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1章

紫顏拍手道:“不錯不錯,能想到這些,很是不易。”

長生信心大漲,拿起獍狖的爪子又道:“再者就是趾爪。雖然兩者都是四趾,但獍狖中間一對較大。猸貉的爪能伸縮,獍狖卻是不能。”紫顏嗬嗬笑道:“且慢,這隻獍狖死去多時,爪能否伸縮,還須抓到活物方可定論。”長生赧顏一笑,道:“我忘了人死尚會屍僵……哎呀,少爺,這獍狖死後居然屍身不壞。”

紫顏道:“你沒聞到麽?箱子裏有赤旃檀和熏陸香,加上獍狖自身的香氣,什麽汙穢都去了。”見長生的臉騰地羞紅,便道,“還有四樣不同,你再說。”

長生之前說到七處不同,尚有些沾沾自喜,此刻斂了誇虛,正容答道:“氣味是兩者最大不同,尤其是獍狖,尾部極香,而猸貉之味腥且雜,這會兒隔了籠子,聞不出究竟出於何處。”

紫顏用足點地,像是點頭讚許,笑道:“好,有一說一。還有呢?”

長生道:“獍狖尾長,猸貉尾短。獍狖略瘦,猸貉偏肥。最後一處不同嘛……”他停了停,心想明明數出七種,一時竟想不起,連忙把獍狖又捧在手裏翻看了一回。立在紫顏身旁的側側瞥見他的窘樣,忍不住綻出笑容,紫顏斜了身子倚向她,輕聲道:“你說,他這回算是有長進了吧?”

側側道:“這是你教導有方。”紫顏輕笑搖頭,見長生數著指頭念叨的樣子,不覺想起當初那不願易容的執拗小子。

潛移默化,這悄然的變易就是難以察覺的易容,將長生心裏的執念慢慢化去。數數過去的一年半載,不知學盡一身功夫,又須得幾日?紫顏攤開手掌,流麗的目光忽然飛掠過一絲淡淡的憂愁。側側留意他的神色,剛想來看,他倏地收起了掌,望了長生微笑。

是的,掌中這一截斷紋,他不要給任何人看見。

那是他自己破解不了的撲朔運數,掐算時日,他期冀在那之前長生已經學成。

拜在沉香子門下時,紫顏曾替自己卜過一卦。習坎,重險絞纏,險象環生。他這一生如急流千裏,縱身躍向懸岩邃壑,粉身碎骨,卻又能拾起一身瓊玉,再赴絕險。天大困厄不過如春雨瀝瀝,他於是學會了笑看,把微濕的衣衫抖一抖,若無其事地當新衣穿。時日久了,煉就一顆不動的心,唯有泰山崩而心不驚,尚有機會看到煙消雲散後的風景。

“少爺,我知道最後一樣不同是什麽啦!”

紫顏收回了遐思,見長生興奮地指了獍狖,眼睛裏閃出清慧的光芒,猛地勾起了一些前塵往事。他輕側了頭,想到學藝時也這樣對了師父說話。側側的目光就在此刻射來,紫顏沒有回應,他的心卻很是看了看過往。

燦若圖繡的當時,一幕幕印在光陰的縫隙裏,不曾風化。

“少爺,你看它們的眼眶,獍狖的眼眶突起,眼睛小而溜圓。猸貉則眼眶凹陷,雙眼大而有神。”長生說著,壓下心中慌亂扒開獍狖的眼皮,語氣更為堅定,“獍狖眼珠淺褐,猸貉則深了一分,想來獍狖若是活著,絕不會把猸貉當成一家人。”

說完,長生兀自呆住,怎會冒出末了的一句話。紫顏笑道:“不怕,這回的生意千難萬難,才顯得出易容的手段。你說完,該輪到螢火,聽聽他知道些什麽。”

一山連了一山。他們比肩而立,他卻永望不清那一山的高度。長生眼看螢火從人影裏現出身來,人並不站在燈火下,依舊避在暗處,一身油綠紗羅褶子幻成了軟舊的鬱藍色。這時驍馬幫眾大多回屋歇息去了,剩了先前的三個獵手虛心聽他們說話,螢火尚未開言,屋子裏已是一片靜默,連猸貉也沒了動靜,像是對手有什麽秘密要被揭曉。

螢火一如既往,肅靜的麵容仿佛牢籠,鎖住心頭任何情緒。他恭敬向紫顏施了一禮,不緊不慢地述說他探知的消息。長生聽得他說,獍狖多謀,十窟九空,鮮少結伴而行。皮色豔麗卻易變,遇敵時常與周遭同色,如一麵惑人的鏡。冬夏毛色變化不一,以夏季*時為上,腹部柔白*,宛如初生嬰兒麵皮。更兼四肢靈巧,長於破壞陷阱,消滅行蹤,往往隱匿於獵手附近而不為所察。眼力與嗅覺皆佳,一裏外的動靜能驚得它東奔西走,瞬息不見。夜深人靜之時出來覓食,但尋牽衣草、禾香葉、赤鬆藤,取其草木甘香,暗結體內清華。

長生望了膝前的獍狖,它如此小心,為什麽會躺在這裏?是怎樣的一次不經意,斷送了匆匆一生?

螢火又道,獍狖膽小,唯獨夏季求偶時稍顯粗心,不但在樹幹蹭上香氣,更常常腹鳴終夜,以尋找知音。公子千姿會在此時外出,正是想斷定獍狖巢穴,一舉成擒。加上熟知獍狖脾性的太師陰陽,黑夜如白晝,想來不久就能派出猸貉去誘捕。

長生聽出螢火語氣裏的不以為然。公子千姿傾力而出,捕一隻可憐的小獸,為的僅是求取皮毛獻媚主顧。再出色的人物,再花俏的心思,販賣給了銀錢和權勢,到底逃不過一個俗字。

紫顏的話打斷了長生的胡思亂想。

“長生,如果叫你為猸貉易容,有幾分把握?”

“我……”他不敢看籠子裏同樣可憐的猸貉,遲疑地回答,“兩三……成。”

紫顏一眼點到他的心裏去,道:“你若能拋開雜念,一心想著易容之事,有五成勝算。”

少爺難道沒有想過被捕後獍狖的慘痛?長生盯著紫顏,尋常人都有的惻隱之心,連葷腥也不沾的少爺恐怕更甚。為什麽不好好勸阻一下千姿?雖然那位驕傲的公子聽不進任何勸告。

側側打了個哈欠,去拉紫顏,道:“香染料尚未配完,我們回屋罷。”長生慌忙從地上爬起,紫顏沒跟他說一句話,徑自返身去了。螢火見長生呆愣著,有心想安慰一句,剛要開口,見長生兀自縮回地上抱膝坐了,便歎了口氣,跟隨紫顏離開。

屋子裏的人漸漸散了,長生和猸貉相對坐著,不知過去多少時候,他隱約感到有人進屋,眼皮卻懶得動彈。來人沒出聲,很快門開門闔,一襲文綺薄被蓋在了長生身上,頸下也多了一隻霞紗佩蘭香枕。好聞的香氣拂著他的臉,沉沉地就入夢了。次日長生起身時,人在水紅色的香羅帳裏,透身清涼,恍如幻境。拿起枕頭嗅了嗅,想到少爺要他易容的話,不覺有了信心。睡了一覺就如換了個人,從頭到腳漿洗過一遍,他蹦下榻子,急急忙到了大屋裏。

猸貉不在籠中。長生微微失落,嗅到細細的香氣,隨了那纖弱氣味的牽引,他來到紫顏屋外,一顆心怦怦地跳著,仿佛推開房門,又將見到當日紫府裏的景象,香煙渺渺,錦繡流光。而少爺手捏一支塵香於薰風中回轉頭來,魅惑眾生。

他竟舍不得推門,舍不得讓心中的夢熄了。

眼前忽地一亮。紫顏又換了顏麵,隨意穿了一件寶藍色絲衣,磊落飄然。長生張目一掃,他床頭立了一隻海棠式爐,有七種不同色的香插著。

“來,我正要試香。”

紫顏擦著了火石,一縷火倏地飛上了香尖。一點、兩點、三點……一炷炷香接連著了火,在空中眩目地一亮,先頭一截很快化作了灰,欲倒未倒,將斷不斷地垂下頭。

長生先是一嗆,被撲麵趕來的煙給熏了,略移了移頭,依稀聞見一束束乳白色的細小桂花,花開甚密,幽幽香氣像含羞的小家碧玉,欲走還留地凝望他。他抬頭想再看,卻嗅到淡黃色的七裏香,濃綠枝葉掩映著嬌美的花朵,如遠近聞名的大家閨秀在一旁亭亭而立。長生不覺踏前一步,七炷香如七個美人,各有各的嫵媚,見他近了,一齊吃吃笑了迎上。蔓茉莉之俏,天女花之媚,香櫞之清,蕙蘭之雅,結香之豔,叢叢玉蕊招人醉意,無論濃淡總是相宜。

長生兀自沉迷,紫顏問道:“你聞出來了麽,頭香用哪種為好?”長生剛想說,瞥見側側含笑在旁,忙向少夫人請了安,方道:“這幾種都與獍狖香氣不同。”紫顏笑道:“果然有長進,然則又該如何?”長生道:“少爺既說頭香,想是要配了來用,依我看,結香與獍狖初聞之味很是相近,隻是稍濃豔了些。”頓了頓,忽然靈光一閃,張口便道,“我知道了,想是獍狖封在箱子裏,日久味陳。把結香的氣味消去十之六七,就差不多配得上獍狖。”

側側訝然“咦”了一聲,仿佛見到從前的少年,望了紫顏微笑。

剪斷其餘六炷香,嫋繞的輕煙如仙人羽化,遙遙飛上天去,剩了結香不識愁味地燃燒,銷蝕了一身顏色,在紫顏的指尖咿呀向了空中吟唱。纏繞在香煙中的長生和側側,便一起陷入妖糜之境,看那星星之火,如何燎原成活色生香。

群聚的野獸不知何時杳無蹤跡,清晨落了一場雨,洗得屋外碧妍鮮亮。猸貉脖上箍了韌勁十足的繩套,乖順地被陰陽牽了漫步。四足很快沾滿了泥濘,它偏偏又拿鼻尖蹭上去,弄得灰溜溜地髒了頭臉。

千姿與景範一同現身,扶著欄杆居高臨下地眺望。一個披了暗花牡丹紗衣,一個著了石青春羅夾衫,腰上皆係了玉艾虎絛環。陰陽見了公子千姿,輕輕一拽,猸貉乖巧地逢迎過來,遙遙向了兩人揚起了前爪。景範微露詫異,千姿彎了一眼,瞥向身後的屋子,道:“給太師十日,想是足夠,不知紫先生是否趕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