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章
木微堂
與前往尚水縣時的悠哉不同,回程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日夜兼程。
大雨毫不停歇地下了兩個晝夜,饒是這樣,這一行人也沒有放緩速度,赫連雲和謝安輪流駕車,在雨中趕路。
午膳是在馬車裏解決的,謝安沉默著嚼完了兩塊烙餅,便伸手敲了敲車門,赫連雲聽到聲音勒緊馬韁,脫下身上濕淋淋的蓑衣和鬥笠,鑽進了馬車,謝安便起身披上蓑衣和鬥笠,替換赫連雲去駕車。
“這鬼天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太陽。”赫連雲接過丁千樂遞來的幹布巾擦了擦手,便拿起一旁的烙餅大嚼起來。
這一路行來,他身上那股子嬌慣的貴公子習氣幾乎已經全部被消磨殆盡了,白皙的臉龐也曬黑了許多,和丁千樂初見他時的那個豔麗少年的形象相去甚遠。
一路緊趕慢趕,在城門關閉之前,他們終於趕到了涼丹城外。
丁千樂從車窗的縫隙裏向外瞧了一眼,便見城門的守備似乎比往日都要森嚴,駐守城門的士兵足足多了一倍有餘,一旁還有十幾名騎著馬的黑衣衛來來去去的巡邏著,氣氛很不尋常。
經過城門口的時候,他們的馬車毫無意外地被攔了下來。
“車中何人?”有一名巡邏的黑衣衛打馬上前,揚聲問道,神情甚是倨傲。
這個時候駕車的是謝安,他默默抬手將腦袋上的鬥笠稍稍掀開了些許,看了一眼那騎在馬上的人。
“謝安?”那人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透出些不敢置信的驚喜來,“原來你小子沒死啊!前幾日收到消息,我還以為……”
謝安勾了勾唇角:“勞你牽掛了。”
“指揮使大人知道你還活著一定很高興!”他躍身下馬,走到他們的馬車前,大力拍了拍謝安的肩,有些興奮地道。
聽到“指揮使大人”這五個字的時候,謝安眼裏微微一冷,但也隻是一瞬間,他便很好地掩飾了過去,隻神色淡淡道,“我正要回去複命呢。”看了一眼那人,謝安話音一轉,又道,“怎麽派你來守城門了?可是涼丹城中發生了什麽事?”
那人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湊到謝安耳邊,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是上麵直接交代下來的差使,前些日子收到消息說赫連家的那位家主死在了尚水縣,但閻先生卻是不大相信,所以才命我們在這裏守著。”
“閻先生一貫都是這樣的小心謹慎。”謝安笑了一下,似乎安慰一樣又道,“隻是辛苦兄弟們了。”
“唉,誰說不是呢,要我說就算那赫連珈月回來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了,如今赫連家的家主之位都易了主,他就算活著回來又能有什麽作為,更何況這回尚水縣的事情出了那麽大的紕漏,陛下也不會再信任他了……”大概也是對這份差使有些不滿,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又道,“對了,你是從尚水縣出來的,那邊情形到底如何,還有赫連家的那位家主……你見著他了麽?”
“整個尚水縣都被施了妖毒,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墳場,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其他兄弟都沒了。”謝安捏緊了馬韁,被雨浸得發白的手背上青筋畢露,頓了頓,他垂下眼簾,又道,“直到赫連家的那位家主……似乎是被誰救走了吧。”
那人聞言,怔愣了半天,許久才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宋小霖那個家夥……才剛定的親,可憐他家那個小媳婦還眼巴巴地盼著他回來成親呢,還有史馬那個混球……他大爺的還欠我酒錢……怎麽就……都沒了……”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微微有些顫抖了起來。
謝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臉色已是灰白一片。
“罷了,你還是快些回去複命吧,回頭我請你喝酒再慢慢聊,對了,馬車裏坐的是誰?”那人又歎了一口氣,說著,看了一眼馬車,似乎要伸手去掀車簾。
謝安按住了他的手,“連我都要查?”
“習慣了,習慣了。”那人縮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訕笑著摸了摸後腦勺,然後後退一步,一揚手道,“放行!”
謝安衝他拱了拱手,揚起一鞭,便將馬車駛進了涼丹城。
坐在馬車裏的丁千樂聽得捏了一把冷汗,如果不是謝安的話,他們大概一進城門就會被攔下來了吧,這個時候,她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這樣日夜兼程地往回趕了,想必是一早便猜到涼丹城裏發生的變化了吧。
隻可惜……好像還是回來遲了。
赫連一族的家主之位……已經易主了麽?
丁千樂有些擔憂地看了赫連珈月一眼,他從頭到底都在閉目小憩,仿佛那些話沒有對他產生任何影響似的,可是微抿的雙唇還是泄露了他此時的情緒。
雨嘩啦啦地下著,謝安沉默著一路將馬車駛進了涼丹城,又走了一陣,最後在一處僻靜的角落裏將馬車停了下來。
“我隻能將你們送到這裏了,告辭。”馬車外麵,謝安低低地道。
那聲音隔著雨聲,聽起來分外的渺茫。
赫連雲掀開車簾的時候,馬車外麵已經沒有人在了。
丁千*過掀開的車簾,看到那些密集的雨點將天地連成一線,雨幕中,謝安已經走遠了,不知道如今,他又打算何去何從呢?也許這一路行來,他心裏早已經有了打算吧,如若不然,也不會跟著他們這般日夜兼程地往回趕了。
“家主,如今我們該作何打算?”沉默了一下,赫連雲看向赫連珈月。
這是在表忠心,雖然不知道如今赫連家是怎麽樣一個狀況,但他既然一早獻上了族長令牌,並且選擇了站在赫連珈月這一邊,現在便已經沒有退路了。
“去北坊區二號街木微堂。”赫連珈月輕咳了一下,沒有睜開眼睛,隻淡淡地道。
木微堂?
丁千樂愣了一下,莫名地覺得這個地名有些耳熟。
赫連雲應了一聲,披上蓑衣戴上鬥笠翻身坐上了前頭駕車的位置,馬車在雨中“篤篤”地駛向北坊區。
經過長長的街道,馬車駛進了一片蕭條的北坊區,大片大片的荒涼景色讓丁千樂想起來了阿九頭一回帶她來這裏的情形。到達赫連珈月說的那個地方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四周早已是黑沉沉的一片,雨倒終於是小了些,丁千樂下了馬車,抬頭看了看,然後忽然就愣住了。
那塊掉了漆的招牌無比的眼熟,竟是當初周賞帶她來避難的時候住過的地方……
可是……赫連珈月怎麽會知道這裏?
“進去吧。”身後,赫連珈月輕聲開口,說著,他率先走上前,伸手推開了那扇布滿青苔的大門。
帶著滿腹的疑惑,丁千樂跟著赫連珈月踏進了門檻,她看著赫連珈月熟門熟路地直接走到了燭台邊上,拿出火折子點燃了燭火。
屋子裏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
這木微堂和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有些不太一樣,茶幾板凳上都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像是許久沒有人打理的樣子,她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還為這裏的幹淨整潔而好生驚訝了一番呢。
“不用擔心,先在這裏住下吧。”回頭見丁千樂正怔怔地看著他,赫連珈月微微笑道。
既然打算暫時在這裏住下,丁千樂少不得又要忙碌一番,馬車裏的行李要搬下來一些,這布滿灰塵的屋子也要好好打掃,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今天的晚膳還沒有著落,這一路行來,眾人都早已經饑腸轆轆了。好在這個地方她曾來過,因此也還算熟悉,循著記憶摸到廚房裏看了看,卻發現廚房裏的食材大多已經壞掉了,發黴的發黴,長毛的長毛,連帶著廚房裏也散發著一股子難聞的怪味兒。
吃了一路幹糧嘴巴裏早已經淡出鳥來的丁千樂歎了一口氣,活絡了一下因為坐馬車而有些酸疼的筋骨,將廚房仔仔細細地打掃了一遍,又將那些壞掉的食材全部清理了出去,這一項大工程結束的時候,她已經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可是……還得準備晚膳。
拖著累到半殘的身子,丁千樂翻了翻行李,幹糧已經一點不剩了,倒還剩下一些粳米,她便全都取了出來,加了一把鹽熬粥。
想起上一回來木微堂的時候,她還對著那些滿滿當當的食材望而興歎,完全不知該如何下手,結果還是周賞大顯神通做了一桌子的菜,吃得她滿嘴流油,如今卻是要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了,想到這裏,丁千樂簡直不勝唏噓,她怎麽就把自己折騰得跟個丫頭一樣了呢……
好在這一路丁千樂照顧赫連珈月已經照顧出了心得,因此一鍋粥很快便熬好了。
三人簡單地吃過晚膳,便各自尋了房間住下,赫連雲睡在了客房,丁千樂仍然選的是二樓左手邊的第二間房,正是她當日曾住過的那一間,赫連珈月聽到她要住那一間時,稍稍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奇怪,但最終也沒有說什麽。
收拾了碗筷,丁千樂煮了好大一鍋水,又求了赫連雲幫手將水都提進了房間,這才給自己創造了一個洗澡的條件。
赫連珈月和赫連雲似乎還有事情要商談,丁千樂便趁著這個時間回到房裏,打算將這一路沾染的風塵好好洗洗。
關好門窗,丁千樂脫了身上早已經變得灰撲撲的衣裳,踏進了浴桶裏,被熱水浸潤的皮膚舒服得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她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感覺一路行來的疲憊似乎都不見了。
大概因為太過舒服的關係,她不知不覺竟然坐在浴桶裏睡著了,等醒過來的時候,浴桶裏的水早已經涼了,赫連珈月倒是還沒有回來。
她打了個哆嗦,趕緊爬了起來,拿布巾擦幹了身子,裹著浴巾走到床邊翻了翻包袱,裏頭的衣服大多已經不能穿了,當初離開涼丹的時候,她為了給赫連珈月多帶些東西,自己的衣物帶得極少,結果那樣少得可憐的幾件衣服還前前後後的都遭了毒手,先是前往尚水縣途中在密林遇襲的時候被那怪物撕破了一件,後來在尚水縣裏被巨蟒襲擊又被咬破了一件……如今也隻剩下剛剛脫下來的那件灰撲撲的衣服能穿了……可是她完全不想在洗完澡之後還穿上之前那身髒兮兮的衣服,糾結了一番之後,丁千樂忽然轉身看向了房間裏的衣櫥。
猶豫著走到了衣櫥邊上,丁千樂伸手打開衣櫥,便看到裏麵整整齊齊地放著幾件衣服,因為是放在衣櫥裏的關係,並沒有蒙上灰塵,仍是嶄新的模樣,她取出一件緋紅色的長裙穿在了身上。
十分的合身。
這些衣服……都是當初周賞為她準備的吧……
換好衣服之後,她並沒有關上衣櫥,而是怔怔地站在衣櫥前發起了呆,她想起了那一回為了躲避白洛,她鑽進這衣櫥結果卻掉進了一個密道裏……猶豫了一下,她拿過一旁的燭火往衣櫥裏照了照。
因為衣服擋著看不真切,她又伸手將那些衣服都挪了開來,仔仔細細地將裏麵摸索一遍,摸了很久,終於在角落裏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凸起。
她的手微微頓了一下,按了一下那個小小的凸起,衣櫥板便無聲無息地翻了開來,露出了裏頭一個黑洞洞的入口……
上一回,她就是從這裏掉下去的吧。
她仍記得這底下是一條布滿了蛛網和灰塵的地下走廊,裏頭還有間小亭子和一盤未下完的棋,亭子旁是一道落了鎖的雕花石門。
十分神秘的一個地方,仿佛曾經住著什麽人似的。
她原以為這間木微堂是周賞的,卻想不到赫連珈月竟然也知道這裏,而且還十分熟悉的樣子。
莫非……周賞和赫連珈月之間有著什麽聯係?
丁千樂看著那個黑漆漆的洞口,始終想不出一個頭緒來。
對著那洞口張望了許久,丁千樂最終還是放棄了下去探秘的打算,好奇害死貓,這種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要多管閑事了……想到這裏,她果斷掐滅了自己的好奇心,將那個洞口恢複了原狀,還用衣服將那個小小的機關遮了起來。
剛剛關上衣櫥的門,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是赫連珈月回來了。
丁千樂上前給他開了門,發現他身上濕漉漉的,似乎是出去了一趟,便趕緊側身將他讓進了屋裏,拿了布巾和幹淨的衣服給他,頗有不高興地道,“怎麽回事?這樣大的雨也往外跑,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麽?”
“我回府裏打探了一下。”赫連珈月接過布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看了一眼穿著新衣服的丁千樂,捧著衣服走到了屏風後麵,一邊走一邊暗暗思索著,唔……她有這件衣服麽?
“……情形怎麽樣?”丁千樂問。
私心裏,她其實也不是很希望赫連珈月回去當什麽家主,遠離涼丹城這個是非之地,尋一個熱鬧的小鎮置一處房產,再有一輛馬車代步,過過有房有車的癮,開開心心地生活豈不更好?何苦要整日陷在這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裏爭個你死我活?
“不算太壞吧。”赫連珈月換了衣服走出屏風,笑了一下,“不要想太多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晚吧。”
看著他因為疲憊而顯得愈加蒼白的臉,丁千樂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隻繞過他走到屏風裏替他收拾剛剛換下來的衣服。正準備將那些衣服放進一旁的竹簍裏明天再清洗,她的手突然微微僵了一下。
借著燭光,她看到他的衣袖上,沾了一塊血色的汙痕,也不知道是因為沾了雨水,還是其他原因,那一塊血色的汙痕甚是鮮豔,丁千樂垂下眼簾,將手中的衣服塞進了竹簍。
第二天一早醒來的時候,赫連珈月已經不見了,赫連雲也不在屋子裏,丁千樂鬱悶了半晌之後,把昨天晚上剩下來的粥熱了一下當早飯吃完,便卷起袖子開始清理昨天換下來的衣服。
赫連珈月的衣服袖子上,那一塊血色的汙痕仍在,隻是經過一夜,已經黯淡許多,變成了一小塊褐色的汙跡,她默默將衣服浸到水裏,仔細地搓洗了。
赫連珈月和赫連雲究竟在忙些什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肯定是凶險萬分的事情,偏她一點忙都幫不上,洗過衣服,她心裏煩躁著,便又將屋子裏裏外外地打掃收拾了一番。
忙忙碌碌了一個上午,終於將屋子收拾得可以住人了,丁千樂一屁股累癱在茶幾旁的椅子裏,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一邊慢慢地啜飲著,一邊看著幹幹淨淨的屋子,倒也十分的有成就感。
可是還沒有等她欣賞完自己的勞動成果,肚子便開始嘰裏咕嚕地叫喚……看了看天色,似乎是到了午飯時間了,丁千樂歎了一口氣,剛剛那一杯涼茶下去,把她的饑餓感全部都調動了起來。
可是赫連珈月和赫連雲完全沒有要回來的意思,最後一把粳米昨天已經煮完了,剩下的粥也已經給她當早飯吃完了,這會兒可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正在丁千樂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似乎有什麽動靜,莫不是赫連珈月他們回來了?餓得兩眼發花的丁千樂趕緊起身,一路小跑到門口,打開門張望了一下,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看見,隻看到對門牆縫裏蓬勃生長的野草和木微堂大門上綠油油青苔……
外麵雖然沒有下雨了,但也沒有出太陽,陰沉沉的天氣讓這個無人區顯得陰森森的有些可怕,丁千樂縮了一下脖子,想起了阿九曾經說過的那些關於無人區的可怕傳說,雖然不盡屬實吧,但就算當作鬼怪故事來聽,此時還是覺得萬分可怕……瑟縮了一下,丁千樂趕緊關上了大門。
回到茶幾旁坐下,實在餓得頂不住的丁千樂撈起一旁的茶壺,咕嘟咕嘟地將整壺涼茶都灌了下去,然後悲催地抱著一肚子涼茶回房間睡覺去了。
睡覺解餓……
就這樣一路昏昏沉沉半醒半睡地在床上躺到天黑,丁千樂終是被尿憋醒了,忍了又忍,終究挨不住起身去小解,小解完畢肚子又造反一樣嘰裏咕嚕地開始叫喚。
赫連珈月他們還沒有回來……
丁千樂幾乎開始有些怨念了……
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丁千樂最終還是壯了壯膽子,點了一盞燈籠打算出門去看看,如果路上還沒有碰著他們,她隻能自己去覓食了,她可不想等他們辦完他們的大事回來,發現她已經一個人在這個無人區被餓成了人幹。
想想都是萬分的悲慘……
打開大門,丁千樂正想踏出門檻,卻是突然愣了一下,一股食物的香味撲麵而來,直接鑽進了她的鼻孔……
天可憐見的,莫不是已經餓出了幻覺?
丁千樂提起燈籠看了看腳下,然後猛地瞪大了眼睛。
大門口竟然放著一個竹籃,竹籃用布蓋著,那陣陣食物的香氣正是從那竹籃裏飄散出來的,丁千樂吸溜了一下口水,左右看看,卻並沒有見著人。
是誰放在這裏的?
丁千樂本想意思意思地調動腦細胞想一下,奈何此時所有的腦細胞都因為饑餓而宣布罷工,最終隻剩下本能,吞了一下已經快要泛濫成災的口水,抵抗不住食物香氣誘惑的她直接拎起竹籃,啪地一下關上大門,轉身回屋了。
大門剛剛合上,牆角的轉彎處便緩緩走出了一個身著布衣男子,那男子靜靜地在門口站了一陣,終是轉身離開了。
丁千樂拎著竹籃回到屋子裏,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掀開了那塊遮著籃子的布,便見裏頭擺著一雙筷子,一盤糖醋排骨,一盤素炒菜心,一碗白米飯,還有一盅雞湯……全都是她愛吃的菜,吸溜了一下口水,她趕緊拿起筷子開始胡吃海塞。
餓了一天的丁千樂飯量相當的驚人,不多一會兒便將幾盤菜風卷殘雲一樣掃了個精光。
捧著吃撐了的肚皮坐在椅子上,丁千樂打了個飽嗝之後一度因為饑餓而宣布罷工的大腦才開始重新運轉。
第一個問題是……這些飯菜是誰送來的?肯定不會是赫連珈月這一點丁千樂可以肯定,因為那位大少爺是一貫被她伺候慣了的,肯定不會主動想到她會餓肚子的問題,他能想到的大概隻是有她在大家肯定不會餓肚子的問題……真是被她慣壞了……
第二個問題是……這些來曆不明的飯菜……不會有毒麽?丁千樂又打了個滿足的飽嗝,頗有些意猶未盡地咂巴了一下嘴,回味了一下那些飯菜的滋味,就算有毒她也認了……做個飽死鬼總比餓死鬼要好……
想了很久,還是沒能想出個一二三來,最終丁千樂將這一切歸結於神秘善良的田螺姑娘顯靈……於是填飽了肚子又開始犯困的某人喝了口茶水漱漱口,便回房接著去補眠了。
下午實在沒有睡好,那種因為餓肚子而不得不半醒半睡的狀態太磨人了,她得好好去深度睡眠一下,至於赫連珈月他們的晚餐……哼哼,真是抱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由著他們去吧,總要讓他們也嚐嚐餓肚子的感覺才好。
於是,赫連珈月和赫連雲回來之後,等待他們的,是一個空空如也的竹籃……
這一夜,兩個在外麵奔波了一天的人破天荒的餓著肚子睡覺了。
赫連珈月回到房間的時候,丁千樂早已經睡得人事不知,美夢連天了。
夢裏,她還抱著一個大豬蹄在啃,直啃得口水橫流。
田螺公子的真麵目
大約是因為昨天夜裏睡得早,第二天早晨丁千樂起身的時候,赫連珈月還在睡,她起身慢吞吞地梳洗了,便拿著雞毛撣子開始優哉遊哉地在屋子裏掃灰。
從衣櫥掃到屏風,剛剛掃到銅鏡的時候,赫連珈月醒了。
他抬手揉了揉額頭,一臉的困倦坐起身,頗有些慵懶地看了丁千樂一眼,眸光瀲灩,“千樂……”
丁千樂回頭斜睨了他一眼,便看到他微敞的睡衣衣領裏一片風光無限好,再看看他蒼白的臉上猶帶著一副困倦的表情,看起來有種脆弱而禁欲的美,當下頭腦一昏,隻覺得赫連千樂的意識上身,母性和奴性一起發作,她幾乎就要管不住自己的手腳,隻想將這麽個瓷娃娃一樣的貴公子伺候好。
但這樣的念頭隻是一閃而過而已,丁千樂惡狠狠地擰了自己一下,製止了快要泛濫的母性和奴性,她怎麽著也在現代社會裏活過一遭,不能再這麽奴性這麽慣著他了,得培養他良好的生活習慣,於是她強迫自己調轉開視線,沒有理會他,徑自低頭繼續拿雞毛撣子掃灰,仿佛那是一件多麽重要的大事似的。
赫連珈月揉了揉眼睛,半晌也沒見丁千樂如往常一樣來給他穿衣擦麵,又在床上賴了一陣,見丁千樂半點也沒有要上前幫忙的意思,隻得自己動手穿了衣服。
丁千樂一邊心不在焉地拿著雞毛撣子在銅鏡上揮揮掃掃,一邊拿眼睛盯著銅鏡,透過銅鏡便見赫連珈月正自己穿衣下床,自己洗臉漱口,還自己梳了頭發。
看……這不挺乖嘛。
丁千樂心裏五味陳雜,頗有種教養兒子的辛酸感。
洗漱完畢,赫連珈月自己倒了一杯茶潤了潤喉嚨,這才注意到丁千樂一大早起床竟然拿著個雞毛撣子毫無誠意地這裏揮揮,那裏掃掃,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再看看那張板著的晚娘麵孔,他不由得暗暗思索是不是又有哪裏惹毛了她。
“千樂,今天早上吃什麽啊?”放軟了聲音,赫連珈月試著和她搭話。
丁千樂聞言,把牙齒咬得“咯嘣”響,還意義不明地“嗬嗬”笑了兩聲,直笑得赫連珈月頭皮發麻寒毛直豎。可憐這位赫連家主,泰山崩於前他都能夠不動於色,可是此時看著眼前這個拿著雞毛撣子笑得一臉陰森恐怖的少女,卻頗有點膽戰心驚的感覺。
“吃什麽?”丁千樂笑眯眯地看著赫連珈月,磨著後槽牙道,“家裏連米都沒有了,你說能吃什麽?”這麽說的時候,丁千樂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可憐的小媳婦,因為丈夫的不懂事而不得不心力交瘁,忍饑挨餓。
赫連珈月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在銀錢米糧上動過腦筋,這會兒丁千樂的話讓他愣住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沒有……米了?”
丁千樂雙手環胸,陰沉著臉點了點頭。
“那你……昨天餓了一天?”這麽問的時候,赫連珈月忽然有些心虛了。
他居然讓她挨餓了……
他赫連珈月……居然讓她……挨餓了……
丁千樂陰沉沉地看著他,沒有否認,如果不是那一籃子憑空出現的飯菜,她大概就真的要餓瘋了吧。
赫連珈月輕咳了一下,別開視線,淡定地轉身走出了屋子。
一出門,他便撞上了嘴角直抽抽的赫連雲,也不知道他在門口站了多久,聽了多少。
見赫連珈月麵色不善的盯著自己,頗有點惱羞成怒要遷怒於他的意思,赫連雲縱使已經憋笑憋得腸子都快打結了,此時麵上也不敢顯露半點,隻得異常嚴肅地板了臉道,“家主,今日你約了三公子在天源福見麵。”
赫連珈月看了看天色,略一皺眉,點了點頭,“先去天源福。”
赫連雲應了一聲,趕緊去後院將馬車牽了出來,馬車已經換了一輛半舊的普通馬車,看起來十分的不起眼。
馬車一路行到天源福,赫連珈月拉了拉頭上的箬笠,踏下了馬車。
“不必等我了……你旁的事先放一放,先打包一些吃食送回去,然後……再去采購一些米糧吧。”輕咳了一聲,赫連珈月緩聲道。
赫連雲嘴角抽抽了一下,隨即極其嚴肅地點點頭,仿佛接了一樁極其重要的任務一般,他陪著赫連珈月進了天源福酒樓,看著他走進了二樓的小包間,這才轉身去辦他的新差使。
赫連雲的辦事效率相當不錯,這一日早上,丁千樂總算吃到了熱騰騰的小米粥和香噴噴的小籠包,廚房裏也備好了滿滿當當的食材,葷素皆備,應有盡有。
“雲先生,家主他究竟去見誰了?”一邊啃著小籠包,丁千樂一邊問,她心裏還在記掛著家主衣袖上那一小塊血色的汙痕,隻一想,便覺得心驚肉跳。
這個時候,赫連雲已經將最後一塊豬排搬進了廚房,他洗了洗有些油膩膩的手,回頭衝著丁千樂笑了一下,“是個重要人物,千樂姑娘你且安心等著,不出兩日,應該就可以回府裏去了。”
這樣快……
丁千樂放下筷子,憋不住心底的好奇又問,“趁著家主不在占了家主之位的……到底是誰?”
“赫連曆。”赫連雲答道。
丁千樂聽到赫連曆這個名字,一下子想起了在前往尚水縣之前的那一次族長大會上見過的那個一臉慈祥的老者……原來竟是他……
“不過也已經是老皇曆了。”赫連雲拿布巾將手擦幹,隨手將那布巾丟在一旁,笑道,“我還有事沒有辦完,還要再出去一趟,中午家主不回來用膳了,千樂姑娘你獨自一人在家,萬事小心。”
丁千樂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她自然是想不到,在他們回到涼丹城的那一晚,赫連曆便已經“暴病”身亡了,如今赫連一族正是群龍無首,亂成一團的時候。
到了午膳時間,丁千樂原打算自己炒點糖醋排骨來吃,在看到手邊的竹籃的時候,忽然起了個念頭,轉身跑出屋子,打開了大門。
門檻外頭果然放著一個竹籃,陣陣誘人的食物香氣正嫋嫋地從裏頭飄出來。
……又來了?
丁千樂跨出門檻,彎腰提起了竹籃,然後左右看看,又東張西望了一番,卻還是沒有瞧見有人。
這竹籃到底是誰送來的?他們回到涼丹城是個秘密,就算是謝安……也不知道他們住在這個無人區,更何況謝安肯定不會有這個閑情逸致來給她送飯。
到底是誰呢?
丁千樂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心像貓爪一樣撓得她心裏癢癢得不行。
她一邊皺眉苦苦思索著,一邊拎著竹籃,轉身關上了大門。
在心裏默數三秒,丁千樂“咣”地一下猛地又將大門拉開……好吧,還是沒有人,撇了撇嘴,丁千樂終於死心關上了大門。
牆角的拐角處,身穿布衣的男子頗有些驚魂未定地貼牆站著,聽到關門聲,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呼,好險,差點就被發現了!
竹籃裏的菜色和昨天還不一樣,一盤小雞燉蘑菇,一盤炒蝦仁,一盅冬瓜排骨湯,外加一小碗米飯,剛好是她一個人的分量,端的是色香味俱全。
一邊思索著這田螺姑娘的真身是什麽,一邊享用了竹籃裏的飯菜之後,丁千樂回到二樓的房間小睡了一陣。快到傍晚的時候,她便精神抖擻地起身搬了個凳子坐在窗口,兩隻眼睛牢牢地盯著大門外頭。
她打算守株待兔,看看那個給她送飯的田螺姑娘到底是誰。
坐在窗口等了許久……就在她打算放棄並且疑心那人不會來的時候,卻突然看到一輛馬車遠遠地駛了過來,有門兒!她的精神頭立刻足了起來,趕緊貓著腰將自己藏在了窗子後麵,隻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那馬車。
待那馬車漸漸地近了之後,丁千樂借著夕陽的餘暉看清了那馬車上正坐著一個身著布衣,頭戴鬥笠的男子。那男子將馬車停在了木微堂門口,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見四周沒人,這才從馬車裏拎了一個竹籃出來,彎腰放在了木微堂的大門外頭。
看來不是田螺姑娘,而是個田螺公子啊……丁千樂摸著下巴頗有些意外。
那身著布衣的男子將竹籃放好之後,在門口稍稍站了一陣,然後轉身便要回馬車,丁千樂見他要走,有些著急,趕緊將半邊身子探出了窗口,揮著手衝他大喊,“喂!等一下!”
那男子聞聲愣了一下,沒有抬頭看她,反而鬼鬼祟祟地將帽簷往下拉了拉,徹底將臉遮住,然後慌慌張張地跑向馬車。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丁千樂突然聰明了起來,她采取排除法猜到了這人是誰。
目前知道他們已經回到涼丹城的隻有謝安,可是之前已經排除了是謝安的可能性,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他們住在無人區,那麽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知道這木微堂存在的,除了赫連珈月,還有白洛和周賞。
白洛那廝肯定不會這麽好心給她送飯,如果吃了他送的飯菜,這個時候她八成已經一命嗚呼了,那麽……就隻剩周賞了……而且看那個即使穿著一身粗布衣服也擋不住一股子書生氣的模樣,分明就是周賞無疑了啊!
“周大哥!我知道是你!給我站住!”見他慌慌張張地想要跑,丁千樂扯著嗓子大喊。
那人本就走得很急,聽她吼了這一嗓子,身子一個趔趄,頭上的鬥笠立刻掉了下來……果然是他!
早已經被丁千樂認出來的家夥卻是執意不肯麵對現實,連地上的鬥笠也顧不上了,直接跳上馬車,狠狠甩了一鞭子,便駕著馬車飛快地走了。
丁千樂想不到他被捉了現形還能走,趕緊跺了跺腳急衝衝地衝下樓,打開大門的時候,那輛馬車早已經不見了……
丫的,溜得還真快!
看著門口被卷起的灰塵,丁千樂頗有些無奈地摸了摸鼻子,既然知道她住在這裏,還好心給她送飯,幹什麽連見她一麵都不肯呢……除了那一回因為被白洛追殺而不得已從密道逃跑,算是不告而別之外,她不記得有哪裏得罪過他啊?
……唔,莫非是因為她沒有用他給準備的漸離草?可是那個時候她已經恢複了一部分記憶,完全不想毒死赫連珈月再逃跑啊……還是因為那一回在赫連府見著他的時候,沒有和他打招呼?
丁千樂糾結了。
正糾結著,耳邊突然聽到有馬蹄聲轉了回來,丁千樂以為是周賞改變主意去而複返了,有些驚喜地抬起頭,然後那驚喜的表情便徹底凝固在臉上,一點一點地轉變成了驚恐……
白白白白……白洛!
這廝怎麽會來?!
“咦,果然是你在這裏啊。”白洛摸了摸下巴,十分瀟灑地翻身下馬,走到了丁千樂麵前,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一番,然後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誇獎道,“多日不見,樂樂你又變漂亮了呢。”
漂亮你個大頭鬼……
“門口風沙大,快些進屋吧。”白洛笑眯眯地說著,十分熱情地彎腰提起了地上的竹籃,將丁千樂推進了屋子,仿佛他是這屋子的主人似的。
看著他十分自來熟地走進屋子,還將屋子裏裏外外地打量了一遍,丁千樂的臉色有些發青,這個時候家主和赫連雲不在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她怎麽忽然有種未成年兒童獨自一人在家卻放了歹徒進來的錯覺……
沒有在屋子裏找著第三個人,白洛放心大膽地走到桌邊將竹籃放下,將裏麵的碗碟都端了出來,然後咂咂嘴,驚歎道,“哇,好豐富的菜色,小賞那家夥還真是重色輕友得令人發指。”
聽了這句話,丁千樂總算回過神來了,她瞧了一眼今天的菜色,唔,麻辣肉片、棗糕,老鴨粉絲湯……果然菜色很豐富啊……啊不對,這不是重點,丁千樂瞪向白洛,“你跟著周大哥過來的?”
白洛點點頭,一點也不客氣地在桌前坐下,抬手便夾了一筷子肉片塞進嘴巴裏,“昨天下午見著他的時候就發現他失魂落魄的看起來很不對勁,到了晚膳時間找他喝酒又不見他人影,剛剛又發現他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家門,我怕他傻乎乎地被人騙,就跟著他過來瞧瞧了。”
……還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後還不是一點都不光明正大地跟蹤了!
“說起來……原來你們住在這裏啊。”白洛笑眯眯地扭頭瞧了丁千樂一眼,“最近涼丹城裏亂成一團,我就猜想八成是那位家主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了,隻是卻沒想到你們竟然住在這裏。”
丁千樂立刻警醒了起來,這家夥可是黑衣衛的副指揮使……被他知道了家主的住處,好像不太妙。
“別用這樣仇視的態度對我嘛,真是令人傷心。”白洛低頭喝了一口湯,臉上一點也沒有傷心的樣子,咂了咂了嘴道,“好歹當初你還拿了我三十兩金子。”
“那是明碼交易!我有東西當給你的!”丁千樂下意識反駁。
白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是啊,你爹的東西。”
說到“你爹”的時候,他刻意加重了語音,聽得丁千樂一陣發毛。
“好嘛好嘛,舊賬咱不算了,怎麽說咱們都是舊相識了,不要這樣劍拔弩張的嘛,坐下聊聊。”白洛揮了揮手,又夾了一筷子棗糕塞進嘴巴裏,“唔,好吃……”
丁千樂看著那一籃子菜幾乎要被他染指光了,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怒目相向。
“這棗糕是小賞的拿手點心,我央了他很久,還答應替他打掃木微堂,他才肯大發慈悲做一頓給我吃呢。”白洛咽下口中的棗糕,頗有些酸溜溜地道,“想不到他對你這麽上心,難怪那小子死都不肯娶依依。”
娶依依?
丁千樂一下子想起了在孔雀鎮外頭碰到白依依的時候,她說她是逃婚出來的……原來白洛是打算將她嫁給周賞的啊……
“依依也未必肯嫁吧。”丁千樂哼了一聲,還真是個剛愎自用的家夥,男女雙方你不情我不願的,他強行將人家湊在一起算怎麽回事。
“你見過依依?”白洛揚眉。
丁千樂大咧咧地點頭承認,“在孔雀鎮遇到她的,後來還一起去了尚水縣。”
聽到“尚水縣”這三個字,白洛突然擱下了筷子,臉上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不見了,“依依現在人呢?你們把她一個人留在尚水縣了?”說到這裏,他的表情有些陰森了起來。
丁千樂從來沒有在白洛的臉上看到過這樣認真且可怕的神情,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才解釋道,“不是,在我們被困在尚水縣之前,她就離開了。”
白洛眯了眯眼睛,似乎不太相信的樣子。
“是真的。”丁千樂保證,隻是沒有提她是跟著一隻狐妖離開的而已……
唔,這也不算撒謊吧……
“那個瘋丫頭。”白洛暗暗嘀咕了一句,臉上的表情又和藹了起來,“你們是前天晚上回來吧。”
“你怎麽知道?”丁千樂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隨即恨不得咬掉了自己的舌頭,這廝這是在套她的話呢。
白洛眯著眼睛笑了起來,笑得跟個狐狸一樣,“因為赫連家的那位新家主正是前天晚上暴病身亡的啊。”
說到“暴病身亡”的時候,白洛的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丁千樂打了個寒噤,鬼使神差地,她又想起了他衣袖上那一小塊血色的汙痕……
“說起來,這位赫連家主真是好手段呢,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了背叛者,赫連曆那個老家夥一向自詡聰明,到頭來卻是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下到閻王殿的時候也是一隻糊塗鬼啊。”白洛又咬了一口棗糕,笑眯眯地道。
“你想怎麽樣。”丁千樂後退了一步,冷冷地看著他。
白洛這個人,總是笑眯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可是城府卻深得可怕,她根本一點都看不透他,每次見著他都被當成猴一樣的耍。
“樂樂你大概不知道閻先生正找你呢,如果能夠將你獻給閻先生的話,他一定很高興。”白洛一邊笑眯眯地說著,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丁千樂,仿佛在估算可以用她在閻鳳九那兒換到些什麽好處似的,。
閻鳳九?他找她幹什麽?丁千樂皺了皺眉,有些戒備地看著白洛。
“還有啊,公主殿下似乎對赫連珈月的行蹤很感興趣,若是我將這消息透露給公主殿下的話,豈不是升官有望?”白洛摸了摸下巴,頗有些不懷好意地道。
“我看未必。”就在這時,一個淡淡地聲音冷不丁地在他身後響起。
白洛筷子上夾的棗糕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心中暗暗叫苦,麵上卻是一點也沒變,隻笑眯眯地扭頭看向身後,“哎呀哎呀,赫連家主回來了啊……”
這下事情大條了……
“嘩!你這女人也在這裏!”有人從赫連珈月的身後衝了出來,指著丁千樂的鼻子道,然後又扭身看向赫連珈月,“表哥你看,我就說這女人不安好心吧,才一會兒功夫,就勾結了黑衣衛來對付你!讓我來幫你收拾她!”說著,她便卷了袖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看到赫連珈月回來的驚喜還沒有過去,丁千樂便開始覺得有些頭大……居然是赫連白。
“小白,別鬧。”赫連珈月伸手按了按赫連白的頭,製止她衝上前。
赫連白忿忿不平地瞪了丁千樂一眼,但還是十分聽話地又站到了赫連珈月的身後。
“他是跟著周賞來的。”丁千樂擔心赫連珈月真的會誤會她,趕緊解釋,“……這木微堂,其實我曾經來過,是周賞帶我來的,所以……”
“嗯,我知道。”赫連珈月點點頭,一點都沒有要懷疑她的意思。
丁千樂有些感動,隨即又有些好奇,他知道周賞曉得這木微堂的所在?那他和周賞到底是什麽關係?盟友嗎?……可如果是盟友的話,當初周賞為什麽會給她漸草離來毒害赫連珈月啊?……
莫非是她理解錯誤?那漸離草不是給她用在赫連珈月身上的?
“副指揮使大人,可曾吃好?”赫連珈月看了一眼桌上被掃了一大半的飯菜,淡淡地問。
“吃好了吃好了……”白洛訕訕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如此就好,因為在下行蹤目前不便公開,所以接下來要稍稍委屈一下副指揮使大人了。”赫連珈月淺淺地笑了一下,“小白,副指揮使大人在木微堂做客期間,就由你照顧他吧。”
“是,表哥。”赫連白彎了彎唇,甜甜地應了。
白洛的臉一下子苦了下來,他看了看那個正對著他巧笑嫣然的小姑娘,仔細掂量了一下,十分痛苦地明白了自己不是她的對手。
這個一身七彩長衫看起來正值豆蔻年華的白發小姑娘正是黑衣衛檔案裏那個對赫連珈月忠誠無比,且手段毒辣非常的第三族長赫連白吧。
如果可以……他寧可對上一直沉默著站在一旁的那位第七族長赫連雲,也是萬萬不想和這位第三族長打上交道的……
但目前的形勢顯然容不得他選擇啊……白洛暗自唏噓不已,他到底還是太大意了……果然反派出場廢話不能太多是真理啊……如果一開始他直接擄了丁千樂就走,不就沒這麽多事了麽……
咦?他是反派麽?
白洛糾結了。
丁千樂自然不知道白洛肚子裏對赫連白的評價,隻是她十分驚奇地發現對著自己神氣活現的白洛在赫連白麵前蔫了。
火燒木微堂
這是白洛第N次試圖逃跑,已經玩貓捉老鼠玩得十分不耐煩的赫連白最終用繩子將他捆了個結實,丟在了牆角裏。
旁觀的丁千樂嘖嘖稱奇,如果萬物都有天敵的話,看起來赫連白就是白洛的天敵無疑了。
將白洛捆了個結實,又在他身上施了一個定身的術法確保萬無一失之後,赫連白便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子去大堂找赫連珈月去了。
白洛苦著臉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明顯是在幸災樂禍的丁千樂,睜著眼睛說瞎話道,“相比之下,樂樂你真是太溫柔可人了。”
丁千樂“噗嗤”一下被他逗樂了。
在丁千樂被逗笑的當口,白洛垂下眼簾,輕輕抖動了一下衣袖,一條手腕粗細的黑蛇吐著信子從他的衣袖裏爬了出來,尾巴靈活地一甩,便快速遊到了丁千樂身邊。
等丁千樂回過神來的時候,那黑蛇已經攀上了她的脖子,感覺到脖頸間冰涼一片,她愣了一下,誰知那黑蛇不知道怎麽,竟也是一副愣住了樣子,盤在她的脖頸處一動不動,隻呆呆地昂著三角形的腦袋看了丁千樂許久,原本張得大大的準備下口咬人的嘴巴又訕訕地合上了。
一人一蛇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陣,那黑蛇突然沒了氣焰,一下子軟趴趴地掉在了地上,竟是一副十分畏懼的樣子。
丁千樂不明所以地伸手捏住了那黑蛇的尾巴,隨手甩了甩,見那黑蛇耷拉著腦袋像條麻繩一樣被她甩來甩去毫不具有攻擊性的模樣,她冷笑著看向白洛,“柿子挑軟的捏是吧?”
白洛不明白自己一貫得力的妖寵怎麽突然就如此不頂用了,但此時也隻得訕訕地笑,“樂樂姑娘高抬貴手,放了我的小黑吧,你瞧它挺喜歡你的……”
丁千樂低頭看了一眼被自己捏著尾巴的黑蛇,便見它垂著腦袋被自己拎著尾巴甩來甩去,一邊裝死一邊又用那綠幽幽的豎瞳討好地望著自己。
討好?
丁千樂被自己的想法雷了一下,她幾時能看懂一條蛇的情緒了?……
就在這個當口,赫連珈月突然麵無表情地大步走進了裏屋,身後還跟著冷著臉的赫連雲和赫連白,白洛一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心裏大呼不妙,正在他扯了扯嘴角打算再胡謅些什麽的時候,赫連白已經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你什麽時候通知黑衣衛的?”赫連白瞪著眼睛,厲聲問。
別看赫連白長得一副嬌嬌俏俏的模樣,小手也沒多大,可這一巴掌扇下去,白洛感覺半張臉都木了,他苦笑了一下,“若我知道自己會落在你們手裏,肯定不會這麽幹。”
他知道能讓周賞情緒大變的,也隻有那位千樂姑娘了,昨天晚上他就尾隨周賞來過一趟木微堂了,今天他先來探了路,又留了信給夜桑,告知他赫連珈月就在木微堂。
這會兒……大概大批的黑衣衛已經殺到門口了吧……
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隻除了……他沒有預料到自己會被捉住成為對方刀俎上的魚肉……
白洛掀起眼皮,瞧了那位從頭至尾都麵無表情的赫連家主一眼,不知道他會不會怒從心起,將自己直接殺了泄憤。
赫連白怒氣衝衝地看著他,就在她揚起巴掌又要扇過來的時候,屋子裏突然彌漫開了一股子的煙火氣……
她皺著眉回頭一看,便見陣陣濃煙夾雜著火光從門縫裏鑽了進來。
“他們這是要放火燒死我們啊。”赫連雲皺了皺眉,看向赫連珈月,“家主,如何是好?”
如果隻是夜桑帶著黑衣衛來,他們拚一拚大概也能殺出去,可如果是閻鳳九親自來的話……事情就有些懸了,一想到都走到這一步了,最後還是功虧一簣,被圍困在這裏,赫連雲看向角落裏被捆著的白洛,眼裏透出了一絲殺意。
灰頭土臉的白洛自然明白這個時候他們是巴不得殺了自己而後快的,他苦笑著望著外頭那亮堂堂的一片火光……他們這是打算將他也燒死在這裏頭啊。
這個時候,屋子裏已經聚了好大一股濃煙,丁千樂被熏得兩眼通紅,隻覺得再這麽下去他們不被燒死,大概也會被這些濃煙熏死,正在她想告訴大家樓上有密道時,赫連珈月已經拋下一句“帶上副指揮使大人跟我來”,便轉身向著二樓去了。
丁千樂愣了一下,莫非赫連珈月他……也是知道二樓有密道的?也是,他既然知道這木微堂的存在,而且對這裏又是如此的熟悉,知道有密道也不出奇。
“千樂姑娘,快些走吧。”見丁千樂在這個當口還有空發呆,身後的赫連雲提醒道。
眼見著赫連白的眼刀已經殺過來了,丁千樂忙應了一聲,踏上了樓梯。
赫連雲一把拉起了白洛,跟在丁千樂後頭上了二樓,赫連白也跟了上去,大概是嫌白洛行動不夠快,她還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
被施了定身術而行動不便的白洛此時真是有苦難言,因知道跟這位姑娘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便也隻是默默地被赫連雲拖著往前走,十分識相地口中一句怨言都沒有。
赫連珈月領著一行人徑直走到二樓的房間,他推開門直接走到了衣櫥邊上,打開衣櫥,翻開那堆衣服,很快便找到了丁千樂之前發現的那個小小的按鈕。
按下按鈕,衣櫥板翻開,一個黑幽幽的洞口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赫連珈月護著丁千樂頭一個跳了進去,赫連白解了白洛的定身術,隻用繩子捆著他,將他推進洞口,她自己隨後也跳了進去,赫連雲墊後,並細心地將洞口恢複了原狀。
洞口剛剛封上,一根被燒斷的橫梁便狠狠地砸了下來,飛濺起來的火星子將衣櫥也點著,木製的衣櫥瞬間便熊熊燃燒起來,整個房間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進了地道之後,白洛神色複雜地看了丁千樂一眼,想不到木微堂底下還有這麽一處地方,上一回她就是通過這條地道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吧。
“看什麽看,快點走!”赫連白凶巴巴地推了他一下,喝斥道。
白洛苦巴巴地笑了一下,這大概就是虎落平陽吧……因著赫連白又狠狠地瞪了過來,他趕緊乖乖地收回視線低頭往前走,識時務者為俊傑什麽的,他一向深有體會,更何況……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呢。
因為來過這個地方,丁千樂並沒有如其他人一般感覺到驚訝,正走著,她突然覺得袖子裏冰涼涼的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她伸手摸了摸,感覺到手中冰涼滑膩的觸感時,差點連頭皮都炸了,那條詭異的小黑蛇什麽時候鑽進她的衣袖裏的?!
似乎是感覺到了丁千樂的驚懼,小黑蛇可憐巴巴地從她的袖子裏探出那顆三角形的腦袋來,用那綠幽幽的豎瞳望著她,一副討好賣乖的模樣。
丁千樂卻是一點也沒有要和它交流感情的意思,直接將它提溜了出來,甩在了白洛的身上。
那小黑蛇也十分乖覺,在眾人發現它之前“哧溜”一下直接鑽進了白洛的衣領裏頭。
丁千樂這才摸了摸手臂上被激起的雞皮疙瘩,跟了上去。
在兩側發光牆體的映照下,眼前的視野還算開闊,眾人在赫連珈月的帶領下默默地往前走,走了一陣,前頭領路的赫連珈月突然停下了腳步。
丁千樂抬頭看了一眼,便見他們已經走到了地道的盡頭。
眼前是一扇石門。
赫連珈月伸手一堆,那石門便被推開了。
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黑漆漆的房間,赫連珈月點燃了火折子,第一個走出了走道,然後眾人跟在後頭依次走了出來。
墊後的赫連雲習慣性地將那被移動過的石門恢複了原狀。
眾人走出那間屋子,站在門口向遠處眺望,便見木微堂的方向亮堂堂的一片,整個木微堂都已經被籠罩在了雄雄的火光之中……
天上無星無月,整個無人區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寂靜,獨有木微堂的方向,火光衝天,濃煙滾滾,看起來無比的熱鬧。
赫連珈月定定地看著木微堂的方向,眼睛裏有丁千樂看不懂的神色。
就在這時,遠遠的,似乎有一人飛騎而來,赫連珈月眯了眯眼睛,後退一步,示意眾人退入屋中躲避。
大家剛剛退入屋中,便見那一人一騎飛快地從門前經過,向著木微堂的方向疾馳而去,那人一襲鬥篷在風中揚起,鬥篷的帽簷被風吹得向後鼓了起來,露出一張戴了麵具的臉。
那副裝扮,赫然便是丁千樂曾在公主府見過的那位閻國師。
“是他?”認出那張麵具,赫連雲微微有些訝異。
居然是閻鳳九?
那麽,剛剛在木微堂外放火的,大概隻有黑衣衛了,隻是閻國師這樣匆匆趕去木微堂又是為何?
赫連珈月看著那已經遠去的一人一騎,眼裏幽黑一片。
若是往常,以閻鳳九的警覺,定然不會留意不到這黑夜之中正有一群人躲在暗處窺伺著他,可是今天晚上有些非同尋常,在得知紅葉長公主擅自調動黑衣衛前往木微堂,並且下了絕殺令的時候,他便忍不住地心浮氣躁了起來。
待他一路快馬加鞭趕到木微堂的時候,整個木微堂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灰燼,隻剩一點零星的火光如同螢火蟲一般盤旋在這片廢墟上方,那些火星子在這寂靜的夜裏一閃一閃的,看起來分外寂寥。
到底……還是來遲了。
見到閻鳳九,一眾黑衣衛在夜桑的帶領下翻身下馬,向他行禮。
閻鳳九冷冷看了一眼夜桑,手一揚,手中的馬鞭便如長了眼睛一般向著夜桑直直地招呼了過去,隻一鞭,便將夜桑臉上的麵具抽落在地,在他白皙的臉上留下了一個新鮮的血痕。
夜桑被這一鞭子抽得身子一晃,然後他穩住身形,默默地跪了下去。
不待他有喘息的機會,又一鞭子兜頭抽了下來,那鞭子劃過空氣,帶出一聲尖銳的嘶鳴,瞬間將夜桑身上的衣服割裂了開來,也不知那一鞭子使了多大的勁,那曝露在空氣中的皮肉上立刻有血珠子飛濺了出來。
而那黑衣衛指揮使隻是默默地垂著頭,沒有反抗,沒有躲避,甚至從頭至尾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一眾黑衣衛也隻是默默地跪在一旁,他們都知道閻國師在朝堂上超然的地位,也知道閻國師在公主殿下眼中的重要性,更知道他的手段,因此無人敢吭一聲,甚至連求情都不敢。
沉默著一連抽了十鞭子,閻鳳九才收手,這個時候的夜桑身上早已經遍體鱗傷血肉模糊,他沒有再看夜桑,而是側過頭看向已經被燒成廢墟的木微堂。
如果裏麵真的有人的話……恐怕已經……
她……會死在這裏麵麽?
這個念頭讓他一驚,握著馬韁的手猛地收緊,可隨即他的神情又舒緩了下來,如果真的是她的話,應該沒有那麽容易死吧?
而且,還有赫連珈月在護著她,尚水縣的死局都沒有能夠困死他們,還讓他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回了涼丹城興風作浪,這麽一場小小的火……應該也困不住她吧?
可是如果……她就真的死了呢?
閻鳳九眯了眯眼睛,這個念頭剛起,他便感覺胸口有個地方在叫囂在嘶吼,在……疼痛……
握緊了馬韁,他調轉馬頭,狠狠抽了一鞭子,如來時一樣,又沉默著離開了這個無人區。
回到府邸遣退了所有的婢女侍從,閻鳳九獨自一人坐在涼亭裏,手邊放著一壇清風,清風是萬妖山出產的酒,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喝過了。
以前,她最喜歡這酒,他便常帶著這種酒去探望她,陪她飲酒,再後來,喝得順口了,他也變得極喜歡這酒。
可是……自從那一件事之後,他便再也沒有飲過這樣的酒了。
有多久了?
久得……他都快忘了這酒的味道了……
入口醇厚,細品之下又帶著一絲甘甜清冽,他眯了眯眼睛,恍惚間,仿佛又看到她舉著酒壇,對酒當歌,神情肆意而瀟灑,端的是風華絕代,舉世無雙……看著看著,他的眼睛裏漸漸帶了一絲癡迷的神情,手不自覺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去抓住眼前那如清風一般的女子,可是伸手卻摸了個空……
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隻覺得胸口有什麽硌得他極不舒服,伸手入懷,他摸到了一個什麽東西。
掏出來一看,是一個繡囊。
對著那空空的繡囊,他突然有些想笑。
……這天底下,還有比他更蠢的人麽?又不是她親手所繡,留著又能有什麽用?
可是……可是這是她親手給他的。
結果到最後,他竟然也沒有舍得丟棄。
他盯著那繡囊看了許久,用幾近嘲諷的眼神,也不知道是在嘲諷那隻繡囊,還是在嘲諷他自己。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國師大人吩咐了不讓人打擾……”就在這時,侍女驚慌的聲音在涼亭外頭響起,打斷了閻鳳九的思緒。
閻鳳九有些不悅地側過頭,便看到紅葉長公主正一臉不耐煩往裏頭闖,長公主身邊的兩名侍女已經強行將那攔路的侍女推開了。
“長公主深夜到訪,所為何事?”隨手將那繡囊又塞回了懷中,閻鳳九揮了揮手,遣退了那個一臉驚慌地看著他的侍女,淡淡地道。
“夜桑犯了什麽錯,你要將他打成那個樣子?!”紅葉長公主氣呼呼地走到閻鳳九麵前,質問。
閻鳳九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著裏頭琥珀色的酒液,輕呷了一口道,“不過是個奴才而已,也值得長公主生這樣大的氣。”
“你這是遷怒!你根本是在氣我沒有通知你,便私自讓黑衣衛動手吧!”紅葉長公主見他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怒火更盛,當下便上前一步,揮手打掉了他手中的酒杯。
那玉製的酒杯掉落在地上,“啪”地一下碎成了幾瓣,琥珀色的酒液一下子滲入了泥土之中,留下一灘淺淺的痕跡。
空氣裏有淡淡的酒氣彌漫了開來。
閻鳳九頗有些可惜地看了那酒杯一眼,淡淡地道,“公主殿下既然明白,又何必走這一遭呢。”
“你……”紅葉長公主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直白地承認,這會兒反倒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愣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道,“黑衣衛也隻是奉了我的命令行事而已,你下手如此之重,萬一將他打出什麽好歹來……”
“黑衣衛是你的人,你自有權調配,可夜桑是我的人,他吃裏爬外,便要受到懲罰,這很公平。”
見他分得這樣清楚,紅葉長公主一時氣紅了眼,“你根本隻是想護著那個丫頭!你惱我對她下了手嘛!我不明白,那丫頭你也不是沒見過,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人,隻是長得有幾分相像罷了,如何值得你這樣另眼相待!”
閻鳳九摸了摸手邊的酒壇,神思因這一句話而飄遠了。
嗬嗬,不是她?
不是她?
他被赫連珈月騙得好慘。
……還隻當她是赫連珈月找回來複活赫連千樂的祭品,殊不知……
就在前幾日,他收到烏河傳遞回來的消息。
在尚水縣的時候,烏河親眼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種變化,並且她還傷了烏河……如果不是她的話……就憑那個小姑娘,如何能傷得了烏河?
她,根本就是他一直想要找的人。
而他竟幾次對她放手,讓她錯身而過。
可惡的赫連珈月……
“閻鳳九!”見閻鳳九根本沒有在聽她說活,紅葉長公主氣得跺著腳直呼其名。
閻鳳九一下子回過神,他輕撫著手邊的酒壇,冷冷地看向紅葉長公主,“我答應過你的事情,自然會辦到,我的事情,也不勞公主殿下過問,隻是……今天這樣的事情,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紅葉長公主何曾在他的眼中看到過這樣冰冷的表情,當下一個激靈,竟是愣在當場,久久說不出話來。
“太晚了,送公主殿下回吧。”不再看她,閻鳳九揮了揮手道。
一旁侍立的侍女趕緊上前,扶著一臉失魂落魄的長公主離開了國師府。
第二日朝堂之上,出現了一個讓眾人意想不到的人物,那不是旁人,正是那個據傳死在了尚水縣的赫連珈月。
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活著回來了……而且是在赫連家的家主之位易了主,並且新任家主暴病身亡之後……這樣的不巧,又這樣的巧……
如果他回來早了,赫連家的家主之位已經易了主,他的身份便尷尬了,可是如今那位新家主上任沒幾天便暴病身亡了……所有人便都聰明地對這件事保持了緘默,仿佛赫連家的家主之位從來都沒有易過主一樣。
隻是可憐那位好不容易當上家主卻沒幾天就離奇暴病身亡的赫連曆,就這麽被所有人選擇性地無視了。
而此時,赫連珈月正一臉平靜地站在朝堂之上,這樣大熱的天裏,他仍裹著一襲厚厚的狐裘,麵色蒼白得近乎於透明,仿佛隨時都會病倒似的,可是在場卻沒有人敢小覷他,誰都知道這個病歪歪的藥罐子其實就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樣頑強……赫連家那麽多位族長盼著他死,盼著他回不來,可是大概等所有人都死光了,他還能活得好好的……
隻是雖然如此,朝中某些看他不順眼且歸順了閻國師的大臣們仍是對他虎視眈眈,心中各自暗暗琢磨著,就算活著回來又如何,尚水縣被滅縣一事明顯是他辦事不力,整整一個縣的人都死光了啊,這得是多大的責任,又豈是輕易可以推脫得了的。
“愛卿,尚水縣如今究竟是個什麽情況?”龍椅之上,皇帝陛下發問了。
“回陛下,據微臣所查,的確是有妖物趟過漠水,控製了尚水縣,並且在尚水縣施了葬冥之毒,似有所圖謀。”赫連珈月頓了一頓,又道,“微臣雖然已經盡力除去了葬冥主人,但因為妖毒的關係……整個尚水縣的百姓已無一人生還……”說到這裏,赫連珈月的表情甚是悲痛。
皇帝陛下也是一陣沉默,半晌才道,“愛卿無恙便好,尚水縣的事情之前已有消息傳來,朕也心中有數,如今看到愛卿你無恙歸來,總算也是一樁好事。”
“謝陛下聖恩。”赫連珈月垂下頭,長長地作了一個揖。
……這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了?
大臣們麵麵相覷,眼中都透著驚訝。
然而最令人驚訝的是,一向與赫連國師不和的閻國師竟然一直保持沉默,完全沒有要上前諫言的意思。
而且熟知閻國師性情的人都知道,今日的閻國師,心情似乎好得有些離奇了。
雖然隔著一張麵具,可是他眼中那難得的溫潤平和卻是騙不了人的。
……唔,莫不是閻國師和赫連國師其實並不是如表麵上那樣水火不相容?甚至……私交甚篤?
沒有人知道閻鳳九在想什麽,但他這一回就當真沒有與赫連珈月為難,甚至連半點意見都沒有發表。
當然沒有人知道,當他看到赫連珈月出現在朝堂上的那一刻,竟是抑製不住從心底升起的喜悅,他沒事,那她自然也沒事。
他就知道她沒有那麽容易死掉。
他是如此的喜悅,以至於此時看著赫連珈月,也覺得他順眼了許多。
成親吧
對於赫連珈月的歸來,赫連一族內部暗自懊惱者有之,噤若寒蟬者有之,心懷不忿者有之,真心高興的,大概也隻有第三族長赫連白了。她依了赫連珈月的吩咐,趁夜將被捆成粽子狀的白洛丟到了黑衣衛府衙門口,便開開心心地命人在天源福辦了一桌酒席,替赫連珈月接風洗塵。
參加酒席的不多,主家赫連白一個,主要客人赫連珈月一個,附帶的客人赫連雲,再加上一個一直被赫連白送白眼的丁千樂。赫連白當然不會請丁千樂,對著這個明顯是不請自來吃白食的家夥,赫連白自然沒有好臉色。
席上,還有一個神秘的三公子。
此人丁千樂從未見過,她自然不認得,這個坐在席上與赫連珈月相談甚歡的男子,正是微服出行的北莽國皇帝淳於金。
酒過三巡,那三公子便退了席,被人接走了。
赫連白也喝得醉醺醺的,一直大著舌頭扯著赫連珈月說話,因酒意而泛紅的臉上嬌憨一片,看起來倒比正常狀態要可愛許多。因為有孔雀鎮水果釀的教訓在前,丁千樂這回沒敢沾灑,隻頂著赫連白嫌棄的白眼默默地低頭吃著菜。
若不是赫連珈月拉著她出來……她也不想出來受這白眼啊……
吃過酒席,赫連珈月便吩咐赫連雲將已經醉得一塌糊塗的赫連白送回府去,他自己則是攜了丁千樂沿著街慢慢地走。
距離宵禁還有一段時間,丁千樂便陪著他慢慢地走,權當飯後消食。
夜風習習,帶著一絲小小的涼意,十分的舒服,赫連珈月攜著丁千樂的手,感覺著掌心小小的柔軟,隻覺得心底裏也軟成了一片。
因為席上陪著三公子飲了幾杯酒,此時被夜風一吹,稍稍有些上頭,借著這幾分淺淺的酒意,他忽然又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場婚禮……他忍不住想,如果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沒有那些血腥和殺戮,現在的他們……又會是什麽樣子呢?
想到這裏,他突然微微有些心酸,為了她所受的那些苦……還有他們一而再,再而三被掐斷的緣分。
“千樂。”他忽然開口。
“嗯?”丁千樂側頭看他。
“你如今有十八歲了吧?”
聞言,丁千樂愣了一下,覺得這個話題有些跳躍有些突兀,而她竟然一直沒有算過自己多大年紀了,被他這麽一提醒,好像的確是十八歲,三年前離開北莽的時候她剛滿十五,如今過了三年,可不就是十八了麽。
“嗯,是啊。”想通了,她點點頭。
“十五年前……你就已經到了及笄的年紀了啊。”赫連珈月輕聲喟歎著。
丁千樂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扯到了年紀的問題,還帶著這樣感歎的表情。
“過了十八歲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呢。”赫連珈月又道。
老姑娘?十八歲?
丁千樂失笑,若是在那個時代,十八歲也不過剛剛成年而已啊。
“涼丹城裏可有合心意的公子?”他頓了一下,柔聲問,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那聲音溫柔得可以沁出水來。
丁千樂被這個問題弄得又愣了一下,倒是沒有在意他語氣中的溫柔,隻是被這個問題驚著了,合心意的公子?這就將她嫁人的事情提上日程了?
“嗯?”見她久久不答,赫連珈月側頭看向她。
丁千樂見他問得認真,便也開始認真思索了起來,“我在涼丹認識的人也不多,待我想想啊……”
見她真的偏了頭認真去想,赫連珈月半眯了鳳眸,心情頗有些不爽。
真是不可愛,想當初,她可是第一時間毫不猶豫地說,千樂心中隻有家主的……呢。
丁千樂卻是完全沒有顧慮到赫連家主此時糾結的心情,當真一門心思地去考慮她所認識的人裏頭是不是有值得托付終生的。
來涼丹之後她認識的人不算多,正值適婚年齡且單身的男人更是寥寥可數,從認識的先後順序來排,阿九一個、白洛一個、赫連雲一個、連進一個、周賞一個、謝安一個……唔,好像就這麽多了?
她掰著手指頭認認真真地數了一遍,然後開始細細分析,阿九是朋友,好朋友,有時候又像弟弟一樣;白洛是壞蛋,完全不予考慮;赫連雲比她小,她對姐弟戀沒什麽興趣;連進是麵癱臉,日日對著一定審美疲勞不是他死就是她瘋;謝安經過尚水縣一事性格八成有了缺陷,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家暴傾向……唔,算到最後好像隻有周賞算是好男人了?
斯文俊俏,宜室宜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脾氣溫和,性格良善,最難得是對她又那麽貼心,在她餓肚子的時候,雪中送炭給她送了美味的飯菜,先前還將她從刑部大牢裏救了出來,算是對她有救命之恩呢。
這麽想想,好像真的很靠譜。
“想到了麽?”見她低著頭掰著手指一副認真思考的表情,赫連珈月眯了眯眼睛,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問。
此時的赫連珈月全然沒有想到丁千樂甚至沒有將他放進候選人名單,連管家連進都榜上有名,卻獨獨沒有他,若是知道了,大概就沒有這麽和顏悅色了……說到底,大概還是因為太過熟悉,就直接忽視了吧。
又或者……赫連珈月在丁千樂心目中,就一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家主,和相公是沒有半毛錢關係的。
“嗯,倒是有個人選,不過不知道人家對我怎麽看。”丁千樂點了點頭,略有些羞澀,周賞那樣好的人,不知道會不會看得上她,又想,周賞似乎對赫連千樂相當有好感,可是她雖然與赫連千樂算是同一個人,性情卻相去甚遠,也許他不喜歡她這樣跳脫的性子呢?
婚姻這種事情總要講究一個你情我願的嘛,不然就成怨偶了。
“哦?誰?”赫連珈月揚了揚眉,聲音已經有些危險了。
“周……”丁千樂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危險的臨近,毫不自覺地張了張嘴,結果還沒有等她把那個“賞”字說出口,忽然唇上一軟,她便如五雷轟頂一樣僵在了原地,徹底忘記自己要說什麽了。
唇上觸感微涼柔軟,還帶著一絲淡淡的酒氣……
唔,這個時候她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啊?!
他他他他他……他竟然在吻她?!
他的唇輕輕摩挲著她的唇,借著那一股淺淺的酒意,赫連珈月伸手將她擁在懷中,加深了那個吻,細細地品嚐著她的唇。
唔,甜甜的,軟軟的,比他想象中的味道還要好。
許久之後,就在丁千樂快要窒息的時候,巷子裏突然傳來的一聲重重的梆子聲驚醒了她,她慌忙一把推開了赫連珈月,漲紅了臉不停地喘氣。
赫連珈月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看著她的眼神幽深無比。
這這這這這……這算是怎麽回事?好不容易喘勻了氣的丁千樂一抬頭便對上了他幽深的目光,一時愣愣地瞪著他,腦袋裏亂成了一片糨糊,完全不能思考了。
“……果然不能讓你嫁給別人呢。”看著她呆愣愣的樣子和紅潤潤的唇,赫連珈月眯了眯有些幽暗的鳳眸,克製住想再度狠狠吻上去的念頭,輕聲道。
丁千樂眨巴著眼睛,內心裏抓狂了,坑爹呢!不讓她嫁給別人還那般煞有介事地問她有沒有合心意的公子?!害她還認認真真地思考那麽久,這不是明擺著在耍著她在玩兒嘛!
“仔細想想,我好像也到了結婚的年紀了。”他灼灼地盯著她,仿佛在盯著什麽可口的獵物似的,直盯得丁千樂渾身發毛。
所……所以呢?丁千樂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頗有些膽戰心驚地看著他。
“我們成親吧。”他動了動唇,輕聲開口道。
看著那張薄薄的略顯蒼白的唇,丁千樂的大腦“哐當”一下直接當機了,明明這句話中每個字的意思她都明白,可是組合在一起,她就不太明白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隻覺得他的眼睛裏仿佛藏了滿天的星星,亮得驚人。
夜風輕輕拂過,滿天星光璀璨,赫連珈月看著呆頭鵝一樣的丁千樂,彎了彎唇,隻覺得心情無限美好。
他們這廂是風情旖旎,濃情蜜意了,卻沒有料到不遠處的小巷子裏還有兩個看客,一個麵帶無奈,一個滿臉煞氣。
麵帶無奈的那個是赫連雲,一臉煞氣的那是則是赫連白,剛剛那一聲重重的梆子聲正是出自赫連白之手。
家主吩咐了赫連雲送赫連白回去,結果隻一個轉身,剛剛還醉態可掬的赫連白便冷了一張俏臉,不由分說地悄悄尾隨上了前頭的赫連珈月和丁千樂,任赫連雲怎麽勸說都沒有用。
因為忌憚著赫連珈月,赫連白倒還有些分寸,並不敢靠得太近,因此隻看到他們在說話,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直至看到兩人親吻,赫連白才差點氣得按捺不住心頭湧起的邪火,捋起袖管便要衝上去,赫連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將她拉住了。
開玩笑,家主可是吩咐了他要將這個小煞星送回去的,若是這個時候讓她衝出去打擾了家主的好事,回頭被遷怒的那個還不是他……真是個苦逼又無奈的差使。
“不知羞恥的女人!竟然敢勾引表哥!”被赫連雲拉住,赫連白氣得直跺腳。
赫連雲不由得有些無奈……喂喂,明明是家主在親人家姑娘啊……怎麽就罵人家姑娘不知羞恥了……這樣睜眼說瞎話真的好嗎……
“不要再胡鬧了,你見家主對誰這樣上心過?若是你下手沒個輕重,真的傷了千樂姑娘,回頭被家主收拾,可不要怪我沒有提醒過你。”眼見著家主已經走遠了,赫連雲這才鬆開手,靠著巷子裏的牆,緩聲道。
赫連白隻一徑恨恨地瞪著他們遠去的方向,那眼神仿佛要吃人似的,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而這個時候,周賞剛剛關了醫館的門,正打算回家,結果一回頭便看到白洛正笑嘻嘻地站在醫館外頭,一臉討好地望著自己,他的臉上還帶著未消的淤痕,那一大塊極其醒目的淤青讓那張頗為俊俏的臉蛋看起來有幾分喜人。
“小賞,陪我去喝一杯吧。”見周賞看著他了,白洛腆著臉,笑道。
“太晚了,我該回家了。”周賞毫不領情地說著,板著臉轉身便要走。
“不要這樣嘛,就喝一杯!就一杯!”白洛趕緊上前死皮賴臉地拉住了他,將他拖進了對麵的小酒館。
周賞的力氣敵不過他,隻得被他強行拖進了酒館,按在了椅子上。
“你嚐嚐這酒,挺好的。”見周賞冷冷地望著自己,白洛嘿嘿笑了一下,十分殷勤地替他斟了酒。
周賞抿著唇,也不動,隻一徑冷冷地看著他。
見他這副模樣,白洛知道混不過去了,隻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摸了摸眼角的淤青,頗有些無奈地道,“小賞你看我都被打得這麽慘了,你就稍稍發揮一點友愛精神,不要再跟我置氣了成不?”
“活該。”周賞撇了撇唇,淡淡地道。
白洛一下子被噎住了,他低頭悶悶地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後舉起杯子一口灌了下去,那樣子倒有幾分借酒澆愁的味道。
“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回去了。”周賞說著,站起身便要走。
身後,白洛一把拉住了他。
“對不起。”垂著頭,白洛低低地道歉。
周賞抿了抿唇,將薄薄的唇拉成一條直線,他沒有回頭看他。
“燒了木微堂是我的錯,要打要罰隨便你。”身後,白洛又道。
周賞冷笑著回頭看他,“你堂堂一個黑衣衛副指揮使,權勢滔天,我小小一介草民豈敢對你有什麽怨言。”
“小賞……你明明知道……”白洛皺了皺眉,那張仍帶著淤青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
周賞愣了一下,然後甩開他的手,默默地坐下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白洛見他坐下了,便又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酒,悶悶地道,“我既然踏進了那個地方,如今想輕易脫身已是不可能,更何況……”
周賞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一起長大的男子臉上難得苦悶的表情,終是拿起酒杯,飲了他斟的那杯酒。
見他飲了酒,白洛臉上便高興了起來,他立刻得寸進尺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邊,與他勾肩搭背起來。
周賞頗有些嫌棄地推開了他的手,隻低頭默默地飲酒,這個時候的周賞,全然不知道他剛剛上了某個少女的相公候選人名單,並且隻差一步就被選中,可結果卻被提出問題的考官無恥地搶了先。
那個時候,那個少女還在想,那樣好的人不知道會不會看上她呢?
那樣好的人……
那樣好的人啊……
有些時候,有些緣分,就如同兩條相交叉的線,隻在某一處輕輕重疊,隻一瞬間,便是永遠的擦肩而過,再沒有再遇的可能……
因為那個吻加那句話的震撼性太強,導致丁千樂一路都沒有回過神,直至回到了府裏,回到了房中,躺在了床上,她還是一副神遊在外的表情。
赫連珈月因心情不錯又偷香成功,且最近一直十分勞累,已經借著那幾分淡淡的酒意睡著了,丁千樂卻仍是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在今晚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和赫連珈月之間是無比純潔的家主與下屬的關係,就算日日同榻而眠,也少有逾矩的行為,可是今天夜裏這莫名其妙的一吻,明顯超出了她的認知範疇。
也許……他隻是喝多了酒在撒酒瘋吧?
也許……明日一早起床他就忘記了?
成親什麽的……也隻是在說笑吧?
躺在床上,丁千樂一臉糾結地看著赫連珈月的睡顏,他倒睡得極其香甜,隻苦了她一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大約她翻身的動靜太大,他眼睫微微動了一下,突然伸出手臂橫在了她的腰上,然後手臂微一用力,便習慣性地將她勾向了自己的胸口。
丁千樂立刻被他牢牢地困在了胸膛裏動彈不得,她掙紮了一下,沒有掙開,隻得愣愣地近距離看著他睡顏……以前怎麽就沒有覺得這姿勢竟是如此的曖昧呢?死死地盯著他看了一陣,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隻徑自睡得香甜,丁千樂磨了磨牙,恨不得扭著他的腮幫子將他弄醒,隻可惜也隻是心裏想想而已,最終她還是沒有敢對著他下爪子,畢竟赫連家主餘威尚存啊……
丁千樂如是糾結了一整晚,直至天將明的時候才挨不住洶湧而來的困意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夢中,似乎有誰在輕撫她的臉頰,溫柔地對她說著什麽。
“這一回……不用你等我長大……”
“就當以前所有的磨難都是為了現在……為了現在這最好的時間……在最恰當的時間,讓你名正言順地嫁給我……做我的新娘……”
“碧梧……”
睡意襲來,將她卷入更深層的睡眠之中,再後來,那聲音說什麽,她便聽不真切了。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赫連珈月早已經起身,隻剩她一個人還躺在床上。
屋子裏十分的安靜,她依依不舍地在床上賴了一陣,想起昨天夜裏那一吻,還有那一句讓她心跳加碼的話,不由得拉高被子,將整張臉都埋進了軟棉棉的被子之中。
“居心叵測的女人。”這時,頭頂突然響起了一聲冷哼。
丁千樂愣了一下,拉下被子,便看到赫連白正臭著一張臉站在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怎麽進來的?”丁千樂皺了皺眉,看了一眼不知何時被打開的房門,這樣不敲門就直接闖進別人的房間真的好麽?禮貌呢?
“哈?你有什麽資格來對我說教?還未成親就迫不及待爬床的不要臉的女人!”赫連白揚著鼻孔冷笑一聲,指著丁千樂的鼻子罵道。
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何況丁千樂還不是個泥人,聽到這樣明顯具有汙辱性質的罵詞,她扯了扯唇角,抖了抖眉毛,作出了潑婦的樣子,“哈?隻怕有人想爬床卻還爬不上呢。”
赫連白一聽這話,氣得差點炸毛。
丁千樂卻是看也不看她,慢吞吞地下了床,慢吞吞地脫了睡衣開始換衣服。
房間裏一下子安靜得有些詭異,剛剛脫下睡衣換了裏衫的丁千樂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赫連白一眼,她還以為赫連白會受不住她的挑釁直接向著她揮鞭子呢,怎麽才一晚不見她就改了性子了?
誰知不看還好,這一看她倒更加莫名其妙了,赫連白竟然瞪著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她,一張俏臉紅得仿佛要沁出血來。
“怎麽了?”見她一副不太對勁的模樣,丁千樂疑惑地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疑心她發燒了。
赫連白卻是“啪”地一下打開了她的手,後退了好大一步,才顫抖著伸手指向她,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你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看著她這副對她避之如蛇蠍的模樣,丁千樂無語了。
“你你你……你這不知羞恥的女人,還不速速將衣服穿好!”見丁千樂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麵前,赫連白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喝斥道。
丁千樂低頭看了看自己稍稍有些透明的裏衣,不明白這位大小姐怎麽就這麽大的反應,她揚了揚眉,壞笑著逼近了她,“莫非……你不是女人?”
見她逼近,赫連白後退著想要避開她,丁千樂又豈能讓她如願,仍是笑眯眯地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眼見著已經快被她逼入牆角之中退無可退,赫連白突然大叫一聲,一把推開了丁千樂,然後低頭風一樣地衝出了房間。
……丁千樂站在房間裏看著赫連白落荒而逃的模樣,笑嘻嘻著摸了摸下巴,唔……這位赫連姑娘……似乎不喜歡接近女人?
嘿嘿嘿,這也算是一大弱點吧?以後再見著她,就不用躲著她走了呢。
因為赫連白奇怪的舉動大大地愉悅了丁千樂的身心,於是她暫時忘記了昨天夜裏那些糾結的事情,哼著小曲十分愉快地梳洗了。
剛剛梳洗完畢,便有人送來了早膳,丁千樂瞧著那婦人有些麵生,不由得有些疑惑,“尚大娘呢?”
“回姑娘話,尚大娘已經辭工回鄉了。”那婦人低著頭道。
丁千樂一下子便明白了,之前府裏發生了那麽大的變故,連家主之位都易了主,估計人員的變動也很大吧,她點了點頭,沒有再細問,坐下開始用膳。
早膳準備得相當豐富,雖然手藝比起尚大娘還是稍稍遜色一些,但也十分的可口,丁千樂正吃得不亦樂乎,忽然感覺門口多了一道陰影,抬頭一看,便見管家連進正帶著他標誌性的棺材臉站在門口。
他的臉上多了一道很明顯的傷疤,整個人也消瘦得厲害,她之前聽人說了,因為連進不肯歸順服軟,那個短命的赫連曆很是對他折磨了一番。
咽下口中的小包子,丁千樂有些疑惑地看著連進,“連管家,有事?”
連進點了點頭,踏進了房門,十分恭敬地將手中一本看起來十分喜慶的大紅冊子放在了桌上。
“這是什麽?”丁千樂低頭又喝了一口粥,疑惑地看了看那本大紅的冊子。
“這是家主準備的聘禮禮單,以及要參加喜宴的賓客名字,家主說要讓千樂姑娘你先過目,如果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提出來。”管家連進擺著一張棺材臉,一板一眼地道。
丁千樂一下子被口中的粥嗆住了,咳得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止了咳,丁千樂用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看向那本大紅的冊子……這效率,也太快了吧?!
女人的心思
打發走了一絲不苟的管家連進之後,丁千樂便無心用膳了,對著那本喜慶的大紅冊子發了一陣呆,她決定去找赫連珈月問個清楚,如此倉促地決定了婚事,甚至連婚期都定了下來,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還是真如他所說,因為她到適婚年齡,他也到了適婚年齡,於是兩個人就結了婚湊合著過日子?她不傻,也並非木頭人,自然能夠感覺得出她在赫連珈月心目中是不一樣的,否則他也不會為了不讓她涉險而三番兩次想將她打包送走,隻是……這個不一樣,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呢?
她不能確定。
就好像她尚不能確定自己對赫連珈月的感情一樣。
她對他所有的感情都來自腦海深處赫連千樂的記憶,雖然明明是同一個人,可是某些時候,她還是不得不將那個叫做赫連千樂的女子和自己區分開來,那個嚴謹的冷清的對赫連珈月一心一意死忠到底甚至失去了自我的女子,和現在的她……有太多的不同了。
經過一夜的反複思量,此時的她心底有太多太多的不安和疑惑,隻想尋著赫連珈月問個清楚明白,可是問過府裏的人之後才知曉赫連珈月竟是一大早便出門了。
丁千樂攢了滿肚子的話找不著人來問,不由得愈發的鬱悶了,無所事事地房門口轉悠了幾圈,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似乎有人在喊她。
她四下裏看了看,便見一個有些麵生的丫頭正站在牆角邊對她招手。
“叫我?”丁千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丫頭趕緊點頭。
丁千樂猶豫了一下,走上前,“有事麽?”
那丫頭笑著福了福身子行了個禮,“我是廚房裏幫傭的丫頭,今兒個出門的時候,有個叫阿九的小哥給我了一封信,讓我幫忙遞給姑娘。”
“阿九?”丁千樂有些高興起來,趕緊接過信,謝了那丫頭,又低頭從荷包裏掏出一些碎銀子給了她。
“謝姑娘打賞。”那丫頭拿了銀子,便笑眯眯地走了。
丁千樂這才抱著信回房去了。
信挺長的,細細地交代了他離開了赫連府之後的生活,告訴丁千樂他在赫連府對門盤下了一家麵店,若有空隨時可以去看他雲雲。丁千樂看得很高興,因為一直都沒有阿九的消息,她還擔心來著,現在看到這封信,信上又說他如今的日子過得還不錯,不由得寬了心。
因此時正是無所事事的時候,而且阿九又說那麵店就在府對麵,丁千樂便打算去看看,結果還未出府門,便被守門的侍衛攔了下來,任憑她磨破了嘴皮子好說歹說,硬是不肯放行。
正是僵持不下的時候,不知道誰請了管家連進來。
丁千樂一臉怒意地站在門口,“這是什麽意思?軟禁我麽?”
“千樂姑娘言重了,最近涼丹城裏不太安穩,家主怕您一個人出門會遇到什麽禍事,這才吩咐了下來,說不讓您一個人出門。”管家連進垂著眼皮子一板一眼地道。
丁千樂被他氣樂了,“這麽說我以後都不能一個人出門了?”
“如果有家主陪同的話自是另當別論。”管家連進竟然一本正經地點頭道。
……我靠!
丁千樂暴躁了。
雖然內心十分火大,她卻是拿這個油鹽不進的管家一點辦法都沒有,打又打不過人家,當眾撒潑耍賴的事情她又沒臉去幹,最後隻得寒著一張臉忿忿地回房去了。
這一次他們回涼丹之後,就遷回了主院,已經修葺一新的主院比起之前的院子大了不少,回到院子裏的時候,竟然已經有丫頭在來來回回地裝飾打點,一副要將主院擺弄成新房的模樣。
這種事情丁千樂幫不上忙,更何況她如今心情鬱悶得完全不想幫忙,於是便隻坐在房中冷眼旁觀。
此時,她心裏頭對赫連珈月原先的那一點點期待也已經消融得差不多了,仔細想想還真是,自從來到這赫連府之後,她日日跟個老媽子似的伺候著他不說,連一點人身自由都沒有了,若是真嫁給了他,她還不得一輩子都被拘在這個院子裏啊!結個婚搞得跟終身監禁似的,連個人身自由都沒有,還結個屁啊!
丁千樂忿忿不平地在房中枯坐了一個下午,直至天黑,赫連珈月才回來。
赫連珈月才踏進府門,便看到管家連進站在門下等他,並且將白日裏的事情跟他報備了一番。
“她有沒有說為什麽要出去?”赫連珈月微微蹙了眉,問。
“這倒沒有,不過八成跟那一位脫不了幹係。”管家連進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道。
赫連珈月點點頭,便往主院裏走。
一走進房間,便看到丁千樂正坐在窗前,一張臉拉得老長,是個十分生氣的模樣,因為心裏有數,他倒沒有太過驚訝。
“怎麽了?”赫連珈月走上前,“我聽連進說,你要出門?”
丁千樂抿著嘴沒有搭理他。
“等我有時間,便陪你出去逛逛,可好?”在她身旁坐下,赫連珈月提議道。
丁千樂還是沒有理他。
“生氣了?”赫連珈月笑了一下,問。
“你為什麽要娶我?”丁千樂忽然轉過身,看著他。
赫連珈月愣了一下,為什麽要娶她?這個問題他倒沒有仔細思考過,想跟她一直在一起算不算理由?
“成親什麽的,就當是你在說笑吧。”見他答不上來,丁千樂心裏一冷,扭過臉淡淡地道。
“我從來都不說笑。”聽她說得嚴重,赫連珈月皺了眉。
“那你為什麽要娶我呢?你從來不告訴我你在外麵忙些什麽,我也知道,憑我的能力,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幫得上忙,也許還會給你添亂,所以你才會將我拘在府中,怕我在外麵遇著什麽事情吧。”說到這裏,丁千樂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卻有些苦澀,“那麽你娶我又有什麽意義呢?所謂的夫妻不是應該相互扶持坦誠相待的麽?你根本不相信我可以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難道你打算成了親之後就一輩子將我拘在這個院子裏,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等你忙完了回家?”
想了一個下午,丁千樂早已經想透了,他們之前的問題其實一開始就存在了,最先是他自作主張瞞著她,將她送去了另一個時空,再後來是在尚水縣的時候,他在她的逼迫之下,不得已才告訴了她他們的處境。
他從來不會主動跟她說些什麽,有什麽難事,他都一個人默默地扛著。這樣的相處方式,即使不是夫妻,她都覺得很累,更何況是成親之後?想想那種生活,她便覺得十分可怕。
“不是……”赫連珈月看著她,眼神突然變得十分奇怪,他動了動唇,有些艱難地開口,卻不知道自己該解釋些什麽。
他要說些什麽呢?他並不是怕她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他隻是怕她……變成另一個人……他隻是怕他們之間的緣分會因為身份的轉變而再度被掐斷……
他隻是……不想再失去她而已……
要怎麽樣,才能讓她明白呢……
那些念頭在心裏百轉千折,他仿佛有許多話要同她講,可是到最後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丁千樂見他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簾,“算了,你忙了一天已經累了,早點歇息吧。”說著,她起身離開了屋子。
赫連珈月動了動唇,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出口,見她要離開,他起身想拉住她,卻看到自她衣袖中飄出來一張紙。
眯了眯眼睛,他彎腰撿起了那張紙,正是阿九寫給丁千樂的信。
哼,終於按捺不住了麽。
等他研究完了那封信,起身去追丁千樂的時候,丁千樂已經在隔壁房間歇下了,而且還將房門上了鎖,赫連家主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陣,見裏頭一點動靜都沒有,甚至連燈都熄了,隻得回房去了。
難得獨守空房的赫連家主做了一宿的噩夢,第二日,赫連府上上下下都感覺到了家主久違的低氣壓,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赫連雲。
他更淒慘一些,因為要在書房裏單獨麵見赫連珈月。
小心翼翼地將昨天夜裏查到的一些事情匯報了上去,赫連雲看了一眼怏怏地坐在鋪著白虎皮的寬大椅子裏的赫連珈月,便低頭準備退下。
“站住。”赫連家主突然發話了。
赫連雲打了個顫,站住了。
“聽聞你家裏已經有了五名姬妾?”赫連珈月淡淡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開口,問了一個與剛剛討論的正事完全無關的問題。
赫連雲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琢磨不透這個時候家主提這個幹嗎,隻得訕笑了一下道:“人不風流枉少年嘛……”
赫連珈月低垂著眼簾,左手食指輕輕敲擊著桌沿,一副遇到了天大難題的模樣。
赫連雲被他的態度弄得七上八下的,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隻得小心翼翼地道:“若是沒有其他事情……”
“用什麽辦法才能討她們歡喜呢?”赫連珈月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問。
赫連雲愣了一下,在想通問題的前後關節之後,嘴角猛地抽搐了起來,在赫連珈月淩厲的眼神掃過來之前,他極其辛苦地壓製住了快要湧上喉頭的笑意,低頭輕咳了一下,十分嚴肅地道:“女人嘛,消遣而已,哪裏用得著多費心思,你越待她好,她便越是蹬鼻子上臉,幾天不搭理她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摸著手裏的珠鏈,赫連珈月心情十分煩躁,隻覺得明明前一日千樂還好好的,隻過了一天,晚上回來就變了天了,偏他身邊又沒有一個精於此道的人,隻聽聞赫連雲身邊姬妾眾多,涼丹城中仰慕他的女子也不少,因此便想著拉下臉來與他討教一番,此時聽他說的這番道理,他雖然並沒有經驗,心裏還是隱隱覺得不大對頭的……
若是將這一套用在千樂身上,隻怕會適得其反吧……
想到這裏,他揮了揮手,皺眉道,“你去忙吧。”
赫連雲咬著唇忍著笑,低頭退了出去,因著憋笑憋得辛苦,他沒有留意到門口站著人,一頭便撞了上去,抬頭一看,卻是板著臉的管家連進,他對著連進拱了拱手,一溜煙兒地跑了。
“什麽事?”見連進站在門口,赫連珈月問。
“有南邊傳來的飛鴿傳書。”管家連進大步走到書房,將手中的信件放在了書桌上。
赫連珈月點點頭,打開信件仔細看了一遍,便隨手拿火折子燒了,丟在一旁的銅盆裏。
“還有事麽?”抬頭見連進還忤在書房裏,赫連珈月揚了揚眉。
“女人的心思最是難以預料,又極喜歡胡思亂想,往往針眼大的事情也能想得比天大,尤其是對男人心存猜疑的時候,更是會鑽牛角尖,若是放任她一個人去想,往往結果都不會太好。”連進板著一張棺材臉,聲音是一貫的平板,說出來的話卻和那張臉不大相襯,“雖是如此,解決的辦法卻也簡單,隻要平日裏多一些噓寒問暖,以顯示出你時時刻刻都在惦念著她,偶爾送一點溫暖的小禮物,以顯示她在你心裏的重要性,時間久了,她便能覺出你的好了。”
聽著管家連進的長篇大論,赫連珈月竟覺得這番論調比赫連雲的要靠譜一些,可終究還是存著一絲疑慮,“沒有聽說你成親了啊?”
一個連女人都沒有的單身漢……真的值得相信麽?
管家連進對他的懷疑倒並沒有十分介意,隻低垂了眼簾,眼觀鼻鼻觀心,淡淡地道:“旁觀者清而已。”說著,便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赫連家主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推開手邊的案卷,起身走出了書房。
這個時候,丁千樂正在主院裏急得團團轉,一大早起來,她就發現阿九給她的信居然不見了……裏裏外外找了一圈之後,還是一無所得,她隻得歎了口氣作罷,反正信件的內容也看過了,而且短期內恐怕是出不去了……
赫連珈月一踏進院子便看到丁千樂正彎著腰裏裏外外地在尋找著什麽的樣子,他抿了抿唇,走了過去,“在找什麽?”
丁千樂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赫連珈月嚇了一跳,這家夥走路都沒有聲音的啊!而且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正在忙麽,怎麽又回來了?她回頭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沒什麽。”說著,她直起有些酸疼的腰,在一旁坐下了。
赫連珈月的眼神略略閃了閃,明明知道她在找什麽,她不願意說,他便也沒有點破她,隻在她身旁坐下,側頭看著她,語帶關切地問,“用過早膳了麽?”
……這個家夥今天看起來有點奇怪啊,丁千樂被他看得有些發毛,隻得勉強點了點頭。
“新來的廚娘手藝還合你胃口麽?”見她點了頭,赫連珈月又問。
“……還好。”
“轉眼就要立秋了,回頭讓連進叫錦繡閣的人來給你量量身子,做幾身秋裝吧。”
“……”丁千樂瞪圓了眼睛,想也不想地伸手摸上了他的額頭,“你怎麽了?有哪裏不舒服嗎?”
……
赫連珈月有些尷尬地閉了嘴,在心裏將連進狂扁了無數遍。
看著赫連珈月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丁千樂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怎麽了?
看起來怪怪的……
自那一日之後,赫連珈月竟是再沒提過成親的事情,連主院裏那些喜氣洋洋的裝飾都被收了起來,仿佛那一晚那一吻那一句話都隻是一場夢而已,夢過無痕。
丁千樂以為是自己抗爭成功,也沒有多想,因整日待在府中無聊,便又開始捧起了巫醫百科,赫連珈月見她喜歡,便常常帶一些關於巫醫以及巫術方麵的書籍回來給她,還時常親自教導她一些巫術方麵的知識。
也不知道是師父教導有方,還是她突然開了竅,丁千樂的悟性竟然提高許多,不過幾天功夫,竟然就已經能夠施行一些簡單的術法了,比起在尚水縣對付巨蟒的時候那時靈時不靈的招術好了不知道多少。
丁千樂整日待在府中修習術法,因學得入了迷,倒也不再提要出府的事情,因此並不知道赫連家主要迎娶守護巫女的事情已經在涼丹城裏傳了個遍,這樣帶著緋色的新聞總是更容易被人們津津樂道,於是人們很快便忘記了尚水縣妖孽作亂的事情,忘記了那些可怕的傳說,改換了新的談資。
“誒,想不到那位赫連家主竟然會娶了自己家族裏的守護巫女啊,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呢……”
“誰說不是呢,要我說啊,八成是那位家主看中了那姑娘,才選她當守護巫女的……”
“聽聞那位千樂姑娘十分的美貌啊……”
“你們不覺得奇怪麽,三年前被拖了火刑的那位守護巫女,可也叫千樂呢……這中間八成有些什麽聯係吧。”
“聽你這麽一說,這事兒好像還真透著那麽一股子的蹊蹺啊……”
“我聽人說啊,那位家主其實是極其喜歡之前那位守護巫女的,我有個兄弟之前拿了旁人的好處,在那位守護巫女上刑場之前動了些手腳,小小折磨了她一番,結果啊……”
“結果怎麽了?”那神秘兮兮的話題立刻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那人呷了一口酒,才壓低了聲音道,“結果我那兄弟還有當晚一起行事的幾個衙役都被入了罪下了大獄,拔了舌頭,日日嚴刑拷打,如此生生折磨了三年哇……前不久才失救而死的……”
赫連府對麵的一家小麵館裏,幾個捕快借著酒意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坐在湯鍋前煮麵的掌櫃握著湯勺的手上青筋畢露。
過了午膳時間,麵館裏的生意便冷清了下來,掌櫃一邊慢吞吞地收拾著碗筷,一邊打量著對麵赫連府的方向。
半個月了。
他遣人送進那封信之後已經過了半個月,可是她卻一次也沒有出來過,甚至連個消息也沒有遞出來。
是她根本忘記了他?還是赫連珈月拘著她不讓她出來?
赫連珈月真的要娶她麽?
這個念頭一起,他便不由得陰沉了臉色,連手中的瓷碗被捏成了粉末都沒有察覺到。
許久之後,他才回過神來,拿抹布擦了擦手,正打算關上店門的時候,卻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赫連府裏走了出來。
他的手微微一頓,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是她!……
可是隨即他的臉色便愈發的難看了,那個隨後走出來的男子,不是礙眼的赫連珈月又是誰?
今日是個大晴天,赫連珈月總算得了空,前些日子允諾會陪她出來逛逛倒也不是空頭支票,因此此時丁千樂的心情分外的舒暢,隻覺得府外連空氣都是甜的。
陽光照在前些日子因下雨而留下的水窪上,泛著點點的粼光,頗有一番趣味,剛踏出府門,丁千樂便注意到了對麵那間不起眼的小麵館。
她會注意到那間小麵館不為其他,隻因那個正站在門口的掌櫃十分眼熟。
“阿九?”她喊了一聲。
那掌櫃側過頭來,果然正是阿九。
丁千樂一下子高興了起來,她忙走了過去,“你真的在這裏啊!”
阿九看了她一眼,又淡淡地掃了一眼跟著她走過來的赫連珈月,然後緩緩綻開了一絲笑意,“是啊,進來看看?”
丁千樂點點頭,跟著他踏進了麵館,四下打量一番,不由得讚歎道,“呀,不錯嘛,收拾得很幹淨。”
阿九“嗯”了一聲,“生意也還過得去。”
丁千樂連連點頭,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赫連珈月站在她身旁,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那表情刺痛了阿九的眼睛,他別過頭,看了一眼還在冒著滾滾熱氣的湯鍋,“你坐,我煮碗麵給你吃吧。”
“好呀。”丁千樂很感興趣地在桌子邊坐下,“正好讓我嚐嚐你的手藝。”
阿九便有些羞澀地笑了一下,轉身走到湯鍋邊,抓了一把麵撒進了湯鍋裏。
丁千樂坐在桌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阿九煮麵,他看起來很認真的樣子,還不時拿起一旁的長筷子攪動著鍋裏的麵,不多時,便有香甜的味道在空氣裏彌漫了開來。
阿九動作利落地撈起麵條,加了一大塊牛肉和一把香菜末,又澆了些湯汁上去,這才端了麵碗來,放在了丁千樂麵前。
看著滿滿當當料很足的一碗麵,丁千樂愣了一下,隻有一碗麵?
赫連珈月卻是輕輕笑了起來,“這樣大一碗麵,你也吃得完?不如分些給我吧。”說著,他便拿起筷子,從那麵碗裏挑麵吃。
丁千樂知他素有潔癖,因見他也不在意了,便也沒有說什麽,低頭也拿湯匙嚐了一口湯,又吃了一口牛肉,“唔,好吃。”
滾燙的麵湯讓她吃得直伸舌頭,赫連珈月笑著伸手將她快要掉進湯碗裏的頭發撥到了耳後,“慢慢吃,小心燙。”
“嗯。”丁千樂抬頭看了赫連珈月一眼,覺得他今天的舉動也很奇怪,但也沒有深思,隻低頭吃麵。
卻不料一旁的阿九看得眼睛裏幾乎要冒出火來。
“表哥!”正吃著麵,突然一個彩衣少女風風火火地跑進了麵館。
來者正是赫連白。
“真的是你啊,剛剛看到你進來我還當看錯了呢。”她皺了皺鼻子,頗有些嫌棄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小麵館,“你怎麽在這裏吃麵啊,也不知道幹不幹淨,不如陪小白去天源福吃水晶餃子啊。”
赫連珈月笑了一下,難得好脾氣地道,“這家麵館的麵味道還不錯。”
赫連白擰了眉,瞪了丁千樂一眼,在他們這桌坐下了,揚聲道,“給我也來一碗麵!”
“小店已經打烊了。”在一旁收拾桌椅的阿九垂了眼皮,不鹹不淡地道。
赫連白聞言,立時怒了,從腰間抽出鞭子“啪”地一下便將整個桌子抽成了兩半,丁千樂正吃著的麵碗“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裏麵的湯和麵流了一地。
“你幹什麽?!”丁千樂險些被砸到腳,一下子跳了起來。
“哼!不過是個小小麵館而已,也敢狗眼看人低,不教訓他一下還不知道小爺我的厲害!”赫連白瞪著眼睛道。
丁千樂沒有同她分辯一個姑娘家為什麽要自稱“小爺”,隻被她的話氣得七竅生煙,“第一,這麵館的確已經打烊了,我是他朋友,他煮碗麵給我吃而已;第二,你分明很看不上這麵館,又何必委屈自己在這裏吃什麽麵!”
“我樂意。”赫連白“嗤”了一聲。
“算了,不要吵了。”一旁的阿九低低地說了一句,便扭頭去拿簸箕和掃帚。
丁千樂見他低垂著頭的樣子,頗有些內疚地追了過去。
“阿九,對不起……”
阿九拿了掃帚並沒有立刻回屋裏,隻扭頭定定地看了她一陣,突然有些空兀地道,“你真的要成親了?”
丁千樂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成親的事情後來不是不了了之了麽?……怎麽會傳到府外頭來?甚至連阿九都知道了?
“他有什麽好?為什麽總要嫁給他?”見她這樣回答,阿九更將成親之事當了真,他看著她,那眼神悲愴而絕望,還透著隱隱的瘋狂。
總?
好奇怪的字眼。
“阿九……你看起來好奇怪……”丁千樂被他奇怪的表情嚇著了,愣愣地道。
阿九默默地垂下頭,再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恢複了往常那般單純而澄澈的表情,“隻是太久沒有見著你,一見你就聽到你要成親的消息有些驚訝而已……”這麽說的時候,他的表情略帶了些不安。
“不是,我……”
丁千樂下意識要同他解釋,還沒有講完,赫連珈月便已經走了出來,他看了一眼阿九,笑著道,“小白自小任性不懂事,你不要同他計較,我已經責備過她了。”
阿九沉默著,沒有吱聲。
丁千樂更訝異了……赫連珈月居然會對人道歉?
這……簡直太不尋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