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7章
“山間處處是陷阱,獵人也會是驚弓之鳥。”紫顏若有所思地道,“沒想到那些陷阱是你們布置的。”
“隻有想法子逃脫命運的擺布,才能躲開不幸。”
一勞永逸的法子。可永遠會有意外。紅草是一個意外,他們的掉落也是,如果他們是心懷叵測的來訪者,若鰩人是否能逃脫滅頂之災?側側轉頭看紫顏,他讓千姿保護了丌呂族人,讓皎鏡庇護波鯀族少年,但如今,又能如何襄助若鰩人?
他不是神。
飯後,紫顏回去探視紅草,側側滿懷心事,從發髻拔下一根繡針,反反複複地端詳。指尖可拈花簇雪,這是她唯一熟稔的技藝,無法拯救任何人,卻使她從孤獨與悲哀中解脫。柏根老人留意到她,多看了兩眼,側側笑道:“我給族長繡個椅墊。”
她不由分說討來了一塊薄皮料子,因手頭沒有繡花繃子,索性將皮料四角釘在凸起的泥墩上。亂針疊鱗,彩花雕繡,些小的空隙被針線巧妙穿過,偷天換日。不多時,一幅雲川圖蔚然其上,將呆板的皮料襯托得有了仙氣。
“這是你心裏的某個地方吧?”
側側搖頭,“我隨手繡的。”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地方,你隻是忘記了。一切奧秘都在人的心底,有的人能找到,把過去的記憶印下,有的人一輩子迷迷糊糊,再也想不起來。我們一族以前可能生活在水底,或是地底,我們靠近了大地的心,就過得很幸福。”柏根老人抿了一口湖水泡的茶,水氣氤氳裏,他像一隻野貓詭異地凝視著側側,仿佛隨時會“喵嗚”一聲不見了。
“這幅畫兒真是好看,你的心看見了,才能畫出來。”
他把側側的刺繡叫做“畫”,側側不在意,隻想著他的話。也許真如他說的,她繡過的紋樣,不過是前世的記憶,它們本來就在那裏,等她一點點縫製拚補,完成最初的模樣。她又想到紫顏,他替別人易容時,是否也在繪製謎一般的前塵?
此時在另一處,紫顏為紅草搭了脈,一臉和藹地說著話,飛鳥忙不迭地從中翻譯。要對紅草周身用刀,必將費時多日,他須讓父子倆對他深信不疑。尤其是要消除紅草的畏懼,讓少年肯全身心地將自己托付給他,紫顏破天荒地在紅草麵前溫柔可親地閑聊,直至慢慢消去了對方將被再次剖開身體的恐慌。
飛鳥在紅草的床頭奔來跑去,拭汗、端水、鬆衣、蓋被、喂食,渾不知疲倦。紫顏不時瞥他一眼,想,這個父親真是辛苦。這時,紅草咕噥著回了一句,飛鳥聽了,呆呆地抓了兒子的手。紫顏道:“他說什麽?”飛鳥愣了半天,扭頭對紫顏失神道:“他怕瘦下來之後,我就不會像這樣陪著他。他沒出事前,我很少陪他,還有他娘……”語音漸低,轉為喃喃自語,而牽了兒子的手始終沒有放下。
紫顏歎息,正想讓他們父子倆獨處,側側忽然闖進,神情竟有一絲慌亂,“你必須出來看看。”紫顏難得見她如此,疾步走出,居然見到長生抱了鏡奩,地上躺著滿身血跡的甲蟲。柏根老人和其他族人連忙讓路,紫顏瞥了一眼,已知甲蟲流血過多,手臂和大腿皆受了重傷,道:“他被人剜了肉?”
“是,少爺!”長生叫了一聲,詫異紫顏為何未卜先知,慌張的神態稍稍鎮定了,“你和少夫人走著走著不見人,我們三個急壞了,差點把山翻過來。螢火醫好了馬,左格爾搭好了帳篷,就等你們回來。後來他們倆熬不住,叫我候著,再出去尋你們。我在帳篷外晃來晃去,看到一個裝束怪異的人在割他的肉。”他喘息聲裏仿佛感受到切身的疼痛,“我想尋棍子打暈那人,又怕氣力不夠,好在有你給的迷香,就藥翻了那人,把這位……大叔弄醒了。他醒了之後說你要拿鏡奩,又說了到這裏的路,我顧不上等螢火他們,先背了他找過來。他真夠沉的,鏡奩也是,累壞人了。”他抹了把汗,側側見了,取了絲帕遞上。
紫顏看了他為甲蟲匆匆包紮的傷口,點了點頭,“好,你為他清理一下,我要立即動刀。”長生應了,紫顏又道:“你也要動手,我照看不了兩個人。”說完,走去對柏根老人說了兩句話,老人登即差遣了幾人隨他入洞。
長生怔怔道:“兩個人?”側側道:“裏麵還有一個人等著,叫紅草。”長生小聲道:“這究竟是哪裏?”側側道:“你知道若鰩族麽?”長生道:“啊?就是那個人肉可以墊高臉頰的……”縮回後麵的話,小聲地道,“少爺要為若鰩人易容?”
“算是易容,將全身的肉脂除去一大半,和有狐族獵人剝皮剜肉也差不離。”側側望了他,略一思索,“紫顏想用紅草的肉脂救甲蟲,你有沒有膽子幫他?”
“切開身子時,會看到五髒六腑?”
紫顏走了回來,道:“髒腑可能看不全,你若想看,改日找具屍體,慢慢大卸八塊,就都認得。”
長生忍不住想嘔,“哦……哦……”
紫顏抬頭掃視四周,對了圍觀的眾人道:“各位的心意我們明白,但人多嘈雜,又欠潔淨,請你們退後十步。”柏根老人喊了兩聲,族人們如潮水依言退下。紅草被一群人用架子抬出,和甲蟲並列放置在兩張皮席上,飛鳥兩眼通紅地在旁邊走來走去,焦躁地喃喃自語。
紫顏從鏡奩裏取了麝香冰片等香料粉末交給側側,吩咐她和水灑在周圍,又叫長生用煮了丁香的湖水為紅草洗淨腹部,並重新清洗甲蟲的傷口。甲蟲時不時疼得叫喚,紫顏想了想便問他,是否願意抹去受傷這段痛苦的記憶。
甲蟲道:“抹去記憶,會不會也忘了我是誰?”
紫顏溫柔地望著他,“是,但你的族人都在,慢慢地,你會有新的記憶。”
“不,”甲蟲搖頭,分外地堅定,“我寧願記得痛苦,也不想沒有過去。”他難看的臉掙紮著擠出一個笑容,“何況,你會救活我的……”長生聽了,不知怎地愣了愣神,仿佛想起一些過往。
紫顏點頭,分別滴了葵蘇液在甲蟲和紅草口中,兩人唇角留笑,歡喜睡去。長生打開香囊,挑出一塊姽嫿配製的香點燃了,紫顏望了他道:“半個時辰,速戰速決。”
陌、鎮、訇、掾、晝、鑒、亂、桫、鉸,九刀俱在,更添了幾隻大小不一的鑲金夾鉗,以及針、線、剪諸物,並一堆棉紗。長生隻覺心跳加速,尚未來得及眩暈,紫顏拿起陌刀依據畫過的線條,一刀割開紅草的肚皮,翻出淋淋血肉。血腥味衝擊鼻端,長生強忍惡心,不欲讓紫顏小瞧。隻一眨眼,紫顏又換了訇刀,“噝噝”勾轉,削下皮下一片膏脂,“咣”地丟入盛具內。
長生目眩神迷,紫顏將訇刀往長生手裏一塞,“你接著來,記住刀刃斜向下,以免切多了。”又對側側道,“若有血管破了,借你的飛針,幫他紮住止血。”說著,竟丟下長生,揭開甲蟲的傷口,用夾鉗捏住正在出血的血管,用絲線結紮。
長生持刀不知所措之際,紫顏又切去撕脫的筋膜和鼓起的血腫,用取自紅草的膏脂植入甲蟲腿部最大的一處傷口。他用刀甚快,轉眼間已劃開甲蟲另一處完好的皮膚,剝出一層極薄的表皮,翻轉後覆蓋在缺損皮膚的腹上,而後用針迅捷縫合。
側側厲聲叫道:“長生,你發什麽呆,快用刀!”長生醒過神,回憶紫顏的手法,震顫的刀終於切開了紅草的皮肉,鮮血爭先恐後地湧出。他一麵用棉紗止血,一麵竭力回想紫顏以前教過的髒器位置,深恐一不小心傷了要害。側側眼明手快,一見有血管迸裂即刻結上,她曾見過沉香子如此用針,此時宛如父親的雙手附身,初次動手卻輕車熟路。
長生亦是頭回親手主刀。他不知紫顏為何交付了這樣重大的使命,在他尚未能獨當一麵之時。然而看到紅草和甲蟲不斷流出的血,他隱隱感到,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容不得半點猶豫退縮。紫顏之所以交由他處理,正基於多日來對他的言傳身教,相信他可以闖過這一關。
於是破繭成蝶。長生沒想到第一次考驗來得如此突然,當刀片劃過人的血肉,他在背水一戰的困境中忽然如釋重負。看作人偶如何?曾摹擬過百十回。他放下患得患失的一顆心,摒除雜念,割皮解肌,完好地切下另一塊膏脂,交給側側。
紫顏針停,接過側側傳來的膏脂繼續修補甲蟲殘缺的軀體,時不時瞥一眼長生,指導他如何接著下刀。柏根老人和飛鳥站在不遠處,難以置信地望著這三人創造的奇跡。
突然,長生丟下刀,沾滿血的雙手捂住了臉,“天哪!”側側焦急地叫紫顏,“血太多,止不住了!”紫顏疾步走來,即刻將出血病灶縫合,手起刀落,如臨陣對敵般幹脆果毅。又指示側側抬高紅草的雙腳,讓血回流入腦。
長生稍覺心安,剛想上前,飛鳥喊了一句:“你殺了他,這麽多的血……你要償命!”直衝過來,拽緊了他的衣服拚命晃動。
長生驚恐地高舉著手,刹那間他不再是自信滿滿的易容師,而是弄壞玩具的孩童。接下來飛鳥的咒罵他一句也聽不懂,隻覺時間凝滯,每個人的舉止緩慢遲疑,腦中轟隆作響。柏根老人高聲喝止,和側側一起用力,仍舊拖不開飛鳥。紫顏放下刀具,一拳打去,正中飛鳥的鼻梁,他眼一翻,鼻子流出兩道血痕,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