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章

皇城驚變

因為赫連白已經擺出了胡攪蠻纏的勢頭,丁千樂怕她再尋個什麽由頭砸了阿九的小麵館,隻得跟阿九說了一聲,便匆匆出了麵館。

見赫連珈月走了,赫連白自然也不會留下,臨行前還丟下了一錠銀子權當賠償了那張桌子,那神情倨傲得令人牙癢癢。阿九也沒有說什麽,隻是默默地收起了那錠銀子,沒有人看到他低垂的眼簾中一閃而過的陰鷙。

丁千樂難得的好心情因為赫連白的出現而消失殆盡,往日裏她再怎麽跟她鬧,丁千樂也沒覺得有多生氣,隻是此時給阿九帶來了麻煩,她頗有些過意不去,心下裏便覺得這姑娘當真是討厭得緊,便也沒了再逛街的心思,直接回府裏翻她的巫術大全去了。

見丁千樂不開心,赫連白便開心了,她得意洋洋地纏了赫連珈月一整天,還在府裏用過了晚膳,酒足飯飽之後才離開了赫連府。

離開的時候,已經是酉時了,天早已經黑了下來,月亮始終躲在雲層裏不曾露麵,天上雖然有疏疏朗朗的星子,但也不甚明亮。

赫連白翻身跨上自己心愛的坐騎,便策馬往自己的府邸而去,赫連白的府邸並不在鬧市之中,她因為喜靜而將自己的府邸建得比較偏,與赫連府隔了五條街,中間還有一段人跡罕至的荒野,那片荒野其實是一處亂葬崗,到處充斥著無主的墳墓,是殺人越貨掩埋屍體的好去處。

因為氣著丁千樂扳回一城,赫連白的心情很是不錯,正揚鞭飛馳著,她的馬突然絆到了什麽東西,因為速度太快,那馬收不住腳,整個向前撲倒在地,把赫連白直接甩飛了出去。

赫連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好不容易站定,回頭便看到自己心愛的坐騎已經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眼見著是不行了。

看著心愛的坐騎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困難地喘著氣,四條腿上血跡斑斑,傷痕深可見骨,赫連白眼神一黯,直接走上前,伸手在馬頸上狠狠一擊,給了它一個痛快。

這時,隻聽“啪啪”兩聲,暗處似乎有人在擊掌,赫連白扭頭看向聲音的來處,便見自暗處走出了一個身著黑衣的男子。

--那不是旁人,正是黑衣衛的副指揮使白洛。

他騎在馬上,馬的四蹄都包裹著厚厚的布,因此行動連一絲聲音也無,顯然已經在這暗處潛伏了許久,剛剛那勒傷她坐騎的陷阱看來便是出自他的手了。

“小白姑娘果然是心狠手辣啊。”看了一眼橫躺在地上已經不動的馬,白洛笑盈盈地道。

赫連白眯了眯眼睛,冷笑一聲,“手下敗將,有何貴幹?”

聽她挑釁,白洛也不惱,隻是笑眯眯地點頭,十分坦白地道,“我自知不是你的對手,因此便想了些法子來對付你。”說著,便勒著馬緩緩後退了些許。

見他要退後,赫連白下意識掠身上前想要阻止,結果眼睛一疼,竟是不知道從哪裏射出了許多的流火彈,那些流火彈威力驚人,將四周一下子照耀得無比明亮。

那刺眼的亮讓赫連白眼前驟然一片模糊,一下子什麽都看不清了……

然後她隻覺得耳邊有無數箭矢刺破空氣的聲音,隨著那尖銳的聲音,她感覺到自己身上每一處都在疼痛。

有新鮮黏稠的**自她的身體裏湧出來,空氣裏滿滿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赫連白瞪大眼睛,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終是滿麵不甘地倒在了地上。

白洛騎在馬上,看著地上已經被射成了刺蝟狀的赫連白,眼睛裏一片漠然,“就地掩埋。”

“是。”一旁,有黑衣衛應聲。

然後便有人挖了坑,將滿身是箭的赫連白連同她斷了氣的坐騎一起丟進了坑裏,又結結實實地埋上了土。

做完這一切,隱藏在黑暗之中的黑衣衛便又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片人跡罕至的荒野。

夜鴉低啞的聲音在這夜空裏響起,透著無盡的荒涼,無人知曉這片荒野之中,又多了一個新鮮無主的墳墓。

這個時候,赫連珈月正坐在桌前給丁千樂講解一處她不明白的術法,丁千樂很快便領悟了,又抱著書自己坐到一旁去琢磨。

看著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樣子,赫連珈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聽到他的歎氣聲,丁千樂愣了一下,抬頭看他,借著燭光,她發現他最近又消瘦許多,因為她存了罷工的心思,最近也沒有給他煲湯熬藥,此時看他消瘦成這樣,竟有幾分心虛,心下打定主意明天開始再給他熬點湯藥補補,就當是他教導她巫術的報酬……

赫連珈月那一口氣的確是歎給丁千樂聽的,但他原意是讓丁千樂明白夜裏沒有她做伴,他總是噩夢連連,睡得十分不踏實,隻是明顯丁千樂曲解了他的意思,赫連珈月卻不知道,當他發現她臉上的表情有所軟化的時候,不由得竊喜於心,隻當她終於心軟了……那份竊喜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丁千樂抱著她的巫術大全離開臥室,走向隔離的房間。

說幹就幹,第二日一大早天還未亮,丁千樂便起身摸到廚房裏開始給赫連珈月燉補湯,打算趁著他上早朝之前給他將湯藥燉好,隻是當她把那一大碗黑漆漆的湯藥端到赫連珈月的麵前時,赫連珈月原就蒼白的臉色愈加的蒼白了……

在丁千樂期待又暴力的眼神中,赫連珈月硬著頭皮咬著牙喝完了一整碗湯藥,然後原就因為沒有睡好而氣壓偏低的心情因為這一碗湯藥更是蕩到了穀底。

因為家主滿身都是低氣壓,導致整個赫連府的人都戰戰兢兢的,唯恐行差踏錯觸上雷區。

但是身體不佳的似乎不隻是赫連珈月,這一日早朝,一向勤政的皇帝陛下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出現,惹得朝堂之上一片議論紛紛,直至紅葉長公主的出現才壓製住了有些混亂的氣氛,隻是當下眾人心中的猜疑卻是更重了。

陛下病了?

病得有多重?竟是連早朝都不能上了?

陛下正值盛年,膝下無子,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紅葉長公主便是唯一的順位繼承人,難道北莽國要出現一位女皇了麽?

紅葉長公主這個時候出現,又意味著什麽?

北莽要變天了麽?

這些在官場浸淫多年的人精,隻一點小小的苗頭,便嗅出了滿滿的不尋常。

而待在赫連府中的丁千樂,似乎距離那片權勢的紛爭甚是遙遠,此時她正捧著一杯香茶,坐在主院那顆大樹底下翻看那本已經被她翻了好幾遍的巫術大全。

昨天夜裏赫連珈月教她的那個術法她已經練習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再試一次的時候,她突然感覺有人走進了主院。因為家主不喜雜亂,因此平日裏被允許踏進主院的人並不多,除了廚房裏新來的邱大娘,便是管家連進了,這個時候來的會是誰?

丁千樂抬頭一看,便見一個身著鵝黃色長裙的女子正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她看起來約有二十出頭的模樣,卻並不是婦人打扮,一頭烏黑的長發垂在身後,讓她看起來透著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

神仙姐姐?

丁千樂暗暗讚歎了一番,隻是這人她卻從沒見過,於是她拍拍裙子站了起來,問,“你是誰?”

“千樂姑娘。”那女子竟是低頭行了一個禮。

丁千樂愣了一下,雖然頂著赫連家守護巫女的名頭,但往日裏甚少有人真的這樣正經八百地跟她行禮,一時倒有些不習慣。

“我是第九族長赫連秋語。”她微笑著自我介紹道。

第九族長?丁千樂想了想,印象裏似乎是有這麽一個人,但一直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據說這位族長一直都是深居簡出,甚少見人,隻是想不到竟然是個女子,她原先還以為赫連家的諸位族長裏隻有赫連白是女性。

“家主一早便出門去上早朝了。”丁千樂隻當她是來找赫連珈月的,便道。

赫連秋語笑了一下,搖搖頭,“我是來見千樂姑娘的。”

丁千樂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你找我……有事?”

赫連秋語微笑著上前一步,輕聲開口道,“隻是想讓千樂姑娘隨我走一趟。”

感覺到她的逼近,丁千樂心裏湧上了一股說不清的奇怪感覺,她下意識後退一步,還沒有來得及退到安全的範疇,她便感覺鼻前飄過一陣異香,然後便是人事不知了。

待她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一輛馬車上了。

赫連秋語正坐在她對麵,默默地看著車窗外,她的側臉看起來十分的漂亮,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那眼睛裏竟透著些憂傷的感覺。

“醒了?”她突然開口。

丁千樂定了定神,支著胳膊坐起身來,“你要帶我去哪裏?”

“公主府。”

聽到這三個字,丁千樂一下子炸了毛,她想起了那個渾身都充滿著禦姐氣質的長公主殿下,不是已經放過她了麽,怎麽又開始惦記她了?……

“你中了我的斷紅塵之毒,不要試圖施展法術,否則經脈盡斷,吃苦的還是自己。”看了她一眼,赫連秋語忽然道,她的語氣甚是溫柔,隻是那些溫柔此時聽起來頗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

原來不是神仙姐姐,是個蛇蠍美人啊。

丁千樂暗暗嘀咕了一句,側頭看了一眼窗外,外麵正好是鬧市,她開始琢磨這個時候跳車逃亡的成功幾率有多大,馬車很高,且行駛速度很快,跳下去雖然可能會斷手斷腳,但總比被送進公主府要好吧……誰知道那位公主殿下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心思一定,丁千樂便悄悄挪動了一下屁股,誰知還沒有等她接近車門,她便突然感覺自己身子一緊,竟是已經被一條鵝黃色的綢帶牢牢地綁住了。

而那綢帶的頂端正握在赫連秋語手中。

“安分點。”她淡淡地道。

丁千樂鬱悶了,被人綁架喂!讓她怎麽安分!

稍稍安分了一會兒,丁千樂又想,這個時候如果她大聲呼救,不知道有沒有用?誰知這個念頭剛起,赫連秋語卻是又一眼淡淡地掃了過來,“馬車裏施了隔音術。”

……這女人會讀心術麽?

丁千樂徹底鬱悶了。

“你身為赫連家的一族之長,為什麽要幫公主做事?”因為絕了她逃跑的可能性,丁千樂隻得老老實實地坐在馬車上,試圖與她攀談。

“族長又如何,性命還不是握在旁人手中?”赫連秋語冷笑了一下,眼睛裏卻是帶了一絲淡淡的愁緒。

“可是我與你無冤無仇的,甚至連麵都沒有見過,你為什麽要害我?”丁千樂悶悶地道。

赫連秋語聞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就在丁千樂以為她不會回答她的時候,她卻突然微微一笑,啟唇輕聲道,“因為……我想讓赫連珈月也嚐一嚐痛失所愛的感覺。”

也?

丁千樂沒有反駁她並非赫連珈月所愛,隻是一下子摸到了關鍵詞,莫非是赫連珈月弄死了她的心上人?

唉唉……赫連珈月啊赫連珈月,你不曉得女人是不能得罪的麽……這下可害慘我了……

“你說的……是誰?”反正死到臨頭了,丁千樂幹脆放任了自己的好奇心。

赫連秋語卻是不再理會她了,隻一徑扭頭默默地看著窗外,仿佛窗外有什麽吸引她的景色似的。

馬車一路篤篤向前,丁千樂憂心如焚,隻盼著赫連珈月快點發現她不見了,快點來找她,然而這樣僥幸的心思在看到寫著“公主府”三個大字的匾額的時候,徹底化為了泡影。

守門的侍衛並沒有攔下馬車,而是直接拆了門檻,讓馬車徑直駛進了公主府。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駛進了一個偏僻的院子,赫連秋語跳下馬車,然後用力一拉綢帶,將賴在馬車裏不肯動彈的丁千樂強行拉了下來。

剛下馬車,一旁便有戴著麵紗的侍女迎了上來,對著赫連秋語欠了欠身子,赫連秋語便點了點頭,拉著丁千樂隨那侍女走向對麵的一間屋子。

經過那個戴著麵紗的侍女身旁的時候,恰巧有風拂過,稍稍將她臉上的麵紗撩開些許,丁千樂看了一眼,隨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隻見她的臉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疤痕,幾乎看不到一塊完好的地方,那些可怕的疤痕甚至模糊了她的五官,看她看起來如鬼麵一般可怕。

仿佛是注意到了丁千樂的視線,那侍女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丁千樂立刻乖覺地收了回視線,低頭踏進了屋子。

踏進屋子之後,丁千樂的魂兒幾乎被嚇掉了一半。

那哪是一間屋子啊,分明就是一間刑囚室。

烙鐵、皮鞭、各式刑具應有盡有,看得人頭皮發麻,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丁千樂總覺得這屋子裏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在那蒙麵侍女的指引下,赫連秋語直接將瑟瑟發抖中的丁千樂拉到一個鐵架前,將她鎖在了鐵架上,這才收回了綢帶。

“下到地府,幫我問候一下元都大人。”仔細檢查了一下丁千樂手腕上的鐵鎖,赫連秋語忽然湊到她耳旁輕輕說了一句。說罷,便不再看她,轉身飄然離開了屋子。

丁千樂猛地瞪大了眼睛……原來她的心上人是死在尚水縣的赫連元都?!

待赫連秋語離開之後,原先帶她們進來的那個戴著麵紗的侍女也離開了,聽到屋子被鎖上的聲音,被吊在鐵架上的丁千樂欲哭無淚,不知道現在赫連珈月是不是已經發現她不見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注意到她辛苦給他留下的線索……

他能找到她麽?……

在這樣的期待中,丁千樂被吊了一日一夜,滴水未進,饑餓的感覺讓她頭昏眼花。這期間並沒有人進來過,房間裏一片黑暗,她也分不清白天黑夜,隻慢慢數著時辰默默地挨著,在過了一晝夜之後,她漸漸開始分不清時間了,隻覺得身體已經慢慢地有了脫水反應。

舔了舔幹裂脫皮的嘴唇,她想,再這麽被吊下去,她一定不用等人下手,直接就餓死渴死了。

然後……原先的那一點點期望也變成了絕望……

就在丁千樂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突然“嘩”地一下,有涼水兜頭澆來,丁千樂打了個激靈,一下子清醒了,她舔了舔唇上的水,睜開眼睛便看到站在她麵前的,正是之前引赫連秋語進屋子的那個帶著麵紗的侍女,她手裏拿著水桶,見丁千樂清醒了,便低頭退到了一旁。

丁千樂有些困難地對準焦距,看到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緋衣的女子,正是她曾在公主別院見過的紅葉長公主。

“公主殿下……”她動了動唇,雖然無力,但還是試圖自救一番,開了口才知道嗓子眼裏火辣辣的一片,聲音嘶啞得嚇人,“不知道……哪裏……得罪您了啊……”

紅葉長公主冷冷地看著她未發一語,隻是突然站起身,走到她麵前,一揚手,“啪”地一下,便一鞭子狠狠抽在了丁千樂身上。

丁千樂吃痛,卻因為連日來的滴水未進,連哼的力氣都沒有了。

此時的長公主全然沒有那一日在公主別院裏見到她時的優雅,漂亮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暴虐與嫉恨,她見丁千樂沒有吭氣,不解恨似地回手又一鞭子狠狠抽在了丁千樂的臉上。

丁千樂悶哼了一聲,隻感覺自己的臉上仿佛破了一個很大的口子,有血水緩緩滴了下來。

誰知丁千樂的悶哼聲仿佛是激起了她更大的興趣,很快又一鞭子抽在了丁千樂的臉上,幾下工夫,丁千樂便感覺整張臉已經木木的沒了知覺。

她大概……已經變成豬頭了吧。

隻是在這樣連求生都成了奢望的關頭,毀容什麽的……好像也不是那麽值得難過的事情了……

“嗬,不知道見到你這個樣子,他還會不會喜歡?”紅葉長公主突然開口,用一種充滿快意的口吻。

……誰啊?

赫連珈月麽?

紅葉長公主也喜歡赫連珈月?是了……聽聞陛下曾經賜婚要招家主為駙馬,結果家主稱病拒了婚來著……

家主你真是個禍害……昏昏沉沉間,丁千樂想。

一直抽得筋疲力盡,已經沒有力氣再揮鞭子了,紅葉長公主才停了手,哼了一聲道,“這些是為夜桑討回來的。”

……夜桑又關她什麽事啊?丁千樂無力地垂著頭,欲哭無淚。

“真不明白你有哪裏值得閻先生另眼相待。”看著眼前已經被鞭打得麵目腫脹,看不清原貌的少女,紅葉長公主甩開沾血的鞭子,嫌惡地皺眉。

閻先生?

閻鳳九?

……原來紅葉長公主喜歡的是閻鳳九啊?可是她隻跟閻鳳九在公主別院有過一麵之緣而已,哪裏就值得讓她恨成這樣了……

這才真是欲加之罪吧……

“還是說……你真的就是‘她’?”紅葉長公主一個人自言自語著,然後突然一勾唇,“聽聞飲妖血可以駐顏長生……如果你真的是‘她’的話,那麽你的血應該會有些用處吧……”

什麽意思?丁千樂腦袋裏一片渾噩,耳邊轟鳴作響,漸漸有些聽不清她在嘀咕些什麽,正在她要陷入昏迷的時候,手腕上突然傳來的痛感讓她又清醒了幾分,她猛地瞪大眼睛,便看到自己兩隻手的手腕都被深深地割裂了開來,新鮮濃稠的血液從傷口裏汩汩流出,剛剛那個蒙著麵的侍女正拿著一隻玉壺在接她的血……

直至一隻壺接滿,那侍女又拿匕首將她手腕上的傷口割得更深了一些,換了一隻壺繼續接,而紅葉長公主則坐在椅子上,拿了一隻玉盞,從那隻裝了血的玉壺中倒了滿滿一杯,慢慢地啜泣著……

她這是……瘋了麽……

看著長公主因為沾了血而顯得愈發豔麗妖異的唇,丁千樂終於體力不支,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失去意識前一刻,她在想……

赫連珈月應該再也找不著她了吧……

這麽一想,她竟然有些想哭。

聽聞在臨死前最後一個想到的人,便是她此生最愛的人呢……這一刻,她突然後悔了,早知道,就應該答應了他的求婚的……

赫連……珈月……

“真沒用,居然這麽快又昏過去了,拿水潑醒她。”飲著血,紅葉長公主冷冷地命令道。

那侍女便將手中的玉壺放到一旁,又拎了一桶涼水來,兜頭澆了上去,誰知被吊在鐵架上的少女還是低垂著腦袋一動不動。

那侍女愣了一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頸脈,然後回頭衝著紅葉長公主搖了搖頭。

“……這麽快就死了?”紅葉長公主皺了皺眉,“你能在她身上感覺到血玉的存在麽?”

那侍女搖了搖頭。

紅葉長公主的眼睛裏頓時透出些失望來,“果然隻是個沒用的小丫頭而已吧。”

……竟是這麽容易就死了。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輕輕叩了叩門。

“誰?”

“殿下,閻先生在大廳,說要見您。”外頭有人輕聲道。

紅葉長公主臉色微微一變,猛地站起身,隨即又想起來了什麽似的,取出帕子擦了擦沾血的唇,“屍體處理幹淨,不要讓人看到,尤其是閻先生,若有差池唯你是問。”吩咐完,她便丟下手中的帕子,轉身離開了屋子。

一進大廳,紅葉長公主便看到了背身站在門口的閻鳳九,一旁有奉茶的侍女托著茶盤站在他身側,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可是閻鳳九卻始終沒有理會她。

“閻先生來了。”紅葉長公主腳步頓了頓,隨即帶著一臉的笑意走上前,揮了揮手遣退了那個奉茶的侍女,“怎麽不坐?”

閻鳳九聽到聲音,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她。

“怎麽了?”紅葉長公主有些不自在地避開了他的視線,隨即又笑道,“托閻先生的福,一切進展得十分順利,皇兄如今已經‘病’得下不了龍床了,白洛殺了赫連白,算是斷了赫連珈月一臂,夜桑也已經收編了涼丹城裏的禁衛軍,如今隻待皇兄一死……”

“丁千樂呢?”閻鳳九有些突兀地打斷她的話,開口道。

紅葉長公主愣了一下,“丁千樂?她不是一直在赫連府中麽?赫連珈月將她護得那樣嚴實,我們的人一直沒有機會將她劫出來啊。”

“她不見了。”

“不見了?”紅葉長公主滿臉的驚訝,“怎麽回事?”

“此時當真與你無關?”閻鳳九眯了眯眼睛,盯著她道。

紅葉長公主心下微微一顫,隨即搖頭否認,“真的與我無關。”

“最好如此。”閻鳳九放沉了聲音,“你要皇位,我便幫你謀奪;要長生不老,我也可以替你尋找血玉;你知道,我要的,隻有她而已。”

紅葉長公主垂下眼簾,咬了咬唇,沒有言語。

“你最好祈禱她沒事,若她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便要整個北莽來為她陪葬。”看著紅葉長公主,閻鳳九淡淡地道,語調平板無波,卻又飽含煞氣。

紅葉長公主知道,他是認真的。

說完這句,他便不再看她,轉身拂袖離開。

他沒有看到身後的紅葉長公主眼中一閃而逝的嫉恨與恐慌。

甕中捉鱉

這個時候,赫連府中已經亂成了一團,赫連珈月正麵色鐵青地坐在主院之中,身旁是跪著的管家連進。

“怎麽回事?我不是讓你好好看著她,不準她離府的麽?”赫連珈月寒著臉道,那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森冷。

“前院和後院的門都有侍衛把守著,若是千樂姑娘出府,一定會有人發現的。”管家連進跪在地上,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這時,赫連雲踏進了主院,“家主,有發現。”

“說。”

“這是在府門外發現的。”赫連雲雙手遞上了一個荷包。

那荷包乍看之下除了繡得十分精巧之外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那荷包之中塞了一個小小的玉指環,那玉指環十分的眼熟,正是他前些日子聽了連進的鬼話買來哄她開心的……但這個荷包卻明顯不是千樂的東西,赫連珈月低頭聞了一下,感覺到鼻端的異香,他的眼神微微一變,“迷離香。”

“第九族長赫連秋語最擅長使用迷離香令人產生幻覺,而且她的移形換影之術練得十分到家。”赫連雲點了點頭,補充道,“這應該是千樂姑娘給我們留下的線索,若是她帶走千樂姑娘的,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把赫連秋語帶來見我。”赫連珈月眯了眯眼睛,捏緊了手中的玉指環。

“是。”

赫連雲拱了拱手,領命而去。

赫連秋語的府邸距離赫連府並不遠,赫連雲去了片刻之後便回來了,且臉色十分的不好看。

“發生什麽事了?”赫連珈月皺了皺眉,問。

“赫連秋語死了。”這麽說的時候,赫連雲幾乎不敢去看赫連珈月臉上的表情。

“哦?怎麽死的?”赫連珈月的聲音竟時十分的平靜。

“……自盡。”

“嗬嗬,倒是一直沒有看出來她是這樣的烈性,這是要斷了我的線索啊。”聞言,赫連珈月頓了一下,隨即竟是低低地笑了兩聲,隻那笑聲聽得在場所有的人都心生寒意,“背叛家族是大罪,就這麽畏罪自殺也太過便宜她了,把她的屍身吊在城門口,曝屍十日”,赫連珈月麵無表情地說著,忽然轉向跪在一旁的管家連進,“我記得……她還有一個弟弟?”

“是……”管家連進低頭應道。

“一並吊著吧。”

“家主,這樣似乎太過了……”管家連進忍不住抬頭反駁。

赫連珈月淡淡掃了他一眼。

感覺到赫連珈月壓過來的視線,連進的手心裏泛出了冷汗,他張了張口,剩下的話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了,此時他隻有在心底盼望著這一切都隻是虛驚一場,盼望著千樂姑娘安然無恙……否則……家主他,隻怕是又要變回三年前那副修羅的模樣了……

一旁的赫連雲卻是沒有這樣樂觀的念頭,在他眼裏,丁千樂八成已經凶多吉少了,否則赫連秋語怎麽可能為了不讓家主循著她找到千樂姑娘的線索竟然寧可自盡。

院子裏的氣氛一片冷凝,偏這時,又有人來稟報了一件事情。

“家主,第三族長赫連白多日未歸,疑似……失蹤了……”

看了一眼正默默撫摩著手腕上的珠鏈,垂著眼簾不知道在思索著些什麽的家主,赫連雲在心底歎了一口氣,這還真是一個多事之秋呢。

深夜,公主府的後院裏緩緩駛出一輛馬車,駕車的是個蒙著麵紗的侍女,她趁著夜色一路將馬車趕出了公主府,沒有驚動一個人。

四周一片黑暗,無星無月,可是她連馬車燈都沒有點,隻一路挑選偏僻的街道走,她一直將馬車遠遠地駛入了一片荒野,最後才在一處亂葬崗前停了下來。

跳下馬車,她尋了一處空地深深地挖了一個坑,然後又返身折回馬車裏,將裏頭已經氣息無全麵目腫脹的少女抱了出來丟進了那個坑中,末了,又用泥土將那個坑牢牢地填上,做完這一切,她低頭默默念了兩句經文,這才坐回馬車上,驅著馬車走遠了。

第二日,整個涼丹城裏的人們都看到了東坊區最熱鬧的鬧市街頭吊著一個身著鵝黃色長衫的美貌女子的屍身,那女屍身旁還吊了一個與之麵貌相似的男子,不由得議論紛紛。

“這不是赫連家的第一美人……那個第九族的族長麽?怎麽會死得這麽淒涼,連死後都不得安生……”

“據說是背叛了家族畏罪自盡了……她身邊那個男人是他的弟弟吧……真可憐……”

“唉,可惜了這麽漂亮的女人……”

這一日早朝,皇帝依然沒有出現,出現的是長公主淳於紅葉,因為皇帝陛下已經授權她暫時代理政務,幾名老臣要求見陛下的要求也被長公主以陛下病重不宜見人為由回絕了。

早朝結束後,長公主單獨留下了赫連珈月。

“第九族長的事情如今在涼丹城裏鬧得沸沸揚揚,甚至傳入了本宮的耳中,還望赫連家主三思,這樣將一個未婚的女子曝屍於人前,未免太過殘酷,而且又是處於鬧市,隻怕對赫連家主的聲譽有所影響。”

“公主多慮了,赫連秋語背叛家族畏罪自殺,寧死也不肯悔過,如此行徑著實可恨,若不加以嚴懲,難消為臣心頭之恨。”赫連珈月麵無表情地看著紅葉長公主一眼,淡淡地道,“……而且,唯有這樣,才能對幕後的指揮者起到震懾作用,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紅葉長公主被他看得一怔,竟是不自覺地從心底裏湧起一層恐慌。

“若是沒有其他事情,微臣便告退了。”語罷,不待紅葉長公主開口,赫連珈月便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內閣。

紅葉長公主怔怔地看著他離開,半天才回過神來,氣得一把掀翻了手邊的茶桌,“可惡的奴才!等本宮登上皇位,第一個便要斬了你!”

雖然已經過了盛夏,但秋老虎的餘威仍然不可小覷,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不過三兩日的功夫,赫連秋語的屍身便開始腐爛發臭,臭蟲蒼蠅叮在她那腫脹變形的屍身上,路過的行人紛紛掩著口鼻繞道而行,避之唯恐不及。

皇帝淳於金已經一連幾日沒有上早朝,朝堂之上不安的氣氛愈見濃烈,一向耿直忠烈的禦史李大人直指紅葉長公主牝雞司晨,包藏禍心,並一頭撞在上了大殿的龍柱之上,當場鮮血四濺,竟是以死相諫了。

大家都以為李大人觸怒了公主殿下是非死不可了,誰知這往日裏一貫走刁蠻路線的紅葉長公主竟然沒有發怒,反而好言好語勸解了一番,並當場宣了禦醫來,將李大人好生安置了起來,行動之間,已經頗有了一些君臨天下的風範。

然而這一日下了早朝,紅葉長公主剛回到了棲鳳閣,便氣得將屋子裏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個稀爛,雖是如此,她也知道現下不宜與那些自詡為忠臣的老家夥們對著幹,非但不能真的將他們一個個都斬了清靜,還得好言好語地哄著供著……

按照慣例,未出嫁的公主本來就應該住在宮中,隻是她一向不喜拘束,而且先皇在的時候,她是先皇最疼寵的公主,先皇走了,她又是當今陛下唯一的皇妹。在皇帝的默許之下,她在宮外自建了一所公主府,住得十分逍遙,隻是自從她的皇兄“病倒”之後,她便又搬回了棲鳳閣,隻等皇兄兩腳一伸,她便可以直接入主翔龍閣了。

隻是……皇兄的病情似乎一直都維持在半死不死的狀態,明明她已經加重藥劑的分量了,可是這幾日他的藥情未見加重,反而竟是有所緩解,今天早朝之前她見到他時,他竟然已經能喝一些流食,甚至可以下床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紅葉長公主越想越不安,尤其是搬回皇宮之後,她一直沒有能夠單獨見著閻鳳九,這幾日他一直不見人影,甚至連早朝都告了假,她知道他是在找那個丫頭。

可是……他大概永遠也不可能找得到了吧?這麽一想,她竟然有了一絲快意,但那絲快意也隻是一閃而過而已,很快便被深深的恐慌所取代了,自從殺了丁千樂之後,閻鳳九和赫連珈月那些似乎是意有所指的話讓她噩夢連連,沒一晚可以睡得安穩,一時夢見閻鳳九率領妖族滅了北莽,一時又見夢見赫連珈月將她吊在了鬧市街頭……

“來人!”強行壓下心頭的恐慌,紅葉長公主大聲道,“速讓閻國師來見本宮,就說本宮有要事相商!”

有宮人領命而去,紅葉長公主心煩意亂地遣退左右,唯恐閻鳳九不肯來見她,又怕他發現些什麽來與她興師問罪。

等了許久,一直到過了午膳時間,閻鳳九才姍姍來遲。

“未知公主殿下召見微臣有何要事?”

紅葉長公主有些急切地站起身,“閻先生,你可知我皇兄他今日已經可以下床了……我明明已經……”

“公主殿下小心隔牆有耳。”閻鳳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紅葉長公主咬了咬唇,又坐回了原位,放輕了聲音道,“我隻是有些擔心而已。”

“殿下不必擔憂,我答應你的事情,自然都會做到。”閻鳳九微微笑了一下,忽然放柔了聲音,“一切都已經布置妥當,最多再等兩日罷了。”

紅葉長公主聞言,臉上才有了些喜色,她起身走到他麵前,輕輕拉起了他的衣袖,承諾道,“若我得了皇位,一定有你的一半……”

閻鳳九眯了眯眼睛,伸手輕輕摩挲著她微微仰起的嬌美臉蛋。

“閻先生……”紅葉長公主將腦袋輕輕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臉上微微泛起了一絲羞意。

她沒有看到那張麵具後的臉龐上滑過的淡淡的譏諷。

因得了閻鳳九的保證,紅葉長公主終於睡了一個安穩覺。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起身攬鏡自照,看著鏡子裏那個麵容姣美,皮膚白皙的女子,不由得露出了幾分自得,大約那個丫頭的血當真有幾分用處,她這幾日似乎與往常又不太一樣了,仿佛脫胎換骨一樣,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起來。

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鏡子,她走到衣架前,伸手摸了摸那套按著她的尺寸新做的龍袍,感覺到指尖那微微凸起的翔龍刺繡,她心裏微微一蕩,按捺不住取下龍袍,披在了身上,然後轉身去打量鏡子裏那個身著龍袍的女子。

精致的龍袍並未掩去她玲瓏的曲線,反而襯托得她愈發的美豔,她有些癡迷地看著鏡中那個身著龍袍的女子,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要穿著這身龍袍,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她的子民麵前,讓他們一睹女皇的風采。

正在這時,有一道黑影閃了進來,紅葉長公主並沒有恐慌,隻是笑盈盈地一轉身,“夜桑,我美麽?”

來者正是黑衣衛指揮使夜桑。

回眸一笑間,夜桑一貫凜冽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豔,那一絲驚豔極大地滿足了紅葉長公主的虛榮心,她掩唇輕笑,是個十分滿意的模樣。

看著她掩唇輕笑的模樣,夜桑的眼中卻是帶上了擔憂的神情,“殿下……”

他開口,聲音十分的粗啞難聽,仿佛誰割裂了他的聲帶似的,那聲音如同隨時會漏風的風箱。

“嗯?”紅葉長公主側頭看他。

“涼丹城裏的動靜十分的不尋常,殿下還需小心,閻先生他……”說到這一句的時候,夜桑猶豫了一下,才有些艱難地道,“閻先生他也不可盡信……”

紅葉長公主愣了一下,隨即咯咯輕笑起來,“夜桑你在說什麽傻話,你是閻先生派給我的人啊,若是連閻先生都不能相信,豈不是連你都不能信了麽?”

夜桑知曉勸服不了她,隻得微微垂下頭。

閻鳳九說最多不過兩日,結果比她預想中的更快,當天夜裏,紅葉長公主便等來了皇兄的死訊,大批黑衣衛隨之迅速控製了皇宮,於是第二日早朝之上,她終於如願以償地披上了龍袍,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了大殿之上。

然而事情的變化卻是她始料未及的,等待她的不是群臣的朝拜,而是禁衛軍的刀劍。

怎麽回事?

不是說已經將禁衛軍全都控製住了麽……

紅葉長公主怔怔地站在大殿之上,看著底下與黑衣衛對峙的禁衛軍,而禁衛軍的人數幾乎是壓倒性的,這一刻,她不由得產生了正置身於噩夢之中的錯覺。

“你們這是瘋了麽?!竟敢對朕如此無禮!”她嬌聲喝斥。

卻無人答她。

隨著一陣腳步聲的響起,群臣跪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紅葉長公主怔怔地看著赫連珈月扶著一名麵色略顯蒼白的男子從內堂中緩緩走出。

皇兄……

怎麽會……

他不是已經死了麽?!

紅葉長公主顫抖著捏緊了衣袖,緩緩在龍椅上坐下,不對……這是夢,這隻是夢……這一定隻是夢而已……

“紅葉,你太令朕失望了。”皇帝淳於金看著那一臉呆愣地坐在龍椅上的女子,冷哼一聲,“給朕拿下這叛逆!”

得了命令,禁衛軍衝殺上前,與黑衣衛纏鬥起來。

鮮血染紅了大殿,黑衣衛一個個倒下……

紅葉長公主孤零零地坐在龍椅之上,看著黑衣衛在禁衛軍的刀劍之下幾乎是毫無還擊之力,她不由得惶然四顧,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場噩夢。

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敵人,隻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而閻鳳九,不在她身旁。

對……閻鳳九呢?

這個時候他去哪兒了?

他不是答應會保護她,會守著她登上皇位的麽?

隻要有他在,這些無能又弱小的人類又能拿她怎麽樣呢……

可是……閻鳳九……他在哪兒?

已經有數十名禁衛軍持著染血的刀劍逼近了過來,紅葉長公主卻還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樣,仿佛陷在一場可怕的噩夢中之中醒不過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道黑影閃過,龍椅上的女子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追!”

身後,有人大喊。

“夜桑?”紅葉長公主怔怔地看著那個抱著她的男子,“怎麽會是你?閻先生呢?”

夜桑沒有吱聲,隻抱著她一徑往前跑。

“夜桑!”她扯緊了他的衣袖,聲音已經尖銳了起來。

“別怕,殿下,待出了皇宮,我已經在涼丹城外安排了一切,您會安然無恙的。”夜桑張了張口,輕聲安慰。

那聲音出奇的難聽,卻又帶著出乎意料的溫柔。

紅葉長公主顯然沒有聽進去,她掙紮著尖利地叫道,“朕為什麽要逃!為什麽要逃!我不要離開皇宮!不要離開涼丹城!閻先生呢!他在哪裏?!他明明答應過我的!”

“鬼娘已經在他手裏了。”夜桑忽然開口。

夜桑口中的鬼娘,便是那一日對丁千樂行刑,並將丁千樂的屍身處理掉的侍女。

紅葉長公主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許久之後,她才搖頭,一臉不收置信地喃喃,“為什麽……不過一個小丫頭而已……為什麽他要這樣對我……明明……明明我許諾可以給他半個皇位,不……甚至整個皇位……他為王,我為後……為什麽他要這樣對我?……”

夜桑沒有再開口,隻抱著她飛快地前行。

眼前著宮門就在眼前,他突然覺得背後一痛,似乎是被箭射中了。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止腳步,隻一徑向前,想將懷中的女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背後的傷口疼痛在加劇,那樣的疼痛感讓他稍稍感到有些意外,一般的人類兵器應該不會對他產生如此嚴重的傷害……

宮門已經近在眼前,夜桑卻是突然停下腳步,抱著懷中癡癡呆呆嘟嘟囔囔的女子一個側身,避開了迎麵射來的一枝箭。

他抬頭,便看到一排黑衣衛弓箭手正站在宮牆之上,那些鋒利的箭矢在陽光下泛著異樣的光澤。

為首的一個,正是謝安。

“指揮使大人,勸你莫要再向前了。”謝安站在城牆之上,看著下麵那個已經略顯狼狽的男子,淡淡開口。

“為什麽要背叛公主?”夜桑眯了眯眼睛,那粗啞的聲音因為充滿殺氣而顯得愈發的難聽。

“背叛?”謝安冷笑了一下,“指揮使大人,將我們丟在尚水縣的時候,你怎麽不想想這兩個字是怎麽寫的?”

……原來,自尚水縣歸來之後,這個年輕的黑衣衛心中竟是埋下了這樣深的仇恨。

“你以為,就憑你們,能夠攔得住我麽?”夜桑抱緊了懷中的女子,四下環顧了一番,冷聲道。

“這裏的每一枝箭上,都被施了赫連一族的滅妖符,你覺得你可以受得了幾箭?”謝安麵無表情地道。

他們……已經知道他不是人類了麽?……

竟是有備而來。

夜桑的額上有冷汗滑下。

若是自己一個人還好說,可是要帶著懷中的女子一起逃離這裏,怕不是那麽簡單了,正在他琢磨著如何應對之時,懷中的女子突然大力推開了他,跳下地,向著那些黑衣衛跑了這去。

“你們這些該死的奴才!竟然敢以下犯上!看朕不誅你們九族!”

“殿下!”夜桑瞪大眼睛,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慌亂的表情,他伸手想要去拉她,“不要過去!”

城牆之上,箭已經如雨一般襲來。

夜桑一把拉住她的手,將她深深地裹入懷中,緊緊地護住。

那些箭雨,全都釘到了他的身上。

星星點點的血跡濺到了紅葉長公主的臉上,她仰頭呆呆地看著夜桑,臉上的表情一瞬間成了空白。

“夜桑?”她張了張口,輕聲喚道。

夜桑低頭對著她微微笑了一下,“殿下莫怕,我……”隨著他的嘴一張一合,有殷紅的血自他的口中流下。

隻是因為戴著麵具的關係……她看不到……

她隻看到他的整個身子都變成了紅色……

夜桑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是他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終是不支倒地。

紅葉長公主呆呆地看著那個即使倒在地上也是墊在她身下的男子,終是伸手輕輕地摘下了他臉上的麵具,溫柔地撫了撫他的臉。

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來夜桑為什麽總要戴著麵具。

因為她說,她喜歡他戴著麵具的樣子……

因為他戴上麵具的樣子……很像閻先生。

“夜桑……夜桑你不要睡啊……你不是答應過會永遠保護我的麽?……”許久之後,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可是夜桑,已經閉上了眼睛。

“夜桑,你不要睡好不好……朕把皇位分你一半啊?朕把皇位都送給你好不好?以後也不要你再戴麵具了,好不好?”她撫摩著他沾滿了血的臉,直著眼睛喃喃。

夜桑始終安靜,在她的撫摩中急劇縮小,漸漸的……竟然化作了一隻黑色的貓。

紅葉長公主呆愣片刻,伸手輕輕抱起了那隻躺地血泊中的黑貓,將它身上的箭一根一根慢慢地拔掉。

然後,她低頭看著懷中那隻已經變得千瘡百孔的貓。

十分遙遠的記憶一下子拉近……近到……就在眼前……

她突然想起來,幼時在皇兄的帶領下去聖廟上香的時候,曾經遇見過的,一隻被獵人傷了喉嚨的小黑貓……

“原來是你啊……”紅葉長公主輕聲喃喃。

她抱著懷中身子漸漸變得僵硬的小黑貓,低頭用臉蛋輕輕摩挲著它軟軟的皮毛,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亂葬崗上的相逢

由紅葉長公主引起的小規模叛亂很快便被鎮壓了下去,仿佛隻是一場鬧劇,其影響之小,甚至沒有被紀入史冊,但也有人說,這場皇家的醜聞是經過陛下的授意,才刻意縮小其影響的。

當日叛亂之中,黑衣衛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以夜桑、白洛為首的叛亂分子,另一派則在謝安的帶領下棄暗投明,歸順了陛下。如今夜桑身死,白洛逃亡,謝安因戴罪立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黑衣衛的新一任指揮使。

而閻鳳九在將鬼娘折手斷腳,並且狠狠刷掉一層皮之後,終於問出了丁千樂的埋屍之所,然而好不容易尋到那片亂葬崗,並在鬼娘的指認下找出了當日埋下丁千樂屍身的地方,等待他的,卻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坑,原先埋在坑中的屍身竟然離奇消失了。

奇怪的是,閻鳳九看到那個空蕩蕩的大坑時,原先冷凝肅殺的表情竟然一下子緩解了下來,看得一旁已經完全沒了人樣的鬼娘膽戰心驚,按理說……那丫頭的屍身很有可能是被附近的野獸刨出來吃掉了,可是他的表情……為什麽竟是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呢?

閻鳳九心裏的盤算自然不是鬼娘能夠猜測出來的,他對著那個大坑站了半天,許久之後,仿佛才終於想起來鬼娘的存在,他甚至都沒有再看她一眼,直接一揮手,便將她掃入了那個已經空出來的大坑之中。

狠狠摔入那個濕冷的坑裏,鬼娘並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她早已經被折磨得沒了痛覺,感覺到從頭頂蓋下來的泥土時,她竟是驟然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落在這個可怕的男人手中,死了比活著要舒服啊……

她認命地閉上眼睛,由著那些泥土落在她的身上,將她整個人都牢牢地埋住。

所謂報應,大抵如此吧,失去意識前,鬼娘想。

隻是……當日挖這個坑的時候,她卻沒有想到,最終竟是在給自己挖一個墳。

解決了鬼娘,閻鳳九便轉身離開了這片荒野。

閻鳳九料得沒有錯,丁千樂其實並沒有死,或者說……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現在算是個什麽東西……

此時,她正坐在一片溪水旁,與赫連白麵麵相覷,相看兩相厭。

就在兩個時辰前,她還被埋在濕冷黑暗的泥土之下不見天日……

事情還得從那一日被埋入那片亂葬崗說起,在被瘋子公主折磨得斷了氣之後,其實她的神智還是清楚的,那種感覺十分奇怪。她不能動,不能說話,甚至沒有呼吸沒有脈搏,從生理上來說,她應該已經算是一個死人了……

可是她卻有感覺……她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周圍的一切,包括那個恐怖的蒙麵侍女將她從公主府後院悄悄拉了出來,並且埋入這片亂葬崗。

那種恐怖的感覺幾乎一度讓她崩潰了……

也不知道在泥土底下待了有多久,在那樣絕對的黑暗與寂靜之中,她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她在想,萬一就這樣子一點一點慢慢腐爛掉,或者被蛇蟲鼠蟻吃掉,隻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她卻還是有感覺的……那將是一件多麽恐怖的事情啊……

然而預想中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她在這泥土之下被埋了許久,身體卻還是鮮活得很,一點也沒有要腐爛的意思,而且連一隻螞蟻都沒有靠近她……

甚至,她能夠感覺到原先身上的那些縱橫交錯的傷口都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愈合,身體裏被放空的血也慢慢有了要長回來的意思。然後漸漸的,她感覺自己的手指可以微微動彈一下了,這些奇怪的變化讓她又充滿了希望,她覺得自己就像一粒被埋在泥土裏的種子,正在一點一點地長回原樣,再這麽長下去,她覺得自己八成就快可以從這個困住她的鬼地方爬出去了。

但是事情比她想象中還要稍微好一點,還沒有等她自己攢夠力氣爬出去,在兩個時辰之前……她突然感覺上麵的泥土有了鬆動,然後有人拖著她的手臂一把將她從坑裏拉了出去。

驟然被拉出泥土,她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有一瞬間的不適應,隻覺得陽光很刺眼,還未等她適應光線看清救命恩人長什麽模樣,她便感覺手臂上一痛,那人竟是狠狠地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那一口下口很重,差點啃下她一塊肉來,她痛得“嘶”地叫了一聲……這算什麽,又掉在一個愛吃人的瘋子手裏了麽……

誰知那人聽到聲音,竟立刻如見了鬼一樣甩開了她的手,還一臉嫌惡地扭頭“呸呸呸”地吐了好幾下口水,仿佛吞了什麽髒東西似的。

丁千樂定睛一看,立刻瞪圓了眼睛。

“赫連白?!”她失聲大叫。

聲音雖然難聽了點,粗啞了點,發音倒還正常。

“不知羞的女人?!”對方也是瞪圓了眼睛失聲大叫,一副無比驚訝的樣子。

……丁千樂沉默。

“你怎麽會在這裏?!”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稱呼有問題,赫連白隻一臉驚奇地看著她。

“……這不是我該問你的問題麽?”丁千樂也是一臉的問號。

兩人麵麵相覷了大半天,丁千樂才皺了皺眉,覺得眼下的情形有點詭異,兩個向來不對盤的人竟然在亂葬崗裏重逢了,這是多麽糟糕的緣分啊……

然後她後知後覺地掩了鼻子,感覺到赫連白身上傳來的陣陣奇妙而複雜的味道……再看看眼前的赫連白,她臉上髒兮兮地沾滿了已經幹涸的血跡,身上那件本來十分拉風的七彩長裙也早已經辨不出原貌,上麵斑斑點點全是血跡,還沾了許多分辨不清的東西,其複雜程度看起來幾乎令人作嘔……丁千樂被她的髒醜嚇著了。

因為感覺到丁千樂的動作,赫連白有一瞬間的不自在,但也隻是一瞬間而已,隨即她站起身雙手叉腰瞪著眼睛理直氣壯地喝斥道,“你以為你現在的德性比我好得了多少?!”

丁千樂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隨即立刻同意了赫連白的說法。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丁千樂突然問。

赫連白愣了一下,眼神開始有些不自在地遊移起來。

丁千樂想了想,又有些狐疑地道,“不對……你不知道坑裏那個人是我,你隻是隨便挖開了一個墳,你還咬了我一口,你這是……在找屍體吃?!”想到這個可能性,她瞪圓了眼睛。

赫連白愣了一下,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看到她這副表情,丁千樂立刻把“可能性”默默改成了“事實”,她知道自己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然而她卻有一瞬間的後悔,因為好像吃屍體不是什麽值得宣揚出來的好事情,眼見著赫連白的眼神越來越猙獰,丁千樂幹笑著稍稍往後挪了一小步,心裏盤算著現在她體力還沒有恢複,若是他撲上來將她怎麽樣了,她也沒辦法抵抗……就算她如今意外發現自己不是那麽容易死得掉,可是過程還是相當痛苦的……而且慢慢長回來也很辛苦……

注意到丁千樂慢慢往後挪的樣子,赫連白眼神一黯,隨即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不用擔心,我隻吃腐屍,不吃活人。”

那明明很在意,卻又強裝滿不在乎的表情竟是讓丁千樂心裏略略一揪,再看看她的模樣,分明就是個別扭的小孩,丁千樂忽然有些後悔,她不該如此口沒遮攔的……

隻是……她究竟是什麽?竟然會吃腐屍?

“看什麽看?!我是怪物,你又能比我好到哪裏去?要不然我也不能把你從墳地裏刨出來了。”見丁千樂盯著她看,赫連白又嘲笑道。

……好吧,她不該對她抱有同情心的。

丁千樂默默地想。

荒野上的風呼呼地吹過,丁千樂仰頭望了望天,天上明晃晃的太陽耀得人眼花,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與其在這裏抬杆,不如早點想辦法回去吧。”

赫連白聞言,沉默了一下,竟是難得的沒有反駁她的話。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一向不對盤的兩人難得達成了統一意見,丁千樂是唯恐赫連珈月為她擔心,想早點回去報平安,赫連白則是磨牙豁豁,想早日找到大仇人白洛,啃其骨噬其血,將他扒皮拆骨,再挫骨揚灰。

不管她們各自的願望如何,總算殊途同歸,最後的目的是一致的。

“你還能動麽?”斜睨了丁千樂一眼,赫連白淡淡地道。

丁千樂低頭試著動了一下手指,隨即有些尷尬地看向赫連白,目前……真的隻能動一動而已,要走路……還是有點困難的。

“真沒用。”見她這副慫樣,赫連白毫無同情心地又嗤笑了一聲。

赫連白才不會告訴丁千樂,她也是今天才能夠行動自如的,白洛那廝實在太過歹毒,整個將她紮成了一團刺蝟,麵目全非到完全無法見人,連手腳筋絡都被釘透了,導致她行動不便得很,否則她也不會一直在這附近徘徊挖屍體補充元氣了……

誰知道她挖著挖著,竟然會挖出個丁千樂來,赫連白有些惡意地想,早知道就不挖這個坑,讓她一直在泥裏埋著算了。

不過……表哥大概早晚也會找過來的吧。

但願表哥還沒瘋。

就在丁千樂以為她會丟下她自己一個人先走時,赫連白卻走到她身邊,俯身抓起她的一隻手臂,將她甩在了自己背上。

真的是甩……

想不到赫連白雖然看起來身板小小的,力氣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

丁千樂被她甩得胸口一陣疼,但她十分聰明地選擇了保持沉默,她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惹毛了赫連白,萬一把她難得一見的善良給惹沒了,她就慘了。

趴在赫連白背上,被她背著一顛一顛地走著,丁千樂漸漸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覺。

“喂,女人。”赫連白突然開口。

丁千樂一下子清醒了,她頗有些無奈,“你可以叫我千樂。”

再說了……你自己不也是女人麽。

赫連白沉默了一下,哼了一聲,又道,“你怎麽會在這裏的?表哥不是很緊張你,將你看得很緊麽,怎麽讓你出了意外?”

丁千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苦著臉將那一日赫連秋語如何將她擄出赫連府,如何將她送進公主府,那個瘋子公主又是如何折磨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嗬嗬,最毒婦人心,會咬人的狗不叫,赫連秋語那婆娘果然也不是什麽好貨色,難怪我一直看她不順眼了。”聽到最後,赫連白下了結論。

丁千樂又是一陣無語……你也是女人啊姑娘……

還有……除了家主之外,您老人家看誰順眼過啊……

“被放光了血,又在地底下埋了這麽多天都不死,你是什麽怪物?”赫連白突然又問,語調微揚,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

丁千樂被她鯁了一下,喂喂,什麽怪物啊,你也太直白了吧,稍微考慮一下我的承受能力啊,這樣被人直指是怪物很令人受傷啊……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因為此時還有求於她,丁千樂隻得放棄了和她抬杠,老老實實地悶聲道。

“哦,那你比我好一點。”赫連白淡淡地接口。

“為什麽?”丁千樂好奇地問。

“因為你傻。”赫連白冷哼一聲。

丁千樂瀑布汗,但她還是忍住了沒有反駁她。

“傻人有傻福,不像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怪物。”赫連白又道,她說自己是個怪物的時候,那語氣十分的淡漠。

隻是聽在丁千樂耳中,卻顯得有些可憐。

雖然此時她自己也很淒涼,沒有什麽立場去同情她,但丁千樂還是有些為她難過。

“那……你是什麽呢?”難過歸難過,丁千樂終究還是沒有忍得住自己的好奇心。

會吃腐屍的……會是什麽呢?

隻是問出這個問題之後,丁千樂就後悔了,因為赫連白沉默了,丁千樂在長久的沉默中開始不安,她後悔不該口沒遮攔地問出這樣犀利的問題。

都是剛剛那莫名其妙的友好氣氛讓她一時拎不清自己的處境,忘乎所以了……

萬一赫連白惱羞成怒將她丟下怎麽辦……

她下意識看了看四周,開始思索如果赫連白這個時候將她丟下,她有沒有自救的可能,看了一圈之後,她不禁有些氣餒。她們還沒有走出荒野,休說她此時根本沒有力氣自己往回走,就算有力氣,她也不認得路啊……再看看這四周渺無人煙的樣子,她想找個人問路都不可能啊……

就在丁千樂萬分後悔萬分糾結的時候,赫連白忽然開了口。

“你知道屍蠱麽?”

屍蠱?丁千樂愣了一下,蠱倒是聽說過,屍蠱她就聞所未聞了。

“沒有聽說過也不算你孤陋寡聞。”他輕輕笑了一下,“因為這東西,是我的父親赫連藏水的傑作。”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還沒有鬧明白屍蠱是個什麽東西,但是丁千樂卻忍不住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也許是赫連白的語氣……太過蒼涼了吧。

“我的父親,赫連藏水,是第三族上一任族長,他是一個巫術天才,一生癡迷於創造新的巫術,然後有一天,他突然異想天開,覺得可以把蠱術和巫術結合起來,創造一個新的東西……”赫連白背著丁千樂一邊走一邊道。

“他成功了麽?”丁千樂又好奇了。

“失敗了。”赫連白淡淡地道。

“哦……”

“那個失敗品,就是我。”赫連白又補充了一句。

丁千樂呆住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很驚訝麽?”赫連白低低地笑了一下。

丁千樂抱緊了她的脖子,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

她不想去問屍蠱的製作過程,可是單從“蠱”字上,便可以隱約猜出一些來……

“按著我父親的想法,其實一開始他想製作的,是人蠱。人蠱的材料最好是未足月便催生下來的嬰兒,將這樣的嬰兒泡在一種名為‘玄雪’的毒草汁液之中,再由母親用自己的血喂養,這樣的孩子會天生帶有毒性,將這樣的嬰兒與各種毒蟲混養在一起,讓嬰兒吸收毒性,滿十歲神智開明的時候,便是人蠱製作成功的時候。”他一路走一路詳細地說著人蠱的製作方法,用一種旁觀者的陳述口吻,說完,她略略頓了一下,又道,“可惜的是……長到九歲的時候,還沒有等到神智開明,我就死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甚至嘻嘻笑了一下,帶著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可是她說的人明明就是她自己啊……明明是那麽悲慘的一件事情……她非得用這樣喜氣洋洋的語調來說麽?……

“人蠱是做不成了,我父親覺得有點浪費,便廢物利用,開始試驗他的新想法,他覺得作個屍蠱出來也不錯。”赫連白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講述著屍蠱的製作過程,講完之後,又意猶未盡地道,“這一次我還蠻給他麵子的,他覺得他成功了,第三族多了一個秘密武器,他開始躊躇滿誌,覺得下次家主大選的時候,他一定會因為這個強大的秘密武器而勝出。”

丁千樂默默地盯著她的後腦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可是很快他便發現不對了。”赫連白舔了舔唇,眼睛裏帶了些詭譎的笑意。

“……怎麽了?”

“所謂屍蠱,顧名思義就是用屍體做成的蠱,是不應該有自己的思想,不應該有什麽變化的,可是我偏偏就有了自己的思想,還……長大了。”赫連白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沒有看到他當時的表情有多嚇人,笑死我了。”

……丁千樂沉默。

赫連白一點也不在意丁千樂的不捧場,他兀自笑了半天,笑得連肩膀都在抖動,好不容易止住笑,又道,“做出了這樣一個超出了他自己理解範圍的東西,他自然害怕了,便把我封印了起來,悄悄埋在了他的實驗室裏。”

“……你不是他親生的吧?”丁千樂忍不住抖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道。

“如假包換,親生的。”

丁千樂沉默了……

“那你是怎麽出來的?”

赫連白沉默了一下,才道,“表哥救的。”

說這一句的時候,她的表情柔軟了許多。

“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當時的模樣,他將我的封印解開,將我從棺材裏抱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溫柔的人。”赫連白一臉夢幻地道。

丁千樂繼續沉默……

這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了那時,連進為什麽會說,赫連白是絕對不會背叛家主的。

原來還有這麽一個緣故在啊。

“你父親呢?”

“我出來之後第一樁事情就是吃了他。”赫連白淡淡地道。

丁千樂又打了個哆嗦。

“誰讓他居心叵測,居然膽敢覬覦表哥的家主之位。”赫連白哼了一聲。

丁千樂瀑布汗,敢情你吃了他不是因為他將你從好好一個娃折騰成人蠱又折騰成屍蠱,又在地底下埋了許多年,而是因為……他威脅到了你家表哥的地位啊……

“對了……你是怎麽受的傷?怎麽會在這裏的?”丁千樂忽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她是因為被瘋子公主折騰死了,才被毀屍滅跡的,可是赫連白又為什麽會在這裏?而且看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分明之前傷得不輕。

說起這個,赫連白的臉上就透出了陰狠的表情,“白洛那個卑鄙無恥的家夥給我設了陷阱。”

原來是白洛啊……

丁千樂了然。

說著說著,赫連白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丁千樂疑惑地看著她。

“身上髒死了,我要洗個澡。”

丁千樂抬頭,便看到前麵正有一條十分清澈的小溪,赫連白將她從背上放了下來,“你在這裏等著,不許偷看。”

“我也要洗!”丁千樂表示抗議。

何況她有的她都有,有什麽好偷看的,丁千樂默默腹誹。

“哼,等你手腳聽了使喚再說吧。”赫連白鄙視了她一眼,轉身走向小溪,還重複了一遍,“不許偷看。”

誰稀罕偷看似的。

丁千樂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身後嘩啦啦的水流聲讓她心動不已,丁千樂低頭聞了聞身上詭異的味道,她的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實在難以忍受得很……

試著動了動腿,雖然還是沒有力氣,但是走到小溪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哪怕用水稍稍洗洗手再洗把臉也是好的啊。

這麽一想,她挪動著軟綿綿的腿,走向了小溪。

剛到小溪邊,她便呆住了。

赫連白將自己剝得精光,跟浪裏白條似的在溪水裏嬉戲,末了,“嘩”地一下,她站起身。

溪水其實很淺,她又站在一塊石階上,此時陽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將她整個暴露在了丁千樂的視線之中。

呃……不對,應該是他……

丁千樂張了張嘴巴,許久之後,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毫無意義地“啊”了一聲。

赫連白一下子被驚動了,他轉身便看到丁千樂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當下不由得紅了臉,指著丁千樂的鼻子大罵,“你這不知羞恥的女人,竟敢偷看!”

……丁千樂默默地轉身。

臉上的表情還維持在石化狀態。

她剛剛……看到了什麽?

赫連白是個男人?

丁千樂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胸,又看了看自己的腿間,然後又一臉夢遊狀地晃了晃腦袋,她不該那麽鐵齒地說他有的她都有的……

赫連白快速地擦幹身子,穿了衣服走上岸,氣得呼哧呼哧的。

“你不是女人啊……”丁千樂還傻乎乎地仰頭看他,問。

“小爺我什麽時候說自己是女人了?!”赫連白瞪著眼睛看她,臉上的紅潮還未退去。

“……可是你穿裙子啊。”丁千樂傻乎乎地又道。

……還是很騷包的七彩長裙呢。

“誰規定男人不能穿裙子了!”赫連白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道。

呃也對……最多算是異裝癖。

可是……到底是什麽一直誤導著她,導致她一直深信不疑地認為赫連白是個女人?

丁千樂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

見丁千樂一臉呆滯的表情,赫連白氣呼呼地伸手一把將她拉起來,狠狠地甩回了自己的背上。

丁千樂有些驚訝,她還以為他會惱羞成怒將她丟在這裏自生自滅呢。

接下來的一路,赫連白始終寒著一張臉保持沉默,先前友好的氣氛一點也沒剩下,丁千樂也十分識趣地默默閉著嘴,不敢再惹他。

赫連白的腳程很快,在傍晚之前,他們終於走出了那片荒野,走進了東坊區人聲鼎沸的大街。

丁千樂看著街邊熱騰騰的包子饅子燒餅,不停地咽口水,她已經餓了太久了,隻可憐她身上現在一個銅板都沒有,赫連白的模樣估計也沒有比她好多少,一樣是衣衫襤褸,錢袋早不知道丟哪兒去了。

在荒野裏還不覺得,一旦走上了鬧市的大街,丁千樂便察覺到周圍的行人見著他們都是一臉嫌惡地掩著口鼻,繞道而行。丁千樂倒並沒有很受傷,因為她知道他們此時形容太慘,又滿身異味,而且比起一般的乞丐又有幾分不同,身上還帶著血跡。

她不知道的是……事實比想象中還要驚人一些。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時的尊容有多可怕,因為長公主的那一頓鞭子,她此時整張臉上都糊著幹涸的血痂,看起來不比鬼娘好多少。

正走著,丁千樂突然發現,前麵不遠處似乎有什麽人處境和他們相似,行人對之紛紛掩鼻繞道,不由得產生了幾分好奇。

待走近了,她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腐臭味。

赫連白背著她,停下了腳步。

丁千樂抬頭,便看到了被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源頭。

那是被高高地吊在索架之上的兩具屍體,在日光的照射下,那兩具屍體已經腐爛得十分恐怖,綠頭蒼蠅嗡嗡嗡地叮在屍體上麵,還不時有渾濁的汁水從屍體上滴下來,滴落在地上,又被陽光蒸發掉,隻留下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丁千樂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味道還是可以忍受的……

那兩具屍身因為腐爛程度很高,幾乎已經辨不清原貌,看身上的穿著似乎是一男一女,隻是……女屍身上那件鵝黃色的長裙倒有些眼熟。

“嗬,赫連秋語。”自溪水邊開始便一路沉默著的赫連白突然開口。

丁千樂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來了。

那正是上回赫連秋語擄劫她的時候所穿的衣服。

“……你還認得出來哦。”丁千樂有點佩服他。

“我一向對屍體很有興趣。”赫連白冷笑兩聲,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兩具高度腐爛的屍體一眼,背著丁千樂繼續往前走。

丁千樂抖了一下,十分識趣地保持沉默。

執子之手

這個時候,赫連府裏正是一片愁雲慘霧,盡管希望渺茫,管家連進還是打發了幾批人出去尋找失了蹤的千樂姑娘,當然,結果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而家主赫連珈月已經一連幾日都沒有回府了。

就在管家連進腦袋上白頭發都急出幾根的時候,忽然聽到守門的侍衛來報,說是白大人和千樂姑娘回來了。

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連進欣喜得簡直快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匆匆趕到前院,便看到衣衫襤褸模樣狼狽的赫連白背著一個更加狼狽的丁千樂走進門來,兩人身上皆是血跡斑斑,白大人臉上倒還算白淨,千樂姑娘那張滿布著血痂的臉簡直可以用驚悚來形容了……

於是連進之前的驚喜一瞬間全都變成了驚恐,這兩人到底遭遇了什麽……怎麽會弄成這副模樣?

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兩個失蹤人口是怎麽遇到一起去的,他現在擔心的是若是家主看到千樂姑娘這副模樣,會是怎麽樣一個光景……隻一想到那個場景,連進便忍不住開始全身發寒。

雖然如此,人回來了總是比沒有回來的好,連進沒有功夫多問什麽,忙吩咐侍女去準備洗澡水和幹淨的衣服,又另給赫連白準備了一間房,打算讓他們好好梳洗休整一番再說。

將這兩人安排好,連進便打算去通知家主,因擔心其他人說不清楚,他親自打馬出府去報信了。

而這個時候,赫連珈月正端坐在天牢裏,冷眼打量著麵前那個癡癡傻傻的紅葉長公主。

閻鳳九察覺到了丁千樂失蹤之事與公主有關,赫連珈月當然不可能沒有察覺,當日公主黨幾乎全滅,紅葉長公主被當場活捉,投進了天牢,赫連珈月將善後事宜交給了赫連雲之後,便直接來了天牢,打算自她口中問出千樂的消息,隻可惜當他見著她的時候,往日裏威風八麵的公主殿下竟是已經變得癡癡傻傻的,連話都說不全了。

此時,紅葉長公主正盤腿坐在地上,懷裏緊緊抱著一隻髒兮兮的黑貓,那黑貓也不知道死了有多久,身上的毛都被幹涸的血跡粘成一綹一綹的,一點光澤都沒有了,看起來醜得驚人,她卻是一臉溫柔地撫摩著它,將臉貼在它的身上反反複複地摩挲著,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公主殿下。”赫連珈月頗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跟她磨了這麽久,他感覺自己的耐心已經告罄了。

紅葉長公主還是低頭嘟嘟囔囔地和那隻死貓說著話,麵上還帶著模模糊糊的笑意,整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麵前根本沒有赫連珈月那個人似的。

赫連珈月眯了眯眼睛,走上前一抬手便拎起了她懷中那隻死貓,然後隨手便扔進了一旁雄雄燃燒著的火盆之中。

“啊!”紅葉長公主終於有了反應,她驚叫起來,驚慌失措地撲向火盆,試圖將那隻貓救出來。

“你把千樂弄到哪裏去了?”赫連珈月伸手架往她,將她甩向一旁,冷聲問。

“夜桑、夜桑、夜桑、夜桑、夜桑、夜桑!”紅葉長公主卻是完全沒有理會他,她十分狼狽地爬起身再一次撲向了那個火盆,一迭連聲地驚叫著,將雙手伸進火盆之中,仿佛要將那隻死貓撈出來似的。

這一回,赫連珈月沒有阻止她,隻冷眼旁觀著,仿佛要看看她是真瘋還是假癲。

可她卻仿佛全然感覺不到痛似的,一邊喊著“夜桑”一邊兩隻手在火裏翻來翻去,試圖摸出那隻貓來。

空氣裏彌漫開來一股奇怪的味道,烤肉的香氣加上皮毛被燒焦的味道,聞得人心裏發怵,一旁的守衛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一個個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吱聲。

辦完了事情正急急趕來的赫連雲正巧看到了這一幕,他趕緊衝上前將紅葉長公主拉了開來,又拿了一旁的涼水來澆在了她的手上。

……隻見原先那雙白皙纖細的手,已經被燒得漆黑一片,慘不忍睹。

“夜桑、夜桑、夜桑……”她大叫著,掙紮著,哭泣著,仍是往那火盆旁撲。

“放開她,讓她去。”赫連珈月淡聲道。

“家主……”赫連雲頗有些不敢苟同地皺眉,他仍是攔著紅葉長公主,勸道,“雖然她因叛亂被打入天牢,可她到底是皇家的人,且是陛下曾經最疼愛的公主,若是做得太過火,陛下雖然口中不會說什麽,但將來心裏未必不會記恨。”

“那又如何?”赫連珈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已經瘋了……根本問不出什麽來的。”赫連雲簡直是苦口婆心了。

“放開她。”赫連珈月隻淡淡地道。

見家主完全聽不進他的話,赫連雲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正在他頭疼著該怎麽來勸解的時候,便見管家連進匆匆走了進來。

“家主,千樂姑娘和白大人回來了。”連進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他趕緊走上前,低聲稟道。

赫連珈月聞言愣了一下,隨即轉身大步離開了天牢。

赫連雲在心底暗暗念了一句老天保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低頭看了一眼仍是哭著喊著要往火盆邊撲的紅葉長公主,忙吩咐一旁的守衛,“去請個郎中來。”

看到房間裏裝滿了熱水的浴桶時,丁千樂簡直要感激涕零了,她看著侍女退出房間,便軟手軟腳地脫了身上滿是異味和血斑的衣服,迫不及待地爬進了浴桶裏,將身子浸入水中,嫋嫋升起的水蒸氣仿佛熨帖到了骨子裏,她感覺身上每一個被泥土和血水阻塞的毛孔都張開了。

愜意地眯了眯眼睛,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可是她很快便發現不妙了……剛剛脫衣服幾乎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這會兒,她隻能軟趴趴地坐在熱水裏,連抬個手臂都困難萬分。

……默默地在水裏浸泡了半天,好不容易積攢起來一點力氣,她軟著手拿起布巾剛在身上擦了兩回,便又好像耗光了的電池一樣,沒法動彈了。

水漸漸冷了下來,她猶豫糾結了一番,雖然不大習慣**於人前,但這個時候也隻得開口求助了。

“……有人嗎?”她啞著聲音喊。

“奴婢在。”門外,有侍女回答她。

丁千樂鬆了一口氣,她真怕自己淹死在浴桶裏都沒有人發覺,“進來幫個忙……吧?”

話還沒有說完,門便“砰”地一下被推開了。

丁千樂傻眼了,這丫頭也太急性子太生猛了吧?

可是當她透過屏風看到門口那個明顯比剛剛那侍女要高出一個頭的人影時,她默默地閉上了嘴。

進來的正是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赫連珈月。

看著那個人影毫不避諱地反手關上房門,大步走進了房間,丁千樂下意識往水裏縮了縮,心裏突然湧起了一種羞怯的感覺。

她想起了自己“臨死”前的那一刻,她心裏惦念的,便是這人呢……

在被埋在泥土中不見天日的那些時間裏,她心裏反複默念著的,也隻有這一個名字而已。

赫連珈月……

念著這個名字,她才能從那無盡的恐懼中抽離出來,才能感覺到片刻的心安。

而此時,再看到他時,她的心便抑製不住地鼓噪了起來,“砰、砰、砰”一下一下劇烈地跳動著,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似的。

但是赫連珈月此時卻沒有那麽多旖旎的心思,他隻是想確定她安然無恙,大步走到屏風後,看到那個泡在浴桶中隻露出一個腦袋的丁千樂時,他眼裏的不安和期待一下子全變作了狂風驟雨。

丁千樂被他的眼神嚇著了。

“……家主?”見他定定地站在屏風邊上,她試探著出聲輕喚,聲音雖然還是不大好聽,但總算發音還算利索。

赫連珈月定定地看著她,臉色蒼白的嚇人。

“……那什麽,我回來了啊。”丁千樂想他應該是被自己狼狽的模樣嚇著了,趕緊揚起一個笑容來,對著他賣乖報平安。

赫連珈月的臉色卻是更難看了。

丁千樂全然不知,那一個怯生生略帶討好的笑容出現在那張滿布著血痂的臉上製造出了一種怎麽樣驚心動魄的效果。

赫連珈月捏緊了拳頭,指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臉上的表情已經接近猙獰。

丁千樂在水裏打了個哆嗦,就在她以為他要長久地站在那裏COS石像的時候,他突然走上前,一聲不吭地拿起一旁的布巾,將布巾放在浴桶之中沾了水,他伸手輕輕替她擦拭著那張看起來慘不忍睹的臉。

他的動作很輕,輕得仿佛一片羽毛拂過她的臉頰。

丁千樂一下子紅了臉。

這場景著實有些尷尬,更何況她此時浸在水中的身體還一絲不掛來著,連請個侍女進來幫忙都要猶豫半天的丁千樂這個時候萬分後悔,早知道最後會變成這麽個光景,她一開始就該叫那侍女幫忙的……

那就不用陷在這樣尷尬羞人的處境裏了。

雖然有些懊惱,但她卻緊緊抿著唇沒有膽子同赫連珈月商量請侍女幫忙的事情,因為此時他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仿佛要吃人一樣。

“那什麽……這裏……我我我……我自己來就好了……”感覺到他的手往下滑了一些,她終於忍不住輕呼起來。

赫連珈月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讓丁千樂自動消了音。

她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看吧看吧,把她看光了算了,反正到時候賴著他要他負責就好了……

還沒有等她腹誹完畢,她感覺身子一輕,便已經被赫連珈月裹在鬥篷裏整個抱了起來。

“來人,換水。”赫連珈月沉沉地開口。

這是他踏進房間之後說的第一句話,丁千樂下意識看了一眼浴桶,便見那裏頭的水已經變成了暗紅色,跟一桶血水似的,還濃鬱得很……看起來著實是觸目驚心。

“隻是……看起來有點可怕而已,其實並沒有傷得很厲害……”丁千樂下意識地小小聲解釋。

赫連珈月低垂著眼簾,根本沒有在聽的樣子。

在沉沉的低氣壓之下,很快有侍女手腳利落地將浴桶抬了出去,又換了幹淨的浴桶幹淨的水來。

他默不作聲地又將丁千樂放入了浴桶之中,繼續清洗她頭發上的汙泥和血跡,那些血跡糊在了她的頭發上,讓她的頭發打成了結,需在水中泡軟了,一點一點慢慢地梳理,才能清理幹淨。

他的動作很輕,一點也沒有扯痛她。

可是在這樣磨人的靜寂中,丁千樂感覺自己的心在微微地扯痛著。

她好像……無意中……又傷到他了……

丁千樂不曉得自己身上有多髒,一連換了三桶水,才將身上那些積垢和血汙清理幹淨,好在赫連府中的侍女也算是見慣大場麵的,倒也沒有大驚小怪,隻是很淡定地進進出出地換著水。

雖然仍是有些羞怯和不安,可是洗刷幹淨之後,丁千樂還是忍不住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直至此時,她才感覺自己真的跟重生了一般。

渾身軟綿綿地趴在他懷裏,由著他將她抱到床上,然後慢條斯理地替她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這個時候的丁千樂已經完全豁出臉皮不要了,害羞什麽的……在看到他那張滿是低氣壓的臉時,就已經完全不見了。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赫連珈月的視線在她光潔的左肩上掃過,那裏……一個淺淺的火焰紋章正在她白皙到近乎於透明的皮膚裏若隱若現。

垂下眼簾,他替她將衣服拉好。

她低頭看了看被洗得粉嫩嫩的手臂,那手臂上還留著縱橫交錯的幾條疤痕,透過這幾條疤痕,她大概可以想象自己臉上現在是個什麽鬼樣子,也難怪他的臉色會這麽難看了……

“你嫌棄我了?”丁千樂悶著頭突然道。

赫連珈月愣了一下,隨即立刻沉聲反駁,“沒有。”

“可是你的臉色很難看。”丁千樂仰頭看他,委屈地扁嘴。

“那是因為……”赫連珈月眉頭皺得緊緊的。

那是因為……她再一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了傷,而他卻無能為力,甚至一點忙都幫不上。

可是,這樣的表白他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

“你就是在嫌棄我。”丁千樂淚光盈盈,得出結論。

“沒有。”赫連珈月斷然否認,眉頭仍是皺得死緊。

“就是在嫌棄!”丁千樂胡攪蠻纏。

“沒有。”

“就是!”

“沒有。”

“如果沒有,那你娶我啊。”丁千樂一臉忿忿地道。

赫連珈月呆住。

“看吧……你根本就是在嫌……”

“好。”赫連珈月忽然道。

丁千樂立刻閉了嘴,心裏美滋滋的,再看看赫連珈月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不能仗著他會讓著自己就一直欺負他啊。

於是她放緩了神色,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安慰道,“不怕不怕,其實這些傷口很快就會長好的。”

赫連珈月垂下眼簾,“嗯”了一聲。

“不要擔心,其實一點都不疼了。”她摸摸他的眉毛,又摸摸他的嘴唇,忽然覺得他哪裏都好看。

“嗯。”

“對不起……”她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忽然悶悶地道。

他掀起眼皮,看著她。

“讓你擔心了……”丁千樂嘟囔著解釋。

還沒有等她解釋完畢,赫連珈月已經傾身壓了過來,將自己的唇貼上了她的唇。

丁千樂感覺眼前一黑,唇上一軟,他的吻已經密密地落了下來,她愣了一下,感覺到他在微微顫抖,她心裏也是一顫,終是伸出軟綿綿的手,反手抱住了他,加深了那個吻。

丁千樂的主動“轟”地一下點燃了他心裏的火,他擁緊了她,用幾乎要將她嵌進懷裏的力道,狠狠地吻著她。

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平息他心底的不安和不舍。

就在這時,門“咣”地一聲被踹開了,“丁千樂,你磨磨蹭蹭的好了沒?……”赫連白氣勢洶洶地踹門進來,在看到在床上癡纏的兩人時,他愣在了門口,未說完的話自動消了音。

赫連珈月將丁千樂掩在懷中,淡淡掃向門口。

赫連白訕訕地摸了摸後腦勺,“……表哥。”

“平安回來就好。”赫連珈月看著他,緩緩開口,“一路辛苦了。”

赫連白有些不自在地點了點頭,瞪了躲在赫連珈月懷裏做鬼臉的丁千樂一眼,“連管家準備了一些吃食,我來問問她要不要吃一點。”

“要!”還未等赫連珈月做出反應,丁千樂已經吞了吞口水,從他懷裏鑽了出來,大聲道。

赫連白見她一副八百年沒有吃過東西的德性,十分鄙視地白了她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我餓了……”丁千樂可憐巴巴地拉了拉赫連珈月的衣袖,一副半刻也等不得的猴急模樣。

直至此時,赫連珈月的眼中才滲進了一絲溫柔,他伸手將她抱在懷中,直接將她抱去了隔離為赫連白準備的房間。

這個時候,赫連白正一身清爽地坐在桌前大快朵頤,看到赫連珈月抱著丁千樂進來,他白了丁千樂一眼,卻十分殷勤地搬了椅子來給赫連珈月。

赫連珈月將丁千樂放在了椅中,自己坐到了一旁。

赫連白見狀,又瞪了丁千樂一眼。

早已經饑腸轆轆的丁千樂哪裏顧得上赫連白,此時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桌上豐富的吃食吸引了過去,吞了吞口水,她直接伸手抓起一隻水晶餃子便往嘴裏塞,連筷子都省了。

水晶餃子玲瓏剔透,她一口一個剛剛好。

不過一眨間的功夫,整整一盤子的水晶餃子便全落入了她的肚子裏,解決了水晶餃子,她頭也不抬,立刻瞄準了一旁的魚片粥,連湯匙和碗都顧不上,她直接捧了鍋子用勺子舀了往嘴裏塞,一邊吃還一邊燙得直伸舌頭,饒是這樣,她也絲毫不肯放慢速度,一大鍋子的魚片粥頃刻之間便少了一半。

這哪是在吃啊,分明就是在往胃裏填東西啊……

赫連白被她這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嚇著了,一時舉著筷子愣在那裏,而且不是說她手腳無力麽,怎麽吃起東西來這麽的利索?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桌上已經有三分之二的吃食都落入了她的肚子裏,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赫連珈月,在看到他眼中那晦暗難明的神色之後,赫連白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丁千樂一腳。

丁千樂愣了一下,一臉問號地抬頭看向赫連白。

在赫連白眼睛抽了筋似的暗示之下,她打了個飽嗝,腦袋總算清楚了起來……偷偷斜睨了赫連珈月一眼,便正對上了他暗沉沉的視線。

她心裏打了個突,怕自己這副淒涼的吃相嚇著他,隻得抹了抹嘴,頗有些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裏的勺子,幹笑著道:“大娘的廚藝太好了,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這是連管家吩咐人從附近酒樓裏打包回來的,因為現做已經來不及了。”一旁有侍女輕聲解釋。

丁千樂聞言,嘴角狠狠地抽搐了幾下,頗有些怨念地看向那侍女……這麽貼心解釋幹什麽啊。

赫連珈月卻是嘴角一勾,微微笑了起來:“既然好吃,便多吃些吧。”

“嗬嗬……嗬,飽了……已經飽了……”丁千樂訕笑著將手邊的碗推了開來,在注意到對麵赫連白奇怪的眼神時,她忙將粥碗推到了他麵前,“你吃你吃……”

赫連白很是嫌棄地看了一眼被她染指過的魚片粥,沒什麽胃口地擺了擺手,站起身對赫連珈月道,“表哥,既然我回來了,追蹤白洛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這麽說的時候,他已是一副磨牙豁豁的表情,回來這麽久,他早將如今的形勢打聽清楚了,身為公主黨餘孽的白洛如今已經成了喪家之犬,隻可惜通緝他的皇榜下了那麽久,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不過也好,如果他一早被抓了砍了頭,他一肚子的怨氣該向誰發泄呢。

赫連珈月點點頭:“也好。”

丁千樂被赫連白身上森然凜冽的殺氣衝到,縮了縮脖子,心裏默默為白洛哀悼。

她倒不是在為白洛擔心,夜路走多了總會撞見鬼,誰讓他惹到了赫連白身上呢,如果赫連白是個普通人類的話,早就死在他手上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她並不同情白洛,她隻是突然想到了至今下落不明的白依依……還有白氏當鋪裏那個一臉嚴肅卻心地善良的白老伯。

當初她那三十兩黃金準確來說,是靠著白老伯的同情心,從白老伯手裏忽悠過來的。

看著赫連白走出門去,丁千樂扭頭看向赫連珈月,“白洛發生什麽事了?”

“他隨公主叛變,陛下發皇榜通緝他了。”赫連珈月看了她一眼,隨口解釋。

公主叛變了?丁千樂眼睛一下子睜得溜圓,“那白依依她……”叛變可是天大的罪名,白洛會不會累極家人?

“不會。”仿佛知道她在擔心什麽,赫連珈月安慰道,“白洛上頭還有個兄長白通,是陛下的心腹,而且他才是白家的當家人,叛變發生之後,他已經上書陛下,剝奪了白洛的姓氏,將他逐出家族了。”說到這裏的時候,赫連珈月頓了一下,他想起了當日剝奪千樂姓氏的事情。

丁千樂卻是沒有想到那麽多,隻是稍感心安地點了點頭。

婚禮前夕

大約是餓狠了的原因,一連幾日丁千樂的胃口都很大,也許是因為吃得多了,體力恢複得很快,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她已經能夠自己下床到院子裏轉悠一圈了,身上的傷口也恢複得良好,臉上原本十分猙獰的血痂都脫落了下來,隻留下一條條粉色的痕跡,那些粉色的新肉像毛毛蟲一樣遍布了她的整張臉。

那瘋子公主該有多恨她,才能那樣死命地抽她的臉啊……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

愁眉苦臉地對著銅鏡撫摸著臉上那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粉色疤痕,丁千樂心裏快要愁死了,好端端的一張臉如今都快變成棋盤了,尤其鼻梁中間那一條粉色的肉芽,真是清清楚楚地劃分了楚河漢界。

若說原先這張臉因為那些血痂而顯得十分恐怖的話,如今便隻剩滑稽了……

“醜八怪。”仿佛是嫌她被打擊得還不夠似的,有人在她背後喊。

丁千樂苦著臉回頭,便看到赫連白正雙手環胸,一臉幸災樂禍地瞅著她。

“你來做什麽?”丁千樂悶悶地道,這廝最近一直沒見人影,聽說正帶著人滿世界地捉拿公主黨餘孽,天天搜完東家搜西家,將整個涼丹城都弄得雞飛狗跳,忙得不亦樂乎,今天怎麽就有空來這裏嘲笑她了。

“我來看看那個妄想嫁給表哥的不知羞的醜八怪。”赫連白哼了一聲,居高臨下地用鼻孔看她。

好吧……她已經從不知羞的女人直接進化成不知羞的醜八怪了……

丁千樂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雖然一向是被他打擊慣了的,此時還是感覺有點鬱悶,瞅著赫連白瞧了一陣,她忽然感覺今天的赫連白似乎有哪裏不太一樣了,又盯著他仔細瞧了一陣,她忽然恍然大悟。

原來今天的赫連白沒有穿著那身花蝴蝶一樣的七彩長裙,而是穿了一件胸前繡著大蝴蝶的寬袖長袍……雖然整個人看起來依然是五顏六色的,可是至少今天這身讓人一看就明白是男裝,頭發也是幹幹淨淨地在腦後梳成了一條辮子,沒有像往日裏那樣弄個花裏胡哨的發髻。

總之,今天的赫連白能夠讓人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他的性別了……

“你……你看什麽?”赫連白被她盯得不自在,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一臉戒備地瞪著她。

丁千樂見狀眯了眯眼睛,不懷好意地摸了摸下巴,“今天不穿裙子啊?”

赫連白一下子漲紅了臉,“幹你屁事!”說著,猶不解恨似地磨著牙忿忿地道,“看看你那副夜叉一樣的尊容,不過是看著表哥心軟,竟然就這樣不知羞地纏上了!還要他娶你!”

丁千樂聞言,收起了笑容,定定地看了他一陣。

“你……你幹嗎這樣看我……我又沒說錯……”赫連白被她看得有點發虛,結結巴巴地道,不知道為什麽,竟是連中氣都不是那麽足了。

丁千樂突然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微仰著頭盯著他仔細打量了一陣,隨即又繞著他走了兩圈,就在赫連白被她看得快炸毛的時候,她突然一咧嘴,滿麵狐疑地道:“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赫連白聞言,原本就有些發紅的臉一下子漲得更紅了,仿佛快冒煙似地,他跳著腳嚷嚷道:“少臭美了!誰會吃你的醋!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看上你的!”

丁千樂呆了一下,“啊?”隨即擺了擺手,“哎喲,我是說赫連珈月啦。”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赫連白不會吃她的醋啊,她還沒有自戀到那個程度來著。

赫連白氣得直跺腳:“表哥是男人!”

“你不是喜歡男人的麽?”丁千樂眨巴著眼睛,一副你別瞞了,我都知道的模樣。

赫連白氣得推了她一下,轉身便跑了。

丁千樂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子,便見赫連白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唔,她說錯什麽了麽?

赫連白走了沒多久,管家連進便帶著錦繡閣的掌櫃走了進來,給她量體裁衣。

錦繡閣的掌櫃是個精幹的美貌婦人,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見到丁千樂的時候,也沒有因為她臉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疤痕而大驚小怪,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隻是笑吟吟地說了幾句吉祥話,便開始替她測量尺寸,一邊量著,還一邊仔細地詢問她對於嫁衣有沒有什麽特殊的要求,端的是服務周到。

赫連珈月說幹就幹,行事端的是雷厲風行,婚禮就定在下個月初十,據族裏占卜的巫師說那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日子。對此丁千樂並沒有異議,她唯一擔心的是她的臉在婚禮之前能不能恢複原狀,她可不想當個花臉新娘。

因為已經是月底,因此剩下的準備時間不是很多,此時整個赫連府最閑的大概便是待嫁的新娘丁千樂了,其他人都因為要準備婚禮事宜而忙得人仰馬翻。

作為新郎的赫連珈月最近也十分忙碌,整日不著家的不知道在忙些什麽,據管家連進說是因為除了白洛之外,還有一個令家主十分在意的公主黨餘孽在逃。

為此,雖然在風風火火地準備著婚禮事宜,但整個赫連府還是處於一種戒備森嚴連蒼蠅都飛不進來的狀態,丁千樂被告誡輕易不要離開主院,因為整個主院都被籠罩在赫連珈月親手設下的結界裏,主院外還有第三族和第七族的精銳巫師日夜把守。

丁千樂隻道是她這一回出的事情嚇著了赫連珈月,為了使他安心,也沒有再使小性子,而是乖乖地待在主院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當她的待嫁新娘。

而且她那張正處於修複期的臉也讓她不宜出門見人,萬一嚇著人便是罪過了……

時間一日日過去,眼見著婚期已經近在眼前,丁千樂的臉卻一直沒有恢複到原來的模樣,她漸漸有些灰心,她甚至忍不住開始想之前是不是盲目樂觀了,身體有自我修複能力不代表不會留下疤痕啊……難道她要一輩子頂著這張棋盤一樣的臉過日子?

隻要這樣一想,她便忍不住一陣毛骨悚然。

錦繡閣出品的鳳冠霞帔都已經送了來,製作精良,沒得挑剔,但丁千樂對著那精致的嫁衣忍不住開始自卑,那樣漂亮的嫁衣穿在她身上也太過暴殄天物了啊,畢竟再漂亮的衣服配上那樣一張棋盤臉都不會漂亮到哪裏去的……

人一旦閑了下來,就會控製不住地胡思亂想,在一日日的期待與失望中,時間飛快地向前,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初九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赫連珈月就睡在她身側,丁千樂默默地看他一陣,自己穿了衣服起身走到銅鏡前,鏡子裏的少女依然頂著一張花裏胡哨的棋盤臉,看起來又滑稽又醜陋,她的心情一下子便蕩到了穀底,之前的豁達是因為她一直以為臉早晚會複原的,女人果然還是沒有辦法不去在意自己的容貌。

尤其是……她還曾經信誓旦旦地對赫連珈月說,那些傷口都會長好的……

唔,這算不算騙婚?

“在想什麽?”赫連珈月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丁千樂回過神來,便見赫連珈月不知道什麽已經起身,正站在她身後。

“家主……”丁千樂張了張口。

“叫我珈月吧。”赫連珈月笑了一下,拿起一旁的木梳,輕輕地替她梳理著頭發。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和赫連珈月的位置調換了過來,大概是這一回她回到赫連府之後吧……因為她之前手腳無力,他便開始學著照顧她,日日替她梳頭擦麵,起先還有些生疏,不過一兩日的功夫,他便已經做得十分順手了,幾乎從不假手於人。這幾日她能夠自己下床走動,其他的事情便都自己做了,隻梳頭這一項,他堅持,而且手藝竟然已經比她還好了。

丁千*過銅鏡看了他一眼,鸚鵡學舌一樣低低地念了一句,“珈月。”

聽那兩個字自她的舌尖滑過,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柔熨帖,赫連珈月忍不住微笑起來,一貫繃得直直的唇角微微上揚成一個賞心悅目的弧度,連眼睛裏聚滿了暖意。

明天就是他們的大婚之日了,這一場遲了十八年的婚禮啊……

輕輕替她將頭發梳理好,他仔細端詳了一陣,又忍不住開始微笑,從明天開始,她就要梳婦人髻了呢。

他忽然很期待她梳著婦人髻的模樣。

“珈月……”就在他看著她的後腦勺浮想聯翩的時候,丁千樂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過神來,看向銅鏡裏的她,“嗯?”

“你幫我施一下治愈術好不好?”丁千樂看著他,有些惴惴不安地道。

赫連珈月愣了一下,隨即蹙眉,“怎麽回事?你受傷了?”這麽說的時候,他連聲音都微微變了調。

丁千樂搖搖頭,怯怯地指了指自己的臉。

赫連珈月明白了她的意思,鬆了一口氣,才搖頭道,“治愈術治愈的是傷口,你的傷口已經痊愈了啊。”

言下之意,治愈術也已經起不了作用了?丁千樂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簾,之前她還在琢磨前幾回受傷赫連珈月給她施過治愈術之後傷口便不見了呢……早知如此,她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自我恢複……

最後一線希望也落了空,丁千樂心情難免複雜。

“不用這樣在意,會好的。”見她一副鬱鬱的樣子,赫連珈月心裏有些不舒服,他抬起她的下巴,輕聲道。

“……如果一直這樣好不了呢?”丁千樂眼巴巴地看著他,忍不住問。

一輩子對著這樣一張棋盤臉,他不會覺得厭惡麽?連她自己……隻一想想,便覺得受不了呢。

她哪裏知道,一輩子便是赫連珈月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他隻是想她能夠陪著他一輩子,她是什麽樣子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是此時的丁千樂完全鑽進了牛角尖,又哪裏能夠體會到赫連珈月的心情。

丁千樂的眼神讓赫連珈月忍不住蹙了眉,“好不了便好不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不會在意麽?”丁千樂忍不住追問。

“不會。”

“可是我在意。”丁千樂側過臉,推開他的手。

“明天就成親了,不要鬧別扭了。”赫連珈月壓下心裏頭莫名湧上的不安,沉聲道。

“對不起……”丁千樂也覺得自己過分了,垂下頭低低地道歉。

赫連珈月伸手將她拉入懷中,將下巴抵在她的腦袋上,放輕了聲音道,“明天就成親了,族裏的長老說成親前不宜見麵,今天晚上我會睡在隔壁,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不好?”

他難得說這樣多的話。

而且若是往常,依他一貫無法無天的性子,他才懶得理會族裏那些煩人的老頭說些什麽,可是這一回不一樣,他是要同她過一輩子的,他小心翼翼地期待著這一天的來臨,又怎麽可能去觸碰那些禁忌。

他不敢。

他不敢做任何不利於這場婚禮的事情。

丁千樂乖乖地應了一聲,可是心裏頭的陰霾卻是怎麽也驅散不了。

“若你在意,我便將臉劃花了來陪你。”赫連珈月突然道。

丁千樂嚇了一跳,一下子推開他,怔怔地看著他。

“如何?”赫連珈月問,臉上是再認真不過的神情。

赫連珈月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她完全沒有辦法去懷疑那話裏的真實性,隻嚇得忙搖頭道,“不不不,我不在意了,你不要亂來。”這麽說的時候,她的喉頭哽住了,鼻頭酸酸的,眼睛裏有什麽滾落了出來,燙燙的。

赫連珈月用袖子替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珠,再一次認真地告誡,“不準胡思亂想。”

丁千樂隻得點頭。

這時,管家連進已經在敲門了,按規矩,這個時候赫連珈月便不能再與丁千樂見麵了。

赫連珈月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終是放開她走出門去了。

赫連珈月離開主院的第一件事,便是交代管家連進撤去了新房裏所有的鏡子。

而這些,丁千樂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坐在屋子裏,看著赫連珈月離開,想起他的那些話,心裏頭忍不住又酸又澀,心煩意亂了一番之後,她轉身去看那套掛在床頭衣架上的鳳冠霞帔,強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剛試過鳳冠霞帔,便有人來敲門,說是來替她開臉的嬤嬤,開了門,那一臉喜氣洋洋的嬤嬤便走進門來,說了一大堆吉祥話之後便選了坐北朝南的位置坐下,拿出工具準備替她開臉。

這位開臉的嬤嬤十分具有專業精神,對著她那張棋盤一樣的臉也一樣的麵不改色,隻低頭細細地將粉抹在她的臉上,然後用紅色雙線緊挨著她的臉,認認真真地將她臉上的汗毛都絞幹淨,做完一整套程序之後,才福了福身告退。

這個時候已經將近中午了,一個人在房間裏用過午膳之後,她小睡了一陣。

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透過窗戶看了看天色,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她起身去開門,便看到門外頭站著一個有些臉熟的丫頭,一臉的笑意,看起來很是討喜的樣子。

“你是……”她皺了皺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她的了。

“家主吩咐我來把這個送給姑娘。”那丫頭笑眯眯地說著,將手裏一個精致的小木盒遞給了丁千樂。

“這是什麽?”丁千樂接過盒子,問。

“家主隻說今晚臨睡前吃了這個,明天一早姑娘的臉就能好了。”那丫頭笑著說完,也不待要賞錢,便福了福身走了。

丁千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手裏的木盒,久久才回過神來,待她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丫頭已經不見了。

她捧著那木盒轉身走回房間,剛打開木盒,便聞到一陣異香撲鼻。

木盒裏放著一枚紅色的丹藥,也不知道是用什麽製成的,透著一股奇異的感覺,仿佛活的一樣流光溢彩,看起來甚是奇特。

用過廚房大娘送來的晚膳,她便依言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打開,將那枚丹藥放入口中,誰知還未等她咽下,那丹藥竟如活的一般直接鑽入了喉嚨裏,把她卡得差點連眼淚都出來了。

然後腹中便是一陣滾燙,燙得她坐立難安,好久才平靜下來。

坐在床上,她突然有些後怕,這丹藥……真的是赫連珈月送來的麽?不會有什麽問題吧……不過主院附近戒備那麽森嚴,應該不至於讓人混進來吧。

但是說起來……那丫頭總覺得十分麵熟的樣子,到底是在哪裏見過的呢……

想著想著,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她倒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了,有侍女推門進來,開始給她穿衣洗漱,她迷迷糊糊地被扶著坐到銅鏡前,在看到鏡子裏那張臉的時候,她徹底醒了過來。

她的臉……竟然真的恢複如初了!

那些醜陋的凸起的粉色肉芽一夜之間都不見了,整張臉光潔得仿佛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比以前還要更漂亮了一些……

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臉,她許久才回過神來。

真是神丹妙藥啊,丁千樂忍不住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