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9章

螢火匆忙折返,近了,回望遠處一眼,又回神似的說道:“這是蒙索那的流亡公主,她說受天神的囑托,要嫁給未來的蒼堯國國王。”

側側一怔,“未來的?”

“蒼堯國國王上月初駕崩,目前攝政的是王後。”螢火將打聽來的消息一並說了,“聽說太子千姿觸怒了王後,被貶斥在府邸閉門不出。”

紫顏微笑地望著他身後,“你隻說對了一半。”

一騎白馬旋風般馳出了城,馬上那人一襲鳳羽金錦輕裘,光彩如仙,飛馳而來。零星的雪花飄落在他肩頭,猶如侵犯了無瑕的寶玉,令人想伸手幫他拂去。此時那些奇特的異族男女渺如微塵,長生、螢火、側側、左格爾眼中隻得這一人。

公子千姿。

他風姿依舊,神采依舊,眉梢眼角始終是睥睨天下的傲慢和拒人千裏的冷淡。隻在見到了紫顏一行人時,稍稍柔和了唇角,綻出看似善意的微笑。為這一笑,眾人的心又顫了顫,順了他的眼神看向了紫顏。

紫顏懶洋洋地躲進了馬車,眼中是洞悉一切的睿智,招呼四人道:“上車,要進城了。”千姿爽朗大笑,“有本公子親自相迎,先生一定要在敝國多住幾日。請--”

馬車隨千姿馳向城門。圍觀的百姓癡迷於那數十頂黃金支架撐起的牛皮帳篷,巴頭探腦指手畫腳,以致於連紫顏車駕奢華的氣度也視若無睹。紫顏輕輕揚開一角窗簾,瞥見金台裏的公主蒙了麵紗飄逸而出,沒入當中最大的一座金帳。當她現出窈窕身影時,方圓一裏靜得隻餘下馬車軋過白雪的聲音,就像她的影子碾過心頭。

紫顏凝望的時候,千姿的話音悠悠地傳入他耳中,“先生來得真是時候。”紫顏手一鬆,窗子“啪”地落下,他若無其事地對長生一笑,道:“出來這麽久了,忘了給你找件中意的寶貝,可有什麽想要的?”

長生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想了想,什麽也比不上少爺的一身本事,倘若這回真能初窺門徑,比搜羅盡天下奇珍更強。紫顏見他沉思,又轉問側側:“你呢?”

這一問,側側粲然挽出一朵微笑,“我要一根可收縮的繩兒。”紫顏笑道:“你的針線想綁誰都得,要繩兒作甚?”側側歪了頭巧笑道:“針線綁你不住,隻能用捆仙繩,跑得遠了,一拉就乖乖回來。”紫顏輕咳一聲,回看長生欲笑非笑的臉,道:“你想好了沒?”

長生登即苦了臉道:“能想得出的寶貝,少爺怕都有了,我沒主意。”

側側對紫顏道:“你山高路遠地打發我們來這裏,又想尋什麽寶物?我起初以為今次是避禍遠走他鄉,可你沿路搜羅的都是奇物,該不是有別的盤算,尚瞞著我們?”被她一說,長生回想紫顏行跡所踏之處,無不收獲頗豐。

“呀,我和姽嫿一齊走過這些地方,如今不過是故地重遊。當年我們跑遍五湖四海,所收的寶物百倍於此,這一點小小的玩意,有什麽可誇耀的。”紫顏笑嘻嘻地撇開話題,知道側側一定會橫眉冷對。

側側“哼”了一聲,長生不知好歹地接話道:“說起來,姽嫿不知如何了,那麽多好玩的故事,可惜她沒耳福聽到。還有艾冰他們。唉,在京城時多好,熱熱鬧鬧的像一家子,出門了……”

側側兀自出神,她不留戀京城的日子,那裏有某種凶險的氣息,令她隱隱覺得不妥。京城對紫顏就像上癮的毒藥,他迷戀那個地方,仿佛有不可言說的使命,執意在那裏生根成長。他在玩火,上回險些燒著自身,幸好全身而退,以後未必再有這般的幸運。還有他的技藝,似乎沒有極限與盡頭,然而在竭盡全力衝向高處時他究竟做了什麽,那些特別配置的香品總惹得她煩躁不安。

她曾瞞了紫顏偷偷去問過姽嫿:“從幾時起,他易容非要有香不可了呢?”姽嫿轉頭看她,眼裏有少見的憂愁,她明白了幾分,然而還是執著地問,想從姽嫿那裏知道確切的答案。姽嫿被她糾纏不過,歎息著回她,“他有回不小心昏迷,我特意尋皎鏡開方子救醒了,此後就調了合香,要他每回易容時用。”

她奇怪為什麽修習易容會使自身受損,姽嫿答不了她,隻說:“別說是他,我們製香師每年也要靜養一月,祛除體內邪毒雜氣。是藥三分毒,易容的那些藥物毒性更大,他少不了諸多嚐試,總不是長壽的法兒。隻不過,若勸他放棄挑戰,做個尋常的易容師,也就不是紫顏了。”

側側無言,姽嫿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紫顏如果曉得回頭,如果能留有餘地,也就不是紫顏。在易容這條路上,他走得最遠最決絕,遠超尋常的技師,簡直是以命在搏,那些血淚悲酸旁人都不曾見,隻記得他明媚燦爛的容顏。

如果可能,她真想回到過去,在沉香穀初見之時,狠心拒絕了那時的他,就不會有今日的紫顏。說不定,那才是他的幸福。

她胡思亂想之際,馬車忽然停下。千姿的聲音如浸了冰雪,破空而來,“你來做什麽?”

“哥哥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一個尖利的少年嗓音響起,明明說著客套的話,語氣裏是毫不示弱的執拗,將稚嫩的聲音裝點得老成了三分。側側微微掀開一角簾子,見說話人一身素衣,年紀僅有十三四歲,神情老練得如曆經世態滄桑。

坐騎焦躁地踏蹄逡巡,長長的馬鞭垂下,千姿冷冷地注視少年,道:“蘭伽,不許對我的朋友無禮。”

“難道哥哥真有朋友?這倒讓我更好奇啦。”蘭伽奚落地說完,驅馬走近,對了螢火道,“我要見你家主子。”

蘭伽身後立了百騎鐵甲騎士,黑壓壓占了半條街,然而螢火平靜地直視前方,恍若未聞。蘭伽也不生氣,揚起鞭子朝車簾卷來,飛鞭如電,眼見要擦著螢火的臉。左格爾嚇得側身閃躲,螢火張手一撈,鞭子已抓在手中,他瞥了小王子一眼,丟下了鞭子。

蘭伽嘴角迅速抽搐了一下,擠出笑容道:“最好你家主子值得你惹惱我。”頓了頓道,“我要見的人,沒人能阻攔。”往身後點了點頭。

有六騎拍馬而出,手中皆持長槍。

“給我掀了車蓋。”

駿馬騰空,長槍即出,螢火挑高了眉,握緊了身畔的刀。斬馬、斬人,還是斬槍?腦中電光石火閃過,尚未決斷,一個身影快如風雲變幻,扣住了蘭伽厲喝一聲:“放肆!”

六騎如被定身,生生於半空艱難折返,回首望見千姿的手卡在蘭伽的脖間,雙眼狠如惡狼。所有騎士的長箭立即上弓,瞄準千姿,小心翼翼盯了他的一舉一動。

千姿忽然柔美地一笑,湊近了蘭伽的麵孔,溫和地道:“王弟,貴客遠道而來,母後不是這樣教我們待客的。讓你的人走遠些,別以為我……是一個人。”吐氣若蘭,一字字撞在少年發白的臉上。

蘭伽眼珠一轉,在城門牆角、街頭瓦上看到太子府士兵隱約的蹤跡。他嘻嘻一笑,終於恢複了孩童的本色,吐了舌頭轉向千姿,“哥哥,我和你鬧著玩呢,看你急的。這位客人如此重要,一定要好好招呼,不能丟了顏麵。”他說完,又哀戚地沉下臉,望了千姿的華服歎息,“四十日服喪期剛過,哥哥就換回新衣,真是懂得享福。”

千姿鬆開手,淡淡地道:“我的事不必你管。”

蘭伽整整衣衫,望了巋然不動的馬車一眼,招呼人往城外走去。臨走,對千姿笑道:“既然哥哥要守著朋友,我就去見蒙索那的公主,興許會走運也未可知。”

千姿沒有回話,眼中蒙上一股清冷的殺氣。

等蘭伽走遠,紫顏拉開簾子,笑吟吟地望了他。千姿道:“先生受驚,是本公子教導無方。”紫顏道:“他的老師不是陰陽大人麽?”

千姿收了笑容,“上回告別先生後,本公子又得了幾桶美酒,要和各位一同品嚐。”他口中說著,視線跟了蘭伽的身影,直走出城門之外。

醇酒美人,異域荒歌,千姿的酒宴不可謂不隆重,但賓主的心都在他處,於是草草收了接風的興致,紫顏一行歇在千姿專門預備的“天淵庭”裏。

推門是質樸蒼莽的北荒建築,紅磚黃牆,大塊的顏色肅穆堆積。關門,則是台榭舟橋的妖嬈景致,精細得猶如一幅文人水墨。悠遠的笛聲從隔牆飄然蕩至,讓人憶起了故鄉春夜的雨,淅瀝地淋濕了心頭。此時白雪又洋洋灑下,在淺淺的傷口上肆虐地拉出疼痛。

紫顏等五人坐在廊下賞雪。巴掌大的小瓷爐上燃著香,嫋嫋的煙散漫四周。長生想到了去年此時在紫府的情形,思鄉的情緒直如旋轉的雪花墜落,細密地覆蓋整個大地。

“少爺,我們幾時能回京城?”

左格爾斜睨了紫顏。又是一張新的容顏,始終是揚了笑的臉,如從心底開出的花。“我猜先生尚有未完的事,”他像藏起尾巴的狐狸狡猾地笑,“這一路珍寶無數,沒遇見怎舍得罷手?”

長生白他一眼,“你自個兒貪心,別拖上我家少爺。”

紫顏歎了口氣,盈盈笑意裏流出一抹調皮,“我也是貪心的人呢……據說北荒有種神奇的礦石,用它製成的刀切割肌膚,不會疼。”長生撇嘴道:“這有什麽,喝一滴葵蘇液就行。”左格爾道:“是昆吾的切玉刀?”紫顏搖頭,“切玉刀以石成鐵,切玉如蠟,的確無比鋒利,可惜仍是凡物。我說的東西比它更妙,非但傷人不疼,甚至不會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