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4章
門外影子一晃,長生以為是螢火,忙站起身來相迎。不料花紅軟玉,進來一個香人兒,正是側側。她瞥了籠子一眼,笑道:“你想做什麽,隻管做就是。”長生心頭一熱,道:“我……怕被少爺罵。”側側道:“有我在!你以為驍馬幫的人去哪兒了?”
長生知是她製住了守衛,不聲不響跪下朝她磕頭,側側連忙扶起他,輕聲道:“傷天害理的事,就算被人拿刀逼著,也不能做。你放心,我不會眼睜睜看獍狖被活剝了皮去。”
長生尚未回答,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哦?看來連我也不能阻止你們了。”
紫顏如幽魅飄進了屋子,望了兩人微笑。長生囁嚅不語,側側一拍長生的頭,道:“見了他你就矮一截,怕什麽,我們要放生,他也不能攔了。”
紫顏笑道:“是是,就依你。”
長生驚喜地抬頭,側側走到籠前,扭頭道:“外麵安全了?”紫顏道:“我瞧見螢火鬼鬼祟祟的,想是不會有人醒著。”側側聞言,道:“那好,我放生了。”
“等等,送走它之前,我要取件物事。”紫顏喃喃地說道,“否則真是空入寶山。”
長生小聲道:“不會要取它肚子上的皮吧?”
紫顏道:“若有那一塊皮,我能做出世上最完美的麵具。”
長生敢怒不敢言,不知該回什麽話,側側捏捏他的手,笑道:“他連葷腥都不碰,你以為,他舍得剝皮?”
紫顏道:“呀,嚇嚇他不是蠻好玩的嘛。”說話間打開籠子,一手抓住獍狖,另一手在它尾後的香囊中幾下一使勁,掏出六七粒蠶豆大的香仁。獍狖左躲右避,渾不知已在鬼門關走過一遭。
側側道:“那隻死去的獍狖,是不是也能取香?”紫顏搖頭道:“香消玉隕,獍狖一死,體內的香囊立即閉合,永遠化在骨肉中。除非,把它一絲絲剁了……”側側嗔道:“又來嚇人!”
紫顏朝她和長生一笑,取了繡囊貼身收好獍狖香,拍拍手,螢火的身影忽地從空地上長了出來,兩肩挑起獍狖和猸貉直奔屋外。
漆黑夜色裏,三人的影子映上空籠,如巨刀砍開了枷鎖。長生默默地看著地上的影連成一線,心騰地緊張起來。
“少爺,該如何向千姿交代?”
紫顏的聲音說不出的從容,悠然回道:“別忘了,我是易容師。明日千姿來之前,你們不許進我屋子。”
驍馬幫的人誰也不敢正視公子千姿的眼。
朗朗白日下,每個人臉上青白閃爍,景範和陰陽也黑了臉不做聲。千姿嗬嗬冷笑了數回,一個人徑直到了紫顏房外,一腳蹬開門。屋內流過攝魂的香氣,雲端裏一片繁華錦燦裹了紫顏。千姿想也沒想,提劍直撩過去,冰涼的劍鋒緊逼他的下頜。
“你放走了獍狖。”
千姿說完,驚異地看到紫顏身披的裘衣絨毛直豎,根根如針,仿佛刺蝟。放下劍凝視,香風細細中,裘衣如剪了彩雲,撕了霞錦,堆了暖玉,切了金銀,仙氣繚繞盤旋,恍若天機雲錦。
“獍狖皮製的祥雲寶衣,傳說天下僅有一件。”千姿眸中盛滿浮香秀色,連他亦承認此衣的華貴珍奇世間少有。何況這身皮毛卷了一個妖狐般的人兒,素麵朝天,更現出藏在骨子裏的媚絕。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公子有貨可以交給主顧才是關鍵。放走的獍狖,就任它去吧。”紫顏灑脫地掀下祥雲寶衣,捧在手裏交給千姿。
溫潤柔滑的皮毛在千姿掌中劃過,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心裏卻無絲毫喜悅。他未必真想見到最後這一襲華衣,若能目睹紫顏的窘迫無力,或許會有更多快意。隻是,他忽然從紫顏處變不驚的眼角後,掃到一點微弱的疲倦。細小如眨眼時的輕顰,然而仍被千姿敏感地捕捉,為了那麽一點的力不從心,千姿覺得,如今的結局已經夠了。
千姿冷靜地恢複了常態,道:“有這張毛皮,先生何必給猸貉易容,何必跟本公子捕獍狖?直接獻出來不就大功告成?”心下在想若是那樣有多無趣,尚好,麵前之人總會給人意外。
“我想試煉一下易容的手藝,何況……”紫顏頓了頓,“這張毛皮,你買不起。”
千姿被他一堵,憋得沒了言語。這世上,他不信有無價之寶,一切皆是交易買賣。他很想說句話回應紫顏給的難堪,隻是目光撞上祥雲寶衣,不知怎地折了精神,蕭索地冷笑了一聲。
笑凝在臉上。千姿忽然想起來,他鮮少有快活的笑容,那些頑皮的、狡黠的、促狹的、天真的笑意,他不記得幾時再有笑過。其實被剝了皮製成華衣的,何嚐不是他自己?僵成了絕美的皮囊,再想不起活著時有怎樣的快樂。
他匆忙地撇過臉,要收拾這一刻的悲歡。紫顏早已背過身去,好像什麽也沒有見著,躺在雲母床上悠悠地說道:“昨夜睡得太少,公子容我再歇息片刻。”
千姿低下頭,默默地抱了祥雲寶衣走出屋子。等他走了之後很久,景範從窗下現身,眼中充滿了澀意。長生走來尋紫顏,見狀道:“二幫主有事?”景範想了想,默然點頭,長生遂領他進屋。
紫顏閉目假寐,聽到動靜,睜開眼來。景範直截了當地道:“如果我沒猜錯,先生是以其他皮毛易容成獍狖皮吧?雖然我和太師反複瞧了很久,未看出任何破綻,但獍狖皮有異香,若是先生行囊裏就有,恐怕早被太師察覺了。”
長生聽得心驚肉跳,不敢有絲毫反應。紫顏聞言輕笑,悠閑地坐直身,摸了一把鴉青紙扇輕輕搖著,道:“呀,我不要背這罪名,明明是貨真價實的獍狖皮製成的寶衣,莫非二幫主連我也信不過?這般珍貴之物,豈能輕易示人?它一直被九道香氣所遮,更放在密封的鎏金銅箱裏,壓在我行李的最底層。”
景範將信將疑,苦笑道:“是真皮就好,萬一用假的騙過了我們,將來到了識貨的眼睛麵前,驍馬幫就是死罪了!”說出“死罪”兩字,他自知失言,鎮定地以微笑掩飾不安。
紫顏道:“放心,砸你們的招牌就是砸我的招牌,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相贈,他來頭很大,絕無花假。”
景範應了,聊了幾句終轉過話題,道:“先生易容,規矩太少,稍有身家的,付些金銀就換了滿意的容貌,其實在下看來,先生的生意原本可做得更大。”
長生猛然抬頭。驍馬幫不僅是雄霸一方的江湖幫派,更是赫赫有名的商旅門戶,瞧千姿的慵懶氣度,操持幫中上下的定是景範無疑。驍馬幫能在北方屹立多年威名不墜,景範的才能想是了得。
紫顏簇著笑,漫不經心地玩弄手上的一枚墨玉扳指,道:“你是說,我該收得多些?”
景範點頭:“先生的易容術再厲害,僅是一雙手,而人之欲望無窮,若是誰家的生意都接,豈非疲於奔命?我替先生謀算,平民百姓的買賣大可不必做。其次,少於千金的亦不必應承。先生是個雅人,為俗人勞苦,不如多為自己打算。”
他神情誠懇,說得長生不覺動心。初聽他話時,長生心裏暗笑這堂堂幫主錙銖必較,透出一股子小家子氣,真是落了下乘。慢慢地,將他所言聽進心裏去,想到紫顏果真來者不拒地為人易容,到底為少爺不甘。畢竟對紫顏而言,多幾件賞玩的骨董珍奇、多幾千幾萬的金銀,不如多睡幾個好覺、少些煩心事。
紫顏斜過眼,聲音輕飄飄地蕩進景範耳中。
“如是幫主為我謀劃,又該如何打算?”
“一年隻需接得一樁好生意,就可收手悠哉遊哉。”景範爽朗笑道,“驍馬幫四季各收貨一次,出貨一次。一年中倒有大半時日,各自縱情任性,遊山玩水,稱得上是當今最逍遙的幫派。”
紫顏微笑:“如此逍遙,竟躋身一流大幫地位,個中奧妙值得玩味。”
景範眼中射出熾熱光芒,緊接著說道:“如先生肯入我幫,在下情願讓賢,請先生坐這二幫主之位。”紫顏啞然失笑,用扇子掩口垂眉,把印到嘴邊的笑意壓了回去,淡淡地說道:“對驍馬幫來說我百無一用。在景幫主眼裏,我隻是對公子千姿有些用處罷了。”
景範眼中一灰,臉上的血慢慢聚起,啞了嗓子道:“我沒先生看得透徹,不能在緊要關頭幫上公子。以先生的睿智,留在公子身邊,說不定能救他一命。”
不知怎地,長生聽到這裏心裏一酸,想到自己,縱有一腔心思想報少爺的恩情,卻沒有相應的本事能夠保護少爺。景範文武雙全,尚嫌無法護得千姿周全,千方百計為對方尋找支柱倚仗,兩相比較起來,長生頓覺自己想得天真。易容,不僅要學紫顏的手藝,更要把自己的一顆心修煉成精,才可在將來不負少爺所望。
紫顏歎道:“有你這心意,千姿也算無憾。我答應你,將來若他有難,縱然千山萬水,我一定趕來襄助。至於入幫……”他瞥了一眼長生,澹然說道,“我是個閑散的人。”
景範知道無法說動他,黯然道:“今趟一別,不知何日再見,紫先生請多保重。”朝紫顏深深一拜,歎息去了。
長生關上房門,拍了胸口,驚魂未定地說道:“險些就被他看破。不過我也好奇,少爺究竟拿了什麽給千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