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6章
“你說得沒錯。即使被獵人捕到後剜去血肉,身體殘缺不全,隻要內髒不損,我們依然可以活著。可是那樣的活命,有時生不如死。”
紅光浮泛,側側仿佛被刺眼的鮮血紮得撐不住眼皮,似乎看見血肉模糊的若鰩人,帶了一身傷疤走來走去,觸目驚心。
紫顏道:“傷口能快速愈合,血肉就會漸漸長回來。”柏根老人搖頭,“受損太重,則形體仍是不全。好在我們知道有種小魚可吸食淤血,修補形體……隻是……”紫顏不禁動容道:“真有這樣的東西?能否讓我瞧瞧?”柏根老人殊無喜色,招了招手,對侍從吩咐了幾句,那五人走去打發眾族人退下。甲蟲向紫顏和側側欠了欠身,消失在一條地道的入口處。
“你們跟我來。”柏根老人麵容黯淡,矮小的身子鑽入一個洞口,紫顏和側側跟隨其後。這條路夠寬敞,走了幾十步就到了一處石門前。柏根老人打開門,側側神情凝重,紫顏的眼裏則揚起了神采,皆沒想到會有如此驚異的場麵。
一張鋪滿皮毛的土床上,躺了個肥碩無比的胖子,肚皮高聳如墳頭,看不見他的臉。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守在他身邊,麵上滿是倦容。那胖子蓋了厚厚的氈毯,聽到動靜“哼”了一聲,卻無法起身。柏根老人對他說了兩句若鰩語後,胖子“咚”地一下,像是放低了頭。
柏根老人歎道:“這是三年前從獵人手上搶下來的孩子,叫阿傑那,就是紅草之意,今年十七歲,很久沒下過床。他和他娘一起外出時被抓,獵人害死了他娘,算他命大,流了滿地的血倒救活了。當時他渾身隻剩了骨頭,像個骷髏架子,我們把他投進碧漓海子,引來無數僧葵叮住他的身體,勉強在一夜間止了血。僧葵醫好了他殘破的傷口,也讓他落下了病,上岸後躺了三個月,他就胖得沒了人形。唉,碧漓海子也救不了我們。”
紅草是極北之地一種頑強的小草,在冰天雪地裏恣意生長,從不見衰敗。紫顏這樣想著,走上前掀開紅草身上的布衣,層層堆疊的肥肉翻滾出來,氣味依舊是香的,模樣令人作嘔。紫顏看見少年變形的胖臉,擠得五官挪移了位置,渾似一個怪物。見有外人來,他小小的眼睛裏射出灼熱的目光,用力地向紫顏眨著眼。
若鰩人本就身材矮小,一旦發福則更臃腫難堪。紫顏問:“他吃得多麽?”柏根老人搖頭,指了光禿禿的四壁道:“我們每日給他送些水和果子,想讓他少吃些瘦下來,不想餓了兩年多,還是老樣子。”
紫顏想了想,對紅草說了聲“得罪”,捏起手臂的一塊肉仔細端詳片刻,繼而問道:“有可以寫畫的東西嗎?”柏根老人道:“你們走吧,我帶你們來看他,是想讓外族人知道我們的苦難。你們幫不上忙。”
側側知道紫顏的心意,忙對老人道:“他是醫師。”
老人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叫人取來一盤辰砂。紫顏用木條沾水調勻了,在紅草身上劃線,“臂膊內從這裏切掉多餘的肉。”他畫了兩條線,又揭開氈毯,在紅草的肚子上勾勒,“由臍處下刀,切開腹筋,剝離皮下肥膩油脂……”
他尚未說完,柏根老人瞪大眼道:“等等,你要切開他?”
“我能令他恢複原樣。”
柏根老人略一猶豫,紫顏續道:“用藥麻醉,紅草不會有任何痛苦,醒時就是一個正常人。他可以自由行走,甚至跳入碧漓海子暢遊,當然,須休養半年之後。”
“你怎知不會害死他?像有狐人一樣。”一樣是切割血肉,殺人與救人,看來那般相似。倉促間柏根老人覺得抉擇是件困難的事,他已經足夠老了,可聽到紫顏的話,竟拿捏不定主意。
紫顏微笑,眼角流過一道光,“以我的性命擔保。”側側懸了一顆心,禁不住伸手拉他的袖子,手到半空又停下,縮了回來。他的笑容一如以往淡定從容,她默默地想,這便是無事。
“你真能救他?”床邊那個一直不做聲的中年男子忽然開口。柏根老人對紫顏道:“這是孩子的父親,特雷塔,我們以此稱呼飛鳥。他是我們族裏跑得最快的人。”
“不。”飛鳥難過地搖頭,揪緊的眉令他看上去仿佛又是哭,又是笑,“阿傑那才是,他從小就比野兔更靈敏,能快過鷹的追逐。可你看看他,連路也走不了……實在是太不公平,不公平!”他靠近紫顏,搓著雙手,眼中多了一份熱切,“如果你真能救他,我願意賭一回,阿傑那一定也願意。”不等紫顏承諾,他急急倚在床邊,對了兒子說起若鰩語,像在哀求、自責、鼓勵、催促,說話的腔調大起大落。少年眼角滾出兩行淚,艱難地點了點頭。
柏根老人同情地望了他們,對紫顏道:“他認為是他沒有陪妻兒出門,才會發生慘劇。唉,今天先到此為止,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如果確有必要,明日再安排你為他醫治。”他留意凝看紫顏的神情,想,也許這個人的到來是天的旨意,在阿傑那經曆了多年苦難之後。
紫顏和側側坐在一張石桌邊,這是若鰩人最高的桌子,印刻了部落尚水的花紋。兩人若有所思地吃著野果和雜糧,忽然同時開口。
紫顏道:“要拿我的鏡奩來。”
側側道:“得知會他們一聲。”
對視而笑,側側道:“你不怕他們擔心?”紫顏托了腮,悠悠地道:“長生說起來不小了,磨煉他的心性也好。你不想看看若是沒了我,他會何以自處?至於螢火,沒了我很知道該如何,左格爾更不用操心。”側側苦笑,“長生究竟有多大年歲?看上去還是沒長大。”
紫顏垂下眼簾,喃喃地道:“等得太久了……他不喜歡易容術,我總想著慢慢誘導,有日他就會像我一般迷戀。但是越來越來不及了,誰知道我哪天會倒下,就像……”他驀地止了聲,掩嘴笑道,“呀,又說了不該說的話。”淺淺的笑蕩過來,像要遮去所思所想。
易容是一麵惑人的鏡,人的理智亦是。舉手投足,偏要點綴升平,隻要心念稍動,誰都是那個戴了假麵的人。側側按下憂思,像是沒聽見晦氣話,戳了他的額笑道:“好在沒先遇上有狐族獵人,否則你我就成獵物被捕了去……”
“你怕我遇見他們,又出高價買了若鰩人肉,對不對?”
側側沉默。
“獵人們如是殺人的凶手,應有律法去處罰他們。我隻要有一絲機會,仍會將買來的材料用於易容,不論它的來源如何,是否人的軀體。”紫顏淡淡地說,“本來終我一生,就在和人的肉身打交道,不會像你們對這個大驚小怪。你知道麽,師父年輕時曾做過多年仵作,剖過大量屍體,可惜我沒他這般走運。”
側側訝然,“我沒聽爹爹說過。”想起當年紫顏買人肉時姽嫿在場,應不會活生生割了若鰩人,便問,“那時你花五百金,究竟買了多少?”
“若鰩人剛遷徙到這座山時,因水土不服有大批族人過世,他們在碧漓海子將這些人水葬,有狐族獵人就偷偷撈了幾具屍體賣錢。我買的人肉,聽說是最新鮮的一具屍身上的,甚至都沒下水,分量倒不多……多下來的金子,請獵人安葬了那人的殘骸。”紫顏淡淡地道,“雖然那個若鰩人非因我而死,死後的皮囊損了更沒什麽打緊,叫魚吃了一樣死無完膚,但我明白他們族人的心意,我也算對不起他們。”
“你為何不說清楚?”
“太麻煩。”紫顏眼底掠過一絲疲倦,“何況對不起他們的人太多,若真的受一刀,也是應該。”
側側吃驚地望著他,這是易容師的悲憫,還是徹悟因果後的決斷?紫顏全然不顧念個人的安危,他心中到底什麽才是重要的?又或者他了無牽掛,也就不顧惜自身?她隻覺微微的混亂,看不透他玄奧內心的所思所想。她不認為那些罪贖蟲真能看破人的罪惡,柏根老人是否明白了他的心意,才放棄了對他的懲戒?
她放棄了猜想,歎道:“易容一點也不風花雪月,幸好沒由我繼承衣缽。”
紫顏微笑,轉了話題道:“若鰩人既然修建了龐大的地道,就請他們幫我取鏡奩吧。”他站起身,拂去衣襟上食物的碎屑,走到在不遠處看顧他們的甲蟲麵前,“你能上去為我拿一件東西麽?我要用來救紅草。”
甲蟲忽然問:“你會不會失敗?”他粗糙的皮膚裏映出微微的一抹紅,紫顏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甲蟲有多大年紀了?四十、五十?這個部族以長壽聞名,他大概看夠了若鰩人流離之苦。
“誰都會有失敗,”紫顏盯了他微笑,“隻是如今,我已經很難遇上。”甲蟲點點頭,問清了營帳的位置和鏡奩的形狀,領命而去。
柏根老人盛了湖水泡的清茶,送到兩人桌上,他的眉眼大見和緩,對兩人多了一份熱情,“地下憋氣,難為你們了,不過住久了,反而忘了原先過的是什麽日子。”
“你們藏在地底,日子可比在以前好過?”側側問。
“再惡劣的地方,住久就慣了,隻要能平安活著。三年前我們挖好了大部分地道,多謝那些野山豚和穿山甲,還有食土的巨金蟲,這個地下王國足夠隱秘和堅固。如果阿傑那和他母親不是偷偷外出,到海子邊去撈魚,本不會再有慘劇發生。這幾年滯留在山裏的獵人越來越少,零星還能看到一兩個,多半是空手而回,以為若鰩人不在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