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9章
“我……我是要救你!”長生委屈無助地回望紫顏。難得想傾力討好一個人,一腔好意苦心,換不回一句好話。
少爺的心亦在他處。紫顏聽螢火回報,多賣了二十金,笑得很是燦爛,喜滋滋地請中年人清點金子,又對螢火道:“這些金子是你和長生掙的,去集上挑你們想要的,這裏我來收拾。”
螢火麵無表情,“長生對夫人說,先生在親自幫她選禮物。”
紫顏狠狠瞪向長生,正巧他也在回望,兩邊各有心思,對看竟是一怔。中年人笑哈哈地過來打圓場,成交後他的臉上要多少笑容都不難,“已是午時,不如讓在下做東,請三位大吃一頓。日進百金,值得我好好慶祝,至於紫夫人想要的禮物,在下不才,稍頃有薄禮回贈。”
紫顏招手,螢火靠近了,聽見他悠悠地吩咐:“這條街出去右轉,左手第三家鋪子上有幾件蠟玉頭飾。隔兩家幌子上繡了個‘東’字的,有一對海貝耳環雕得頗為精致。那家對麵往前一家賣珊瑚串珠鐲子的,圖個本地風情,也要了。另外再往前走,到路口左轉,第一家銀飾店裏,鏨花項圈和牛角耳環可配成一對,再要一個嵌寶石雕花的銀戒。嗯,讓我想想,旁邊還有家賣繡品的,用的金絲銀線,繡法也算別致,你買回去給側側看個花樣,就挑那個‘七錦連綴’枕麵好了。”他說到這裏,喃喃自語,“這些不夠……”揚聲又對螢火道,“你最後去金銀市裏,選‘龍蕊寶號’的翡翠簪、九鸞釵和鳳翹金銀各一對,用貓睛石鑲紫檀鏡奩收好了,外邊套上官錦紅的緞子,即刻送到館舍去。”
說完話,紫顏微笑著站起身,拍拍衣袖,好整以暇地對中年人道:“左格爾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送禮在乎誠意,自己份內的事,沒有假手他人的道理。”彎彎的嘴角仿佛有些許賭氣的意味,眸子裏滿是孩子氣。長生聽少爺報出這許多,早傻了眼,螢火不苟言笑地應聲去了,臨走,瞥了那少年一眼。
左格爾尷尬一笑,打哈哈道:“是我越俎代庖,紫先生莫怪,但這頓便飯,我是非請不可。”又轉頭對那少年道:“卓伊勒,這十日你也是紫先生的人,要聽話,知道麽?”
波鯀族少年卓伊勒恍若未聞,一雙眼像擦得透亮的水晶,清澈無邪又空洞見底。紫顏走到卓伊勒跟前,拉起他的手,不理會對方冷眼相對,“一起走吧。”
卓伊勒想掙脫,寒冰般的手化在紫顏溫熱的掌裏,心尖仿佛能傳遞到這份暖,不由地一悸。他微嗔薄怒地瞪向紫顏,當仔細凝看那張精致到邪異的臉孔時,想起了什麽,冷若冰霜的目光突然渙散了,替之以柔和安靜的眼神。他幽幽歎出一口氣,無奈地任由紫顏牽了,往集上的食鋪走去。
長生伴在紫顏身邊,猶豫著想去拉少年的另一隻手,幾次欲伸未伸,心下大窘,見左格爾似笑非笑在旁看好戲,忙負手在身後,快走兩步在前帶路。他不甘心地想,為何少爺能安撫卓伊勒的情緒,而自己就不能?單以容貌而言,今日少爺的臉麵未必有他的耐看,難道是他說話太心急,叫卓伊勒看低了去?想到這裏,長生偷偷回首望兩人,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頓時了悟。
唉,少爺身上的香囊裏,定帶了姽嫿贈的香,天曉得他又拿出什麽惑人心智,讓卓伊勒乖乖順從。長生靈機一動,笑眯眯地對紫顏道:“少爺,我知道了,有個簡單的法子叫他流眼淚呢。”說著,故意指指卓伊勒。
卓伊勒忍不住用目光咬住他,一臉敵意和貫有的傲慢。長生滿不在乎,又問左格爾道:“左格爾先生,你有沒有試過煙熏?”左格爾點頭道:“用煙熏的確能讓他流淚,但煙質太嗆,魚人淚受了染汙,就失卻原先的功效。”長生道:“非也,我家少爺知道有多種香料可出香而不出煙,一樣能叫他熏出淚來,又不傷魚人淚的本質。”左格爾大感興趣,迎了紫顏拱手,“如此說來,倒是要好好討教,哎呀,這回我可找到好買主!”
他們的交談裏,卓伊勒如待宰割的牛羊,並非同等的生命。長生幾番流出輕蔑的眼神,想壓下卓伊勒冷淡的氣勢。紫顏心如雪鏡,長生難得在意一個人,始終碰釘子,激得他索性豁了出去。可惜朋友不能如此結交,有人不打不相識,有人吃軟不吃硬。卓伊勒若是堅冰,隻能慢慢提升熱度融了他,絕不能用力去敲擊,反是玉碎的下場。
四人各懷了心事,徐徐穿梭在集市裏,遠看去,像幾個漠不相關的行旅商人。
左格爾先至金銀鋪將金子兌成北荒通用的存券,小心收好,又稱了十幾兩碎銀,夠四人在食鋪好生吃喝一頓。方河集的食鋪由綠油布步障圍在四周,搭了頂棚遮陽,內裏有七八張木製桌椅。陳設簡單,飯菜卻地道,廚子多在當地混了二三十年,善做南來北往各處小吃,食材手藝無不精湛。甚至有專為美食慕名而來的饕餮之客,一頓豐盛的美食吃下來,散盡百金也是有的。
左格爾很是講究,坐定後先叫酒水,開口就要十年陳的古藤酒,七七八八點了一桌,沒一道長生聽過的菜名。長生大為好奇,一腔心思移到了珍饈上,忘了和卓伊勒較勁,美滋滋地等著一盤盤菜肴上桌。
左格爾叫卓伊勒斟酒,“這是你家鄉的美酒,別說我虧待你。”卓伊勒木然地為紫顏和長生倒酒,長生麵有得色,立即喝了一碗,辛辣的滋味叫他止不住咳了幾聲。
等鮮香菜色陸續端上,長生提了筷子掃視,神情可憐地望著紫顏,無法下箸。北荒是苦寒之地,盛產的多是珍禽異獸,左格爾有心請他們品嚐當地特色,所點菜肴非但沒有他們愛吃的鮮花水果,連素菜亦是零星一點。嗅了肉食誘人的香味,長生忍痛放下筷子,捧起酒碗又痛飲一大口。紫顏連酒也不沾,微抿了一口茶,懶散地托腮坐了,撇下一桌酒菜,就算解決了這頓。卓伊勒依舊冷淡,抱臂坐在一邊,像是吃飯與他根本無關。
左格爾愕然以對,問了長生兩句,弄清原委,連忙賠了不是,奔到食鋪後麵重新點菜。紫顏叫不住他,也就罷了,眼珠在卓伊勒身上溜了一圈,道:“他平時給你吃的,是特別的食物吧。”
卓伊勒禁不住他如有魔力的眼光,低頭答道:“是,他說我不能亂吃,會讓眼淚失去藥效,常服珍珠、茯苓、人參什麽的。”紫顏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地端起古藤酒,鼻尖在酒杯邊緣劃過,像特意去嗅酒的清香。
“這世上,以訛傳訛,自欺欺人的事太多。”他淺啜一口,接著玩味地說道,“就像這酒,說十年就值十年,酒不醉人,心也會自醉,哄自己信它是好酒。”
長生灌下太多酒,肚子裏正火辣辣地燒,聞言便道:“當然是好酒,一口就抵得上那些劣酒,燒得我渾身暖和了。”
“因此,你信他的話,你的眼淚,是舉世奇珍。”紫顏對卓伊勒說,將少年顫抖的心神盡收眼底。
卓伊勒再也按耐不住,狂躁地震顫著身子,手捂了胸口問紫顏:“如果波鯀族的眼淚不值錢,為什麽會有滅族之禍?我寧願我們是普通人,不會被當作貨物買賣來去,不會低賤到沒有自由。不要說這是我們該有的命運!就算我們的眼淚可以延年益壽,也不是上天給你們的禮物,我們不想流淚或者流光了眼淚都是我們的事,憑什麽要養活你們這些吸血的惡魔,要族人為你們的私欲奉上性命?”
卓伊勒越說越激動,“啪”地拍擊桌子,兩眼水氣氤氳,悲憤得仿佛要流下淚來。長生怔怔地看著他哀傷迷離的眼,想到對他的挑釁,一時內心充滿自責,不知覺地搭上手去安撫他,“你別哭……”
這句話阻住了他的淚。卓伊勒抽手抹了下眼睛,凶狠地對長生道:“用不著你假惺惺。”
長生心口一堵,險險要氣哭了,看到紫顏處變不驚的麵容,鎮定心緒,不再向卓伊勒辯解。他一陣氣苦,自覺好意被辜負,不管多日沒開葷,隨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野雞腿咬牙切齒地大嚼。鹹鹹的滋味在口中散開,鼻子越發地酸了。
紫顏如在動刀割開他人麵皮,眼前業已密布血腥,卻並不以為意,依然自顧自地刺下去,直至鮮血淋漓。
“我要告訴你的正是你不願承認的事實,波鯀族的眼淚確有奇異處,可凝成固態並吸取染料之色,用於易容術,就是變幻眼珠顏色的最佳材質。至於世間謠傳的功用,它一樁也無,無論左格爾用何等珍貴藥材來喂你,也是一樣,這最初就是杜撰而來的神奇。你的族人死於世人的貪念,也死於波鯀族莫須有的神淚,幾十年來,無不如此。”
卓伊勒難以置信地盯了紫顏看,臉上青白閃過,慘然僵成凝滯的苦澀。“不,不可能……波鯀族毀在一個謠言裏?太荒謬,這不可能。是誰在誇耀我們的眼淚,誰這樣殘忍無聊……”他瞪大的雙眼如高原雪山下一泓碧水,漣漪漸漸翻滾成了波瀾,洶湧得像要噴出血,“除非……是我們世代的仇敵在暗中搞鬼,是亞獅國?還是琉古國?到底誰想對付我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