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章

“你故意放了這一粒假的留給我……是讓我不要再執著下去嗎!頡蘿你……”他的聲音澀啞,神情卻驀然變得狠厲,“你真的絲毫不在意我的感受?我偏要執著到底,看看你複生之後,究竟有什麽話說!”

俱黎手中的氣團仿佛是一片片風刀,鋒銳無匹地劈向兩人,安清夜左支右絀,冷不防手臂被割到,頓時鮮血四濺。彌川尖叫了一聲,大喊道:“俱黎,你別傻了!她從一開始,便不是因為你而放棄剃度的!”

俱黎一怔,手下便是一緩。

“她放棄剃度,是因為她師父提點她,要她入世看看,才能求得證悟。頡蘿師父的原話是:癡兒,佛陀嚐遍生老病死之苦,方才證悟--汝去紅塵,再來言佛心。”

“你必是為了誑我放手,才會這麽說。”俱黎冷笑,“多說無益,等我取來俱緣果,一切便見分曉。”

“誰騙你了!當日她跪在蒲團上,心中便是這麽想的。她遲遲不離開你,也是因為愧疚於之前利用了你,又怕你太過執著……”

彌川的話並未說完,俱黎卻像真的發了瘋一樣,他的靈力化作風刀,狂風驟雨般襲來。一團能量擊打在一旁的銅鍾之上,徑直往彌川這邊反彈過來。眼見要把彌川的左臂卸落下來,安清夜猛地將她往後邊一撞--

啪的一聲。

彌川手裏的俱緣果沒抓穩,掉落在地上,仿佛琉璃一般,碎了。

俱黎一怔,身體一僵,停下了攻擊。安清夜一道淩厲劍氣收之不及,恰恰劃向了俱黎手腕上的菩提珠。

菩提四散開來,其中淡淡的煙霧縹緲而出,漸漸凝聚在一起,浮現出一個淡淡的人影。

那是個身材纖瘦的女子,她靜靜地浮在俱黎麵前。

俱黎像是癡了一般,呆呆地凝望著她,良久,才顫抖著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她的臉頰。

可他的手卻徑直穿過了她的身體。

“頡蘿……他們是騙我的。那個時候,你和我走是因為喜歡我,是嗎?”他近乎祈求地問道。

頡蘿靜靜地看著他,聲音依稀帶著回音傳來:“阿黎,是我對不住你……”

她臨終之時,也是這樣一句話,一模一樣。

俱黎終於明白了,她的“對不住”,並非因為“愛”,隻是因為“不曾愛”。

可笑自己執著數百年,竟是一場虛無。

俱黎踉蹌著倒退數步,過往凝滯的時光倏然傾倒而下--他的外表依舊是那個一眼便讓彌川傾倒的美男子,身心卻驀然蒼老了。他不再看她,隻是怔怔地望著那粒碎裂的俱緣果,最後仰天長笑,淚水漸漸滲出來,顯得無限悲愴:“也好,也好……碎了也好……”

他在大笑間轉身離開,終不複回頭一眼。

隔著小雁塔的裂痕,依稀能窺見遠處天邊起了一絲光亮,星子明暗不定地閃爍著,似在悼念這最後的黑夜。

頡蘿轉過身,她的表情是溫柔的,淡淡的,仿佛這世間沒有什麽能驚擾她。

彌川脫口而出:“你真的……從未愛過他嗎?”

頡蘿俯下身,在彌川耳邊說了句話,複又站直,輕聲說:“我該走了。”

彌川並不甘心,執著地問:“你還沒回答我。”

而頡蘿隻是淡淡笑著,仿佛喟歎,回音悠長:“他……終究太過執著。”說話間,她如薄紗般的身體漸漸地消散開,再無痕跡。

佛堂重新平靜下來。

安清夜不顧自己的手臂還在瀝瀝地滴血,問道:“她剛才說了什麽?”

“她說,要除瘴氣的話,隻有俱緣果是不夠的,還要一樣東西。”

“什麽?”

“當年義淨大師譯出的孔雀明王心咒。”

安清夜愕然。

彌川低頭望向俱緣果。

聖果恰好滾落在古鍾之下,一團淡金色的光芒凝聚在那些碎片上,並不曾散開。

“心咒是什麽?”安清夜急道。

“她……沒說。”

安清夜又氣又急,這個向來從容不迫的人,汗水竟一滴滴地從額角滾落下來:“那怎麽辦?”

彌川深吸一口氣:“頡蘿不是故弄玄虛的人,她沒提心咒的內容……一定是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了!”

這句話提醒了安清夜,他一拍腦袋:“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心咒。”

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說:“搜集的資料裏!”

彌川撿起他的背包,抽出一張,上邊清清楚楚地寫著:大孔雀明王心咒,OM MAYURA KRAMTE SVAHA,亦即,唵-摩由羅-訖蘭-帝-娑嚩-哈。

第一縷陽光初現的時候,他們雙手合十,站在古鍾兩側,虔誠默念著心咒:

唵-摩由羅-訖蘭-帝-娑嚩-哈……

唵-摩由羅-訖蘭-帝-娑嚩-哈……

仿佛是感應到了一般,俱緣果碎片上附著的金色光芒如同一道直線,筆直升起,慢慢被收進了古鍾中。

古鍾竟不敲自響。

當--當--當--

如同遠古梵音,又仿佛甘露清雨,天女飛花般,散落在每一處,沾濕了整個西安古城,洗去了一切毒怖災惱。

“地震後被送入醫院的病人今日起陸續出院,經身體檢查,證實沒有任何異樣。有專家指出,之前民眾出現的種種症狀,極有可能是因為心理恐慌引起的……”

彌川忍不住笑了笑,點開第二條新聞。

“地震後一日,有市民聲稱見到小雁塔裂縫,並拍下照片;而今天經過西安文物保護單位現場勘查,發現此裂縫又一次消失,堪稱史上第二次‘神合’……”

彌川合上了電腦,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冬日午後的陽光隔著透明玻璃落進來,讓人覺得暖洋洋的,而手邊的抹茶拿鐵讓她愈發的困頓。

“嗨!”這時有人不客氣地在她對麵坐下來。

“手臂沒事了吧?”彌川抬起眉眼,衝安清夜笑了笑,“這幾天你跑去哪裏了?”

此刻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修身薄呢大衣,因為剛從外邊進來,被咖啡店裏的熱氣一熏,愈發顯得唇紅齒白,俊秀英挺。

他卻沒有回答,隻是笑笑說:“晚上的飛機回去?”

“嗯,快過年了。”彌川伸了個懶腰,“想家了。”

服務生又端上了一杯摩卡,兩人一時間都沒說話。

“安清夜……”彌川忽然開口,有些迷惘地問,“我還是在想,頡蘿她……愛過他嗎?”

安清夜隻是輕聲笑了笑:“愛過也好,不愛也罷……她隻是希望最後俱黎能放下執著。那麽過程,還重要嗎?”

過程不重要嗎?那麽多年沉澱下的愛不重要嗎?

彌川很想反駁,卻聽見安清夜清淡如水的聲音:“他用情太深,卻到底還是福薄緣淺。”

彌川倏然抬頭望向安清夜,卻見他一樣神色怔忡,似有無限感慨。這一瞬,彌川心中竟隱隱起了暖意。作為凡人,她理解不了那些高深的佛法,便還是“執著”在愛與被愛中吧。

彌川笑眯眯地捧起了杯子,喝了一大口,問:“這次你算不算賠本了呢?噬魂噬魂,最後什麽都沒賺到。”

“非也非也。”安清夜神秘兮兮地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紙。

“這是什麽?”

“你不是問我從小雁塔下來去了哪裏嗎?我去找人做了古物鑒定。”他得意地笑道,“我從佛堂裏順手帶了一對八棱短頸瓶出來,秘色瓷的。”

彌川低頭查看那個數字後麵的一串零,眼角微微抽搐,心下大悔,自己當時怎麽沒有這個意識呢!

“你!”臉色變換數次,林彌川終於說,“我強烈要求給我提成!”

“原因呢?”安清夜好整以暇地問。

彌川張牙舞爪地繼續說著,而安清夜卻不再回話,隻是笑著看著她。

而此刻,這座古城,這個冬日,一切安好。

火車剛剛從一大片油菜花田間鑽過,金黃色的海浪翻湧之間,幾座黑瓦白牆的徽州宅子坐落在青山綠水之間,若隱若現。

臥鋪晃晃蕩蕩的,曆史係學生林彌川昨晚睡得並不好,早早地就起來,趴在小桌子上研究《中國通史》的小作業:試從民族特性、機構設置等方麵分析,元朝將領叛亂多於其他王朝的原因。

羅嘉拍拍她的肩膀:“出來玩嘛,不要這麽用功了。”

羅嘉是藝術係學生,趁著小長假來江西寫生,而彌川就順便跟著好友一起來踏青了。

“我們出來寫生,住宿條件都很艱苦的。”臨走前羅嘉這樣警告過彌川。

不過彌川完全不怕,因為住得再差也比隨時沒命好啊……要知道她前兩次出行,一次去張家界,一次去西安,哪次不是差點把小命送了?所以這一次彌川感到分外的輕鬆。

“各位乘客,景德鎮車站到了。”

兩個女生收拾了行李下車,看見一群背著畫架的學生經過,正嘰嘰喳喳地在說話。

“婺源人好多,取個景都難!”

“早知道就去瑤裏了……”

出門打了車,兩人異常默契地說:“去瑤裏吧?”

出租車疾馳在景德鎮的街道上。如今這座小城如同任何一座現代化的普通城市,街道、行人、交通信號燈……唯有路邊的青花瓷路燈燈罩彰顯出了一種不同的文化積澱。

大多數人都知道“China”的意思是瓷器,卻少有人知,“China”的發音來自於景德鎮的古名“昌南”二字。

這個有著綿長曆史的小鎮,因瓷器而馳名,宋朝皇帝賜字“光致茂美,四方則效”,其便極榮耀地隨著皇帝當年的年號,叫做了“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