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5章
“紫顏,你還好嗎?”手是相連的,但她很想聽到他的聲音,確認這不是一場夢魘。行走對於雙腳而言並不困難,難的是盲目中仍然篤信,這一路去的是天堂而非地獄。
“嗯。”紫顏應了一聲。側側聽出他在想心事,將手又握得緊了一分。
黑暗裏的路分外漫長。側側走著走著,自覺踏在懸空的繩索上,他處皆是虛無。像是在夢遊,隻有腳不知疲倦地擺動,而靈魂飄在遠方。有時往上行,有時踉踉蹌蹌,一路衝下。她胡思亂想間,忽然手腳一鬆,繼而眼前大亮,整個人從土中鬆脫,破繭而出,周身輕盈。
他們置身於灰蒙蒙的狹窄空間,高度險險夠他們容身,前方則是一條繼續通向未知的地道。地道裏透著微茫的光亮,側側和紫顏看出那條路僅夠那矮人穿行,不由苦笑。
矮人靈巧地湊到側側身邊,望著她說:“還有一會兒就到了。”側側懷念起剛才的路,皺眉道:“這路如此狹小……”她說不出半途而廢的話,進退兩難。
矮人在身上掏了半天,摸索出一隻銀哨,“嗚--”一記清鳴,像山穀裏尖利的風聲疾馳而過。側側不禁捂住了耳,紫顏側耳傾聽,驚奇地看著地道的方向。什麽東西的蹄子密集地踩踏在泥土上,聲音急促又瑣碎,蟋蟋洬洬地由遠而近。
矮人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塊長長的木板,下麵裝了輪子,示意兩人坐上。側側將信將疑,與紫顏坐了,她擔憂地扶著滑板,怕將它坐塌了,矮人大咧咧地坐在最前麵。前方突然躥出十幾隻奇怪的小獸,體形若狗,長相如鼠,乖順地匍匐在矮人腳下。矮人咧嘴一笑,又從泥壁裏摸出一副副索套,纏在小獸們頸上,吹了一聲哨子。
滑板迅疾地在地道裏飛馳。矮人熟練地牽了韁繩,猶如駕馭奔騰的駿馬,神情悠哉。側側想起千姿身邊的太師陰陽,知道北荒諸多部族擅長馴獸驅蟲,再看紫顏始終隨遇而安,便覺無甚可慮。
終於,地道漸漸寬闊,微弱的星芒轉成了瑩瑩清光,像水波瀲灩,刺目閃亮。矮人哨子一響,滑板停下,來到一處仿佛門庭的所在,小獸鬆脫了索套,紛紛四散而去。紫顏凝望光亮的來源,發覺上方鑲了一塊極大的水晶,明豔的湖水在其上輕漾。他知道那上麵就是這一帶群山中最令人驚奇的地方--碧漓海子,湖水終年溫暖如春。想不到若鰩人的居處竟深在湖底,紫顏深吸了一口氣,今日終於找到這個奇異的部族了。
側側張目辨看,發覺周圍四壁鑿有眾多地道,有人巴頭探腦,躲在出入口裏窺視。幾縷淡淡的幽香飄來,像矮人身上的味道,又不盡雷同,或淡雅或濃鬱。若鰩人天生異香,難怪紫顏能保存人肉若幹時日。她隱隱擔憂,那人肉是紫顏的藥,是有狐人的金子,是王公貴族的長生不老肉,卻是若鰩人鮮活的生命,容不得交換和買賣。
紫顏整了整衣衫,問那矮人:“忘了請教你的名字。”
“甲蟲。”矮人做了個鬼臉,“我們的話叫羅伊卡卜爾,就是甲蟲。”
“甲蟲,這裏是若鰩人的居所?”側側問道。
甲蟲涎臉望著他們,扭頭回望一個地洞口。腳步聲漸近,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走出來,身穿皮甲,僅比甲蟲高出一兩寸。他身後五個侍從,也是一般矮小,腰上的皮帶子插了無鞘的刀,尖利的刃明晃晃地蕩著。甲蟲對老人說了幾句話,語言聱牙難懂,老人的目光掃過來,紫顏和側側恭謹地躬身,報了姓名來曆。對方神色如常,並不知曉紫顏的大名。
甲蟲道:“這是我們的族長,夏波圖爾塔拉,用你們的話叫柏根。”
柏根老人點頭,指了地上一處凸起,讓側側坐下,用北荒的土話對紫顏道:“年輕的陌生人,請告訴我,你到底是追蹤而至的惡狼,還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我們歡迎能友好對待若鰩族的朋友,也絕不輕饒任何一個有企圖的敵人。那麽,你是誰,朋友還是敵人?”
紫顏衣袖一展,尋了地方翩然坐定,悠悠地答道:“絕非敵人,可以做朋友。”柏根老人盯著他坦然的眼神,頃刻,招了招手,嗡嗡地飛來一群小蟲,爬滿紫顏的肩膀胸膛。“你再說一遍,是否真的對我們沒有敵意?”
紫顏微笑回答:“並無敵意。我來此想求若鰩人肉,不是為了世俗所謂的長生不老,而是因它有特別的生肌之效,他日若是救人或者易容,都能用上。”
柏根老人狐疑皺眉,“居然有這般用處?可是人肉哪裏去取?不殺人,你如何得到我們的肉?”
紫顏沉吟道:“我不會捕殺若鰩人,隻想從獵人手上買得。我聽說初死的若鰩人,隻要及時收藏,其肉依然鮮活,而有狐族獵人擅長保存……”
他的話未完,已是一片嘩然。暗處的若鰩人盡數憤然作聲,噓聲四起,甲蟲的臉上亦現出鄙夷的神色。唯有柏根老人盯緊他身上安靜不動的小蟲,示意族人平靜下來。紫顏麵上波瀾不驚,等待老人的質詢。
柏根老人望住他秋水般清澈的雙眸,歎息道:“年輕人,我知道你沒有撒謊。你以為你說的都是真的,可惜真相永沒想像的美好。我們的族人死後是水葬,一旦入水,再不可能保有你想要的鮮活。那些有狐族的惡狼,每次抓了人,活生生割下肉來賣。無論我們的族人怎樣哀求、哭嚎,他們隻知道按重量算價錢,賣給願出高價的主顧。你說你可以用人肉來救人,無論救的是誰,付出的代價就是我們的生命。如果你覺得這是值得的,不妨繼續花錢買我們的肉,但這裏也會有很多人,不再樂意放你出去。”
側側情急地跳起道:“族長,他絕無害人之心!他隻是受了蒙蔽,不知是那樣得來的人肉。”
紫顏止住她,斂容正色,站起身向柏根老人深深一拜,肅然道:“如族長所說,是我錯了,如果殺一人才能救一人,隻能說這法子不對。今後我不會再用若鰩人肉,但無論如何,多年前我曾買過一次,請族長懲戒我先前的過失罷。”說完,他走到一個隨從麵前,倏地拔出了對方腰間的刀。那人嚇了一跳,卻見他調轉刀把,半跪著遞給了柏根老人。
周遭死寂,若鰩族人紛紛走出洞口,等待族長的判決。他們眼中哀傷代替了憤怒,一段段慘痛的過往浮上心頭。在整個部族的記憶裏,逃脫追捕是每人必修的技能,是生存最大的保障。他們學會了狡兔三窟,學會了驅使蟲畜,學會了遠離異族而在地底生活。如今,在這個群山的國度,他們構造了新的家園,過了幾年安寧的日子。而這個闖入陷阱的男子,居然大膽地宣稱他要買若鰩人肉,就像揭開了所有人的傷疤,現出被掩蓋多時的血腥傷口。
刀尖對準紫顏,對準他深蹙的眉頭與黯然的眼,柏根老人望著一動不動的紫顏。那一瞬間格外漫長,側側很想拉了紫顏逃走,卻又無法逃避老人銳利深邃的雙眼。
“罪贖蟲沒有反應,它們已經代替了我的審判。多年前的過錯,有你的悔意彌補就夠了,畢竟你不是那個無恥的殺手。”柏根老人白色的胡須輕輕地飄著,把佩刀插回侍從的腰間。他掃視族人的臉,紫顏要求自懲的行為讓他們的怒火略有平息,隻是目光裏仍懷著深深的警惕與排斥。
側側稍覺心安,慢慢坐回原處。站在麵前的這一群若鰩人,仿佛高高在上,隱含了輕蔑的姿態,讓她不自在。她不知道老人為何不質問她,獨獨將紫顏置於難堪的境地。可是,虧得有此一問,使她窺測到紫顏的心意。對他而言,一心鑽研易容術,時而會遊走於天理綱紀的邊界,忘了去衡量世俗圭臬的尺度。然而再精進的技藝也掌控在人的手心,立誓對天改命的紫顏,應不會違背良心。她這樣說服自己,祈禱紫顏能安然度過這一關。
紫顏依然半跪,在平素難以見到的謙恭背後,他期待有這一場遭遇。出遊至今未遇上大風大浪,偶爾有回小小的挫敗,令他的心感到踏實。他不否認自己太想在易容中使用若鰩人肉這種神奇之物,更想剖析其中奧秘,解開若鰩人長壽之謎。至於它的來源,他並不會深究。也許他必須失卻一些,得到另一些。真是不勝寒冷啊。高處望見的風景縱有萬千氣象,自身卻在極度的落差中倍感寥落孤寂,回首看去,竟沒法重回過去的路。
柏根老人端詳他眉宇間的神情,七分正氣,三分妖氣,奇怪的是那股子妖氣並不邪佞,如絕世的寶玉,骨子裏清清蕩蕩,些許微小的雜質亦成了魅力所在。
“我們的人肉究竟有什麽用?”老人直截了當地問道。
“人的顏麵或形體破損,通常可取自身的皮肉彌補,隻是往往供不應求。如用他人血肉,或取下即壞死,或無法合而為一,縱然親生父母亦是如此。唯有若鰩人肉非常奇特,不但能完好融和在他人體內,更能生肌化淤,提前愈合傷口。”紫顏道,“上天給了你們一族特別的恩賜,你們平時如果受傷,也能極快康複,對麽?”
柏根老人歎息,這是一柄雙刃劍,給了他們更強的生命力,也迫得他們險些失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