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3章
他傷感地走出屋去,天已然黑了,胃空蕩蕩餓得難受。忽然想到,獍狖以腹鳴求偶,深山裏那隻被追蹤的獵物,此刻是否在咕咕叫喚?孤獨之餓,會讓它錯認易容後的猸貉為伴麽?
那夜,長生睡得頗不安穩,夢中,一時獍狖,一時猸貉,錯換交雜。烈烈陽光下,乍聞到一模一樣的香氣,原是一喜。可轉身,刺目的尖刀卻釘住了身子,疼得再叫不出聲。陰陽的雙眸如迎麵揮來的刀,想逃,長生已驚叫醒了過來,衣衫盡濕。
次日一早,聽到猸貉的叫聲,長生打了哈欠趕出去看。
猸貉以新生的容貌在陽光下逡巡,不停地追了尾巴跑跳,想看清究竟是何物。異樣醇厚的香氣亦令它茫然若失,時不時嗅嗅足趾,衝陰陽質疑地狂叫。粗嘎的嗓音讓陰陽大為皺眉,頻頻鞭打訓斥,長生見了,忍不住趨上前說道:“我家少爺以落音丹易人音色,太師能否容他為猸貉想想法子?”
陰陽停了動作,冷笑道:“隻是,除了腹鳴聲外,我們無人聽過真獍狖平日裏的叫聲。”長生一愣,結巴道:“那……那……我……太師想如何補救?”陰陽道:“毒啞它,或者,你家先生有藥隻管拿來,不必羅嗦。”長生拔腿就跑,急急地叫道:“太師且慢,我這就去求藥來!”
陰陽望了他的背影,再看腳下驚疑亂轉的猸貉,歎了一口氣。還有五日,他勉強能讓猸貉習慣如今的身體,可是,獍狖又會習慣這個假同類麽?
猸貉啞了,所用的藥名為“骨笛”,如橫亙在喉間的魚刺,一月出不了聲。慢慢地,像硬骨脆了、碎了,始能恢複本來音色。隻是猸貉不知道,它懷了巨大的恐懼,猜不透為何短短幾日,麵目全非。
抵不過皮鞭與誘惑,猸貉屈服、忍受,失魂落魄地接受陰陽的訓練,規矩地按他每個手勢與聲調指引,坐臥起行,像一具行屍走肉。它的眼亦被紫顏易容成了淺褐色,人人都看出它眼神裏的不開心,但每個人更關切那隻將被捕獲的獍狖,因為它更昂貴、更美麗。
長生這時懂得可憐猸貉,先前他憐惜獍狖會死,而如今,覺得猸貉更是生不如死,不會再有同類愛它陪伴它,它的存在,不久後就會是一個奇異的笑話。
當獍狖死後,猸貉何去何從?它會是個永遠的怪物,拿什麽來容放自身?
紫顏沒有長生的傷春悲秋,每日在陰陽訓練猸貉時,他就在旁觀看,時時提點兩句。陰陽起先有幾分惱怒,後來聽他說得有理,隻能悻悻應了。約莫五六日後,猸貉逐漸習慣了香氣環繞的新皮囊,心情不再異常煩躁。
看它一點點失去自我並漸漸習慣,長生有點悲哀。想,若換了人,是否也如此容易忘本,輕易就拋卻從前?歎息完了,心下不免為猸貉解釋,畢竟它又能如何?苦苦地抵抗,不如逆來順受,有更簡單的快樂。
而後,勾引的時刻到來。
出發前山依舊是山,在長生眼中,卻添了詭異的姿色,林木越發油青蔥翠。亮色中,深褐的樹皮上有一隻隻眼睛般的傷痕,像上了年紀的老人,凝視天地神奇。
一行人舍了馬匹,步行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山回路轉,突然流下一道飛瀑。水勢不大,細細長長,如青絲瀉下,漂白成人間顏色。走到跟前,才聽到嘩嘩的水聲,一下,一下,連綿不絕,與飛花般的水滴一同奔赴而來。
猸貉從陰陽的掌下抬頭,望了歡快的流瀑,雙目終有一抹鮮活。
一路逆風走來,眾人無聲地藏身在陰陽特製的隱秘埋伏中。據說獍狖尚在一裏之外,陰陽鬆開韁繩,容猸貉自由,而它,這些天最記得的就是獍狖的氣味。
猸貉笨拙地走了兩步,回頭張望,習慣了束縛,它不知道為什麽會被陰陽拋棄。等待了片刻,它沒有聽到陰陽的動靜,忽然想通了似的拔腿就跑。它幾乎不假思索地往前方衝去,順了那些樹木上香氣的指引,決然地衝向獍狖的巢穴。
直到猸貉消失了影子,千姿斜睨了陰陽一眼,徐徐吐出幾字:“幾時能回?”陰陽沉吟片刻:“快則半個時辰,慢則一日。”千姿遂不答話。長生憋住一顆心,滿懷期待地注目林木深處,盼望猸貉和獍狖永不要出現。
這一等就從白日等到了天黑。黃昏時大片彩雲熱烈地燒著,映紅了每個人的臉。紫顏、側側、螢火、千姿、景範、陰陽、輕歌,一個個看去似有心事,眼中光影浮泛。長生隻求天早早黑透,他們困了乏了,再找不到那些精靈們的蹤跡。
可惜世間事難如人願。千姿毫無倦意,躲了一天,長生想死的心都有,他卻神采奕奕,如等待遠行的戀人歸來。景範與陰陽不時地伏地聽聲,細聲地向千姿稟告什麽,他的眼就愈加像擦亮的火石,要在山林裏放一把火。
終於,切切碎碎的足音傳來,獍狖的香氣沿了風的軌跡,優雅飄至。眾人屏息聚目,目睹兩隻獍狖一前一後玩耍著跑來。漆漆夜色中辨不清誰是誰,像映照了鏡子,它們有說不出的歡喜。見了這個場麵,每個人俱是欣慰異常,唯有長生的臉,倏地僵在了風裏。
它們什麽也不知道,於是盡情歆享這刻的歡愉。一向警覺的獍狖竟會如此大意,驍馬幫的人喜出望外。而長生察覺到他們欲飛的心,恨不能驀地跳出來,將獍狖嚇走。
但是他不敢,縱然內心極度想放走它們,他無法違逆千姿熠熠雙眼下的決心。他怕當麵的衝撞會讓少爺首當其衝地受傷,隻是,此刻他反複問自己,為什麽紫顏竟沒有說過一句不想接這生意的話。如果有那麽一句,該有多好。
這世上,動情的總是先輸。長生就這樣癡癡地望著嬉耍中的獍狖與猸貉,明白自己絕不會讓任何人剝去它們的皮。即使是少爺,也不能。
他不禁流下淚來。
想到獍狖總是謹小慎微地藏匿在山石縫裏,晝伏夜出,獨來獨往,此刻有了猸貉,竟能成為一對兒,無機心無煩惱地相處,這大概是前世的緣分。若不是人心險惡地將它們配在一處,它們終究會各自孤獨地過一輩子。
隻是夢有醒的一刻。它們互為異類,能有這短暫熱鬧的相聚,在它們平庸的人生裏已是異數。很快,猸貉會打回原形,露出它貪吃肉食的本性,而獍狖在被捕後,將猛然意識到信賴的愚蠢,深深恨上一切試圖靠近的他者。
當那時,美麗的聚首破碎成了假相,獍狖被獵手死死按在地上,無限卑微地哀號,猸貉的心裏會不會哭?獍狖又會有多絕望?
它們是畜生。長生知道,他依稀看見了有所渴望的自己,在某一日,於一個圈套裏幸福地陷落。
他不敢再想下去,眼角的餘光裏,景範和陰陽慢慢在接近。那些好時光,到頭了。
獍狖絕望的叫聲傳來,一下下撞擊他的耳膜,長生捂住了心眼耳鼻,屈膝跪在地上。他低聲幹嚎,眼淚一點點從喉嚨裏咳出來,烏黑的眼前閃過一團團錦簇。仿佛被抓的是他自己,帶刺的繩索死死勒住了脖子,從上到下的窒息,清晰地從每寸肌膚傳來。他無法呼吸,眼前混亂地閃過無數人影,尖叫怒喝,他像猸貉一樣出不了聲。
直至有手輕輕搭在他肩上,紫顏的溫柔話音如有浮力的水,托他出了汪洋。
“長生,我們回去罷。”
眼皮終能睜開,望了紫顏的眼,長生滿眼的淚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口。拖了少爺的手臂,他大哭:“我不要它死!少爺,你救救他。”
從昏沉中蘇醒,長生差點忘記了前事,但一個激靈,回憶如惡夢纏身。他大叫一聲坐起,見螢火端了安神湯遞來。
“我不要喝藥!”長生蠻橫地推開。螢火安之若素,把湯藥放在案上,轉身就走。長生連忙叫住他:“少爺呢?”螢火道:“不曉得,我單熬藥來著。”長生道:“誰開的藥?”螢火簡單地道:“先生。”長生跳下床榻往外走。
紫顏果然不知去向。明月高掛,夜已深了,長生微微地失望,對少爺,也對他自己。路過一間屋,驟然有濃鬱熟悉的香氣飄來,他立即停住了腳步。獍狖的嗚鳴如嬰孩的哭泣,揪得他心酸。他深吸一口氣,驀地有了個念頭。
紫顏的屋門輕掩著,很容易推門而入。姽嫿備好的香盛在紅木藤麵八方盒裏,用格籠隔開,稍取一點就能顛倒眾生。長生依稀知道那些香派何用處,摸索片刻,尋出幾塊青色的香,稍嗅了嗅便覺頭昏目眩。他捏著香發顫,想了想,終拿了香閃出屋去。
顫顫地持香往驍馬幫一眾的房門走去,螢火的身影倏地貼了過來。
“拿來,我去。”
長生按住心口,好一陣平複了,懂他的意思,感激地遞過香去,螢火如鬼影般瞬間消失在他眼中。長生愣愣地站了,慢慢想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徑自朝獍狖的牢房走去。
若非要放走它們,他根本無顏麵對那些無辜的眼神。
竟沒有一個人看守,長生喜出望外地闖進去,見了籠子裏的獍狖和猸貉,反而遲疑起來。兩個小家夥驚懼地望了他,身子互相依偎,並沒有因了陷阱而疏分。長生心下感佩,手在籠栓上粘住,想多看它們一眼,又隱隱地為後果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