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6章

“誰也不許動他!”螢火厲聲喝道。

眼前一老一少,披著長生狐襖的是個十多歲的異域少年,身穿青色絹衣,茶褐色長發微微卷曲,散落在肩上。他有一對碧藍眼珠,聞言動也不動,懶得抬眼看他們,冷漠得如同泥塑。他腕上係了一條油紫的繩,蜿蜒看去,被旁邊立著的中年人牽在手裏,仿佛無常鎖下拘役的鬼魂。中年人留一綹小胡子,戴一頂玄狐皮帽,衣飾華貴,正微笑看著長生。

“喂,有沒有金子?”長生拽螢火的衣,怔怔地說,“我要一百兩。”

螢火的手臂僵在風裏,疑心是聽錯了,訝異地回頭。長生的神情格外執著,不是討要糖果的頑皮孩子,凝重的表情讓螢火不禁想掏出錢助他一臂。可惜數額實在不小,保持清醒的螢火隻能搜腸刮肚,尋思婉拒而不傷人的說辭。

紫顏趕到,一掃當場,明白了幾分,問長生道:“你想贖這個孩子?”少年腳下有塊不起眼的牌子,寫了他的售價,但他無視自己悲慘的命運,昂了頭注視虛空。長生殷切的表情,他完全沒放在眼中,不在乎有沒有人買他,不在乎誰出得起這樣的高價,眼神既孤傲又空洞。

中年人見紫顏主仆望之不俗,拱手道:“客官請了,我賣的這件貨非是凡品,值百兩金。”紫顏看了少年一眼,驀地一驚,“是波鯀族的魚人?”中年人讚道:“先生果是識貨,不過這百兩金子,賣的是他的十滴眼淚。”螢火氣結,世上竟有如此高價之物,愣道:“眼淚比珠寶還貴,不是搶錢麽?”

中年人振振有詞,說道:“這位客官,看來你對北荒太不熟悉,北荒最有名的三大奇珍,其中之一就是這波鯀族魚人淚。魚人淚可驅百邪、治百病,久服則童顏黑發,益壽延年,這樣的寶貝賣一百金,實是便宜。”

“魚人淚真是靈丹妙藥?”長生問紫顏。

紫顏輕笑,波鯀族的魚人淚收集不易,故有諸多傳說。在他看來,易吸收染料又不傷人的魚人淚,是變幻眼珠顏色的最佳材質。至於治病療傷,或有些許功用,卻絕沒有謠傳的神奇。

“是不是靈丹妙藥都不重要。”中年人徐徐插話,現出悲憫的神色,也不知是否惺惺作態,“多年來波鯀族被人捕殺得厲害,像這孩子在的部落,幾乎全滅,就剩下他一人。你說,這樣的魚人淚,夠不夠珍貴?興許就是最後的眼淚。”

長生怒道:“那你還把他抓來?”他握起拳,恨不能上去給中年人一下。

“是我救了他!”中年人急急撇清,摸了小胡子道,“我趕到他們寨子,從死人堆裏撿出他,這孩子又不肯喝水,非要和族人一起死。要不是我逼他好好活下去,恐怕早就替他收屍了。”

長生瞪眼看著中年人,對少年更多了同情。他站在那裏無動於衷的樣子,仿佛在說哀莫大於心死,整個人就是一柱冰淩,被狐襖收藏了所有寒氣,一旦照到陽光,噝噝的寒煙仿佛從他身上漫溢出來。奇怪的是,看到他就仿佛看到自己的過往,長生的心中冒出止不住的念頭,一定要伸手搭救這個人。

紫顏微微起了憐惜之意,道:“他的眼淚,說賣就賣?”

中年人眼中閃過精明的光芒,笑道:“先生有眼力,知道這件貨的特異處。不錯,魚人淚不是說賣就可賣,他不哭,就沒法交貨。如果先生給足了金子,在下保證十日內,必有魚人淚獻上。”

螢火聽聽不對,道:“你收了金子就溜走,又怎麽算?”中年人深深鞠了一躬,道:“這十日,吃住全由諸位包了,若最後沒法交出魚人淚,當麵雙倍賠款。”長生忽然嘴角一抽,怔怔地道:“你要打他,逼他哭?”中年人笑了搖頭,“個中奧妙,恕在下不可說,不過絕不會用卑鄙的手段。更何況,這孩子是個硬骨頭。”

波鯀族少年聽到這句,眼珠緩緩一轉,如銳利的尖刀剜向他的臉。中年人尷尬一笑,按了按頭上的皮帽。天氣意外的涼嗬。長生睜大眼凝視少年,誠懇地道:“我會救你,你先來和我們一起住,慢慢地再想法子贖身。”掉頭問中年人,“贖他自由,一共要多少金子?”中年人嘿嘿一笑,“小哥怕是出不起這價錢,我後半輩子指望和他相依為命。”長生冷笑,“我家少爺有的是錢,還怕窮了你!”中年人望了望紫顏的臉色,笑道:“你把錢討來再談也不遲。”

長生可憐兮兮地站到紫顏麵前,烏黑的眼撲閃撲閃望著他。紫顏輕咳一聲,“螢火,給他買件披風,人要受寒了。”螢火得令,立即奔至最近的攤頭,挑了件翠毛錦織金長披風,回來替長生圍好。長生哭笑不得,嘟噥道:“少爺,我不買衣服不打緊,一百兩金子,你先借我。”

紫顏肅然不語,長生自覺提了諸多要求,不安地低下頭。紫顏道:“你看這個方河集,沒有錢大可以物易物,你想想有什麽可換的,我自有辦法。”螢火暗忖,今趟出門時本是逃亡,帶出的金子不多,否則直接買人便可,何用易貨這樣麻煩。看到紫顏對長生說話的樣子又恍然,長生一直太過依賴,能以此磨煉他的心性倒是好事。

長生左右看了看,赧顏將紫顏拉過一邊,小聲道:“我們若走開了,他被別人買去怎辦?”紫顏道:“咦,沒人像你這樣傻吧?”長生略為安心,扭頭對那少年道:“我會回來,你等著。”少年脫下他的狐襖扔過去,碧藍的眼睛裏有睥睨天下的傲氣,決絕地道:“我不要人救,你走吧。”

長生愣住,他全是一片好意,當麵的拒絕令他有點難堪。很快,他看到少年倔強的眼,像是勾起內心遙遠的回憶。他把懷中狐襖遞給中年人,“這件襖子值幾兩金子,就做定金,你不許再把他賣給別人,今日我肯定來買。”轉頭對少年道,“我會回來,我答應你。”他自說自話,不管那少年要不要,一把拉了紫顏的手往旁邊的道上疾走。螢火朝那中年人欠了欠身,提步掠在後麵。

“你想好用何物交換了麽?”紫顏掃視路兩邊琳琅的貨物,隨口問道。

長生想到側側在家繡花,細想自己並無任何技藝,不是不灰心。躊躇了片刻,道:“我沒值錢的物事,怕換不到一百金。”紫顏步子慢下,盈盈地望了他輕笑,“何妨一試?不試,就真的什麽也做不到。”長生微一遲疑,瞥見路邊一株尖尖的雜草,道:“好,有少爺幫我,我就試試看。”

那是隨處可見的草,不起眼地紮根在賣羚羊角的貨攤下,旁邊兩株被行人踩得稀爛,癱在地上,隻有它勁拔地挺直了身。長生輕輕一拽,兩手靈巧地翻折草葉,紫顏含笑望著,見他沒幾下編出一隻螞蚱,綠色的長須和四足在風中飄搖。長生皺起眉,拎起草螞蚱喃喃地道:“我好像天生就會編這個,少爺,你說奇怪不奇怪?”

紫顏牽起螞蚱的長須,貼近了凝視片刻,“不錯。”長生汗顏地道:“賣不了幾文錢。”紫顏道:“誰說要賣?螢火,你早上逛過集子,這地方有人賣草螞蚱麽?”螢火道:“我走的鋪子沒有。呃,這是小孩子的玩意,方河集來往的皆是客商,要賣的編織多半是做工複雜的器物擺設,像桌椅、妝台。”長生聽了,眼中一黯。

“那就好。我們找個女孩兒家去換。”紫顏徑自逗弄草螞蚱,樂悠悠地前進。長生和螢火跟在後麵,長生不解地問螢火:“少爺打什麽算盤?”螢火道:“你那種東西,隻能騙小女孩。”長生哼了一聲,吐出“古板”兩字,螢火真像從未年輕過,不懂童心為何物。他望見少爺的背影又開心起來,起碼紫顏明白這隻草螞蚱的價值呢,趕明兒編它十個八個,還能討好側側。

紫顏在一個賣繡品的貨攤前停步,彩線紮繡的肚兜、背夾、披肩、荷包、虎頭帽、布獅子,絢麗的紅綠交雜相間,大俗大雅,喜氣洋洋。紫顏問長生想要哪一樣。長生隻覺滿目紅豔如火,這個描龍弄鳳精致大氣,那個虎頭虎腦古樸童真,吵得眼裏熱鬧鬧的,一來二去挑花了眼。他笨手笨腳地取了一個,放下另一個,一時抱了很多在手裏,分不出好壞。

“這枕頂是今早繡的。”貨攤後穿花布的小女孩熟練地拈出一幅繡品,對長生笑道,“你看,獅子滾繡球,多喜慶。”長生見繡品上的獅子腦門光光,不仔細看以為是綿羊,撇嘴搖頭,不甚滿意,眼巴巴望向紫顏求救。

紫顏道:“這些是你繡的?”小女孩掃了眼兩人的神色,忙道:“客官想要繡工更好的,這裏還有,就是式樣老舊了些,原是給老人家用的。”轉身從腳下的藤箱裏,取出一疊繡品,都是些圈金錯針的暗色煙包之類,繡工生動,模樣富貴。長生蹙眉,剛想推了,紫顏笑了撚出一隻寫了“福”字的煙包,道:“這隻值多少?”

小女孩道:“這是我娘繡的,算你一百五十文。”紫顏將草螞蚱放入長生手中,示意他開口。長生窘了臉,半晌不說話,小女孩生怕他們反悔,立即又道:“你們覺得貴?不會啦,我娘的繡工數一數二,這隻煙包拿回去孝敬長輩,保管他們喜歡。”長生端詳紫顏手裏的煙包,比側側的繡工相差甚遠,不知少爺選來何用,幾番吞吞吐吐,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