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8章

“帶他走,沒時間耽擱。”紫顏吩咐柏根老人拖走飛鳥,又招呼長生,“甲蟲的腿已經差不多了,手臂的傷口你去修補,這裏我來。”長生應了,一雙手仍在發顫,側側推了一把,他踉蹌走到紫顏所燃的香旁,深吸一口,恢複了清醒。

大汗淋漓之後,紫顏縫合好紅草的腹部,而長生也勉強補好了甲蟲的右臂。側側用絲帕為紫顏擦去汗水,“還有多久?”柏根老人關注地聽著。

“紅草的體態過於豐滿,久臥病榻,氣血凝滯,連續用刀反而傷身,不如調理幾日再行醫治。至於甲蟲,很快就能縫好所有傷口,靜養半年便無恙了。”紫顏說著,走到長生身邊,用棉紗包紮好他補好的手臂。長生忐忑不安地在旁邊幫手,聽到紫顏淡淡的誇獎:“膽小,急躁,刀法平平,不過初次能如此,總算未辱使命。”

“那些膏脂在他體內真能存活,不是一塊死肉?”柏根老人凝視甲蟲滿是傷疤的四肢,問道。

“人有時比想像中更堅強,尤其是若鰩人的身體,複原之快一定會讓族長吃驚。”紫顏微笑,刀、針、鉗輕鬆地在甲蟲的左臂上舞蹈,“約有九成膏脂會消融在他體內,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而今,他人的血肉亦可在體內生長。側側忽然覺得,那些血腥與殘酷,有時竟如沉鬱悲憐的詩,足夠使人沉醉。

紫顏停針,甲蟲的軀殼完整如常,皮膚上斑駁的傷疤像四處亂爬的蚯蚓,但在若鰩人眼裏卻無比動人。柏根老人欣慰地向紫顏深深一鞠,遠處觀望的人們漸漸圍攏,在眾人渴盼的注視下,甲蟲安然醒來。

沒過多久紅草醒了,紫顏將他的雙腿彎曲,以免撕裂腹部的傷口。他左右尋找父親,飛鳥被人搖醒,推到他身邊站了。紫顏將紅草的手放在飛鳥掌上,走至一旁寫了調理藥物,又恐若鰩人難尋,一一繪了草藥的圖樣,以小字標明習性。長生則默默記熟了方子,推敲少爺用藥的輕重。

柏根老人命人盛了幾盤珍寶,俱是珊瑚、瑪瑙、金玉及皮毛等物,紫顏看也不看,一並拒了,道:“多餘的人肉膏脂,想來並無用處。”柏根老人會意,道:“先生隻管拿去用在善處。”紫顏含笑收起,在寶貝鏡奩裏藏好。

紫顏三人周身皆倦,長生出神地發了會兒呆,忽然道:“糟糕,上麵該入夜了,螢火找不到我們,恐怕要去跳崖。”側側笑道:“若是他和左格爾也走散了,那才有趣。”兩人說笑完了,見紫顏的神情絲毫不曾鬆懈,不由一愣。

紫顏請求回營地,特意與柏根老人約了次日探訪的細節,帶了長生和側側重歸地上。外邊果是黑夜,星空燦爛,叢林幽靜,等送行的若鰩人走了,紫顏忽道:“那個獵人在哪裏?”

長生一怔,“要管他?讓狼吃了才好。”紫顏道:“那個迷香藥力很強,他醒不過來,被若鰩人發覺,就是死路一條。”長生憤憤地道:“這種人死不足惜。”跺了跺腳,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麵,“我先去揍他幾拳解氣。”

側側今次格外沉默,換在往日,她見不得欺淩弱小,可此時竟沒了辣手懲戒的念頭。縱然殺了那人又如何?如果沒有紫顏,甲蟲已經死了,或是如以前的紅草那樣艱難地活著。或許訓誡那人一番更有用,可真的會有用?

躺在草石中的有狐族獵人,如稗草隱去了形跡,長生翻來覆去地尋他不見。側側眼尖,指了腳下差點踩到的突起,道:“這是個人?”那人體格健壯,一身的草葉偽裝,手上握著沾血的刀,腳旁放著弓箭、套索等工具。長生一腳踢去,“就是他了!”

紫顏從鏡奩裏端出一個小盒,打開後有塊黑糊糊的膏體。他找了根樹枝,把藥刮在獵人的手心手背,若無其事地將樹枝擲遠了,叫長生取火折燃一塊香。

“這是你想出的脫身之道?”側側認得這種藥物,會令肌膚潰爛起泡,乃至產生黑色腐肉,很像一種疾病,卻有驚無險,點到即止。

“你們別說話。”紫顏用香在獵人鼻下緩緩繞圈。

“阿嚏!”那人醒來,凍得僵了,好一陣顫抖,驀地發現了紫顏三人。他撐地而起,忽然覺出古怪,一臉恐懼地望見兩手黑青,又有奇癢傳來。“啊!你們是誰?”他搔著癢,慌不迭退後,撿起地上的弓箭,又燙手般地丟了,不停地渾身亂抓。

“我們救了你。”紫顏好整以暇地道,“你是不是遇上了若鰩人?”

獵人目露懷疑,猶豫了片刻,紫顏又道:“我們在這山裏住了幾個月,偶爾見過幾個若鰩人放在海子裏水葬,都是病懨懨的,渾身腫脹。依我看,他們在此地水土不服,被疫病的邪毒所侵,你就是染了同樣的病。”獵人左右張望,道:“奇怪,那人不見了……”說了半句便住嘴,盯了紫顏問道,“你是誰,怎麽認得若鰩人?你究竟想幹什麽?”

紫顏道:“你不信我不要緊,你的手和他們一樣,恐怕過不了幾日就會周身發癢……可惜若鰩人大概泰半得病身亡,不能走出來告訴你他們是如何死的。”轉身招呼側側和長生,“行醫多年,沒見過這般無理的人,被救了非但不感恩,還刨根問底。我們走,不救他也罷。”

那人見勢不妙,雙手委實癢得難以忍受,連忙遠遠地跪下,叫道:“請留步!我……小人……在下錯了,請尊駕救人救到底,我願以十金相換。”

紫顏無動於衷,那人回味他的話,狠下心道:“願奉上百金,隻求尊駕能救我這雙手,賜個神藥,別讓我死了就好。”想了想又道,“我靠這個吃飯哪!”他伸出流膿破水的一雙手,忍不住抽泣了一下,又不敢用袖子去抹,拚命去蹭肩頭的衣衫,舉止極其狼狽。

側側皺眉道:“看他可憐,你就把藥賞了他吧。”她召喚長生,“我們回去,我不想再呆在這裏。”

秋夜真是寒涼徹骨呢,眉尖心上都沾了冰冷的氣息,兩人默默地在林間穿梭,沒了說話的心思。遙遙聽見那獵人時不時慘叫一聲,知是紫顏的手段,暗自歎息一聲。

他們知道以紫顏之能必可令那獵人言聽計從,甚至騙得對方相信若鰩人染了疫病,不再有令人豔羨的長生不老肉。隻是貪婪之心可能永勝恐懼,也許沉寂多年後,他日獵人們又會卷土重來,若鰩人將不得不再次遷徙,搬到世人找不到的地方。

這世上,真的有外人找不到的桃源嗎?側側和長生默默地對望一眼,不約而同長歎了一聲,也許唯有在紫顏的身邊,才能尋到一片樂土。

隻不知還能相聚多久。

終於下雪了。

一直往北走啊,走啊,就這樣看到了漫天雪花。

在白雪堆砌的城門外,行人披了油衣匆匆趕路,紫顏一行的馬車在雪地裏緩緩壓過。長生打開窗子,冰雪撲撲地下落,細密的睫毛頓時打濕了。朦朧中望見有光影閃爍,在單調的雪景中劃出鮮妍的亮色。他好奇地多看了兩眼,聽見風中隱約飄來的樂音,和了雪花起舞。

再往前行,錚錚的樂音越發繚繞動人,仿佛妖豔的異域女子扭動腰肢款款靠近。側側留意到了,湊過來眯起眼眺望,這當兒馬車停下,螢火挑開簾子對眾人道:“路堵了。”

那是一支奇異的隊伍。赤豹、狻猊、香象、黑熊、犀牛、天馬……斑斕錦燦,交錯行進在大雪中,之後浩浩蕩蕩數十騎駱駝上坐了衣飾華美的年輕男女,他們各取了樂器叮咚彈奏,與群獸高亢的嘯吼交織應和。繡滿異國文字的彩旗卷了雪花獵獵亂舞,旗下人璀璨的容貌被遮掩了,偶爾驚鴻一瞥,觀者便被一雙定定射來的目光震懾,勾魂奪魄。

行人紛紛向了這支隊伍湧去,又被凶猛的野獸嚇退,遠遠讚歎著陶醉著,目不暇接,心眩神迷。螢火和左格爾靜靜地在馬車上觀望,另三人皆下車撐起玉骨傘,踩在鋪設的氈毯上遠眺。

視線裏闖進一座高高的金台,翠羽紅泥,冰帳羅幔,攜了降真香氣優雅而來。在紗羅被風吹起的片刻,圍觀的人無意中看到一個女子倚在碧玕床上,耳畔的瑟瑟珠與天藍的眼眸一般顏色,刹那透視心底。人人自覺她看到了自己,一時聲息被窒,連驚歎聲也減弱。長生看得癡了,走出幾步,傘跌落在地。側側屏氣驚豔,不經意回望紫顏,他是唯一蹙眉深思的男子。

這時隊伍抵達城門口,守衛的士兵呆立不動,不知如何是好。那隊伍卻不再前進,當中跳出一個高大的紅衣番帽男子,猴似的溜到城邊,掏出一卷織錦刷地掛在牆上。眾人湊過去看,嘩聲四起。

螢火飛身請示紫顏,而後如一抹煙沒在雪裏。側側喃喃地道:“這是什麽地方?”長生搭腔道:“城門上的名字看不清呢。”紫顏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左格爾回首說道:“這是蒼堯國,北荒最富饒也最年輕的國度。”

“千姿?”側側和長生異口同聲,一起望著紫顏。

那支隊伍如同遊行,在城門口喧囂地宛轉盤回,在漫天風雪中撕出一道亮眼的風景。而後,那些執了樂器的男女忽然向隊尾掠去,依稀可見他們從數十隻巨大的箱子裏搬運物品,在城外空地上搭起帳篷。上天驚異於這些人的舉動,漸漸緩了雪勢,讓人們得以親眼望見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牛皮金帳,連綿卓立,宛如一個獨立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