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2章
“不,我隻是不想讓你孤單一人!”憋在心底的話突然暢快喊出,長生忘了周身的疼痛,伸手去拉卓伊勒,“我們撇下左格爾如何?有少爺在一定做得到,你和我們一起去旅行,就不怕有人再欺負你。”
“不要你多管閑事!”卓伊勒惡狠狠地推開他的手。匕首如一隻孤傲的鷹,掠過長生的胸口,生生割開前襟,刺破上臂,拉出兩道深深的血痕。長生呆得忘了叫喚,鮮血瞬間染紅衣袖,他像個瓷娃娃,輕輕一碰就粉身碎骨。
長生回頭尋找紫顏,看見少爺在幾丈外驚訝地下馬,他的手抬起,想讓紫顏不要擔心,劇烈的疼引來了更多呻吟。卓伊勒出手過重,始料未及,想過去探看,又遲疑地留在原地,咬唇站在秋楓火身邊不動。
紫顏肅然撕開長生傷口處的衣裳,從懷中取了藥抹上。卓伊勒心想,這人真是什麽寶貝都有,又苦笑了笑,竟有心力胡思亂想這些。長生站了不動,發青的臉麵向卓伊勒,眼裏是似曾相識的倔強。卓伊勒的手微微發抖,長生的眼神令他握不住匕首,隻能顫顫地用雙手拿緊了,防禦地護住自己。
“不用匕首,你也能打得過他。”紫顏轉頭對卓伊勒說,沒有責備,隻是歎惜,“武器是用來保護人的,這裏沒人想傷害你。”
卓伊勒沉默地收起匕首,既內疚又羨慕,看紫顏小心地為長生包紮,一舉一動充滿關愛。他傷感地想,如果受傷的是他,又有誰會悉心照料,待他如掌上嗬護的寶?
紫顏簡單地包紮好傷口,長生迫不及待地掙脫開來,踉蹌地走到卓伊勒麵前,伸直右手遞出拳頭。他決定最後努力一回,無論成敗,至少問心無愧。
“不管將來你去哪裏,此時此地,我是真心想和你結交。”長生的語氣難得嚴肅與頓挫,一字一句說得格外清晰,“我不是可憐你、同情你,也不是覺得你古怪新奇,我隻是很想認識新朋友,而你順眼、不難看。”他停了一停,忽然溫柔地凝視卓伊勒的雙眼,神往地說,“其實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從來沒見過藍色的眼睛。”自從紫顏將眼珠易容成藍色,長生就覺得,這天空與湖水般的顏色,令人無限向往。
卓伊勒俊臉通紅,抓住他纏繞綁帶的手臂,長生疼得“哎喲”一叫。卓伊勒立即鬆手,長生道:“我沒事,你算是答應了?”卓伊勒鼻子一酸,極快地點頭道:“好。”長生欣喜地一笑,卓伊勒見了,明明覺得他很可笑,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下,愧疚、歉然、感懷身世,複雜的心情從淚水中迂回宣泄。他眼中流離失所的傷痛,觸發了銘刻在長生心底的印記,隱隱牽動長生回想到一星半點的過去。
往昔支離破碎。長生被勾出難過,不自覺拍打卓伊勒的肩膀安慰,渾不知少年長淚直流,將他肩頭哭得斑斕成霜。魚人淚大半灑在長生的披風上,翠毛錦外泛出一粒粒宛若水晶的透明珠子,有的淚水在凝結前一半滲入了織物的紋路,就如生了根,牢牢鑲嵌在披風上,隱約閃光。
長生察覺到卓伊勒的失態,忙道:“這些眼淚好看得緊,能讓我收著嗎?”卓伊勒一愣,哀愁的情緒一下煞住了,紅著眼道:“有什麽好看,像魚眼睛,又陷在衣服裏,不能用。”長生一笑,認真地脫下披風折好,“我喜歡就成,不一定非要用。魚眼睛怎麽了,你們不就是魚人麽?”
卓伊勒瞪了眼睛道:“誰說?什麽魚人淚,波鯀族遠離海域,才不是魚。”長生道:“可是你看,波、鯀,兩個字不是水就是魚,興許你們祖先是魚人,你自己不知道罷了。”卓伊勒連連搖頭,“那是你們漢人的寫法,在我們的部落,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波鯀這個音,說的是‘太陽之子’,我們是太陽神的兒子,多麽尊貴。”長生道:“咦,可是你自己也這樣稱呼--波鯀族。太陽之子,為什麽眼淚會成珠?明明就是水裏的部族。”卓伊勒“哼”了一聲,仰頭道:“那是你不懂我們的語言,若不是北荒崇尚你們的文化,我才不會承認我們叫什麽‘波鯀族’。”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辯到後來又推推搡搡。紫顏笑吟吟地在一邊望著。他們慢慢消弭了隔閡,卓伊勒的臉上甚至浮起笑容,拉了長生尋找落腳的大石,兩人並肩坐了。卓伊勒指了傷口向長生道歉,長生故意板了臉,叫他說笑話賠禮,卓伊勒一時想不出,笨笨地說了個一點不可笑的笑話,長生即刻揶揄。兩人胡鬧著,笑得前仰後合。
銀海生波,被長生打趣的卓伊勒捂了肚子狂笑,竟有兩滴淚分別從眼角落下。飽滿圓潤的淚,如精靈活潑地跳出。長生驚奇地目睹眼淚在輕巧的滑落中,陡然脫胎換骨,曆劫轉世,墜成兩粒細小透薄的明珠。他情不自禁接住它們,捧在手心,炫耀地叫紫顏來看。
“少爺,這比你昔日替照浪易容的銀海珠,要強得多!”
紫顏悠悠地道:“你求卓伊勒送給你,就當謝你來送行罷。”
長生鄭重地請求卓伊勒相贈。少年點頭應了,默默地想,他從不知道笑也可以流淚,個中滋味,是這對奇妙的主仆令他感受。可惜他的族人無法體會,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告別紫顏和長生,他要去哪裏呢?卓伊勒不禁又惆悵起來。
長生看出他的顧慮,不舍地問紫顏道:“少爺,我們真的不能收留他?”卓伊勒嘴硬道:“我沒說要你們收留,我可不想再見到左格爾。”
紫顏沉吟道:“你想不想向世人證明,波鯀族的眼淚,最多不過能改變眼珠的顏色,並沒有救死扶傷的功效?”卓伊勒道:“當然想。我們的部落沒幸存下來,如今能救一個就是一個,我不想其他部落也有同樣命運。你……難道有什麽法子?”紫顏歎道:“說不上是法子,隻想讓你去找一個人。如果他能收留你,假以時日,或許世人就會淡忘甚至嫌棄所謂的魚人淚。你想不想一試?”
卓伊勒將信將疑,“他是誰,竟有這般本事?”
“他是一名神醫,座下弟子無數。唔,你知道,如果連神醫也說魚人淚是騙人的,是不是凡夫俗子會比較相信呢?”紫顏微笑著遞去一塊絹帕,“江湖上敢去他那裏惹事的人絕無僅有,你若是覺得有趣,不妨拜在他門下,賴定他一輩子。”
卓伊勒看著絹帕上的字,眼裏掠過一道光,“無垢坊,皎鏡?”
長生拽拽紫顏,“我們以後能去看他麽?”紫顏愉快地大笑,“你想去住上一年半載也行。”長生歡天喜地,拉起卓伊勒的手雀躍不已。卓伊勒微紅了臉,眉宇間的煩惱漸漸淡去,籠著似有若無的淺笑。
有了來年相會的約定,離去時彼此珍重的道別宛如款款回眸,滿溢他日相逢的期盼,不複有獨闖天涯的孤涼。長生將心愛的匕首吹雪贈與卓伊勒,卓伊勒不願用左格爾的匕首回贈,特意從腕上褪下一隻砂藍色的碎石串子,“這是小時候我哥哥幫我串的,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哥哥。”長生套在受傷的那隻手上,莊重地道:“以後我瞧見它,也會想到你。”卓伊勒戳戳他的傷口,掩嘴笑道:“你看到傷疤,想起我才是真。”兩人相視而笑。
“以後,你就是個醫師了。”長生望著卓伊勒臉上漸漸興起的神采,為他歡喜。
“你呢?像紫先生那樣做個易容師?”
長生若有所思,聞言竟出了神,瞳中露出一片迷茫,沒有回答。卓伊勒無措地回望紫顏,道:“我問錯了嗎?”紫顏道:“你知道該往何處去,他……自己並不知道。”卓伊勒道:“先生不能告訴他嗎?”紫顏道:“人各有誌,勉強不得。前程如何,要看他的造化。”
長生明白他內心的不堅定,自己對易容術始終沒有紫顏那般熱愛。隻是今趟卓伊勒的眼淚,不知怎地,令他感到易容術親切的一麵。他兀自低了頭想,也許很快有一日,能夠灑脫地正視它,當卓伊勒學成歸來時,他也能自信地展示嫻熟的技藝,不負紫顏的期待。
眼看斜陽欲傾,長生不想耽誤卓伊勒趕路投宿,取了銀兩塞在他懷裏。卓伊勒不肯收,被長生好說歹說勸了,又說了兩句體己話,騎上馬沒入叢林。真要走了,卓伊勒拿得起放得下,竟沒有回頭。那抹銀紅的亮色越來越遠,長生的眼神也黯淡下去。
紫顏叫長生,“回去吧,側側一個人等我們呢。不知道螢火給她買的東西,合她的意麽?”
兩人騎馬回方河集。行近獅子門,紫顏著手換過麵容,讓長生單獨先行。長生看了,也不去問他,將馬在外市賣了,獨自走回七香旅舍。那兩個軍士連同其他人依然仔細盤查過往人等,紫顏安全過關後,牽馬行到千戶府前。
當初那人已不在了,這裏隻是他生長的國度。紫顏想,重來方河集,自己想尋找的寶物,其實隻是舊日的一點回憶。至於那人的後代,雖然好奇與惦念,如果見了,又是一場牽掛,不如就此斬斷前緣。姽嫿若知道,也許會怪他太過絕情,連玉雕也不曾留下紀念。如此,才是他想要的真正告別。
長生在旅舍門口候著紫顏,兩人一起回屋。側側見他們終於回來,笑盈盈鋪開一襲華美的裙子,輕紗透麗,絲線奪目,下擺招展,帛帶張揚。她瞥了兩人一眼,見他們毫無反應,奇道:“長生要買的丫頭呢?我給她繡了朱弦金線裙做見麵禮。還有,你叫螢火抱回來這十幾樣首飾繡品,定是列了單子叫他去買的,不曾親自去挑,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