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4章

隻是此時的他,不想承認這點吧。

“呀--”

紫顏驀地一聲驚呼,側側抬眼,看見他的身影飛快地沒進藤草荊棘中。她倏地飛掠過去,未夠著他的衣角,隨之墜落陷阱。伸手往四壁按去,掌心傳來劇痛,側側知道有鬼,連忙縮手。

依稀看到紫顏墜地,電光石火間,她錯開他的所在,緊挨在一旁落下。仰頭望去,這個陷阱約有兩丈,忙俯身問道:“有沒有受傷?”紫顏渾身吃痛,試著站起,卻是無礙。側側忽覺手麻,舉手看了一眼,紫顏瞥見,道:“桃紅的血……你中毒了。”

側側搖頭,“沒事,這點伎倆難不倒我。”縱身一躍,腳剛離地,便如折翼的鳥跌落塵土中。她本想憑了一身本事沿壁而上,不料手掌的毒蔓延甚快,竟讓全身乏了力。

紫顏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我瞧瞧你的傷。”他攤開她的手,眯起眼,拈出一根纖細的彎鉤小刺。側側道:“像是喂了麻藥,我的手動不了。”

紫顏扶她坐在陷阱當中的空地,望向旁邊沉吟道:“四壁往上全是蒺藜鉤,地上沒有,就是防人從這裏攀爬出去。難道是用來……”

側側隻覺昏昏欲睡,朦朧中聽見自己問紫顏:“莫非是有狐人……”說了一半,已不省人事。紫顏立即摘下隨身的香囊,打開了放在她鼻端,沒多久,側側悠然醒轉,周身仍是麻痹,望了他苦笑。

“如果你猜得沒錯,這是有狐族獵人布下的陷阱,為了抓捕若鰩人。”紫顏的語氣裏透著欣慰,扯出一塊輕羅為側側包紮,“他們還在這裏。”

“啊!”側側輕呼一聲,遮掩不安的心情。

“疼嗎?”紫顏關切地問。

“會有獵人來?”

“難說,這一帶像這樣的陷阱,不知有多少。我們走得遠了,天黑前螢火他們若是沒出來尋人,未必能找到。”

“燃香如何?長生會聞到味道。”

“我身上的香料分量不夠,隻能保證三個時辰的留香。今日吹西北風,他們在上風口,除非運氣極好,山穀裏有回旋風,把這裏的香氣帶走。”紫顏淡淡地笑,指了自己的臉孔道,“看來這張臉不夠吉利,早知如此,不該在眉邊添這道細紋。”

側側這才留意到他特意加在麵具上的皺紋,技藝精湛如他,仍日複一日地修煉易容術,想到那些香料是他防身之物,便道:“不必燃香,天黑前麻藥的力道若能過去,我功力恢複後自然出得去。不如聽天由命,賭賭我的運氣。”

紫顏仔細瞧她清秀的麵容,微笑道:“放心,我和師父鑒定過你的麵相,一生無憂,好得很呢。我們會獲救的,你好生歇著,勿要逞強。”說完輕輕一笑。側側自從在文繡坊學藝之後,不知青鸞給她施了何樣法術,連性子亦變了許多。

側側盯了他說笑的模樣,想到難得與他獨處,心神微醺。她試著抬起雙手,不能移動毫厘,直如僵了一般。紫顏坐到她身側,將她整個人靠在他身上,替她搭了脈,道:“你全身無力,不必硬撐,我們熬一個時辰,藥性應能解了。”

和他依偎在一起,側側心中甜蜜,思及陷阱的功用,又是一身冷汗,“你說,他們藥翻了若鰩人後,會不會像千姿要獍狖皮那般,直接割了肉,在人活著的時候……”

活剝皮的慘痛,鮮血流淌的軀殼。紫顏恬靜的笑臉忽地散了,如燭淚流盡,隻餘下一柱輕煙嫋嫋。“若鰩人以長壽著稱,常有小孩子被賣給一國之君,好魚好肉伺候著。當國君自感衰老,想吃點養生之物,就殺了那小孩。你知道麽?其實嬰兒的手指最香,如果用椒鹽合炒,脆生可口,加倍好吃。”他平靜說來,恍如隔絕了人間的悲喜。

側側呆了半晌,“這……你……”這些話渾不似紫顏所說,但又如先前他執意想買若鰩人肉的語氣。倘若身邊人一時變得陌生,該如何是好?她竟盼著心也麻痹,不必推敲他真實的心意。

紫顏促狹地大笑,勾起手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騙你的!”

如風漾過心頭,鋪開了其中的褶皺。側側籲了口氣,她的紫顏怎會是那樣的人呢。回味鼻尖涼涼的觸感,她仿佛得到了寶貝,忍不住笑起來。此刻,他們是兩隻快樂的井底蛙,哪怕外麵的世界瞬間冰雪覆蓋,依舊貪歡這片刻融融的暖意。

“你猜我想起了哪裏?”紫顏打量這個深坑,“沉香穀的那口井,師父的密道,通向那些神奇的房間……”他說著說著,眉眼柔和地舒展,話音裏有別樣的感情。

很久沒見他流露這樣的脈脈深情。人前的紫顏,尤其在京城時,如握萬物在手,睥睨世間一切規則。他的舉手投足仿佛就是為了讓人拜服仰望,而非親近狎昵。甚至當他人懷有諸如同情、愛憐、傷沮、悲涼這些情感,也不能動搖他的意誌,更無法在他身上目睹類似的脆弱。這讓那時與他久別重逢的側側略有些不適應。

在沉香穀學藝時的紫顏,也曾高深莫測,但喜怒悲歡依然鮮明。或許成了易容師,就會漸漸習慣掩飾本來麵目,隨心所欲地操縱心情,直至無人看破。她感謝這一趟旅行,紫顏過去的性情又重現眼前。

“噯,是很像。”側側回應。

兩人相倚坐了很久,頭頂狹小的天,變幻了諸多色彩。漸漸過了午後,側側微覺口渴,見紫顏正闔目小憩,就放棄了抱怨。她時不時用力,幾下使勁,手腳依然不聽使喚。紫顏察覺她的動靜,道:“餓嗎?”

側側沒有答他,忽地問道:“那個人呢,不知道跟來沒?”

“嗯?”

“你知道我說誰,叫他來救人。”她像在發脾氣,手握不成拳,心情也躁了。

紫顏道:“有你在,我怕他不敢出現。”

“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要跟蹤你?”

紫顏笑得灑脫,“他是太後身邊的紅人,不會因我而滯留外域。你放心吧,他該不會再來惹你厭。”

細細的風過。

兩人表情凝頓,第三個人的呼吸聲夾帶清淡的香味,在他們耳畔舞動。紫顏暗紅的身影立即站起,攔在來人與側側之間,側側瞪大了眼,從紫顏的衣袖下看過去。一個矮得如同侏儒的小人藏在陰影裏,咧了嘴怪笑。他麵容蒼老,起伏不平的皺紋像山路縱橫,身上的皮衣斑駁破爛,整個人就似一株憑空長出的植物。

“是法術?”側側不禁有點冷。該死,她暗自抱怨,中毒後連信心也灰了,不僅無法保護紫顏,還想些怪力亂神。

“不是。”紫顏摸了摸貼在心口的玉麒麟,並無動靜。

“你們從哪裏來,要去哪裏?”那人聽了,說出北荒常用的土話,腔調略顯古怪。

紫顏也用土話道:“我們是過路的旅人,從鞘蘇國來,在北荒搜集一些貨物販賣。你是若鰩人?”

側側奇怪紫顏怎知他不是有狐族獵人,那矮人森然一笑,點了點頭,像一隻駝背的甲殼蟲迅捷地在地上移動身體。兩人目瞪口呆地看到他半個身子陷入土坑的泥壁裏,醒悟到這裏果和沉香穀的井壁一樣,暗藏了機關。

壁上的凹洞十分巧妙,那矮人留了一顆頭顱在外,其餘身子全部沒進土裏,看起來仿佛妖怪。紫顏摸了摸土質,有點沙軟粘手,摻和了泥土以外的雜物。矮人的頭像風幹後懸掛的獸頭,突然開口說:“你們都進來。”他在泥壁上自如滑行,眼看就要沒進土裏。

“她中毒了,沒解藥我們走不了。”紫顏指了側側說。

矮人的一隻手從土裏伸出來,抓了一顆紅色的果實,放在紫顏手心,涼得像一塊冰。紫顏喂側側吃了,候了片刻,攙扶她站起身。矮人等得不耐煩,嘴裏“哧哧”地吐著氣,一雙眼骨碌碌轉著。

紫顏與側側對視一眼,這人已承認自己是若鰩人,為什麽會有蒺藜鉤毒的解藥,又想帶他們去何處?這條土中密道根本就像不明底細的食人沼澤,進去後不知天南地北。紫顏略一猶豫,側側拉住他的手,靠近了矮人。

矮人怪笑著鑽進土裏,側側一咬牙,正想進去,紫顏道:“我先走。”如蝴蝶合翅,一眨眼沒入土中。他的手牽了她,徹地通天,踏入囹圄般的地底。撲麵的土泥湮沒了口鼻,奇怪的是並無窒息感,呼吸依然保持順暢,側側甚至能開口說話,熟悉的語聲傳入他的耳中,“啊,什麽也看不見。”

矮人的聲音從前方響起,“一直走,能走的地方,就是路。”

在地底行走的感覺很奇妙,如在不見五指的茫茫黑夜,於懸崖上潛行,僅有一條窄窄的棧道可通。他和她縈係在一起,像飛鳥的雙翼,撲展時有著驚人的默契。他又像她的拐杖,領了她往該去的地方走。側側隻覺細沙泥塵從臉上滑過,宛如流水,而他的手是唯一的光亮,指引路向。

紫顏用另一隻手抓了一把土握在拳裏,悉心用觸覺辨識它的奧妙。非泥非砂的材質,在人經過時可以輕鬆地推開,人走後會自動還原填充空隙。最妙的是顏色形狀乍望去與泥土一樣,當有狐族獵人在陷阱外查看獵物時,不會發現泥壁被人動過手腳。

有這個神奇地道的庇佑,若鰩人才會在這裏堅持生存了數年。紫顏心中一動,以前聽說他們擅長逃遁之術,是否就是用了這個法子,在天羅地網的追捕下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