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9章
他話音剛落,雨點來勢比馬蹄更急,一顆顆從天而降直砸在臉上。長生的坐騎頓時吃了驚,揚蹄欲衝到前麵去,被側側的馬阻住,兩邊一擠,兩匹馬嘶鳴不絕,滑蹄往林木叢中倒去。側側不愧身懷絕技,腳下一蹬就從馬背上跳起,輕鬆翻了個筋鬥立在空處。長生沒這麽幸運,一頭倒栽下去,眼看臉要著地,頭昏眼花中腰上一緊,被螢火用馬鞭卷住了腰身,提到另一匹馬上。
螢火冷冷地將長生一手攬住,對前路上神情關切的紫顏道:“沒事。”
待兩匹馬掙紮立穩,大雨已將眾人淋了半濕,隨身攜帶的衣物也沾了雨水。景範匆忙下馬取了油衣,與紫顏四人聚在一處,長生耐不住寒,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瑟瑟發起抖來。螢火向紫顏說道:“先生,我回去取件暖和衣裳。”
紫顏望了望天色,搖頭道:“山雨來得疾去得快,趕到前麵烤個火,喝碗熱茶就好了。”長生勉力一笑,心想不該讓少爺看輕,正是磨礪心誌的時刻,連忙搖頭晃腦鬆動筋骨,示意螢火自己安然無恙。
果然讓紫顏說中,很快急雨過去,天空微微發亮,依舊不見陽光。山路俱成了泥濘,好在五人腳下皆著了皮靴,一腳高一腳低地踩進山去,比騎馬放心。紫顏攙了側側,兩人也不知誰扶誰,一起搭檔走得甚快,緊緊跟在景範身後。螢火想扶住長生,被他甩開,硬是手腳並用半爬半走地前行,五匹馬落寞地背了行李跟在後麵。
紫顏走了一陣,回頭招呼長生,見他手腳汙黑,不由笑道:“老天爺下一場雨,倒給你易了容。”長生回道:“上天下雨,就是為地上改頭換麵,我們不過是顏麵上的泥垢,活該被洗掉。”言語看似灑脫,實則眉頭擰著怨艾。紫顏嗬嗬一笑,對側側耳語一句,惹得她輕笑出聲,長生稍不留神,差點又滑一跤。
過了一炷香的辰光,五人走到一個開闊處,青石綿延,溪流歡騰,雨後嵐煙彌散,兩岸彩萼競豔。千姿與陰陽、輕歌一行人各穿了玉色絹綢油衣,如青鬆崖立,站成一排輝麗的風景。長生急忙把手上汙泥在身後抹了,努力綻了一臉的笑,神氣地陪了紫顏站定。
千姿眼中唯有紫顏一人,見他來了,點頭道:“再走一裏路就到營地,先生忍著點,今趟辛苦了。”紫顏也不答話,微一頷首示意無礙,眾人上馬繼續前行。
此後的路稍覺平坦,長生手中的韁繩勒得虎口生疼,苦苦熬了許久,終於見到數間整齊的屋子高高架空矗立,正是驍馬幫的營地。粗壯的圓木淩雲交錯穿插,撐起一間間頂部覆蓋彩色氈毯的六角形木屋,像伸出十指的手掌捧了玲瓏的寶物盒子。
長生精神一振,覺得周圍的景致有了生氣,撇臉四處張望,忽瞧見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倏地打眼前經過,剛一晃眼,就不見了蹤跡。驚呼聲傳來,緊跟著躥出三個手持弓箭的淺褐衣衫男子,臉上抹了汙泥,與山林融為一色。
無奈那動物瞬息而逝,一眨眼去得遠了,三人望之興歎,就勢轉向千姿低首行禮。這當兒陰陽如追日的誇父,一蹬腳飛也似的去了。
千姿眯著眼,看向他消失之處,淡淡地對紫顏道:“那就是猸貉,與獍狖體型最為相似,隻是獍狖食草,它卻雜食,生性大異。”說完眼角一瞟,略略有想難倒紫顏之意,款款地盛著笑。碰上紫顏一張波瀾不起的肅殺麵龐兒,把一腔試探打落了回去,收到不驚不怨的一句回答:“公子想是備了我需要之物,進屋拿給我便是。”
千姿軟軟地一哼,有些忌恨他的鎮定,又有明知故犯的暗喜,領頭朝了營地走去。這時前方映出一道彩虹,恰恰把他華麗的背影籠著,身後的人驀地心裏一顫,隻想加快腳步,與他一同飄進霞光裏去。
沿木梯向上進了屋,仿佛登雲踏霧,一個個走回了俗世裏的熱鬧地兒,張目皆是富貴氣派。長生的心定了定,知道以驍馬幫之能,絕不會叫他們宿在窮荒地方,在這險悠悠的山間能有個暖和歇身處,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想紫顏開口卻問:“沒帳篷?”千姿一蹙眉,景範接口答道:“先生不知,這裏山風野烈,尋常帳篷吃不住,起初造的幾頂都叫掀翻了,凍了我們的人一夜。”他說話的工夫,滿屋的擺設穩穩地應和著,長生不解少爺為何要自找苦吃,苦心思索紫顏話裏的用意。
紫顏垂著寬大的袖子,空落落地道:“我想聞聞這裏的泥土味,不過既是經不住山風,也就罷了。”長生用心嗅了嗅,果然屋裏沒一絲草泥氣息,若是開了門去捕那獍狖,倒覺隔世一般。
千姿脫去油衣,露出內裏刺眼的丹霞錦服,胸口上似獸非獸的怪物仰天嗷叫,兩隻碩大的頭顱上吊著四顆邪氣的眼珠。長生看得久了,仿佛被這怪物冷不丁咬了一口,莫名地疼起來。千姿彩衣一搖,徑自打開身邊的黃花梨木櫥櫃,取出一隻油黑的烏木銅環箱子。
箱子裏是鼓突的黃油布,一層層密不透風地裹著,千姿稍用力一扯,撲麵翻出一陣沁人香氣,引得眾人身心舒爽。再看時,布裏滾出一片雪白的皮毛,夾雜嫣紅、鶯黃、粉青、麝金諸色,爍爍眩目,稍眨眼便生出一相,令人百看不厭。
眾人知是獍狖,不覺醒了神看去。瀕死時的怨念讓它的相貌驀然醜陋,尖聳的嘴臉上,幾根胡須哀傷地垂下,一雙溜圓的小眼怒睜著,像是要掉出眼眶。長生瞥了一眼,嚇得不敢再看,側側經不住它眼中射出的恨意,掩麵難過地低歎一聲。
唯有紫顏顰眉輕嗅,它的香氣如姽嫿指下妖嬈香氣,有似曾相識的誘惑。一寸,兩寸,一層,兩層,氣味順序迭蕩而至。若披起這身皮囊,姿彩炫目,耀然流輝,且有永生的香氣環身,如另一件綺羅華衣,縱然被裹的是平板乏味的身軀,也會免卻世間俗氣。
紫顏伸手把獍狖從箱子裏捧出來,任它沉沉的身子宛如死嬰,僵直地蜷在懷裏。像是在嗬護情人,他現出體貼溫存的神態,喃喃地念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如泣如訴,紫顏唇角挽起令人心悸的憐意,獍狖醜陋的麵容似乎有了感應,不知不覺間緩緩舒弛開了。
紫顏慢慢撫過獍狖的身子,一根根柔軟獸毛如浮雲飛絮,觸手是舒適的暖意。隻是心早已涼透了,香氣鬱結在屍身上,不散,不退,眼皮固執而生硬地張著,仿佛在最後凝望人間。
心眼不肯閉。不論紫顏如何想讓它合眼,獍狖兀自用死時的恨意執著地撐起眼皮。眾人同感淒然,側側甚至念經祈禱,卻見紫顏湊近了它的耳,微動唇齒說了一句話。
獍狖的眼就在此時永遠闔上。
千姿無視紫顏的舉動,不動聲色地道:“先生可有把握將猸貉易容成它的模樣?”紫顏沉吟良久,方道:“獍狖是珍物,這已是一張上好毛皮,公子何必再開殺戒?”
千姿搖頭,把獍狖丟回箱子,冷冷地以商人的口吻說道:“製上等裘衣須用活物,這和先生不從死人臉上剝皮是一樣道理。皮毛新鮮,裘衣存有活氣,遇驚恐可毛發倒豎,遇極寒會疙瘩盡起。要這件裘衣的主顧是個挑剔的人,本公子不想丟了驍馬幫的臉麵,拿一張死皮唬弄人。”
景範見紫顏木著臉,急忙圓場解釋,笑道:“我家公子也知獍狖稀奇,世上沒剩了幾隻,對方開了千金下來,即便驍馬幫不出手,也會有人來捕殺。與其如此,不如請先生以猸貉誘出獍狖,安生地抓到一隻就好。先生見慣大場麵,應能體諒我等苦心。”
獍狖在箱子裏無聲地躺著,長生顫顫地望著它冰冷的身軀,總怕它會突然活過來,狠狠地把這裏的人咬死了再遁走。那雙眼眸裏藏著深深的怨,整間華美的屋子仿佛被它臨死前的怨艾纏上,陰冷氣息貼身侵來,沾衣不退。
紫顏沉思了片刻。他眼裏的思緒飄忽,如同屋外呼嘯的山風,讓人抓不到行跡。就在長生以為他會拒絕時,紫顏對千姿微笑道:“太師陰陽是馴獸師吧?”
長生登即想到陰陽帶來的那群惡狼,匍匐在太師的腳下猶如百姓。千姿道:“說馴獸委屈了他,這世上但凡活物,到他手裏沒有不聽話的。”長生禁不住打了個噴嚏,紫顏瞥了一眼,想起他先前受了寒,轉了話題對景範道:“這裏若有薑湯,煩燒一碗來。”景範會意,招手著長生跟他去另一間屋。
千姿見長生去了,展顏對紫顏笑道:“小孩子走了正好。等抓住了猸貉,用醉顏酡麻了它再施術易容,可保它不受傷。至於誘出了獍狖,剝皮時用醉顏酡便是,屆時若有些許損壞,還需先生妙手,把那張皮毛整理幹淨。”
紫顏道:“公子先取葵蘇液,原來是這緣故。”
千姿一笑,悠悠地指了屋中豎立的一排兵器,皆是檀弓、雙弩、飛叉、錐刀之物,道:“若是本公子以這些利刃捕獵,想必更添傷痛。總之,這塊活皮非取不可,辦成了這樁事,自當恭送先生。”
紫顏默然無語。獍狖的屍身已告訴他太多想要的訊息,將猸貉易容假扮並非難題,隻是猸貉亦是生靈,而一個活物,總會超出人的意想之外。陰陽的馴獸之術,能將猸貉馴成獍狖嗎?而獍狖的心,真會被猸貉打動嗎?易容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也能同樣改變一隻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