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章

“……哈!熾焰法界幢……”同樣神情疲倦的安清夜忽然開口,“那五句佛唱中,你還記得這句話嗎?”

彌川默念了一遍,目光落到那盞長明燈上。

他們想得幾乎一樣。

安清夜小心地舉起了那尊佛像,將它放在長明燈的火焰上來回炙烤。

火光明滅間,那把羯摩杵漸漸化為虛無,熾焰中幻化出一枚泛著淡金色光澤的果實,搖搖欲墜。又過了一會兒,佛像的手掌仿佛是難以托住果實,撲通一聲,果實掉落下來。

彌川連忙伸手接住,掌心一片沁涼。

渾身的疲倦都一掃而空,她難以置信地與安清夜對望了一眼。

俱緣果,他們找到了!

“我們拿到這個又有什麽用呢?”彌川從短暫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又不知道怎麽用……還不如給了俱黎,讓他去救頡蘿。”

“彌川,你知道我為什麽對小雁塔感興趣嗎?”安清夜突兀地打斷了她。

“有人委托你了?給了你一大筆錢?”彌川靠著牆壁坐下來,順口回答。

“不是。其實我隻是來西安玩的,轉到了小雁塔,和俱黎擦肩而過的時候,戒指亮了起來。”他輕輕摩挲著尾戒,“這讓我覺得很奇怪。”

彌川想起來了,地震那一晚,他的戒指也在瑩瑩發亮……這意味著,那天俱黎也在附近。

“你在天門洞的時候見過它攝魂。當它感受到想要掙脫禁錮的魂魄時,就會發亮,而這絲魂魄越是久遠,戒指就越敏感。所以我可以肯定,俱黎身上帶著數百年前的魂魄。”

“就是頡蘿的魂魄吧?”彌川看著掌心的俱緣果,“幾百年了,他一直沒有放棄。他是真的很愛頡蘿。”

安清夜抿了抿唇:“好幾次我靠近他,都能感受到那縷十分虛弱的魂魄,就在他手腕上那粒菩提珠中。一般來說,曆經數百年的魂魄會變得暴躁凶厲,漸漸迷失本性,就像是武陵之魂中的浣星一樣,差點走入魔道。可頡蘿不一樣--”

隻是他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一樣,躊躇良久,卻聽見彌川輕輕地問:“俱緣果真的能令她複生嗎?”

“俱緣果可以調和陰陽,的確能讓魂魄重生。”安清夜低低地歎了口氣,“可是,複生的頡蘿,也已經不是原來的頡蘿了。她的魂魄太過虛弱微小,到那個時候,複生的隻是一個全新的女子。”

“那……俱黎豈不是會很失望?”

“我想,他不會接受這個事實的。”安清夜搖搖頭,語氣中帶著淡淡的憐憫。

一時間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而門外這時忽然傳來了低沉的聲音:“會不會接受,總要試試才知道。”

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俱黎就站在門口,將那枚假的俱緣果擲到他們麵前:“真的俱緣果呢?拿出來。”

彌川緊緊握著俱緣果,將手藏在身後:“你放棄吧。當年頡蘿做了這樣的決定,她是心甘情願的。你何必帶著她的魂魄,讓她至今也難得安寧呢?”

俱黎的雙眸輕輕眯起來,片刻後,他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事,不怒反笑起來。

“你說她心甘情願?哈哈!心甘情願?”或許是因為仇恨,又或許是因為壓抑了數百年,那張俊美的麵孔竟扭曲起來,他一字一句道,“也好,我便全數告訴你們,你來說說,她究竟是不是心甘情願。”

“頡蘿是一名孤女,自小被長安城外一家尼姑庵收養。”俱黎冷峻的臉上驀現溫柔,“我第一眼見到她,就知道這一生,除了她,我別無所求。初時她總是躲著我,後來漸漸熟悉了。有一天她告訴我,幾日之後,便是她師父為她剃度的日子。當時我大急,心知她心智單純堅定,若是剃度,便絕無可能轉圜。然而,剃度前的一日,頡蘿找到我,說她師父覺察出她塵緣未斷,不肯為她剃度。她當時哭得極為傷心。我鼓起勇氣,問她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那時她雖不置可否,卻說,‘俱黎,我能與你一道離開嗎’。”

俱黎頓了頓,如今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是春日,庵外的桃花開了一團又一團,粉的,白的,處處如同籠著薄紗。這如錦繡般的天地間,頡蘿長發拂動,她那小鹿般不安的眼神,讓他覺得憐惜。那時他便想,頡蘿,你又何需傷心呢?佛法枯寂,而這紅塵,若你一一踏遍,定會同我一般流連。

頡蘿在隨他離開之前,最後一次叩拜了師父。俱黎不知她們說了些什麽,雖然事後覺得頡蘿的神情有些異樣,卻也沒有多想。

接下去的數年,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他們選了一處僻靜的地方隱居,不複外出。頡蘿自小生於佛門,雖然未剃度,卻並未中斷佛法的修習。其中一些法門,她也一一教授給俱黎,據說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幽穀之中不知歲月流逝,直到某一次,俱黎自穀外回來,喟歎說:“長安城三十多年前發生了一次地震,此後一直瘟疫橫行,傷亡不勝其數。”

頡蘿聞言怔了怔,卻抿唇,溫柔勸慰道:“生老病死,皆是緣法。”

說到這裏,俱黎的臉色忽然又變得猙獰,他恨聲道:“那時我並不知道,頡蘿離開的時候,她師父便已經吩咐過她,長安城中若是有了災異,她需來小雁塔,效仿佛陀割肉喂鷹、舍身飼虎,救這所謂的天下蒼生。”

彌川忍不住問:“她師父怎麽知道會有災異?”

“她師門所傳佛法來自義淨法師。唐朝的時候,曾經有天竺商隊來長安進貢,無意間帶來了一種極厲害的瘟疫,也就是黃茅瘴。那群人病死後,被秘密火化埋在長安市郊,那一次瘟疫並未傳播開。隻是那疾病太過厲害,那地方後來便成了瘴母之源。義淨法師深知其中厲害,專程從天竺請來了一尊孔雀大明王佛像,譯出了專門用以消災祛病的心咒,並在瘴母之上建了小雁塔,以《孔雀大明王經》鎮之。之後平安無事了數百年,然而在那次大地震中,雁塔開裂,瘴母被打開了,其後瘟疫四散,曆經三十多年,死傷無數。頡蘿得知了外界狀況,心下不安,便瞞著我獨自去了小雁塔。

“孔雀明王尊所攜帶的寶物法力無邊,實有起死回生之能。當年義淨法師也知若是被歹人拿去,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他設下結界,但凡能進入此間之人,必要心懷澄澈,絕不能懷有歹念。而結界破解之後,這人也定然會失去修為護持。”

安清夜點頭說:“難怪我們能這般順利地進來,原來,當年頡蘿已破除了那些結界。”

俱黎續道:“頡蘿破除了結界,拿到了聖果。一夕之間,瘟疫病除,而在地震中裂開的小雁塔,也修複如初。隻是頡蘿她卻耗盡了靈力,三日後便纏綿病榻,奄奄一息。我求她告訴我解救之法,她卻隻是微笑。臨終之前,隻反複說著,對不住我。那時我們在山穀中,是何等的恣意逍遙!她若是心甘情願,又何必說對不住我……於是我用菩提法珠收攏了她最後一縷魂魄,四處尋找讓她重生的辦法。我知道俱緣果一定就在小雁塔,但是我始終找不到進入密室的方法,這還要多虧你們,我不想傷害你們,把俱緣果給我。”

彌川的手顫了顫,幾乎要聽從他的話,將俱緣果交給他。可她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她就算複活了,也不是那個頡蘿了。況且頡蘿要是知道,你為了救她放任那麽多人不管,她是不會答應的。”

“黃茅之毒隻發作三次,這次因為地震,瘴母又被打開,算起來已經是第三次。隻要熬過這一次,以後便無危險。”俱黎道,“至於頡蘿,她已救過這天下一次,並不再欠任何人!”

“可是這一次不知會有多少人死去!而且,”彌川鼓起勇氣說,“她說對不起你,不是因為被迫離開,舍不得你……是因為,她是心甘情願地要擺脫牽掛,涅盤離世。”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彌川知道自己徹底地激怒了俱黎。

俱黎的眼中亦滑過危險的光芒,能量在他指尖凝聚。

安清夜踏前半步,擋在彌川身前,那枚尾戒光亮愈盛,他輕輕揚眉說:“彌川說得沒錯。頡蘿離世之時,十分平靜,並未有絲毫勉強。”

“你們以為自己懂一些收魂讀心術,便無所不知了?”俱黎已經極為憤怒,一團能量自他指尖彈出。

安清夜手中結了數個印來抵禦,隻是對方力量太過強大,這一擊還是打在了他胸口上,他緩了一下,才開口:“俱黎,你收攏的那絲魂魄,經曆了這數百年,並不像普通魂魄般變得暴戾……你就該知道,頡蘿離世的時候十分安寧。”

此時的俱黎已近暴亂,自他手掌間源源不斷地彈出能量:“將俱緣果交出來,我要親自問她!”

佛堂頓時塵土飛揚,一片混亂。彌川忽然驚呼一聲:“那是什麽?”

那枚贗品俱緣果被能量震裂,一張絹紙輕飄飄地飛了出來。絹紙緩緩地在俱黎眼前展開,其上秀麗而熟悉的字跡讓他刹那間有些恍惚:

俱黎,五蘊皆空,莫再執著。

或許是靜默了那麽一秒,又或許是過了很久很久。俱黎忽然大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卻飽含苦澀,他的雙目漸漸變得赤紅。他掌間那團能量越來越大,那張絹紙在瞬間被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