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1章
卓伊勒輕鬆地拉住韁繩,懸起身子夾在馬背上,對紫顏喊道:“你走,我不要你送!我自由了,你也是!”他解開束發的金帶,茶褐色的長發順風飛蕩,如他驟然解放的心。
紫顏一把抓去臉上那個老實的麵容,鬼鬼地一笑,“難得被綁架,正好散散心,別太快丟下我。”看似柔弱的他,身手十分矯健,駕馬緊隨卓伊勒。無論卓伊勒如何催趕紅馬快跑,也無法甩下紫顏。相反,他悠閑的話飄進卓伊勒的耳朵,“你的馬叫秋楓火,跑得雖快,卻不耐久,差不多到那邊山腳,就要讓它喝水休息。”
卓伊勒將身伏向馬頸,人和馬都不再孤單,流星般飛馳,在大地上燒出一道殷紅的火。縱馬疾行,上下顛簸,拋卻了前塵往事,像吹過荒原的一陣風。俯瞰綿綿雜草無限延伸,遠處山嶺上黃綠成片,斜陽輕撫,蒼茫生煙,竟如天堂般自在。紫顏的雪羽驄如飄逸的白雲飛翔在後,與秋楓火隔了一個馬身,不離不棄。他身上有股特別的香氣正緩緩散逸,偶爾,紫顏回望方河集,唇角流出詭譎的笑。
跑至山嶺下,地勢漸高,極細的溪水淺淺流過。馬兒的步子變慢,卓伊勒跳下來,牽引它走去飲水。紫顏的馬甚是安靜地在一旁候著,前蹄碎步輕踏,絲毫不見疲憊。
卓伊勒喝了一口溪水,扯下麵具,拿在手裏發愣。不過是一塊無生機的死皮,僵滯得宛如棄物,可置於臉上竟是玉顏清芳,溫瑩絕豔,化腐朽為神奇。他回眸偷覷紫顏,神儀如月,令人既敬且畏又極欲親近,凝望中仿佛沐浴在潔淨的月光下,心境平和似水。
如果能跟隨紫顏一生,是不是勝過一個人海角天涯?
卓伊勒猛然一驚,不,他要自由,波鯀族的人不是誰的奴隸仆傭,他不能讓心靈屈從在任何人之下。卓伊勒狠狠收住目光,用力地一拉韁繩,粗聲粗氣地招呼道:“喂,我要趕路,你不許再跟來。”
“你要去哪裏?”
“與你無關。”卓伊勒低頭瞥到手裏的麵具,走過來還給他。靠近了,蹙了眉脫口而出,“你身上好香。”濃烈侵人的香氣,從紫顏的衣衫裏不斷滲出。卓伊勒狐疑地看他,搖了搖頭,
“你收著,或許有用,佩戴的法子也簡單。”紫顏不管他伸直了的手,兀自交代麵具的用法,又叮囑他,“如能改變眼珠的色澤則更佳,喏,這就是用你們的淚製成的銀海珠。”
兩片宛若水珠的薄片,迎了太陽閃動光芒,輪廓是染過後的琥珀色,中心透明。紫顏又從自己眼眶內取下兩片碧綠的銀海珠,一齊遞給卓伊勒。
“戴上它們,天下不會有人再知道你原來的身份。”
初次見到波鯀族眼淚的妙用,卓伊勒有一點感動,它們像是有生命,輕輕地一碰,會柔軟地彈起。想到所謂靈丹妙藥不過是虛妄的謊言,他心裏說不出是怎樣的感歎,喃喃地道:“我們的眼淚隻有易容的功效……如果其他人像你一樣明白,我的族人……”
憤恨、苦悶、怨懟、心酸、不甘,卓伊勒的血脈裏孕著躁怒。他多想有一柄利刃大刀,像惡狼的嘹牙供他縱情揮舞,砍盡那些屠殺族人的貪婪魔鬼。眼前又浮現痛苦的過往。在黑市上,波鯀族的眼淚能賣出驚天高價,他們不是人,是獵物和貨品。每個月,他的部族不停地遷徙,無論東躲西藏逃到哪裏,黑暗中殘忍的狩獵者會突然出現,奪去他們珍惜的一切。年幼的孩子被拐賣,手無寸鐵的女人被搶走,若有健壯的年輕人反抗,會遭遇到全副武裝的獵人,把他揍得遍體鱗傷,逼他流淚。甚至老人也逃脫不了被捕捉的厄運,他們居住的帳篷外充滿了陷阱,一旦陷落被捕,獵人們會想盡辦法敲詐出最後一滴眼淚,然後棄之荒野不顧。
卓伊勒不敢再想。他從小就不知爹娘是誰,跟了唯一的堂兄弟和其他族人一起疲於奔命,直到喪心病狂的捕獵者害死了他們所有人。左格爾救了他,收留他,要他流淚賣錢,他認命。哪天左格爾為了眼淚要打死他,他也覺得沒什麽,權當和族人們死在一處。
可最欲哭無淚的是,他們的眼淚根本不昂貴,卻用那麽多人的生命換取。
“死者已矣,你要代他們好好活下去。”
卓伊勒抬頭望天,他一個人自由了又如何?幸存在世上波鯀族其他部落的人們,依然會遭受流離追捕之苦。僅僅代死去的族人仰望天空是不夠的,如果可以,他要改變波鯀族不公正的命運。
風吹草浪,一抹翠色由方河集疾速而來,卓伊勒猶自恍神,紫顏眯起眼會意微笑。沒過多久,馬蹄聲橐橐近了,卓伊勒驀地清醒,收起銀海珠,電目一掃遠處,拔出匕首指向紫顏,“你用香引人追蹤我?你們……你們沒一個是好人!”他大聲吼完,快步飛身跨上秋楓火,不顧坡陡路窄,強行衝入山嶺的茂林間。紫顏阻攔不及,眼睜睜看他離去,在叢林裏消失了顏色。回眸遠望,來者漸漸近了,竟是長生,小小的身軀在馬上搖搖欲墜。
長生一路追來,本沒了信心,等嗅到熟悉的香味,大喜過望,循香追尋到風波嶺下。他馬術不精,幾次險些墜地,靠了心中拗著的一股勁,硬是強留在馬背上。秋風呼嘯,過耳如刀,長生的腿股間被狂行的馬磨震得吃痛,他越是驚惶,越是死死扣緊韁繩,拚命張望搜索紫顏和卓伊勒的蹤影。
終於,長生遙遙看見兩人的身影,如開在遠處的兩朵小花。他有心趕來驗證,縱馬更急,等到了紫顏麵前,長生驚喜地揮手,馬兒受了驚,一個趔趄急收四蹄。長生來不及反應,身子淩空飛出,啪地落地,跌得四肢百骸一齊散架。
“你太心急,慢慢趕過來就是。”紫顏衝到長生身邊責怪地說道,抬起他手腳查看,見不曾骨折,方歎了口氣,為他拍去雜草浮塵。
“少爺,我沒事,你平安就好。”長生渾身疼痛,勉強撐起上身,怔怔打量四周,遺憾地問,“他走了嗎?我……想來送他……剛才明明看到這裏有兩個人。”
“嗯,他走了。左格爾呢?”
“多虧螢火聰明,買了兩樣東西就折返,說是早覺卓伊勒不對勁。他怕左格爾生事,先救了我,我不放心你們,買馬追過來,好在少爺你留了記號。螢火說,不見我們回去,他不會弄醒左格爾。”
紫顏淡淡一笑,又是欣慰又是無奈,歎道:“他真明白我,既讓你來,就知我不會有事。你呀,始終不如他沉得住氣。卓伊勒剛走,一定追得上,你能騎馬麽?”
長生掙紮站起,摸摸膝蓋,點了點頭,剛走一步,腿一軟,身子癱下去。紫顏扶了他,蹙眉道:“罷了,你這個樣子……跟我回去,叫螢火幫你看看傷。卓伊勒自己走未必是壞事,他吃了那麽多苦,比很多人要來得堅強。”
“我沒事,我要和他說最後的幾句話。”長生挺直腰杆,強忍疼痛去拉韁繩,“他可以走,我們本來就要想法子讓他在那十日裏逃走,但他不能不告而別。就算我們和他素昧平生,就算他是自己用計逃走,我們畢竟沒有虧待他!少爺,你和我忙了半天,湊足一百金是為了什麽?我不圖回報,因為我一心想救他,想和他做朋友!他這樣走怎麽行?當作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嗎?”他說到激動處,手無論如何抓不住韁繩,而後,兩行眼淚無聲地流下。
他真心想結交的人,並不在乎他給的友誼。他的渺小,連一個陌路人也看得到。
不禁心灰意冷。
“少爺,想讓一個人,明白另一個人,是不是不可能?”
“就算當時不明白,隻要心意到了,也許慢慢地,對方就會懂了。”紫顏把韁繩塞在他的手裏,凝視他意興闌珊的眼,柔聲道,“你去追他。把想說的話,一句句說給他聽。哪怕他仍拒絕你的好意,起碼將來,你不會後悔。”
將來。長生想,漫長而匆匆的一生,有幾人值得守望?也許真的,陪在少爺身邊,這輩子就夠了。可他分明在企盼更多人善意的眼神,幻想有日也能呼朋喚友,這一切幻想,難道隻是奢望?
長生心情沉痛地騎上馬,紫顏輕拍馬股,道:“我就在你身後。”長生看了少爺一眼,他是明白的。
揚鞭,仿佛一鞭打下,揮去那個懦弱瑟縮的自己。那一跌帶來的傷,再騎馬愈加鮮明刻骨,顛得整個人如同被大卸八塊,手腳幾乎不聽使喚。但跟了馬兒穿梭在密林裏,長生覺得慢慢將心中陰霾丟了在後麵,總有一段新的路等他踏過。
除了樹木,還是樹木,道路並不好走,風波嶺高高低低的山坳,像極了不平靜的人生,人和馬隻能在羊腸小道上緩步前行。長生打馬趕了一裏多路,仍不見卓伊勒的影子,一時情急,高喊道:“卓伊勒!卓伊勒!”纖弱的聲音在寂靜山嶺間驟然放大,一波波傳了過去。
再趕了沒多久,樹林間一個淡紅的人影牽馬佇立。長生連忙翻身下馬,正想招呼,卓伊勒用匕首冷冷劃下距離,注視長生的目光透著強烈的排斥。長生被他的眼神一嚇,嚅囁地道:“我……我來送你,你想不想留下和我們……”卓伊勒將匕首護在身前,“你來做什麽,我又不欠你!為什麽總纏著我?”森然瞪著長生,“覺得我奇怪好玩?把我當玩具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