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5章
他的暗器上浸了特製麻藥,遇血速流,一沾便倒,好在出手時留了情,入臂僅半寸。饒是如此,拔出來時仍是鮮血迸濺,像淚流不止,一顆顆滲到人心裏去。景範手忙腳亂地撕開身上的金錦襴袍,把一縷錦繡小心地為她綁上。忍不住偷看少女沉睡的容顏,因了那剛硬如針的眉眼,初見時驚心動魄,但瞧久了竟有幾分歡喜,仿佛觸到一叢恣意盛開的麻黃,堅硬的線條後別有一番柔美。
紫顏和長生相互攙扶著下了船,走到受傷的三人麵前。另外兩個男子年歲皆不大,穿了一身獸皮,頭上插了豹尾。紫顏朝長生努了努嘴,讓他為兩人包紮,長生瞪了瞪景範,內疚的人仍在少女麵前懺悔,絲毫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傷者。長生無奈,接過紫顏遞來的褡褳,拔出暗器替兩人清理傷口。
等景範回過神請示紫顏的時候,紫顏抿了嘴輕笑:“丌呂族人長什麽樣子,你們記下了罷?該回去了。”景範一怔,未曾想這麽快就走,紫顏又道:“你打傷了他們的族人,難道想深入腹地去賠罪?早早溜之大吉為上。”
景範垂頭喪氣,想到是先入為主存了念,以為丌呂族見人就殺,因而不分青紅皂白就回擊了。他這邊廂過意不去,那一邊紫顏淡淡說道:“二幫主,好在你沒帶長弓。”景範心一緊,苦笑道:“先生說得是,若我能像對一般人那樣以禮相待,此刻說不定和他們在把酒言歡。可惜……”
紫顏無動於衷地往船上走,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長生收拾完畢,拾起少爺的玉色番羅褡褳,疑惑地問景範道:“你說,少爺怎麽知道要備傷藥的?”說完,迎上景範惱羞成怒的眼,連忙縮了縮脖子,飛快地道,“我回船上等二幫主。”
景範想起剛才的一幕,一刹那黑白顛倒,是他錯了嗎?回去見到千姿,他該如何交代,是否依舊能堅持千姿的想法,易容成丌呂族的人進來偷取葵蘇液?
他解開花羅披風蓋在少女身上,特意把她**的腿臂小心裹好,似不想讓人看了去。想到先前那條蛇,又掏出一個瓷瓶,在三人四周撒了一圈淺色的藥粉。長生忍住惡心把死蛇踢回河裏,回首瞧見景範的舉動,好奇地問紫顏道:“少爺,那是什麽?”
景範取了火折,倏地把藥粉點燃,一縷刺鼻的氣味遙遙飄近長生口鼻。那三人周圍立即燒出一個火圈,妖異的青色火焰精靈般起舞了片刻,複歸於塵泥。景範滿意地走回船上,紫顏笑道:“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一種叫‘啼烏’的奇鳥的糞便,蟲蟻牲畜都很怕這股子味道。驍馬幫的寶貝真是層出不窮,連我也有點羨慕了。”
景範聞言說道:“先生抬舉。這些小道玩意,怎能入先生的眼。公子……莫非想我們換成這種裝束進山?”想到肌膚要塗抹成黑黝黝的模樣,心下總覺不慣。
紫顏一本正經地道:“你們若真能不知不覺偷去葵蘇液,大家倒太平無事,何況你剛又傷了人,想言和也晚了。”長生腦中畫出景範野人打扮的模樣,忍不住偷笑出聲。
景範苦惱地垂頭撐篙,幾次心不在焉,把長生晃得差點栽進水中。少年目睹這個驍勇男人的愁態,想到自己從未對少爺這般憂心過,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憂慮。他又望了一眼乘雲駕霧般坐著船的紫顏,無論陪少爺去何處,再多滔天巨浪也會轉眼風和日麗,每如幻境引人沉迷。
長生不由闔上雙眼,任峽穀悠悠蕩蕩地侵過貼麵的風,隨著搖曳的船身睡了過去。
醒時,身上披了件緙絲仙鶴緞衣,一望便知是少爺之物。長生揉了眼,見自己已躺在帳篷裏,螢火在床鋪前擺著茶點。他啊地叫了一聲,問:“少爺呢?”螢火道:“公子千姿請了他去。”長生暗想,千姿怕是忍耐不住想進山了罷。
千姿的帳中,景範、陰陽、輕歌正陪了紫顏,探問易容的細節。紫顏瞥見千姿閑散地斜倚水席,玉唇渡酒,渾似與此無關,便道:“隻你們三人去?”景範知他有所指,道:“有我們就足夠了。”
紫顏撫袖輕笑,轉向千姿道:“公子不去,就沒我的事。”千姿秀眉一蹙,奇道:“我差手下人去,有何不妥?”紫顏道:“親力親為,方有誠意。不然,我讓長生為你易容可好?”輕歌想笑又不敢笑,嗆在鼻裏打了個噴嚏,忍得好不痛苦。
千姿向來愛惜羽毛,從未想過在屬下麵前自損容貌,聞言冷然道:“請先生易容,本公子自會花費重金厚禮,要我改頭換麵,卻是休想!”紫顏笑道:“無妨無妨,當我沒來過。”竟當即轉身離去。
景範忙擋住紫顏,賠笑道:“先生有話好說,再慢慢商量不遲。”紫顏道:“易容的主意是你家公子所出,事到臨頭卻不肯擔待,哪裏有一幫之主的模樣?”
千姿拍案,怒道:“誰說本公子是怕事之人?好,就準你為我易容!我倒要親眼看看你的本事,若有半分破綻,回來要你好看!”
紫顏悠悠地道:“公子隻為取藥,記得切勿殺生。”
“哼,不用你羅嗦!本公子不殺一人,就能拿到葵蘇液,你就等著瞧吧。”千姿恨聲說道。餘下三人怔怔望著他,千姿平素自視甚高,尋常無人能勸得動他,如今竟被紫顏輕易激將成功。隻是他們更好奇的,是粉肌玉骨的千姿化成山野村夫的模樣,任誰也想睜大眼瞧仔細了。
紫顏要為千姿易容的事立即傳遍了所有營帳,長生聽到外麵有人談論,剛想出門詢問,側側掀了帳子進來,失笑著招呼他們道:“呀,千姿要易容了!長生快去看大黑臉,螢火你也來!”說著,笑得花釵頻搖,摔下帳子去了。螢火和長生互視一眼,看見對方心裏在說,去了,千姿會不會生氣?卻同時開口道:“去看一眼如何?”
千姿的營帳香麝襲人,一進去便瞥見海螺杯、犀角碗、水晶燈座、瑪瑙棋子、象牙筆管等精致物件金燦耀目,香幾、條案、鼓凳、床榻更是紫檀製成,塗雕雲龍,紋金罩漆。長生暗想這妖嬈況味似曾相識,與紫府奢華仿佛,不由露出笑意。
驍馬幫的人皆守在帳外,裏麵僅千姿、景範、陰陽與輕歌四人。紫顏攜了他的寶貝鏡奩,在黛硯上調了畫眉的黛石,一點點塗在景範額頭。長生見千姿仍是麗華標致的一張臉,頓時沒了興致,螢火也微微失望,但紫顏所用之物少見,兩人又疑惑地觀望下去。
側側問道:“何不用螺子黛?不用研磨,蘸水就可用。”紫顏手上不停,閑閑說道:“螺子黛源出波斯,是藍靛花所製,每顆值十金,卻尋常見了。我這黛石不僅是天然青石,更用姽嫿之香熏製過,喚作‘蘭黛’,易容美顏兩相宜,更為矜貴。”被他一說,側側眼波流轉,在心底勾畫蘭黛輕鎖眉山的描妝情形,不覺出神。
千姿笑道:“黛色偏青,與丌呂族黝黑膚色類似,先生果是聰明。”
紫顏道:“這還沒完。長生你瞧好了,眉唇如用煙煤,味道未免不好聞,用昆昭國的墨犀角磨粉調勻,塗上後正與煙煤類似。”說著,從鏡奩中翻出墨犀粉來,和了水點在景範眉上。長生眼花繚亂,默記紫顏的手法,心下躍躍欲試。
臉麵調理停當,要為雙臂與雙腿抹上同樣的黛色。景範自顧自脫了襴袍,剛想褪中衣,側側羞紅臉避了出去,長生和螢火守在紫顏身邊觀望,輕歌更是笑吟吟地等著。景範瞧見六人立在身前,不知怎地也窘了,清咳一聲,無人有挪動的跡象,隻得褪下中衣,現出內裏天淨紗汗衫半臂。
雖然夏日袒胸露臂是常事,這會兒見了景範結實的手臂自短袖中露出,長生不禁有些發訕,忍不住瞟了千姿一眼。景範越發臉上燒得慌,好在有蘭黛遮掩,看不出麵色大變。
千姿顰眉道:“紫先生,剩下的蘭黛你讓景範自己動手。本公子心急,想早些易容,你看如何?”紫顏笑道:“好。”千姿遂沉下臉,道:“閑雜人等都給我出去。”
陰陽、輕歌、螢火、長生四人知他所指,腳步粘了片刻,期望說的不是自己,然則被千姿一一用淩厲的眼神掃過,無不悻悻往外走。臨走,紫顏叫了一聲:“長生,你去把先前丌呂族的服飾畫給側側看,叫她依樣做幾件衣裳。”長生應了,想到無法親眼目睹少爺的手藝,懊喪不已。
走出帳篷,輕歌蹭到他身邊,大倒苦水:“唉,我想看你家先生怎麽為我家公子易容,誰知道公子連我也趕出來。本來在蒼堯國之時,我家公子最親近的人就是我,我雖比他小了幾歲,差不多也與公子同時長大,一同修習騎射之術……”長生飛快地打斷他:“對不住,我找少夫人做衣裳去。”說完,連蹦帶跳地逃了去。輕歌口上刹不住,再一看隻有螢火肅然站在跟前,想了想還是說道:“我……沒事了,你請便。”
過了一個多時辰,從帳篷裏鑽出兩個手持魚叉的漢子,把守在門口的驍馬幫勇士嚇了一跳。費盡眼力才認出了景範二幫主,公子千姿更是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野性十足,不見絲毫俊俏嬌柔。
紫顏走出來拍拍手,見輕歌兩眼發直看得傻了,笑道:“來,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