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4章

陰陽是太子之師,也就是說……景範猛然盯住那言不由衷的笑顏。

“嗬嗬,你驚什麽?本公子經營驍馬幫也是在打天下,你該明白。”千姿喃喃說道,麵容襲上濃濃倦意,像掛滿淚的紅燭。

景範心有不忍,道:“夜了,公子早些安置。對了,明日紫先生要進山,我們要跟著去麽?”

提到紫顏,千姿恢複了一些生氣。

“聽他的吩咐就是了。丌呂族,不知道會不會把這位弱不禁風的先生給撕了。”

次日。

長生打著哈欠走出帳篷時,紫顏攜了一隻玉色番羅褡褳懶洋洋地在與螢火聊天。他剛想趨上前去,輕歌的身影忽然出現,眉宇間一掃冷漠,拉住他道:“真是大事不好,也不知你家先生如何想的,竟對我家公子說要帶你上山,不許我們跟著。你去勸勸他,就說你心中害怕,不敢和他獨去。你想,你們倆毫無武功,丌呂族個個是好勇鬥狠之輩,萬一碰上了,你們如何逃得過去?不如依我家公子之言,由我們驍馬幫高手帶你家先生進山。”

長生愣愣地望向他,昨日不曾聽千姿的貼身童兒說過話,沒想到開口就是一串,聽得他雲裏霧裏。輕歌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撲哧一笑,忍住心中的輕慢之意,耐了性子道:“我說,你是不是沒睡醒?渡魂峽地勢險峻,別說遇上丌呂族那些野人,光是山穀中的蚊蟲鼠蟻就夠你們受的。你和你家先生皮嬌肉細,若是尚未替我家公子做事就先折損了身子,叫我家公子如何過意得去?不如讓我驍馬幫高手陪著……”

長生恨不能搶步上前捂他的嘴,好在螢火前來搭救,冷冷地在旁插了一句話:“有我在,輪不到你們。”輕歌瞳孔收縮,瞪了螢火一眼,被他周身發散的勁氣所迫,小聲嘀咕了一句,傲然走開了。臨走,長生猶聽見念叨聲不絕如縷:“懂點功夫有什麽了不起,比我驍馬幫高手差得遠了,一時嘴硬,到時吃了眼前虧,別怪我沒有提醒……”

長生忍俊不已,心下掛記紫顏,邊對螢火說話邊四處張望:“少爺真要單獨帶我進山?”

紫顏正低聲對側側說著什麽,側側連連搖頭。螢火麵有憂色,道:“先生說隻帶你進山,要我好生護著夫人,他還說,不許驍馬幫的人跟著。”長生登時木了臉,輕歌的話一句句打心裏流過。兩個風吹就倒的人,偏偏獨闖龍潭虎穴,不知道紫顏在盤算什麽。長生掐了掐手心,該很清醒,可少爺難道沒有在做夢?如此異想天開。

這時,一陣嗷嗷叫囂的狼嚎聲吸引了長生的注意。陰陽牽了群狼悠然漫步在營帳外,像馭了仙獸的奇人正要渡迢迢銀河。金黃色的晨輝灑在狼群身上,令它們灰白的茸毛熠熠生姿,仿佛千萬道絲線織成氣韻生動的一幅丹青。

長生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他從心底裏不喜歡這個太師,不喜歡陰陽身後隨之而來幽暗朝廷的氣息。他不知道是因為紫府眾人剛剛從另外一個朝廷的眼皮下逃脫,還是因為排斥權貴那種氣勢壓人的窒息感,總之,一聲聲的狼嚎勾起他許多不快的感受,憋在胸口想找地方宣泄。

如果少爺不覺得此去會有危險,那麽,他寧願就此隨少爺走進深山,避開眼前惡心的一切。

側側爭不過紫顏,一甩手進了帳篷,紫顏笑吟吟地招呼螢火,道:“你去向公子千姿討點新奇玩意,就說我為少夫人要的。他那麽愛炫耀,一定會給點好東西。”螢火朝長生使了個眼色,往千姿帳中走去。

長生指了紫顏手中的玉色番羅褡褳,問道:“少爺帶了何物?”紫顏神秘一笑,並不回答。一陣風過,長生縮了縮脖子,仍然心存畏懼,道:“真的隻我們倆進山?我……”紫顏笑笑:“我若說丌呂族並不可怕,你信不信?”長生猶豫了一下,道:“少爺說過他們凶殘成性,莫非是假的?”紫顏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曉。”

長生把心一橫,道:“少爺,我有個主意,咱們帶多點迷香進去,他們要是想抓我們吃了,我們就把他們全迷倒了。丌呂族的人,也是有鼻子的吧?”紫顏嗬嗬一笑,伸手一戳他的額頭:“等你拿了火折點香,怕已經掉進陷阱裏出不來了。”

兩人說話間,螢火抱了一匹雪白的料子從千姿帳中走出,整個人頓時像遮了雲煙,影綽縹緲。紫顏讚道:“不愧是驍馬幫之主,居然有青鸞大師夢寐以求的冰心羅,這下側側非要乖乖聽話不可。”

長生吃吃地道:“青鸞大師,是那個文繡坊的當家麽?”紫顏道:“她是你家少夫人的師父,不然,我怎能有她親手織的射目繡?呀,千姿真是殷勤,倒叫我不忍不幫他這個忙了。”

景範一身錦繡裹在大紅花羅披風裏,身背長弓立於兩人麵前,英姿颯颯。他向紫顏施禮道:“公子讓我務必與先生同行,請先生千萬原諒則個。”

紫顏歎氣:“唉,拿人的手短,我是知道啦!罷了,請二幫主除去兵器隨我入山,我們不是去打獵。”

千姿始終高臥在營帳中不曾出來相送,直至三人淡淡地沒在晨風中,他飄忽的麵容才現於陽光下,非喜非憂的眼神熏然如醉。陰陽從不遠處遙望他佇立的身影,腳下狼群躁動,被他用兩手緊緊扣住了韁繩,堅立如高矗的巉崖。

渡魂峽全長三十七裏,兩岸奇峰綿延,森然林立,遠看去絕無人跡,也無道路可行。紫顏、景範與長生三人乘獨木舟沿河水逆流而上,過十一處急流險灘,即可進入丌呂族出沒的丹崖灣。

景範手持竹篙,一下下點在河水深處,輕舟如雲浮在水上。縱有漩渦暗流,也像驟起驟滅的泡沫,被他用竹篙一戳,便失去了威脅。

紫顏振衣坐在舟中,愜意觀賞兩岸風光,沉香鏤金袍遮起盤曲的雙腿,他整個人如同船板上用螺鈿鑲嵌的一枚鮮花徽記,任小舟浮沉飛蕩也巍然不動。長生沒他那麽從容,始終扶著船沿咬牙忍耐,好在景範手段驚人,雙腳用千斤墜力死死壓住船麵,盡管舟行顛簸上下搖震,長生倒勉強挺了過去。

小船平穩行駛時,景範忍不住開口問紫顏道:“為什麽先生執意不許我幫的人跟隨?多些人來不是有個照應?”紫顏抬眼看他,眸子裏是粼粼碧波,清可見底。他笑著反問:“你是不是想說我們此行危險?”

景範握了握手中的竹篙,道:“據說來盜取葵蘇液的人皆是有去無回,沒一個能生還,江湖上不少好手和幫派都折在渡魂峽,死狀極慘。最可憐的是北馬寨,全寨二百一十三人圍攻丌呂族十八日,結果反被全殲,屍骨無存。自那之後,丌呂族就有食人族之稱,沒一點膽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連想替偷盜者收屍的人也斷手斷腳,無人能全身而退。”

長生打了個哆嗦,撲麵的風有了鑽心的寒意,直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要再往前行。

紫顏微微一笑:“你知道麽,北荒有多個地方有丌呂族人,那些人不像渡魂峽的丌呂族會見人就殺,他們非常和氣。沒有人會生性凶殘,除非為外界所逼,此行人多,反倒不妥。”

長生心中一顫,崇敬地望向紫顏,他尊敬的少爺像是從無憂患之時。他知道紫顏偶爾會發愁,卻不曾對任何險難有過懼意,想到自己動輒畏事,不由在萬般的愧意中激起一絲鬥誌,想去學少爺的處變不驚。

但是那不驚之後,曾有多少辛酸,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河水在丹崖灣由東轉南,河岸忽然開闊,驟變成洪濤巨流轟然而下。長生聽得奔湍的水聲如蹄聲雜遝,想起驍馬幫騎士踏馬而來的英姿,心神搖簇。岸上隱約有尖銳的人聲傳來,景範撐篙將小舟掩藏到一處岩石之後,掏出一把暗器握於手心。

紫顏軒眉一蹙,用眼神壓下景範的殺氣。三人正待側耳傾聽,漂浮的小舟突然觸動了丌呂族支在河中捕魚的裝置,水麵上“嘭”地彈出一張麻線大網,驚動幾個手持魚叉的人,從岸上斜坡的林木中現身出來。

眼見避之不及,景範的殺氣止不住地漫溢,挺直了身軀迎向來人。紫顏不動聲色地端坐舟中,伸手牽住了臉色煞白的長生。

長生按住狂跳的心口,偷眼瞧著那些奔近的丌呂族人。來的也是三人,**的雙臂和小腿亮出黝黑的皮膚,眉與唇更刻意用煙煤塗成濃黑,遠望如炭筆作畫。領頭的少女五官甚美,發髻斜插一根翠綠色鳥羽,一身粗布衣裙,腳穿草鞋縱步如飛。她看見景範,“呀呀”叫了一句什麽,手中的魚叉立即飛射而出。

景範遲疑了一瞬,少女晶亮的眼疊映在他的心裏,對視之時仿佛有一道彩虹將他們連起。但眼看要擦身而過的魚叉打破了他的幻想,當下毫不猶豫地回贈三枚暗器,無一例外地打中了迎麵的三人。三人駐足倒地,暈了過去。

“大家別慌!”景範喝了一聲,安撫紫顏和長生。魚叉的準頭很差,但這兩人瞧不出,準要驚慌失措。待他回頭望去,紫顏淡定如常,指了船邊徐徐說道:“人家救了我們,你卻打傷了她,未免說不過去。”

一條斑斕的蛇水淋淋地趴在船頭,長生這時方見了,“哇”地怪叫一聲。景範見魚叉正戳在蛇的七寸,悵惘間心頭飄過那一雙眼,他想也沒想,幾步跨到岸上,俯身查看那少女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