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2章
景範道:“有紫顏在,公子定能大功告成。”
千姿瞟他一眼,似笑非笑。一隻飛蟲嗡地從身邊飛過,景範驀地察覺千姿其實並不曾質疑紫顏的功力,忙道:“如今隻欠東風,我再去搜尋獍狖的下落,請公子靜候幾日。”
千姿往繁茂的林中望了望,不動聲色地說道:“你是否留意,從天泉山起,我們就已被人窺視。”景範一驚,聽千姿繼續若無其事地道,“對方的武功可能尤在你我之上,許是衝紫顏來也不一定。本公子跟你尋獍狖,為的是借機查明對方行蹤,今日起你不要單獨行動。”
景範怔怔地道:“紫先生一家如何是好?”
千姿笑道:“他那般無所不能,本公子才不管他的死活!跟我走山去吧!”
兩人領了驍馬幫獵手往山腹裏去了,陰陽繼續調教猸貉。群屋中有光影閃動,沒入一條修長的影子,像飛蟲撲向羅網,進入了紫顏煙氣繚繞的臥房。
忽然間雲收煙散,香上的火星不知何時滅了,隱隱的幽香仍自浮動。側側與長生並不在屋中,一排犀金漆畫熏籠之後,紫顏如畫中人閑閑而立。諸般妙香從他周身幻出,來人不禁眼餳骨軟,險些要跌坐在這不著痕跡的香陣裏。
“今趟你誘我出來,又是為了什麽?”幾日不見,照浪的臉龐瘦黑了一圈,往日的囂張跋扈仿佛被上了妝,掩在黧色的憔悴中。他攏袖環顧四周,知紫顏特意遣開了旁人,不由笑道:“莫非你惦著我,連身邊幾個體己的也支開了?”
紫顏悠悠地道:“城主行藏已露,若是和驍馬幫起了衝突,就辜負了太後的殷殷期望。”
照浪一怔,笑了回轉身,徑自大咧咧坐到雲母床上,盯了紫顏麵前的熏籠,冷笑道:“太後?向驍馬幫訂這批貨的人就是太後。要是先生舍不得下手,到時交不出祥雲寶衣,驍馬幫一急一怒,把先生的事情說出來……”
紫顏笑眯眯道:“向太後稟告在下死訊的,就是城主吧?”
照浪冷哼一聲,懶得再和他糾纏,道:“說吧,你要求我什麽事,不必故作好心提點我。驍馬幫之流,我尚不放在眼裏。”
紫顏吃吃笑道:“呀,其實不過討一件物事,你知道我此行匆忙,未帶出多少寶貝。”說著,晶指淩空而舞,照浪一動不動看仔細了,訝然說道:“原來你竟有這打算!”紫顏笑道:“城主舉一反三,我佩服得緊。”照浪道:“想要此物不難,我倒有不少,既是你要用,揀最好的給你,興許尚入不了眼。”紫顏道:“無妨,取一件能舍得下心腸的給我用就好。”
照浪深深地凝視他一眼:“你拋卻了整個府第,我又有什麽舍不下的。”
紫顏靜靜微笑,如燒不盡的一縷香,亭亭地將笑容嫋在空中。
五日後,驍馬幫尋獲了獍狖的蹤跡,彌漫在樹木上的芳香成了獵人最好的指引。猸貉在這幾日被馴得宛如家生小狗,不離陰陽前後,長生和輕歌偶爾想逗它玩樂,總被它齜出的尖牙嚇唬。陰陽會在這時唰地打下一鞭,提醒它莫要忘了獍狖不會如此反應。
泯滅了天性總是艱難,猸貉也不例外,頓頓吃素的它常常焦急地徘徊亂轉,像是遺失了重要東西,以淒惶的眼神望了陰陽。遞到麵前的永是牽衣草、禾香葉和赤鬆藤,起初它會嗅嗅再掉頭,漸漸地連聞也不願聞,推到鼻尖就移開了頭。陰陽便把鞭子放在它身側,猸貉見了,立即跳起來,委屈地低下頭勉強啃食。
易容的香品已經煉成,分放在五隻秘色遊魚紋刻花香盒裏。長生好奇打開來看了,前三盒裏是香粉,還有一盒香丸,一盒香膏。五色雜陳,香氣不一,如五隻精靈呼吸舞蹈。今次沒有慣用的線香,長生很是新奇地捧了香盒聞,像猸貉見了美食一般貪婪。側側難得地望了他的樣子出神,自言自語道:“不知姽嫿怎麽樣了?”
香品沒有回聲,沉斂了氣息隱遁在盒中,又或者是,厭倦了塵世的味道。
當日午後,聽說紫顏要為猸貉易容,驍馬幫一眾人等早早到紫顏屋外巴頭探腦。螢火門神似的守著,木了臉放千姿與景範進屋,輕歌嘟囔半天仍被拒之門外。屋內正當中的熏籠肅然按八卦方位列成一個圈,齊齊將籠口斜對了中心,屋西則立了一麵孔雀海棠軟玉屏,後麵置了眾人的座椅。東麵的幾案上,擺了盛放獍狖的烏木箱子,似一個巨大的牌位,供著不動。
陰陽牽來猸貉,引它在青花白地碗裏飲醉顏酡。晃動的**有誘人的甜香,小家夥歡喜地啜著,毫無戒心。長生默默地從圍屏後凝視它,一醉,一跌,便是一生去了,再睜眼物是人非。
紫顏鋪好一張紫檀嵌玻璃的香案,把醉倒的猸貉平放其上,恰被熏籠圍著。往它嘴裏塞了一粒香丸之後,他把盒中剩下的交給了陰陽,囑咐日服一粒。玫紅的丸藥如一滴滴血,豔麗地開在陰陽手心裏,太師不由緊緊攥住了,像握住了誰的心,竟微微感到疼痛。
紫顏取了第一盒香倒在熏籠裏,長生“呀”地輕呼,千姿嗔怪地瞪他一眼。可是,這是怎樣的香氣啊,剛沾了火就融進貼身的衣,像不經寒的情人依偎過來。幾乎沒有煙,繚繞的香氣無聲息地襲向猸貉,暗暗地,如偷情,甚至找不到它空虛的影。
如是熏了半個時辰,直到眾人眼花骨酥,紫顏又添上了第二爐香。
華美嬌憨,它有美豔的氣味,單純的心。濃鬱馨香就在身邊遊走,仿佛可隨時一把抓住,卻在笑聲中躲開。若歎息觸不到它,它又會在暗處偷覷你急切的神態,吹一口氣,撩撥已動了的心。
相思何處?眉間心上。冷冷地,心方一動,第三爐香起了。
滋味淡如遺忘。忽然想起,隨時放下,無論是何樣的情事,瀲灩之後,漣漪自會緩緩複歸平靜。它清淡如茶的最後一泡,察覺不到曾有過葉的包圍。陡然間,長生重新感覺到了自己,感覺到了憂傷,那香氣也憂愁而遲疑地吻上了猸貉的身。它不屬於猸貉,它是強逼來充假的麵具,如果早知道是一場騙局,它不會這樣無機心地靠近猸貉。
長生仿佛化身為熏香,替它感受遭遇獍狖時的絕望。
熏蒸了兩個時辰後,眾人衣袖皆香,如一群獍狖隔世相顧。陰陽在紫顏休息的間歇,突然插上一句陰鷙的問話:“剝皮那日,紫先生可否用香助我一臂之力?”如一把刀驚開了眾人的心,千姿微覺有寒意爬上脊背。
紫顏笑笑地,曼聲道:“用香簡單,不知太師會怎樣剝那一張皮?”
陰陽沉聲道:“甚是容易。麻醉獍狖之後,用尖刀從右前肢起,於足趾中間厚實處下刀,上挑至肘尖與後肢,再沿後腿內側挑至後陰,及另一後肢,再由後陰尾部挑至尾中,如此則開膛完成。之後就是剝皮,先剝離後肢,再剝出足趾。雄獍狖剝到腹部,須剪去*,以免毛皮受損。剝到尾部要抽出尾骨,拉緊獍狖雙足,方可扯下整張皮。如果氣力不夠,用利索的刀具一寸寸割,也是一樣。”
陰冷的話聲如一把火,燒盡了香的芬芳。原來極豔之後,就是凋謝。長生顫聲道:“剝完皮,它還活著嗎?”陰陽道:“自然活著,隻是沒了毛皮,不出幾個時辰必死。若是可憐它,你不妨給它一刀,送它成佛。”
長生頓時汪出滿眶的淚,側側沒好氣地衝紫顏說道:“好端端問什麽剝皮,嚇壞長生。”說罷狠狠剜了陰陽一眼,把長生拉到一邊好生安慰。紫顏若無其事地答道:“易容之術,本與血腥相伴,他不是孩子,該長大了。”
長生早不是個孩子,剝皮的疼痛,親曆過刀割的人自會明白。側側猛然望向紫顏的雙眸,看不清其中潛藏的往事,*眼的,永是裝點過的流水行雲。
熏香過後是染色。雪白、嫣紅、鶯黃、粉青、麝金……諸多顏色混雜在金嵌寶石螭虎盤上,另一側放了斷骨、剖麵用的大小剪子,刀鋒銳得印出綽綽人影。少見到紫顏的這幾樣利器,長生忍不住伸頭來看,待瞧清楚了,眉頭一蹙。
紫顏道:“要易容,少不得動刀子,今次原以為能指望你。”
想起少爺說過五成的話,長生涔涔汗下。見了如今這架勢,莫說當初自稱的三成,就是一成的膽氣也消散了。越是易容得像,就越把要誘騙的獍狖送上黃泉,若反複想這些生死恩怨,他如何敢下第一刀?
紫顏毫不猶豫地持剪而立。他要剪斷猸貉軀殼的牽絆,看偷梁換柱,能否以假亂真。
血光,漫散在眾人的雙眼。磨平了尖牙,續長了短尾,紫顏滿手血汙,悠閑地招呼長生,“你來看,獍狖有一縷藕色的耳簇毛,下頜魚白,那日你完全沒瞧出來。”說著,把兩種顏色混合了香膏,分抹到猸貉耳後、下頜,再取了熏籠微微加熱。
在紫顏的手下,猸貉越來越不像它自己,眉眼身形一點點向獍狖轉變。滿眼觸目驚心,長生不敢看又不得不看,努力成為異類,原來千辛萬苦。千姿不知想到什麽,凝視的雙眼仿佛望向了虛空,依稀的神情與當日飲下醉顏酡時相似。
這一場易容,直把人心也變易。
紫顏垂手向了圍屏後微笑時,眾人再辨不出猸貉的身影。躺於案上的是一隻獍狖,景範捧出烏木箱子裏的那隻擺在一處,簡直分不清真假。兩隻小獸無聲地臥著,眾人一臉的解脫,長生見了,抑製不住的難過如泉水噴湧,汩汩地在心頭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