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0章

他反複念出北荒諸國的名號,不再是那個與世隔絕的少年,仇恨的火焰緩緩地燒著。長生想到他孤零的身世,歎了口氣,入喉的烈酒已不知滋味。

左格爾走回桌上,豪爽地朝紫顏舉碗賠罪,自罰了數碗酒,“是我疏忽,忘了先問兩位的喜好,好在這裏也有可口素食,能讓在下略盡心意。”卓伊勒像受傷的豹子,緊握雙拳,目中流露錐心的恨意。左格爾斜睨他一眼,並不理會,兀自向紫顏敬酒。紫顏微覺暈眩,再看長生,已經倒在桌上。他正想感歎酒的辛烈,不想左格爾神色古怪地指了卓伊勒,怒道:“你籌謀了多久……”

左格爾沒來得及說完,手一沉,無力地趴在桌上。周圍有人鬧哄哄地在猜拳,無人發現這桌的動靜,又或是看到了也自動收回目光,事不關己地繼續吃喝。誰都是方河集偶留泥爪的過客,無意為他人強出頭,卓伊勒正因有此自信,才能伺機一擊而中。他飛快地張望四周,從左格爾的腰上搜了把匕首,擎在手中對準紫顏。

紫顏目如秋水,清冽地迎上卓伊勒殺氣騰騰的眼。卓伊勒奇怪地稍一思索,幾乎是生氣地喝道:“你喝得少,難怪沒事!”

“你錯了,我就算喝十杯八杯也不會中毒,我身上的‘毒’,隻怕比你下在酒裏的還重些。”紫顏靜靜地說著,像冷眼旁觀的路人在陳述事實,“這毒性不是即刻發作,不是能傷人性命的劇毒,你想逃命,不想害人。”

“你最好別多話,聽我吩咐,跟我離開這裏。”匕首抵在紫顏的後背,少年不安的喘息細細傳來,語氣是修飾過的森然陰沉,“我若有事,一定拉你陪葬。”

紫顏淡淡地笑,“你本就不想一個人活下去。”

卓伊勒的瞳孔急速收縮,他用匕首柄敲中紫顏的腰,低吼道:“閉嘴!你不許再說,安靜地跟我出去。”紫顏望了望昏迷的長生,散下一把銀錢,慢慢走出食鋪。

卓伊勒緊貼他身後,如影隨行,紫顏麵帶笑容,閑散地瀏覽沿路貨攤,全無被脅迫的煩惱。兩人漸漸往集外走去,卓伊勒始終保持警醒,一點風吹草動,他的目光即如飛矢射去。有時某個攤主突然大咧咧地招呼兩人,卓伊勒就像領地被侵犯的野獸,虎起雙眼直直瞪過去。

紫顏一臉閑適,偶爾停下來,捏起一件小玩意,轉頭叫他看,卓伊勒沒好氣地甩開,催促紫顏快快趕路。這情形令少年極度疑惑,他時不時窺探紫顏,然而那張無可挑剔的麵容背後,找不到任何失意害怕。即使卓伊勒惡聲相向,紫顏依舊笑笑的,待他如多年知交般毫無提防,令他不忍再逼迫。

一個被挾持的人,為什麽能無視腰間鋒利的刀刃,坐看雲起?卓伊勒無法看透這種從容,甚至有幾分懷恨。他於是有了錯覺,思緒時常遊離,仿佛此時此地不過一場夢魘,他們如行屍走肉飄蕩在陌生的集市。他的家仍在這冷酷夢境之外,是遙遠天邊唯一的亮色。

他驀地低下頭,一顆清淚毫無征兆地墜落,撞到硬實的沙土前已凝成薄薄一瓣。它無聲地砸在地上,又輕輕彈起,被卓伊勒一腳踩下,陷在了沙礫縫隙間。

卓伊勒猛地抬頭看天,他的眼角沒有淚跡,一切恍若一夢。

一滴淚,轉瞬而逝是它的宿命,無論烈日或塵土,一眨眼就會消失得了無痕跡。唯有波鯀族的淚是那樣頑強,每滴有如精魄凝聚,有時更能結成滾圓的珠子,寶物般閃爍發光。

他不能玷汙這高貴的眼淚,卓伊勒吸了一口氣,他們的淚,寧可陷落塵埃也絕不買賣。就像他自己,哪怕在北荒浩瀚的土地上奔逃亡命,也不要做他人重金豢養的藥人。真到了那一刻,他情願流血,再不流淚。

像是為抵抗心中的軟弱動搖,卓伊勒用力地抿唇屏氣,竭力回想起多年累積的恨意。族人的哀號曆曆在目,足以令他修煉至冷酷。視線裏漸漸淡出了紫顏柔和的身影,他倔強地想,那個奇異的人不再能撼動他的心神。

緩緩吐出積壓的那口氣,匕首的柄被他攥得更緊。

紅綢綠緞,絲錦流光,兩人不覺行到賣衣飾的市裏。紫顏拉住卓伊勒,狡黠地一笑,附耳說道:“喂,你難道不想易容改裝麽?”

卓伊勒愣神看他,匕首差點刺進他的衣裏。紫顏渾若無事,笑道:“螢火的腳程甚快,萬一他返回,或者連家裏那隻母老虎也來尋我,你恐怕吃不消。不如我們易了容,安全逃出方河集去。”他眼裏映著織繡的霞光,撫了那些布料流露脈脈柔情。卓伊勒心下混亂,猶豫著點了點頭,紫顏絲毫未覺被動受製,歡天喜地挑衣裳去了。

卓伊勒看著紫顏發愁,該說的話全被搶先說了,他自己仿佛成了被拐帶的那個人,在傷神對方下一步的舉動。

紛亂的思緒未定,紫顏拎起一件蹙金灑線繡雲綢夾襖在他身上比劃,妖媚晃眼的鮮麗,襯上卓伊勒棱角分明的臉,分外地俊俏起來。少年發窘地板臉推開,不要如此絢爛極致的顏色,紫顏便又挑了銀紅的,為他兩腮熨上三分秀氣。

“就選這件,很配你。我要這個。”

卓伊勒看去,見紫顏指了一件華麗之極的兩色金鳳穿牡丹緞襖,繁花燦爛開滿衣上。他沒好氣地道:“這麽豔,十裏外也看得見。”紫顏失望地點頭,“也對。”慢吞吞拿起一領月白色如意連雲的宮綢夾袍,又瞥了那件緞襖幾眼,忍痛道:“這就不張揚了罷。”

紫顏付賬後,卓伊勒跟他到了集市偏僻一角,避在一根旗杆後換好衣衫。卓伊勒時有錯覺,如童子隨主人出外,事事聽從紫顏吩咐。他將匕首塞在靴子裏,銀紅夾襖下粉麵溫潤,斂盡了殺氣,已是不識饑寒的富貴少年。紫顏拍拍他的臉,親切地笑道:“呀,就算不易容,長生也認不出你了呢。”

卓伊勒又瞪起眼,拚命擠出一股狠勁,前後反差逗得紫顏掩口忍笑。卓伊勒見他不怕,老大沒趣,凶狠的表情鬆懈下來,蕭索地道:“罷了,快些易容完了,等出方河集,我放你回去。”

紫顏從懷中取出一塊*遞上。卓伊勒將信將疑,等麵具冰涼貼合著皮肉,自覺成了會變化的妖怪,支吾地問道:“是什麽樣的?難……難看嗎?”問完後不安地摸摸臉,又覺話是多餘。

從麵具的眼洞中看去,紫顏抹了抹臉,就換上一副斯文木訥的麵容,唯有一雙眼仍是俏的,對望去,怦然地想看多一陣。卓伊勒越發好奇,周圍沒有鏡子,隻能深深地凝視紫顏的瞳孔,依稀看清自己的容顏。那雙黑眸裏的人影奇特誇張,變形的眉眼中辨不出端倪,像躲在誰的軀殼裏重生。他收住目光出神地想,如果悄然篡改掉命運,能否少走坎坷前路,躲過難逃的定數?

回過神來,紫顏和藹地為他挽起頭發,用纏金發帶束了。“走吧,再沒人能認出你。出了方河集,我送你到風波嶺,那裏再往東一百裏,有個叫尼衛的小國,或許能找到波鯀族的蹤跡。”卓伊勒搖頭,“有生之年,我不想再看到另外一場屠殺。”

紫顏默然,牽了他的手,兩人如秋葉飄到內市的邊緣。方河集的內、外市間有磚石壘就的長牆,一道雙獅拱立的獅子門佇立在其中。平素僅有幾個零星守衛負責巡邏治安,此時破天荒站了十二個甲胄之士,一對對鷹眼掃射來往的客商,偶爾攔下一兩個人盤問。

卓伊勒目光閃動,紫顏低聲道:“不怕,不是衝你來的。”當下言笑晏晏,指向獅子門外的馬市問他道,“給你買什麽馬兒好呢?純白的,還是小馬?”

卓伊勒驚見紫顏的雙瞳綠如春水,換過顏色,聲音則是北荒通用土語的腔調,心下歎服,沉聲道:“誰說個子小隻能騎矮馬?我偏要高頭大馬!”紫顏嗬嗬笑道:“好,依你便是。”兩人談笑自如,不顧守衛上下打量。紫顏朝他們略一頷首,悠然踱過獅子門。

卓伊勒的心跳個不停,緊緊握住紫顏。先前千戶府外的兩個守衛攔下他們,朝紫顏道:“你們從哪裏來?”紫顏麵不改色,立即答道:“安亞國。”安亞是西北方一個多族雜居的小國,尤多混血,紫顏與卓伊勒兩人的眼珠或綠或藍,守衛們看了半天,就用安亞語問話。卓伊勒傻了眼,紫顏咕嚕著答了一句,輪到守衛不知如何應對,擺手放他們過去。

卓伊勒走出十來步,“你真厲害,連安亞語也懂。”

紫顏搖頭,“我隨口亂說的,估計他們也隻懂一句。”

卓伊勒哈哈大笑,眼裏的藍色輕盈地閃動,像蝴蝶揚起翅膀。那是紫顏頭回聽見他的笑聲,清澈得想用勺盛了他的笑,舀一口品嚐。卓伊勒笑過兩聲,停了,克製地咬了唇,信步走到一匹紅色的馬前,撫摸它的鬃毛。那匹馬乖順地任他擺弄,紫顏詢了價格,買下它來。

卓伊勒也不客氣,拉馬到了空處,一個飛躍上了馬,銀紅的身段配了紅馬,煞是搶眼。紫顏選了一匹純白的雪羽驄,寸長的白毛垂在四蹄上,奔踏時飄然若在雲端。

兩人順了馬道,漸漸行到外市的盡頭,再往前就是荒涼野外,極少有行旅商人從那裏走過。

“看到那片黃色的山嶺了麽?翻過那裏,誰也找不到你。”紫顏抬起馬鞭,“走--”他一鞭打在卓伊勒股下紅馬上,馬兒驚嘶一聲,撒蹄跑去。紫顏的馬隨後跟上,與它並肩向了風波嶺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