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6章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斜,一隻輕舟載了易容過的千姿、景範、陰陽與輕歌蕩進渡魂峽。
景範牢記前次的教訓,在船上對千姿說了,盡量不要與丌呂族人動手。千姿聞言笑道:“你以為本公子不是有備而來?蒼堯國內有丌呂流民,我們三人會說他們的話,隻你對他們毫無所知罷了。”
景範“呀”地輕呼一聲,微覺與千姿間有了隔閡,公子的往事是他雙腳踏不進的領域。他低下頭掩飾心情,手上的竹篙用過了勁,一下蕩得很遠。
千姿和顏悅色地向他解釋道:“此間丌呂族用白樺皮搭窩棚居住,也用樺皮製船,平時以捕魚和狩獵、采集為生,馴養狗、鹿拉車。人人身手矯健,擅長弓矢,說他們凶殘,不過是一旦有外敵侵犯絕不手下留情,民風彪悍而已。”
景範心中一動,“紫先生故意那樣說,是怕我幫用武力強奪,會滅了丌呂族?”千姿道:“他小瞧本公子。”景範點頭道:“公子想如何去偷取神液?”千姿道:“能偷偷得手是最好,萬一被發覺,就扮作流落蒼堯國的族人歸來尋根,理應不露破綻。”
到了丹崖灣,景範依舊將船隱於岩石之後,下船時不覺想到了曾救過他的那個少女。她的傷有沒有好,是否會怨恨他,此行會不會再遇上她?她不會認出他是當初以怨報德的那個人,也許這樣的相遇會讓他心裏好過一點。
四人越過沙石林立的淺灘,向鬆檜蔽日的林莽中走去,沿途的白樺樹有不少光禿禿沒了樹皮,顯出蒼勁森然的景象。偶爾碰上幾處埋伏,四人何等老到,並不放在眼中,如入無人之境,很快就順利地來到一處長滿高聳棕色怪樹的高地。
千姿滿意地停了步,對景範說道:“這就是葵蘇神樹,你來摸摸。”景範仰頭看去,結實的樹身光溜如石,直至樹冠才冒出叢叢深綠色的葉子,像一群裸了身子頭發如草的野人。他伸出手去,光潔的樹皮撫上去略覺澀手,並不似想像的溜滑,輕輕一敲,透出厚實的“篤篤”聲。
“有人來了。”陰陽低聲說道,四人連忙快步進了樹叢,隱去身形。
葵蘇樹下轉瞬間聚集了百來個丌呂族人,在空地上插了一圈柳條枝,當中架著幾隻麅、鹿、野豬與大雁。四人暗中窺伺,隻見族人眾星捧月般簇擁了一個身穿神衣、神帽與特製坎肩的老年男子,敲了一隻鼓招搖走進圈中。那男子邊跳邊唱,念念有詞,神情熏然迷醉,對了一個兩尺高的人偶如泣如訴。唱了一會兒,那男子用刀割開牲畜的皮肉,將血塗抹在人偶唇上,又接著跳起來。
千姿聽了一陣,對景範道:“他們的族長渾身長了寒瘡,像貓兒眼一般亮,裏麵有膿血。怎麽也醫不好,隻能來求神。”
陰陽道:“丌呂族的規矩是在病人屋裏放一水盆,隻食豌豆靜養。這病其實簡單,不過是內毒旺盛,氣血不行才結成了膿,多吃點蔥韭雞魚就可解。”微笑著向千姿請命,“請公子示下,是否讓臣去醫好了族長,換取葵蘇液?”
千姿冷冷地道:“我們要扮的是流民不是神醫,治他的病太費唇舌。夜長夢多,本公子不想惹這麻煩。”
陰陽肅然低頭,道:“是。”
不料那些族人請神後並不離開,一個個坐在地上,竟守著神靈祈禱起來。眼見天色漸黑,眾人仍然沒有離去的跡象。
輕歌不免著急,小聲地問千姿:“公子,我們是不是取些葵蘇液就走?”千姿冷“哼”一聲道:“怎麽走?那邊是高山,這邊有人擋著。再等等,本公子不信他們會守幾夜。你若餓了,自己割破神樹喝點醉顏酡。”輕歌碰了壁,不敢再多言,隻得小心埋伏好身形。
當晚,有數十個丌呂族人守夜,等到月上中天,千姿索性放棄回營地的打算,徑自閉目睡去。景範心知公子不想開殺戒,不由暗暗讚許,眼前這僵局他亦無法打破,唯有替公子守夜,讓千姿可以安心休息。於是他示意陰陽和輕歌早早安置,獨自留在最外邊盯著族人的動靜。
次日清早,族人換過一批,依舊虔誠地為族長祈福。景範心想,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四人已餓了一晚,要是再熬一日,驍馬幫的幫眾怕是要燒心焦急。陰陽看出景範憂心,對千姿道:“臣有一計,不若就當是神明指示,為解救他們族長而來。”
千姿雖知曉一些丌呂語,卻不明白祈福要花多少時日,見此情形也猶豫起來。輕歌幫腔說了幾句,千姿勉強應了,道:“就算救人,也要速戰速決,不可拖得太久。”
“臣遵命。”
四人故作迷茫地從葵蘇樹後走出,族人見狀不由一驚,陰陽忙向最近的一人迎去,張口就用丌呂語問:“這是哪裏?”那人見了他們的裝束與容貌,奇怪地回道:“這是我們住的地方,你們從哪裏來?”
陰陽道:“我們一直在蒼堯國行醫為生,一覺醒來就在樹林裏。神哪,請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麽事?”那族人被他這一句“神哪”暗示,興奮地對身後的族民叫道:“他們是神派來救族長的!”
景範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見一個族人過來指引,便跟隨那人往高地下走去。經過柳枝圈,那個族人飛快地向穿神衣的男子點了點頭,景範跟著點頭招呼,不想對方目光如炬,馬上睜大了眼叫了一句。
景範不知道他喊什麽,千姿聽得分明,那人說的是:“他們不是神的使者,他們是奸細!”話語剛畢,丌呂族人盡數橫眉直對,引路的人立即彈開,以戒備的眼光盯緊了四人。
千姿不知哪裏露了破綻,回想引路者經過時的舉動,腦中忽地閃過一個細微的動作,是那人在胸前做了一個手勢,隻是他們跟在身後,沒有看得仔細,因而無從摹仿。想來那是丌呂族敬神時獨有的手勢,可他們走過神祇旁不曾有絲毫禮敬,自然會被族中的神官發覺有假。
這是易容術遮掩不了的不知情。這一回,不知有意或無意,紫顏的易容術並沒有帶來丌呂族的記憶。
丌呂族人多勢眾,千姿不想被群毆,當機立斷退回神樹叢中。族人也不急著動手,錯落有致地列隊,每十人一排將他們圍起。有人吹響了葉哨,一聲細長尖銳的鳴聲劃破山穀傳了出去,聽到哨聲的族人從居處拿來了防衛的兵器,一撥撥從林間湧出來,潮水般衝到離他們三丈遠之處,虎視眈眈地注視四人,口裏發出低沉的吼聲。
一時間刀箭林立,殺氣騰騰。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高大的丌呂族男子站到了族人的前麵,先前那個引路者恭敬地向他稟告發生的情況。這人身穿毛色鮮麗的虎皮,手持一張巨大的白樺弓,健碩的右臂上有一條蜿蜒的傷口爬過。那人向藏身葵蘇樹叢中的千姿等人喊道:“我是奧倫骨,你們乖乖出來投降,我就不動你們。”
千姿冷笑一聲,孤傲的臉上現出一線怒容,在景範看來,墨犀角畫的濃眉狠狠地揪起,更添了冷酷的意味。輕歌知道景範聽不懂,小聲解釋了,千姿沒好氣地道:“他們要是先動手,別怪本公子不客氣。”陰陽忙道:“何須公子憂心,臣自會打發他們。”
奧倫骨喊了數聲,裏麵的人毫無反應,不由惱了他,揮手叫族人發動攻擊。一撥箭矢倏地如疾雨直飛,眼看要沒入葵蘇樹叢,陰陽那老頭突然如仙鶴衝天而出,飛舞了一圈,箭矢盡數頹然落地。
奧倫骨並不灰心,指揮族人輪番放箭,千姿見他們欺人太甚,心中騰地起了火,在第三撥箭雨來時,不由分說縱身出去,用腳尖踢飛了一支箭。他雖是一身山野裝束,整個動作卻曼妙如行雲流水,景範仿佛又看到當初那翩翩少年駕馬而來,不覺呆了。
“噗”的一聲,箭矢插入奧倫骨右臂,正中他原先的傷疤,像貪婪的狼咬中獵物,箭羽猙獰地顫動。
奧倫骨大叫一聲,伸手就把箭拔了出來,對噴出的鮮血視而不見。族人不甘示弱,各自持了魚叉、斧頭、長弓、石刀高聲示威,氣勢反比千姿出手前更勝。千姿避回樹後,半張臉迎了光,特意染黑的眉下眼神幽深陰鬱,慢慢動了殺意。
正在這時,一襲大紅的披風裹了被景範所傷的健美少女,出現在高地上。景範見她平安無事,眼中一亮,心底暗暗歡喜。少女迎上奧倫骨,急切地說道:“大哥,這裏有昨日救了我的人,請不要動手。”
奧倫骨指了指臂上的傷,道:“你說什麽,他們是奸細,還射傷了我。”
少女解釋不清,求助地望向身後。於是千姿和景範瞧見一隻金翅蝴蝶,悠然從遠處的林間飄然而至。
紫顏披了一件寬大的鏤金袍子,自黑壓壓的丌呂族人中穿過,身影格外明霞豔麗。他走近奧倫骨時微微一笑,像族人最盼望的晴天朗日,令人心頭一暢。族人見了紫顏神仙般的模樣,劍拔弩張的氣勢頓時舒緩了,鼓噪的聲音竟沒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看清他要做什麽。
紫顏向奧倫骨行了一禮,用的是丌呂族見麵常用的手勢,更用丌呂語道:“這些人是我的朋友,他們冒犯了神靈,請你恕罪。我們會用重禮賠罪,也請你笑納。”那少女聞言,立即附和說了很多話,紫顏感激地道:“謝謝你,阿嬌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