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8章
紫顏和長生告別攤主離去。走過一段路,長生問紫顏:“他說做工粗糙了些,能換出好價錢麽?”紫顏神秘一笑,“這隻山子來曆非凡,起碼能賣出五十金。”長生訝然,驚在原地,“難道這是什麽上古的古玉?可明明連沁色都不曾有。”紫顏道:“你說得不錯,玉的質地雖好,畢竟出土不久,好玉也賣不出價。而且他也說了,做工不成。隻是尋常人雕刻成這樣,確實算不得佳品,但若是帝王將相之流呢?”
長生“哎呀”一聲,捧起玉雕翻來覆去地察看,幾次之後終於放棄,頹然道:“你怎麽看出來的?我找不到任何款識。”紫顏晶指一點,戳在虎頭。“這裏有個‘王’字……”長生猶疑地道,“可虎頭有王是應該的……啊,我看到了!”在那個“王”字上方,有極纖細的一筆,勾勒出一個小小的“石”字,掩在秋葉的紋理中,如帝王高深莫測的心意。
“這是鞘蘇國先王的名諱。他名字裏有個‘石’,自幼就愛好篆刻金石,七年前在位時我見過他親手雕刻的玉器,都是遊戲之作,鮮少流落集市,唯有達官貴人見過。”紫顏悵惘地微笑,是冥冥中的運氣,還是前塵糾葛拂之不去?
“原來是這樣。”長生了悟,“難怪如今的生意人不認得先王的手筆--我們隻能賣給懂行的有錢人了!”想到這裏心花怒放,他的草螞蚱現已換到名貴的玉雕,如果獻給當政的鞘蘇國王,說不定不僅有超過一百金的賞賜,還會有其他奇珍異寶作饋贈。
他滿懷喜悅地抱緊了玉雕,卻聽紫顏說:“長生,我要買下它,用一百金和你換。”這句話像風,輕輕吹到長生耳中,繼而那個雲淡風清般灑脫的少爺,眼裏閃出對往事的挽留眷戀。刹那間,長生看到富有人情味的紫顏,麵容裏有凡俗的悲喜,但僅僅一瞬之後,紫顏伸出手指數道:“上回和興隆祥換的十二隻刻花金碗,賣掉六隻就有三十金。側側正在繡的幾件冰心羅雲肩,加起來也值五十金。剩下二十金,我料螢火手上有現錢可給,這樣吧,你回去叫螢火拿東西來賣,就說是我的意思,集齊金子把波鯀族那孩子贖出來。”
長生抱著玉雕張口結舌,不知紫顏是為了它而動心,還是被他的善心感動。他想自己真是猜不透少爺在想什麽,有時剛觸及一絲可信任的真心實意,很快就被狡黠的笑容抹去了探測內心的蛛絲馬跡。像此刻,紫顏拋出一堆計較銀錢的話兒,實際卻在輕描淡寫掩蓋真正的用意。
他不再是無知懵懂的少年了。
長生垂下眼簾,將玉雕推給紫顏,向少爺行了個禮,辨識方向,匆匆往七香旅舍跑去。紫顏目送他離開,目光複雜地投在玉雕上,怔忡片刻,小心地用布包好,慢慢地沿了集市的小路走。走過長長的幾條街,紫顏到了一處石磚砌成的高門大戶前。白雲悠悠地飄在屋頂上,兩個身穿甲胄的軍士持槍立在門口,肅然地巡視周遭來往的人群。
長生遠遠地凝望少爺的舉動,為免讓紫顏察覺,他在臉上沾了泥灰,又特意躲在賣絲綢的攤位後。柔軟的綢緞滑過他的臉頰,賣主饒有興致地打量不斷說客氣話的少年,巴頭探腦眺望遠處的男子。
紫顏轉向旁邊的攤子,走了幾步,瞧見一隻紫檀盒子,他先是詫異地凝視,繼而微微一笑,與店家寒暄起來。沒過多久,那人鄭重地奉上盒子,竟未收一文。長生心生疑慮,見紫顏將玉雕放了進去,談笑風生地告別了店家。等他離得遠了,長生跑至那個鋪子前偷覷了幾眼,隻覺好些古物很是眼熟,依稀在哪裏見過。
此時紫顏已回到那座官邸前,長生連忙悄然提步追上,避在繁密的招幌後窺視。
紫顏摸出一塊形製古怪的金幣,交給門外的一個軍士。那人一見後麵色頓變,謹慎地用雙手奉起,又定睛看了一眼,而後朝紫顏單膝下跪。旁邊的軍士見狀也欲行禮,紫顏搖了搖手,遞上那隻紫檀盒子。
“請貴府大人轉交給國主,就說是故人的一點心意。”
“先生稍候,我這就去請千戶大人。”那人急待進院,前腳已邁出一步,聽到紫顏柔和的聲音。
“不用,勞他交給國主就好,我去了。”紫顏淡然一笑,瑰麗的影子緩緩沒入市集。
太陽無聲地放著光芒,明亮得有些恍眼,兩個軍士像凝固的燭淚,沒來由地望了他離去的方向出神。持盒那人忽地側過臉,道:“我沒做夢,真是傳說中那人?”另一人舉起那枚金幣,舍不得挪開目光,反複看了多次,“一定是!這圖案我們瞧過千回,如何會錯!要不要追?千戶大人若知道放走了他,絕饒不了我們。”
兩人說話間,紫顏的身影如映了七色陽光的冰,已然消融在集市盡頭。持盒的軍士急了,把盒子往同伴手裏一塞,拔腿急掠,衝入熙攘的人流。紮眼的繁華光燦,到處疊著嗆人的顏色,攤棚、貨物、人影繚亂地閃動,滿滿地鋪陳在每個人麵前,不留空隙餘地。
不多時,軍士黯然折回,搖頭歎息道:“不見了。”另一人道:“我們快將東西交給千戶,等國主下令,就能封閉集市請出那位先生。”兩人有了計較,匆匆進了院子。
長生看到這一切,回想紫顏挑中那隻玉雕的情形,猜不出個中的來龍去脈。好在鞘蘇國上下看來與少爺有舊,在此地想來不怕被人欺負,他安了心,料自己循路去也找不著少爺,不如先回旅舍讓螢火變賣東西。
到了七香旅舍,側側正展開幾件綺麗的雲肩向螢火炫耀,冰心羅雪色生煙,五彩絲霞光氤氳。長生趕步上前,驚喜地撫摸,大叫道:“就是它了!”側側笑逐顏開,“來,估個價,看我能換多少首飾?”長生躊躇,想敷衍地誇幾句再說,不想嘴太快,直接說道:“少爺說,叫螢火拿了六隻刻花金碗和少夫人剛繡的這些雲肩去賣了,差不多能換八十金,再湊個二十金,去方才的人市上買個人回來。”他知道真正“買”那少年所費遠不止此,一時解釋不清,又不願側側攔阻,當下隱了不說。
側側隻當他傻了,摸摸他的頭,歎氣道:“螢火,燒碗定神湯給他,一口胡話,不知被誰騙了!”
螢火知是要買那波鯀族少年的眼淚,應了一聲,走進裏屋打了個包袱,竟把六隻刻花金碗帶了出來。側側愣了愣,認真看了看他們兩眼,收起雲肩抱在懷裏。
“叫紫顏回來跟我說,我們幾個不夠他差遣嗎?還想買人回來。”
長生見側側會錯意,冷汗層出,忙搖手道:“不是少爺要買,哎,我這嘴笨的。是少爺向我買了個玉雕,欠我一百金,可巧我要買個人回來,少爺就叫螢火變賣點值錢的貨。少夫人這幾件冰心羅的雲肩,少爺說了,隨便賣賣就值五十金,我想若是螢火賣力,賣出七十金也不是難事。至於少夫人想要的首飾,少爺也說了,他在集子上逛著呢,看到中意的便買回來。”故意頓了頓,意味深長地歎道,“依我看,這比少夫人親自去換,要強得多呢。”
螢火深深注視長生。長生若無其事,心想,回頭請紫顏補上好禮哄著側側就好,此刻隻欠東風,千萬要成事。
側側黛眉柳彎,化嗔作喜,吃吃笑道:“長生你要買的,可是個俏麗的丫頭?嗯,你也是年紀了。好,就依了你們,拿去賣了吧。那丫頭若是可喜,這份錢就當是我送你的禮。不錯,有個女娃陪我,以後多繡幾件雲肩,她也可以穿。”側側越想越樂,繡針一搖,又道,“我忽然想用朱弦織件新裙,你們去吧,我要閉門好好想想式樣。”
長生緩過氣來,懶得和她爭辯,拽了螢火的衣襟,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
到了集上,螢火和長生預好後路,先去當鋪詢價。方河集官營典當行的掌櫃眼光毒辣,貨物真假逃不過他的眼,給出的價格頗為公道,往往賣主可當得原物的七成價左右,當鋪收月利二分半。急需用錢或是趕著上路的商旅,往往樂意將貨物抵押過來,換得銀錢周轉。
當螢火打開包袱,金碗和雲肩立即吸引了掌櫃的目光,他愛不釋手捧了那幾件珠光寶氣的冰心羅雲肩,連連讚歎道:“貴氣逼人。”當下連同金碗共許了七十金。螢火和長生相視一笑,這個價撐足了他們的底氣,婉謝了掌櫃,又去到別的貨攤上去吆喝。
果然,側側所繡的雲肩甚是搶手,被各個攤主爭先恐後出價,最後共賣得九十金,沒趕上的人更纏了他們想要同款的貨。那六隻金碗也賣出不錯的價,兩人共得了一百多兩金子,飽飽裝滿一口袋。長生被擁擠的人流推搡來去,出了一身汗,腰間的玉佩險些鬆脫,螢火見勢不妙,使勁護了他衝出層層包圍。
兩人扛了金子趕到約定之處,中年人解了波鯀族少年的係繩,客客氣氣地和紫顏說著話,那少年仍是動也不動抬頭看天。紫顏坐在一張粉青氈毯上,手持一杯雪藕茶,怡然自得。長生隻顧著那少年,走上前獻寶地說:“我回來了。”指了螢火手裏沉甸甸的金袋給他看。
期望眉梢眼角會有一絲笑意,不料那少年漠然冷笑,“有錢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