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8章
長生糊塗地道:“那易容術究竟是順應天理,還是違反自然?”
紫顏道:“存乎一心。”
說了等於沒說,長生似懂非懂,盯了少爺換過的新鮮麵皮凝望。不知紫顏是否刻意與千姿區別,今次的臉皮謹樸穩重,不似往常姿秀逸絕,讓人多了分親近之意。長生心中一動,道:“少爺每回換臉,是想告知我們當下的心境?”
“一說便俗了,你自己揣摩就好。”話雖如此,琉璃晶瞳裏漾過一陣煦風,不無愛憐地端詳長生躍躍欲試的臉,“想不想試做一張麵具,你戴了玩玩,看能否心境立變?”
這提議如蛇吐出的毒花妖豔眩目,長生怦然心悸。一直以來,他執著於尋回往事與記憶,如今,頭一回看到有跳出命運的可能。脫離這固定了的枷鎖藩籬,如少爺般遊戲於人麵背後,未嚐不是一樁美事。隻是這些自我安慰,除非深信易容能改命,才能真正寄居於這張麵皮。信自己可以逃開,在相信的刹那便成功解脫,反之,則墮入無邊苦海。
長生幾乎忘了自己曾以為臉麵是他與家人的唯一維係,在紫顏身邊浸潤日久,他不再質疑紫顏技藝的奇妙功效,總會被少爺幾句輕輕言語,帶到一個神秘的幻境之外,然後,紫顏指了其中的雲煙變幻,說,進不進去在你自己。
那些是抽離於他既定命運的種種未知,也是能讓他超越眼前寸光之地的飛天妙景。少爺從前提過,這趟旅程隻為添補易容用品,長生隱隱察覺出背後更深的用意。一念及此,他沒有回答紫顏的話,反而說道:“我想通了,千姿不放少爺走,一定想再用著少爺。他既要用著少爺,就不會加害我們,我不該如此焦慮。”
紫顏掩嘴對側側笑道:“你聽聽,他說起這些大人的話就一臉老成,不易容也成。”側側搖頭道:“別顧著笑他,你也一樣,活像望子成龍的小老頭,真是!換張年輕的臉罷,我瞧不慣你這樣子!”
久未出聲的螢火聽了那句“望子成龍”忍俊不禁,突然在車廂內撲哧一笑。紫顏拈著頜下假想中的長須,點頭道:“老夫若得妻如此,得子如此,倒也不枉一生。”此言一出,全車轟然大笑。長生和螢火皆聽得呆了,愣過後狂笑不止,均覺能這般隨意開玩笑的少爺,添了些人間煙火氣。
側側被他一句話勾起無限心事,嬌憨地笑道:“呀,你換臉後連秉性也改了,不如,多扮回我最愛看的那張吧。”
紫顏立即斂了笑容,對長生說道:“這一路你有空就做張麵具,讓我瞧瞧你到底學了多少。”
長生緊張地看向側側,一臉求饒的神情,側側見紫顏不回答,眼珠一轉對長生道:“莫怕,有我在,有張臉我記得最牢,回頭教你怎麽做。”說完,故意瞄了一眼紫顏,可惜看不穿他麵皮下的臉,究竟紅了沒有。
有多少歲月老去,而記憶中那張鮮明的臉,永遠恍如初見。
長生喏喏應了,想到要做麵具,自己太過外行,擦擦額上的汗,虛心問紫顏道:“做*,用什麽材質最好?難不成真用人皮?”想起從前紫顏墊在人臉中的若鰩族之肉,不禁一顫。他人的血肉真能化入自身軀殼,同呼吸同哭笑?會不會有不和諧的撕拉疼痛,或是前生殘留的夢魘?人的肉身究竟有沒有記憶?
長生凝視紫顏的眼,心中的一切不解,或許少爺可以給一個答案。但此刻的他不想問,真真假假,也許在他親手做出一張麵具後,會有自己的解答。
“人皮並非製作麵具的妙品,且撕脫下的人皮枯朽得快,保養是個難題。”紫顏笑道,“其實人的臉皮,墊高一分並不會使旁人察覺有異,因此麵具縱以膏粉粘製,亦可勉強過關。隻是尋常膏粉沾水即化,一張麵具若經不得水,就失卻易容之意。”
側側奇道:“我爹製的麵具,摸上去滑膩膩的酷似人皮,難道竟不是?”
紫顏搖頭:“那是劍州特產的雲光膠,即是雲光樹脂凝結而成,色澤質地與人皮肖似,被師父拿來加上昆侖黃、夕冷、伏龍肝、龍葵、牽牛子、鍾乳粉等五十多種細末一起調製,不傷肌膚,不懼水侵。”
長生一聽便苦了臉,叫他記熟那許多藥名兒,才製得一張臉,現下是太難了。紫顏知他心意,笑道:“另有個取巧的法子。有種靈獸腹上皮毛近似人皮,且天生香氣馥鬱,剝了皮經得住久放,拿來做麵具為上上之選。可惜千金難買。”
長生正遐想中,忽聽車外曳過一人懶散的聲音,說道:“它的皮不僅可易容,背上的毛更是製裘衣的最佳材料,望之如祥雲嘉瑞,是難得一見的絕品。當今天下,以它製成的祥雲寶衣隻有那麽一件而已。”
公子千姿的聲音令人激零零打了個冷戰,眾人立即聽出這是他今次想求之物,進而身如刀割,仿佛要被剝皮的是自己,心頭俱是一驚一痛。就在此時,紫顏的馬車忽地停下,長生忙扶穩了,揭開簾往外瞧去。
明明是初夏,迎麵的高山叢莽卻滲出幽森陰然的氣息,侵麵是一股鑽心徹骨的寒。長生“阿嚏”一聲,急急縮了脖子,往後一躲。螢火接手舉著簾子,葳蕤蔥蘢的林木仿佛滴著水,時不時飄拂過一縷妖氣十足的山嵐,像有成了精的鬼怪駐守,氣勢令人膽戰。
千姿高高地騎在馬上,凝視山林的一雙鳳眼浮起淡淡喜悅,像是見了叢叢嫩香金蕊,拉韁繩的手微微一抖。這一幕逃不過紫顏的電目,他輕歎著對千姿道:“獍狖生性狡猾,晝伏夜出,連有狐族的獵人也莫奈它何。公子莫非想在此間長住,守株待獍?”
公子千姿薄薄輕笑,狡黠地道:“如果僅是驍馬幫,守上一年也未必能找到獍狖,但有了先生,想要抓到它容易了許多。”
紫顏一怔,今次,連他也不知公子千姿究竟打什麽主意。看到紫顏有茫然的一刻,千姿暢快地大笑,舉鞭指了麵前的青山,道:“走,進山!”嘴角的彎弧竟是說不出的誘人。
紫顏在廂內托腮凝思,不知想些什麽。千姿的笑聲仍在他四周蕩漾,如嗤笑的鬼魅試圖迷惑人心。繞身的彩錦軟軟地纏在紫顏身上,玉絲金縷,暗香閑粉,反襯一副穩重老實的麵孔,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意。
長生試探著動了動,紫顏沒有反應,兀自皺眉想心事。側側轉過頭問螢火:“依你看,千姿又想如何?”螢火見多識廣,不由苦笑道:“先生再厲害,也不能把人易容成野獸。那獍狖體積雖大,卻與人形迥異,我看這回先生是遇到麻煩了。”
側側不覺想到從前,曾有過易容成一棵樹的戲言。如果人可以易容成野獸,紫顏的技藝是否更高了一層?那會是神的境界嗎?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她心神搖簇地盯了他的手看,玉石般的手在他頜下屈成空拳,如蟠曲的龍等待揚爪的一刻。
紫顏一抬眼,望進她心裏去,於瞬間看到了過往,想起曾易容過的一張張臉。他忽然了悟,端正了身子說道:“人獸殊途,千姿不會讓我逞強,他想我易容的不是人,而是獸。”
是幾可亂真的假獍狖。
眾人麵麵相覷,不愧是公子千姿,今趟又是異想天開,想以假獍狖引出真獍狖。隻是野獸比不得人,有靈敏的嗅覺,一聞便知非我族類。更何況就算是假獍狖,也須是活物,偌大一隻野獸又怎會聽從人言,乖乖地把對方勾引出來?
想到這裏,側側、螢火和長生覺得,紫顏遇上了天大的難題,根本毫無破解之道。
一絲鮮妍的笑意從紫顏臉上掠過,吹在每個人心頭。他嚴謹的麵容嫵媚如同碰上天大喜事,七彩光爛,現出風流意態。
“這倒是一樁有趣的事呢。”
山路聳峙,逼仄的一條小路險險地向上彎去,很快淹沒於亂峰巉石之中,不知前路是否窮絕。攲斜雜遝的枝椏密密地織就了一張網,走幾步就要以利刃開路,披荊斬棘。
千姿吩咐幾個幫眾留下看守車輛。紫顏的高鞍大車無法入內,四人各騎了一匹馬,帶上隨身衣物跟在驍馬幫的馬隊後。長生見了峭削無路的山坡本就膽寒,坐在馬上離地遠了,更是死死夾緊馬腹,伏抱馬脖子低聲叫喚。
紫顏笑道:“上山容易下山難,等他日下山,給你蒙個眼罩子就不怕了。”長生一聽要“他日”才可下山,嘟囔著小聲抱怨,顫了兩下,差點滑下馬去。好在螢火見機甚快,駕馬上前用手托了他一把。
驍馬幫眾人快刀閃過,亂枝盡掃,活生生劈出一條坦途來。二幫主景範特意落在後麵引著紫顏前行,婉轉地說道:“辛苦先生,等到遊天峰紮營,路便沒這麽難走。”
紫顏點頭,鼻尖清清涼涼,沾了一滴墜下的露珠。提著心走了一程路,他身上卻無半點汗,山間的陰濕如一塊擱在心頭始終不化的冰。想到此處,他回望側側,一件銀紅羅衫單薄地隨著山風飄拂,雙目交錯,她眸子裏有欣慰的暖。
她什麽也不介意,隻要能如此相伴,一前一後,走完這人生就好。
馬背顛簸,紫顏默默回過頭,注目望天。枝葉間隙裏支離破碎的天空已是一片鷹脖色,灰撲撲地壓向山頭。前麵有人叫了一聲:“要下雨咯!”而後驍馬幫眾人加快馬速,在林間奔走如飛,幾下繞走,沒過多久大隊人馬就失了蹤跡。景範不緊不慢地陪著紫顏,笑道:“先生莫急,我帶了雨具,不行就尋處避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