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3章
紫顏沒有接話,問長生道:“卓伊勒若是女娃,你會這麽熱心?”側側道:“打住!莫非長生花百金想贖的,是個男孩子?呀,可惜。有你們三個爺們還不夠麻煩!當然贖女娃好,你再去集市上挑挑,定有中意的。”長生紅臉道:“我才不要他是女的,我要找個能一起喝酒打架的朋友。”側側嘖嘖搖頭,“你和少爺喝酒,和螢火打架便是,唉,我以為你長大了,竟還是不懂。”又瞥著紫顏道,“喂,這就是你這個少爺的不是了。”
紫顏微笑,“說到螢火,他人呢?”
“在隔壁屋裏守著一個叫左格爾的,那人暈著呢。”
紫顏起身,長生和側側跟了去看,螢火見他們來了,捏了幾處穴道,左格爾悠悠醒轉。紫顏早有一番說辭,將卓伊勒綁架他出集子,又將他丟在風波嶺下,被螢火所救雲雲仔細說了。失去了金飯碗,左格爾大為懊惱,紫顏道:“是我失職,當時若能阻止他離去便好,左格爾先生的損失,我願出重金彌補。”
左格爾想了想,道:“我隻為求財,跑了卓伊勒固然可惜,紫先生如能捎我一程,結伴同遊幾個富庶城邦,叫我有財可發、有貨買賣,大可不必賠我銀兩。我雖然無用,多年跑北荒諸國,做向導綽綽有餘,不知紫先生方便與否?快則一月,慢則半年,我就會離開,絕不拖累諸位的行程。”
紫顏看著側側,征詢她的意思,側側想了想道:“左格爾先生擅長的生意是什麽?”
“寶物鑒定。尤其對各國的珠寶首飾,頗有心得。”
“好,我答應了。紫顏,我們的馬車應該能坐得下,若是嫌小,到外市換個再寬些的就是了。”
於是次日一行人出發時,新馬車廂體寬敞,抹金鑲銅,四馬各備金銀鞍韉一副,形製華麗。左格爾慷慨地給四人送了厚禮,又自請駕馬一日,螢火和長生便覺此人不是那般討厭。
車出方河集,與風波嶺背道而馳,長生挑開車窗的簾子,回望那個秋意朦朧的山岡。漸行漸遠,腕上的碎石串卻始終溫熱。
就像明年春天,這裏又會是一嶺蔥蘢青翠吧。
遷徙的大雁排成“人”字飛翔在高高的天際,在馬車勻速的晃動中,長生遙望一成不變的山水雲天,幻想能背展雙翼,逃脫這苦悶的行旅。
自從告別了卓伊勒,紫顏一行在群山間耗費了二十餘日,在盤旋紆錯的險山惡水中兜轉,時常行進到車馬止步之地,不得不繞路重來。幸好紫顏過目不忘,左格爾又擅長辨識地形,兩人協力之下,幾次有驚無險,平安地馳行在山路上。
在外奔波跋涉了大半年,眼看秋葉暗紅,林木披霜,長生不由思念起遠在京城的紫府。在家時心猿意馬,眩目於外邊的大千世界,出得門來,廣袤無界的天地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生生地用荒寂疲鈍的日子將人吞噬。
“這種鬼地方,強盜也懶得來!”長生打了個哈欠,懊惱沒人給螢火和側側練身手,避世的心態仿佛生了鏽,想要來一點驚心動魄。
此時螢火和左格爾趕著車,紫顏又睡熟過去,隻有側側聽見他的話。她瞥了眼紫顏上回換的臉孔,至今已失卻新鮮,不像旅程初始時有和他打鬧玩笑的心思。如今聊過幾句便各做各的,一個闔眼養神,一個繡衣發呆。山路顛簸,側側自創了“搖針”手法,如潑墨寫意一般,任由繡針上下翻蕩,自然地繡出一種奇特花樣。紫顏曾見了叫好,又說:“趕路傷神,有空多歇息,否則既老得快,又容易紮著手。”
實在是累了。聽了長生的感慨,側側亦在歎息,沒想到即便坐了車,流浪八九個月後,心也疲憊不堪。過去紫顏和姽嫿遊曆了三年呢,她這樣想又不甘心,能和他一起,明明應該歡喜知足,可為什麽依然覺得遙遠,如京城到這裏漫長的距離,中間相隔的是無數陌生的風景。
他的臉永遠在變,此刻探問內心才驀然驚覺,她其實並不曾看透麵孔後的那顆心。
馬車猛地一頓,人被從錦墩上拋出去,紫顏的身子彈出去跌落回來,摔在側側身上。側側反應靈敏,張手抱住了他,兩人就勢坐回了原座。長生沒那麽好運,撞在車壁上,頓時吃痛地大叫一聲。側側推開紫顏,打趣長生:“該不會是你盼的強盜?”長生心一緊,壯著膽子撫了臉笑,“有你們在,我才不怕。”心急地打開窗子去看。
螢火扭頭喊道:“路上有刺鉤,馬受傷了。”
眾人跳下車,前麵兩匹馬蹄上鮮血淋漓,它們駐足甚快,後麵的雙馬幸免於難。長生慌慌張張地取了藥箱,在螢火的指點下一起清理傷口,左格爾在一邊幫忙。紫顏使了點勁,撿起地上的刺鉤,反複看了,又放下,說道:“今日走不了,找個地方紮帳篷,我去附近走走。”
長生道:“少爺……要真有強盜……”紫顏笑了笑,從車上摸出一個香袋丟給他,“喏,姽嫿親製的迷香。你乖乖地守著我的寶貝們,別叫人打劫了去。我去了。”
側側留神紫顏的動靜,聞言道:“我也去,你們記得生火做飯。”不等螢火答應,她輕巧地跟在紫顏身後,徑自去了。紫顏和長生進食少且清淡,另三人卻須吃些五穀葷腥,在野外開夥常由側側和螢火打理。螢火望了紫顏的背影一眼,安心地撫著馬兒,拔下蹄上尖刺。
腐木叢生,蒼苔冷滑,蕭瑟寂寞的顏色中飄過紫顏楓紅的影子,一襲秋羅罩麵金銀泥絨襖被他穿得像燃了暗火,幽幽地在林子裏燒。側側披了一件翠羽輕裘,宛如迎風搖曳的碧蘿,輕悠的身影始終隨了他左右。走了沒多久,紫顏遞過手來,“路不好走。”
側側自然地任他攙扶,一步一步,下盤極穩,然而掌中那一塊,才牽著她的心。他的手永是涼的,每每摸到,令她隱隱心疼,便牢牢握緊了,讓他染上她的暖。兩人默默地走,穿梭於岩扉鬆徑,空山裏秋風緩吹,仿佛隻得他們兩人。
側側恍神半晌,想起陪他走動的緣由,道:“你來過這裏?”
紫顏回首凝視她,點了點頭。
“是和姽嫿……”側側說了半句,截住話頭,“你叫螢火走這條路,想做什麽?”
紫顏沉默良久,步子微微加快了,側側胡亂想著他的理由,聽到一句歎息傳來。
“去年春天,我給藍玉易容時,在她頰上用了若鰩人肉。”
“藍玉?”側側雙瞳一亮,“你是說那個一心要絕色容顏的姑娘?”她頓時想起過往認識紫顏的點滴、當時猶在人世的慈父,溫柔的笑靨在眼前清晰閃現。
一念間恍如隔世,側側凝諦著樹影下的紫顏,這些年來他更難以琢磨,從容地隱藏在麵具的背後,不再讓人透悉他的分毫。當年為藍玉易容的父親已然遠去,他的技藝在紫顏手中越發完美,也越發神秘奇奧。
“我買的人肉用完了,今次,想來碰碰運氣。”紫顏淡然地說著,停下步子張望四周的地形。兩人此刻行到一處懸崖邊緣,雖有雲霧遮擾,視線仍開闊許多,看得見遠近山峰的走勢。灰黃的山崖安詳地連綿遠去,匯成一片山海,人在山中,微茫如一粒塵埃。
側側隨他一同觀望,想起他的話,“若鰩人肉……是活肉?”
“嗯,師父的書裏有記載,不想那年真的從獵人手上買到。據說有若鰩人看中此山的地勢,特意從極北之地遷來這裏,可惜那時機緣不佳,我不曾遇上一個。又過去這麽多年,許是再也找不到了罷。”紫顏注目茫茫遠山,眼中流出一抹遺憾之意。
側側道:“是活肉,莫非從人身上剝取?”
“不知道。有狐的獵人別有種保存人肉的法子,加之我收藏在鏡奩中,最妥當不過。當年花了五百金呢,不過還是合算。”紫顏笑眯眯地說道。
“就算你買的是屍體,有人想買,就會有獵人捕殺。”側側瞪了眼望他,“有狐族的獵人從哪裏取來的人肉?何況人死了,誰不想好好安葬,給你們東一刀西一刀地剜了身子,殘缺不全的,如何投胎?”
紫顏從遠山上收了目光,望了她輕笑,“呀,不該和你聊這些血淋淋的玩意,算了,回頭我說給長生聽,他要做易容師,須明白才好。”
側側沒來由地氣惱,那時他和姽嫿在一起買了若鰩人肉,今次竟連詳情也不願說給她聽。又想,為何心頭總是惦著姽嫿?他們遊曆的三年,她一人在沉香穀守孝,違心地叫紫顏不必回來,隻管在外磨煉修行。可是三年的空白,千日的哀傷,她獨自承擔了,於空穀中寥落地回想著,期待著。直到走入三千丈紅塵,在文繡坊重新點亮她的人生,將唯一的思念稍稍放低。
一旦再次見他,往昔的癡想又再度隨行。側側雙頰微赧,暗自鎮定心神,略過幽婉的心事,凝神想著若鰩人肉。她明白自己為何不肯學易容術,這種技藝背後的血腥殘忍,是她所無法接受的。剝皮削骨,切肉換膚,拆了零碎的部件拚湊起完整的血肉,其中會有多少犧牲,她不敢深思。
紫顏折身,提步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側側默不做聲跟著。他不會殺人,她也決不能讓他纏上一絲罪孽,若遇上有狐族的獵人,她無論如何要勸他打消買人肉的念頭,避免慘劇發生。想來,紫顏也不願有人因他的易容術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