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5章

紫顏橫過眼波,道:“那是玄狐裘衣染色改製的,長短正合獍狖皮。”

“當年製衣時,也是……活剝的?”長生艱難地吐出那兩字。

紫顏凝視他緊皺的眉,緩緩答道:“想來是吧。它早成裘衣,再不知什麽是痛,隻是它若在天有靈,當為救了獍狖而安慰。”

紫顏一行人走時,驍馬幫悉數趕來相送,千姿卻不見蹤影,景範護送眾人騎馬下山,依依惜別。

紫顏一眾回到馬車上,長生心有所牽地舉著簾子遙望。遠處依稀有毛茸茸的身影閃動,剛想定睛細看,倏地不見。長生想到獍狖和猸貉,悵然拉回目光,小聲問紫顏:“少爺,猸貉有一日露餡了怎麽辦?”

紫顏道:“獍狖狡猾但不凶殘,不會拿猸貉如何。至於它們將來會否好好相處,並非我們能掌控。”

長生無奈地聳聳肩,唯有順其自然罷了,心下又閃過一念,道:“少爺,你那些名貴的皮草裘衣,是不是也有假的?”

紫顏掩口失笑:“哎呀,叫你給看出來了。”

長生目瞪口呆:“真是假的?那……就不值那麽些銀兩。還有上回在皓月穀,和興隆祥交換的胭脂雪袍子,莫非也是……”

紫顏神秘地一笑:“不可說,不可說。你想它是什麽,它就是什麽。世人想穿的,隻是它的名字而已。”

說完,他陷進了身上的碧縹紵布涼衫裏,像一隻小獸甜甜地閉目睡去。

“長生不見了。”螢火衝進紫顏的居處,擰眉說了這句話。

那時紫顏一行人身在方河集。

方河集隸屬鞘蘇國,是北荒三十六國最負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至十五,各地趕集交易的商販雲集於此,將小小集市塞得水泄不通。慕名而來的淘金客們便在集外搭建場所,由此集外有集市外有市,喧嘩終日,熱鬧非凡。方河集的內市多交易來自異域的奇珍異寶和日常器物,外市則集合了皮毛馬匹等大宗物品的買賣,凡是想像得出的貨物在此都能尋到。倘若要找日邊的雲霞、海底的龍珠、萬年的冰晶、天湖的神馬,方河集就是最好的去處。

停留在方河集的首日,側側為了能買到心愛的首飾,閉門不出繡製彩錦霞衣。長生向紫顏告假,溜去集市上瞧新鮮,正好螢火想添些稱手的兵器,便偕同逛街去了。連日趕路的困頓,讓紫顏隻想安靜大睡一日,他用心洗淨了臉,躺到床上舒服入眠,不想才睡過晌午,螢火就跑來打破了好夢。

難免有些起床氣,紫顏瞪著眼道:“你沒看好他?”螢火愧然,低首道:“我在一家弓箭鋪滯留久了,轉眼就不見人。”明明餘光瞄著長生,店家的強弓一晃,微一出神,那小子已沒了人影。盤算了他喜歡看的玩意,找找那些鋪子,偏遍尋不著。

紫顏慵懶地歎了口氣,初秋沁涼的天氣,正宜擁被大夢周公。何況他挑選的這家七香旅舍庭院清幽,草木繁盛,恍如江南佳景地。上等客房的陳設器物不輸京內,幾案桌椅一律是花梨木飾鏨花銅件,熏香的鏤空三彩琉璃釉爐子也是紫顏喜歡的樣式。

此時爐內燒了姽嫿調製的合香,紫顏披了在集上新購的貫珠綾衣,神思倦怠。螢火忙倒了一盅暖暖的秋瑟茶遞上。北荒的茶有肅殺氣,加了艾菊、胡椒、桂皮等香料,紫顏嗅到濃烈的茶香,振振精神,沉吟了半晌,道:“他會不會走去外市看雜耍?”

螢火一驚,外市人多地廣,時有雲遊四海的雜耍藝人路過表演。他出門前囑咐過長生隻在內市裏隨處行走,料他不會闖出集去,不曾出去查找。他把這些情由說了,紫顏細想了想道:“長生是個伶俐人,他尋不到你,怕比你更心急,會自個兒摸回館舍。唯一可慮的是被人拐了去--不過他模樣雖好,但賣他不如賣他的衣飾更值錢。”

螢火道:“我聽說這集上有販賣婦孺的,一個小孩兒居然要一百金……”

紫顏放下茶盅,“好吧,我和你走一遭。”螢火低眉順眼,與紫顏步出旅舍。他望了先生的背影,心中很安定,直覺紫顏和長生間有種奇異的縈係,如果先生找不到長生,就沒人再能找到他。

集上行人川流不息,縱然是紫顏那般人物,到了喧囂鬧市依然被繁蕪的顏色淹沒。螢火疾步跟緊紫顏,生怕一不小心連先生也走丟。紫顏逛集市的路數很奇特,每到一處,凝神想一想,然後步向下一處,似乎在等待神明指引。到了一家賣銅鏡的鋪子前,紫顏停下問了老板兩句,複又向前,螢火亦步亦趨,忍不住道:“先生如何得知長生走過這裏?”

紫顏轉頭看他,“他今日穿的狐尾襖子上有沙金線,那種沙金產自郢水,粉末很容易掉。你仔細看,偶爾地上有金色的閃光,就是他走過的路。此外,他出門前拿了一隻空香囊,理應去買香料,剛才那老板說,香市就在前麵。”

螢火點頭應了,想了想又道:“可……他身上沒錢,買不了香料。”

紫顏步子一慢,“金子都在你這裏?”

“是。他嫌金子太重,我給他,他不肯拿。”

紫顏又好氣又好笑,抱拳凝思,“這家夥!”頓了頓問,“他戴了什麽值錢物事?”

“腰上的流雲百福玉佩值三兩金,左腕的墨玉鐲子加右指的白玉扳指,能折個七兩金。”螢火回想長生的裝束,猶疑地道,“這些先生賞他的物件,他平素舍不得戴,今日特意穿出來,必不會拿去換東西。”

紫顏搖頭,“出來久了,任誰心也會野。家裏這些金玉的玩意多了去,要真看見稀罕的,他一準換了去,還會到你我跟前顯擺。你瞧著好了。”

想到他要買的那張兩百步射程的檀木勁弓,螢火微感惆悵,他離開弓箭鋪時,已另有客人看中了那把弓,不知集上有沒有同樣做工的兵器。他略略出神,計算手中的餘錢能夠他花銷多少,心思飛到了遠處。

在方河集這樣的地方,哪怕富可敵國,也藏不盡所有珍奇。人們隻能挖空心思,將擁有的資財比較來去,投在最適當的物件上,帶了喜悅與滿足、遺憾和不舍,抱走心底最渴望的東西。物資的極大豐盛讓人們忘記了凡俗的愁苦。花光了兜裏的銀錢不打緊,在集裏走上片刻,用雙眼歆享這些爭奇鬥豔的寶物,整個人就如脫胎換骨,立即得到了天下般滿足。

紫顏看到了螢火的眼神。他不怪螢火,沒人能禁得住塵俗妖嬈誘惑,人皆有所貪、所喜,長生又會戀上什麽,以致忘了返回的路?

太陽打在帆布棚子上,紫顏走到轉角,仰頭看陽光的方向。問了一個熱情招呼客人的小販買賣人口的集子在何處,得知在西南,示意螢火同去。螢火想,竟會至最壞的地步?紫顏仿佛知道他的疑惑,答道:“若給人騙了去,最多擱那裏賣了,你我買得起。”

遠遠地瞧見大紅幡子嘩嘩地滾動。幾個穿金戴銀的女子露了肚皮,在高台上蛇般扭動,勾繞的手指靈活如吐焰。底下圍攏層層的看客,叫好的,發呆的,怪笑的,有冒失鬼衝上台,旁邊閃出兩個威武大漢,一推手,啪地一個跟鬥,跌得滿嘴是泥。再過去,一排容貌佼好的小女孩,翠生生地紮了長辮,油亮地挽在頭上。她們咿啊亮嗓子,哼一段小曲唱兩句戲,就有人走近了看,付錢走人。有的看台零落倚了清瘦的幼女,細細的脖子怯怯伸著,窺視來往的人群。若湊近來的是衣著光鮮的商賈,就揚出笑惹人注意,言辭應對很是逢迎,無非想尋個好人家,有可靠的落腳地平安長大。也有金發女子用黑紗蒙住臉孔,露出湖水般清澈的眼,渾身洋溢誘人的神秘。有豪客出錢讓她揭去麵巾,那女子欲迎還拒,暗裏的搭檔就出來喊價,把除巾的價格飆到高處,許了重金才肯一現真顏。

螢火心神搖簇。走道兩邊盡是各色的台子,鮮嫩、水靈、豐滿、野性的少女們,像恣意生長在塞外草原的花,張揚她們跳脫的生命。作為交易的貨品,她們或是認命,或是隱忍,或是不屈,雙眼射出執著的兩道光,叫人不可忽視她們的存在。螢火被這些女子的眼神吸引,她們迎上任何打量的目光,徑自看回去,想望進人心的深處。經過這番透視,對方是坦然的,眼神裏甚至飽含欣賞與溫柔,那麽被這樣的人買去,她知道是幸運的。反之,在銀錢落入主人手裏的刹那,她的眼底掠過一道精光,懷疑且警惕地盯緊買家的一舉一動。

螢火最終收住了眼,他不能再和她們對視,怕不小心凝入誰的心底,輕輕拉動了心弦,就要買下一個生命。畢竟這趟旅行,他沒有為紫顏帶出太多金子,他如是勸說自己,安然垂下眼簾,不再為那些女子操心。是的,他能保護的人已不多,照顧好身邊的人才是應該的,想到此處,丟失了長生的他自責不已。

紫顏忽然停下,“螢火,你幫我看看,那是長生嗎?”

先生的臉有點發白,螢火鮮少見他這樣,急忙朝他看的地方望去。果然,長生筆直地站在一個販人的攤位前,他出門穿的銀狐皮鑲金襖,套在對麵一個單薄人影兒上。螢火唯恐長生出事,急速掠至跟前,將他和閑雜人等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