“你來晚了一個月,沒見著父王最後一麵。這裏有他曆年來的畫像,本公子也有三分像他,當不難摹擬。至於神態聲音舉止,我和陰陽對他極為熟稔,由我們來教景範即可,不勞先生費心。”

他沒有放棄爭奪王位,從一開始就不曾放棄。十三歲時入驍馬幫是一個起點,他選擇了與眾不同的奪權方式,猶如從懸崖攀登至絕頂,艱險萬分的一條路。當初為什麽沒做個太平太子,一意孤行要從江湖出發?

紫顏瞥了一眼鯊革裏裹好的相思剪,這把曾經的殺人刀,令千姿成了如今的模樣。

“你放心,主顧的心願,就是我的目的。”紫顏絕口不問要易容出三個老國王的緣由,比起將猸貉易容成獍狖,今次猶如描眉染唇般毫無難度,“取我的鏡奩來,就可幹活。”

千姿微微一笑,“前兩回瞧過你易容,本公子已命人依樣打造一套器具,你來看可稱手?今夜你回去晚了,我自會差人知會尊夫人。”說完,不管紫顏是否應從,拉鈴吩咐下人。景範朝紫顏尷尬地道:“公子向來如此,先生別與他計較,紫夫人那裏若有妨礙……”紫顏苦笑,“罷了,公子千姿若不強人所難,倒不像他了。”千姿聞言,回首一笑。

千姿打造的易容工具,如刀、針、剪、鑷、鉗、夾、鋸、銼、鑿、錘,皆是金銀柄、青銅身,雕有鏤空蟠虺紋或獸麵紋,有的鑲了瑪瑙,有的嵌了鬆石,每一件均巧奪天工。敷麵塑形的脂粉膏泥,則備了數十種鉛粉,並鬆香、蜂蠟、蟲膠、棉花等物,各自安放在光玉髓磨製的盤子裏,由柵格分列隔開。紫顏撫著這些陌生又親切的工具,忽地望向千姿。

今趟的易容,本不需這般隆重,他花費精力造了這些,又是為了誰?

三十多幅畫像攤開在數張桌上,紫顏依次看了,再三詢問千姿,繪出了先王肌理紋路分布的圖樣。而後叫過景範,皴染點描,在他臉上試著吹皺眼皮、微鼓淚囊、綴連細紋,稍有不似處便洗淨重來,在千姿和陰陽的回憶中修補塑形,終修成了最貼近的樣貌。

“就是他了。”千姿籲了口氣,移開視線,不再習慣景範的凝視。

“先王寡言笑,眼神須凝重些方好。”陰陽肅然說道,“雙耳是否能做大些?再加上須鬢斑白,便十足神似。”

紫顏依言添加,景範不住地抬眼,凝神靜氣,讓陰陽鑒定神態是否過關。不多時紫顏完工,千姿遞過一方碧鮫綃,紫顏接過,額頭是細細的汗。

千姿滿意地道:“先生乘勝追擊,再為我們易容如何?”紫顏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紫銅更漏,已過了二更天,半夜裏急急易容了,又要往何處去?他心念電轉,依稀有了眉目。千姿取了一隻通天犀杯,灌注美酒獻於紫顏,“我料你猜到我所圖之事,既是心有靈犀,不如品這一杯。”

鳳燈惺忪,醇酒醉人,紫顏捏住酒杯飲了,道:“在公子眼中,蒼堯值得爭取的重臣原來隻有三人。”他是不懼言多的。相反,譬如弈棋,偶爾將這位狂妄公子迫入逼仄一角,看他是翻新花樣,還是棄子認輸,也是件有趣的事。

千姿揭開鯊革,豎起相思剪對了紫顏道:“我最想剪下的,就是你的舌頭。”

紫顏哈哈大笑,丟下杯子,開始為陰陽易容。

三更天時,紫顏提了紅紗燈籠,佩了千姿送的腰牌,在澤毗城的雪地裏慢悠悠地走,相思剪就收在背後的行囊中。千姿欲差車馬送他,紫顏說雪夜好看景,執意要步行回天淵庭。

千姿便說,如他有機會看到流星飛舞,有些人會在那時做同一個夢。紫顏知道,那是先王乘了祥雲托夢給三位蒼堯的重臣,太子千姿將是他囑托臣子的最後遺命。有善於使用藥物的馴獸師陰陽在,身懷絕技的三人會於淩晨同一時分,完成神諭的奇跡。白蓮大概沒想到,千姿不稀罕正麵的交鋒,他懂得迂回,在很多年前進入驍馬幫時,就知道這些年曲折的路該如何踏破。

紫顏明白迂回的好處。一炷香的辰光後,他坐在桫欏的金帳中,要為她講一個故事。

琉璃墜在燭火下愈發深幽,像暗夜裏野獸的眸子,警惕地窺視周遭的動靜。紫顏舒緩的語音傳來:

“有一個流浪的孤女,在方河集或是其他任何一個熱鬧的集市上,遇見了富可敵國的一位公子。她是自由的,也許是蒙著紗羅等待被出售的貨物,那位翩翩的公子解救了她,耐心地調教了經年累月,將她的美貌與智慧磨煉得更為卓絕。她按照這位公子所說的,攜帶了大批珠寶牲畜,跋涉數百裏來到了蒼堯國。她帶來了一個有關王位繼承人的預言,而那個本應受益的公子卻與母後達成了交易,不理會這個虛無縹緲的傳說。那麽,這位公子是傻了嗎?是他負了心,還是他根本就有更深遠的圖謀?”

桫欏輕輕地笑,“先生的話很難懂。”

紫顏道:“因為我知道蒙索那的公主僅僅八歲,從沒有過一位姐姐。”

桫欏毫不慌張,小心地從身後的烏木箱內取出一隻螺鈿寶盒,盒上嵌有一枚非石非木的朱紅色果實,“我有蒙索那的祝福之盒,誰敢說我不是公主?”

紫顏歎息道:“蒙索那衰敗已久,祝福之盒早被前任國王高價售出,原來到了你的手中……同樣是七年前,我就聽蒙索那王子燕升說過其中的詳情,這寶盒上的彤莪果實,是難得一見的珍物。”

桫欏聽到這裏,瞳孔裏凝聚的氣勢忽地一挫,淡笑道:“妖精現了原形。”將麵紗揭開了,像蚌珠掙脫了殼,流溢瑩潤無匹的色澤。猶如隔水相望,她一臉繾綣迷離的容光,眉宇間散落渴望、厭倦、淒涼、蕭索,仿佛是夜色裏孑然一身的失群孤鳥。

“你已經得了他的相思剪,還想要什麽?”桫欏恨恨地問。若不是她的他用得著紫顏,她會將剪子插到這個男人心裏去,即使他,有不輸千姿的容顏。

“我要聽這個剪子的故事。”紫顏笑了笑。他的笑,沒法化解她眼中的憂傷,如果當時使個詐,用千姿的麵容進入金帳會如何?他想到這裏,忽然為桫欏傷感,“一個故事,換另一個,這是完美的交易。聽完了,我就會忘記今夜所有。”

“沒有什麽故事。”桫欏煩躁地在帳中遊走,“你得到你想要的,就該走開!不要用荒謬離奇的故事,滿足你的好奇。”

“我……”紫顏略一遲疑,他是有所牽掛的,才執意探聽七年前的過往。苦苦修煉的不動心,此時真是為了好奇才稍動?不知不覺,他心裏將千姿視為傅傳紅般的知交好友,縱容千姿的無理,為千姿籌劃打算。正因如此,他介意千姿放棄和桫欏聯姻,介意白蓮對千姿的淡漠,更介意那段改變了千姿的事故。

桫欏抓住了他的手,一刹那間,紫顏又感到簌簌風過,如海水沒頂的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