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章

夢魘與往事

丁千樂踏進房間的時候,赫連珈月正站在窗口定定地看著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麽,竟是十分出神的樣子,連她踏進房間都不知道。

“家主?”丁千樂走上前,疑惑地喚了他一聲。

赫連珈月回頭看向她,笑了一下,道,“房間裏我設了結界,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吧,一切明天再說。”

丁千樂點了點頭,沒有吱聲。

“怎麽了?”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赫連珈月問。

“依依不見了。”

“柳秋月呢?”赫連珈月揚了揚眉,並沒有十分驚訝的樣子。

“也不見了,烏河說是柳秋月帶著依依走的,還說她們這個時候恐怕已經不在尚水縣了……”

“嗯,既然是柳秋月帶著她走的,應該不會有什麽事情,怕是柳秋月早已經看透了這個局,不想趟這混水,才帶著白依依離開的。”赫連珈月細細地分析給她聽,然後又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其實這種時候,她不在尚水縣反而安全。”

丁千樂悶頭想了想,卻還是無法釋然,但事情已經到了一這步,她就算不能釋然,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這個時候,隔壁赫連雲房間的燭火已經熄了,想起明天還要麵對的那些事情,丁千樂便也默默關了窗,熄了燈,在床上和衣躺下。

因為有了之前那關於赫連珈月成親之後她要何去何從的念頭,如今再這樣與他同榻而眠丁千樂總覺得有些不自在,但現在顯然不是鬧別扭的時候,因此她閉了眼睛,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睡到半夜的時候,丁千樂被一陣極其細微的聲音擾醒了,她側耳細細地聽了聽,似乎是赫連珈月夢囈的聲音,那聲音極小,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家主?家主?”丁千樂試著推了推他,他卻似乎睡得很沉,動也不動。

屋子裏極黑,因為關著窗戶,連一絲光都沒有,丁千樂猶豫了一下,摸索著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誰知竟摸到一手冷汗。

“家主?家主?你怎麽了?”丁千樂有些急了,連喚幾聲,都不見他有動靜,心知不對,趕緊摸下床點上了燭火。

點了燭火,房間裏一下明亮了起來,丁千樂轉身,便看到赫連珈月正大汗淋漓地蜷縮在床上,雙眼緊閉,麵色煞白,那神情竟是極其痛苦的模樣。

丁千樂被他這副模樣嚇著了,趕緊上前大力地推他,試圖將他弄醒,“家主,你怎麽了?快醒醒,你怎麽了?家主……”

他卻隻是緊閉著眼睛,外界的聲音一點也進不了他的耳中,仿佛是陷進了極其可怕的夢境之中,被那夢魘住了,怎麽也醒不過來。

四周,極目所見,都是鮮豔的紅……紅的喜縵,紅的喜燭,紅的……血……

小小的、蒼白的少年一身大紅的喜服,沉默地站在喜堂之上,看著那個豔麗的女子在漫天的鮮血中獨舞,力量強大到令人顫栗。

場景突然轉換,那豔麗的女子笑盈盈地抱著小小的少年,飛身直奔一處斷崖,“小郎君,莫要怕,過了這片斷崖,就是我的領地了……”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邊。

少年手中,一柄施過咒術的利劍,已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髒……

“你……”她瞠大眸子,有些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懷中麵色蒼白的少年。

“父親說,人妖不兩立。”少年低頭怔怔地看著自己染滿了鮮血的手,抖著蒼白的唇,眼中有淚落了下來。

見他落淚,女子眼中的淩厲稍緩了一些,她歎息了一聲,伸手撫了撫少年的腦袋,沒有言語,隻是輕輕推開了他。

“珈月,趁現在!殺了她!”身後,有人厲聲大喊。

父親……

“可是……”少年驚恐地看著女子胸前汩汩流出的鮮血,那些鮮豔的紅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遲疑著不肯念出最後的咒術。

那女子見狀,淺淺笑了一下,轉身似乎要逃。

呆立在原地的少年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麽,卻是突然感覺一陣淩厲的殺氣向著自己而來,他側過頭,便看到他的父親麵無表情地手持利刃,向著他直刺過來……

他要殺了他?

父親……為什麽……

少年怔怔地看著那柄襲向自己的利劍,眼神逐漸變得空洞起來,他無意識地慢慢後退,突然一腳踩空……

那小小的身子便如風中飄零的落葉一般,刹那間墜入了萬丈深淵……

“啊……”

自噩夢中驚醒,赫連珈月猛地睜開眼睛,額頭冷汗涔涔,驚魂未定間,他對上了一雙十分熟悉的眸子,那雙眸子裏正透著濃濃的擔憂。

“家主?”見赫連珈月終於睜開了眼睛,守在一旁的丁千樂總算鬆了一口氣。

赫連珈月卻是怔怔地看著她,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怎麽了?做噩夢了?”難得見到他這樣直著眼睛發怔的樣子,丁千樂有些緊張,一邊小心翼翼地詢問著,一邊拿帕子輕拭他額上的冷汗。

赫連珈月點點頭,感覺到額前的柔軟,心裏突然一跳,夢中的場景一下子跳了出來,那種快要失去什麽的感覺讓他忍不住伸手將她拉入懷中,緊緊地抱住。

仿佛隻有這樣,他才能有片刻的心安。

“家主?”被他抱在懷中的丁千樂一頭霧水,他抱得那樣緊,緊得她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不要動,就這樣……就這樣……”他抱著她,將腦袋抵在她的肩膀上,輕聲呢喃,那聲音十分的幹澀,仿佛正在經曆著什麽痛苦一樣。

丁千樂愣了一下,感覺到他的不安,她遲疑了一下,終是反手抱住了他,輕撫著他的背,放柔了聲音安慰道,“沒事,隻是噩夢而已,醒過來就沒事了。”

“嗯。”

是啊,隻是噩夢……

醒過來,就沒事了。

隻是……他有多久沒有做過這個夢了?

自千樂回來之後,每晚有她陪著入睡,他便再沒有做過這個夢,為什麽今天夜裏,竟然又……

他默默地閉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封存在記憶深處的那樁往事,想起了那個風情萬種的女子,想起了……那一場刻骨銘心的背叛。

恍惚間,時間向前推移,他仿佛回到了九歲那一年……

九歲的赫連珈月,還隻是一個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大概是因為先天不足的關係,自出生起,他便沒有離開過藥罐子。

即使是作為當時的家主赫連式齋唯一的兒子,他也從來沒有被寄予過厚望,因為連家族裏最強大的巫醫都斷言他活不過十五歲。他被拘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裏,沒有人在意他的努力,也沒有人在意他的天分,因為一個隨時會夭折的孩子,即使是個天才,又能怎麽樣?無非是更加令人惋惜罷了。

……直到,那一天。

管家連伯伯到後院來找他,破天荒地說父親要召見他。

“真的?父親說要見我?”少年蒼白的臉頰因為管家的話而泛起了幾分異樣的神采。

“是的,少主。”連伯伯這樣說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竟是一副不敢看他的樣子,甚至連頭都沒有抬。

小珈月卻仍是十分高興的樣子,那張因久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的臉上透著明亮的歡喜,在去父親書房的路上,腳步輕快得仿佛要飄起來。

因為……自他懂事起,他實在很少見到那個總是板著麵孔,十分嚴肅的父親。

“家主,少主來了。”站在書房門口,管家低低地稟道。

“進來吧。”屋子裏,傳來了赫連式齋的聲音。

聽到那聲音,少年輕輕顫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為畏懼還是因為歡喜,直到裏頭再一次響起了不耐煩的催促聲,他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推開門的一刹那,他便愣住了,因為屋子裏除了父親之外,還有許多人,許多……他從未見過的人。

“珈月,過來。”見他站在門口發呆,赫連式齋皺了皺眉,又喊了一聲。

他趕緊回過神,低著頭有些拘謹地走了進去。

“還不見過諸位族長伯伯。”一隻大手輕輕按在他的頭頂上,赫連式齋低沉的聲音在他頭頂上響起。

“……見過諸位族長伯伯。”九歲的孩子乖乖地行了禮,聲音仍是怯怯的。

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那麽多的人。

“嗬嗬,少主長得真是一表人才……”

“是啊,聽聞在巫術方麵也很有天分呢……”

“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啊……”

四下裏,響起了一片讚揚聲,九歲的孩子低著頭,聽得心裏甜滋滋的,連一向緊緊繃著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揚了起來。

頭一回,他的努力和天分被正視了。

真高興。

“珈月,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作為赫連家的少主,便有應該承擔的使命。”頭頂上,父親語重心長的聲音突然響起。

書房裏立刻安靜了下來,安靜得令人有些不安,少年有些緊張地捏緊了衣袖,靜靜地聽著父親的話。

“作為除妖世家,我們赫連一族世世代代與妖為敵,並且為之付出了許許多多的生命,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戰爭,然而半月前,妖王碧梧傳來消息打算與人界聯姻,並承諾從此拘束部下,再不與人界為難,皇上仁慈,為使百姓不再受苦,已經下了聖旨,願意接受聯姻。”

少年抬起頭,似懂非懂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對於自出生起便被拘在院子裏的他來說,這一切似乎都太過遙遠而深奧了。

“妖王碧梧指定的聯姻條件是,聯姻之人必須出自赫連一族。”赫連珈月看著自己病弱的兒子,沉沉地道,“作為我唯一的兒子,珈月,你願意成為聯姻者嗎?”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講,聯姻實在是一件十分遙遠而且不可思議的事,可這是父親頭一回與他如此親近,並且將聽起來如此重要的任務托付給他,隻為這一樁,他也是十分高興的。

於是,全心信賴並且崇拜著父親的少年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我願意,父親。”

得了他的回答,赫連式齋神色複雜地看了他許久,許久之後,他才點點頭,語帶欣慰:“很好,不愧是我的兒子。”

隻因為這一句讚揚,便讓這小小的少年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十分正確的決定,他歡歡喜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滿眼都是崇拜。

在書房見過諸位族長的那天下午,他隨父親進宮麵聖。

見過皇帝陛下之後,父親被陛下單獨召見,他被留在了禦花園裏。

三月的天氣,春風料峭,仍透著一絲絲寒意,頭一回出門的少年時時注意、處處小心,生怕給父親丟了臉。

端端正正地坐在禦花園的涼亭裏等了許久,父親還是沒有回來,他不敢擅自走開,也不敢隨意與身旁侍立的宮人交談,正在他百無聊賴地望著一株不知名的花出神的時候,那比他還高的花叢卻是突然微微動了一下,從裏頭鑽出來了一個人來。

那是一個身著碧衣的女子,美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眉目含笑間,暖意融融,竟仿佛刹那間解了這早春的寒意。即使隻是一個九歲的孩子,他也知道那是極美的,因為震驚於她的容貌,他一時呆呆地看著她,竟是說不出話來。

“你便是我那小郎君麽?倒俊俏得很嘛。”眨眼間,那女子已經笑盈盈地走到了他跟前,彎著腰細細地打量他。

他仍是呆呆地看著她,隻覺得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好看的人。

“……隻不過年紀小了點。”她蹙了蹙眉,隨即又展顏而笑,“不過嘛,也沒有多大關係,反正我有大把的時間等你長大。”

等他長大?

他呆呆地看著她,終於想起來要問她,“你是誰?”

“我?”她笑著捏了捏他的臉蛋,“我叫碧梧,以後便是你的娘子了。”

嚇……這麽大的娘子?

小珈月呆愣愣地看著眼前那風情萬種的女子,一時更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了。

“怎麽了?不開心麽?”她眨了眨眼睛,隨即醒悟過來,“可是覺得我年紀大了些?不怕不怕,我這就換個模樣來襯你。”說著,她笑盈盈地轉了個身,身子竟立時縮小了一號,看起來竟比那九歲的孩子還要矮一些了。

“這樣如何?”她回頭看他。

他張大嘴巴,看著那風情萬種的女子轉眼間變化為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得驚疑不定地問,“你……你是妖?”

“是啊。”她大咧咧地點頭承認,一點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然後又上前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莫怕莫怕,我不會害你,隻會疼你。”

“你是……妖王碧梧?!”直到這個時候,小珈月才終於明白了過來。

“怕麽?”她眯了眯眼睛,笑盈盈地看著他。

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要與他聯姻的女子,便是她麽?

如果是她,倒也不壞。

模模糊糊的,他這樣想。

雖然是妖,看起來倒是極好的。

那一日,從皇宮回去之後,他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再被拘在一間小院子裏,而是可以自由地隨意走動,所有人看他的眼神變得恭敬,隻是那恭敬之中,又透著一點點疏離與排斥,甚至……還有一絲憐憫。

雖然那些莫名的眼神讓他感覺不太舒服,但他仍是開心,尤其是碧梧還常偷偷地來看他,仍是化作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的模樣,每次來的時候,她都會給他帶來一些他從未見過的吃食,據她說吃了可以滋補身體、延年益壽,有極大的好處。

於是,她成了他第一個,且是唯一的一個玩伴,在她的陪伴下,少年日益開朗起來,也不再是那副蒼白陰鬱的樣子了。

就這樣,婚期一日日臨近。

那時,他真的以為他會跟這個叫碧梧的妖一起生活一輩子。

其實這樣也不壞,他常常想。

雖然是妖,但他還是極喜歡她的,因為從未有人待他那樣好。

……他甚至,開始有些期待著婚期的來臨。

可是,在距離婚期不到半個月的時候,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首先是父親開始變得忙碌起來,他又開始很長時間都見不到他,然後是整個赫連府的氣氛都變得奇怪起來,仿佛連空氣裏都是一觸即發的緊張……

而她,也再沒有悄悄地來看過他……

但是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情,甚至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避著他,就在他開始感到不安的時候……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天下午突然一下子全都解開了。

那天下午,天色陰陰的,他正一個人悶悶地躲在父親的書房裏看書,突然聽到門外有人交談,隱約是他曾見過的兩位族長伯伯。

“非我族類,果然其心必異啊……”

“哼,當初那妖王碧梧向陛下提出聯姻的時候,我就說此事不可信,人與妖一向勢不兩立,還說什麽人妖一統,和平共處,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如今被人殺上門來了吧。”

“唉,誰能料到那群妖物竟然會趁機闖入人界大開殺戒呢?……”

“省省吧,雖然是答應了聯姻,可是我們這位偉大的家主大人可也不是全無戒備呢,如若不然,也不會選了那個病歪歪長不大的小子來當新郎官了……說不定那妖王正是知曉了這樁事情,才會發怒大開殺戒呢。”

“你小聲些……”

“怕什麽,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情啊,如果不是怕聯姻有詐,怎麽可能選那麽個長不大的小孩子去聯姻?擺明了是去當替死鬼的吧……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這位家主大人倒真是心狠手辣啊,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舍得放棄。”

“唉,隻是可惜了那個孩子在巫術上的天分……”

“不長命又有什麽辦法?”

一聲長長地歎息結束了交談,腳步聲漸漸遠去,九歲的孩子偷偷地躲在書架後麵,聽著外頭兩人的交談,隻覺得耳中轟鳴作響……

是因為他自小病弱且被預言了長不大,所以父親才會選中他成為聯姻者?

他並不是被父親寄予了厚望,而隻是他的一枚棄子?

他隻是一個……替死鬼?

不……不是這樣的,他搖搖頭,不願意相信,這些都隻是他們的猜測而已,小小的少年從書架後麵站起身,捏緊了拳頭,隻要他能夠幫到父親,父親一定會看得見他的努力,並為他感到驕傲的。

在他的刻意查探之下,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原來是有一部分妖族趁著妖王婚期將近、北莽守備鬆懈的時候,闖入人界大開殺戒,皇帝陛下震怒,認為是妖王碧梧借著聯姻的陰謀想要趁機吞並人界,於是下令赫連一族誅殺妖王碧梧。

少年一邊精心製作著一件帶咒術的法器,一邊等著父親來跟他說些什麽,可是一直等到婚禮那一日,父親都沒有來。

那一日,婚禮竟然如期舉行。

他想不到的是……碧梧竟然真的出現了,她身穿一襲大紅的嫁衣,緩緩踏進赫連府的大門,美得令天地都失了顏色。

可是聰明如她,怎麽可能想不到這是一個陷阱?

“小郎君,我來了。”看到他的時候,她眯了眯眼睛,彎起唇,笑得傾國傾城。

小小的,蒼白的少年一身大紅喜服,站在喜堂之上沉默地看著她,仿佛一個精致的、沒有生命的傀儡娃娃。

隱藏在暗處的殺機驟然發動,赫連家族數十名頂級除妖師聯手設下了滅妖陣,困住了那踏進喜堂的女子。

“赫連式齋,想不到你竟真的言而無信!”豔麗的女子似乎並沒有將那滅妖陣放在眼中,隻淡淡瞥了自內堂緩緩走出的赫連式齋一眼,冷聲道。

“是你破壞信約在先。”赫連式齋橫劍而立,眼中殺氣凜冽。

“我已經說過了,之前妖族闖入人界的事情我並不知情,此事我已經下令徹查了。”女子咬牙道,“我是誠心要與人界修好的。”

“你身為妖王,如今你的部族在北莽大開殺戒,屠戮無辜百姓,你以為一句‘並不知情’就可以推卸責任麽?”語畢,赫連式齋冷笑著揮劍,“給我殺!”

隨著赫連式齋一聲令下,滅妖陣瞬間啟動,那女子臉上、身上濺滿了血跡。

但那都不是她的血……

少年怔怔地看著那個豔麗的女子在漫天的鮮血中獨舞,力量強大到令人顫栗。

……這便是妖王碧梧的力量。

再精密的陷阱,也困不住她。

他怔怔地站在自己的喜堂之上,仿佛一個被遺忘的局外人,四周,觸目所見,都是極其鮮豔的紅……

紅的喜縵,紅的喜燭,紅的……血……

就在這時,那豔麗的女子突然挾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掠到了少年的麵前。

“小郎君,你可信我?”她仍是笑盈盈地看著他,渾不在意眼前的陷阱和殺戮。

他隻是抬頭怔怔地看著她,目光空洞,不知言語。

見他如此,她輕聲歎息了一下,冷不防伸手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然後如風一般消失在了眾人麵前。

“追。”身後,赫連式齋沉沉下令。

……

“小郎君,莫要怕,過了這片斷崖,就是我的領地了……”那女子笑意盈盈地抱著少年,飛身直奔斷崖,孰料,下一秒,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邊,她有些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懷中麵色蒼白的少年,“你……”

少年手中,一柄施過咒術的利劍,已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髒。

那咒術竟是意外的強悍,她痛得擰了眉,這樣強悍的咒術,顯然出自這少年的手筆。

他的天分,她一向知道。

“父親說,人妖不兩立。”少年低頭怔怔地看著自己染滿了鮮血的手,抖著蒼白的唇,眼中有淚落了下來。

見他落淚,那女子眼中的淩厲稍緩了一些,她幽幽地歎息了一聲,伸手撫了撫少年的腦袋,沒有言語,隻是輕輕推開了他。

“珈月,趁現在!殺了她!”身後,已經趕到的赫連式齋大聲喝道。

“可是……”少年驚恐地看著那女子胸前正汩汩流出的鮮血,那些血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遲疑著不肯念出最後的咒術。

那女子見狀,淺淺笑了一下,轉身似乎要逃。

呆立在原地的少年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麽,卻是突然感覺一陣淩厲的殺氣向著自己而來,他側過頭,便看到他的父親手持利刃,向著他直刺過來……

父親……為什麽……

……

“父親、父親,這是我發明的咒術,隻要將這咒術加諸在法器上,施術者念動咒術的話,中術者便會立刻魂飛魄散哦!”

“嗯,不錯。”

得了父親誇獎的少年愈發的歡喜,又賣弄道,“這咒術還有一個妙處,如果殺了施術者的話,中術者也會一同死去呢。”

“雖然略顯殘酷,但若是麵對強敵,倒不失為一個辦法。”

……

父親讚許的聲音還在耳邊作響,少年怔怔地看著那柄直刺向自己的利劍……

殺了施術者,中術者便會一同死去……

父親,您這是……要殺了我麽?……

為什麽?……我明明是您唯一兒子啊……

難道真如他們所說……因為我身體孱弱,因為我被預言了長不大……所以,我一早就已經成了您的棄子了麽?……

為什麽?……

父親……

少年怔怔地看著那柄襲向自己的利劍,眼神逐漸變得空洞起來,他無意識地慢慢後退,突然一腳踩空……

那小小的身子便如風中飄零的落葉一般,刹那間墜入了萬丈深淵……

直至最後一刻,他都死死地瞪著那雙空洞的眼睛,他忘不了父親手執利劍刺向他的模樣,忘不了他當時凜冽而殺氣四溢的眼神……

然後……這成了一直纏繞著他,且揮之不去的噩夢……

“家主?家主?”丁千樂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

赫連珈月自混亂而殘酷的回憶之中抽離出來,便看到丁千樂正抱著一件衣服站在床頭,一臉擔心地看著他。

“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那麽難看?”她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他的額頭微微有些發熱,不由得皺了眉。

赫連珈月搖搖頭,看著眼前的丁千樂,神情一陣恍惚,“隻是……想起來了一些往事。”

“先換件衣服吧,不要感冒了。”丁千樂沒有多問,隻將抱在懷中的衣服放在床上,便轉過身去等著。

赫連珈月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動。

他為了討好父親,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不惜親手傷了碧梧,而他的父親……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竟然一劍刺向他……欲讓他與碧梧同歸於盡……

他怎麽也想不到,為了誘殺碧梧,赫連式齋竟然真的會以親生子為餌,最後……更是對他痛下殺手……

正如他怎麽也想不到……最後竟是重傷的碧梧救了他……

碧梧並不知道他所施的那個咒法是一個連體咒,也並不知道殺了施術者,中術者也會死去。可是,在他即將墜入萬丈深淵屍骨無存的時候,已經被他重傷的碧梧卻是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了懸崖,將他牢牢地護在他懷中。

誰也想不到那個結局……妖王碧梧竟然為了救他而重傷落崖……

赫連珈月看著丁千樂的眼神逐漸變得柔軟起來,那一日,在崖底,他親眼看到為了救他而重傷昏迷的碧梧竟然變成了嬰兒的模樣,在赫連家的仆人找到他的時候,隻看到他抱著一個*,卻無人懷疑那*便是失了蹤跡的妖王碧梧。

而那些找到他的仆人也帶給了他一個驚人的消息,他的父親,赫連式齋已經死於妖族的手中……

回到赫邊家的赫連珈月展示了他驚人的天賦,以九歲稚齡接任了已逝父親的家主之位,並且打破了不可能長大的預言,一路穩穩當當地長大了。

世事……還真是莫測呢。

“好了麽?”久久聽不到身後的動靜,丁千樂忍不住問。

赫連珈月聞言,低頭解開自己的衣帶。

久久等不到他回答的丁千樂回過頭來,便看到了*著胸膛的赫連珈月,一時忍不住紅了麵頰,又匆匆轉過身去。

赫連珈月便低低地笑了起來,直笑得丁千樂又羞又惱。

換好了衣服的赫連珈月起身走到了丁千樂跟前,他伸出手,輕輕地落在了她的頭頂上,揉了揉。

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丁千樂疑惑地抬起頭看向他。

赫連珈月隻是微笑,眼神幽深得看不見底。

那一日……他出手重傷了她,她也隻是這樣輕輕地撫了撫他的腦袋而已呢,仿佛在安慰一個不懂事又莽撞的孩子……

碧梧……

瘴氣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天仍是黑的,丁千樂以為自己睡眠太淺,正打算翻個身繼續和周公會談的時候,卻看到赫連珈月正站在窗前,一副已經梳洗完畢的模樣。

“怎麽起得這樣早?”丁千樂揉揉眼睛,疑惑地坐起身。

“已經巳時了。”赫連珈月道。

丁千樂“啊”了一聲,趕緊穿了衣服走到赫連珈月身邊,探出頭去看向窗外,外麵是黑漆漆的一片,非但一點陽光都沒有,而且竟還是一副伸手不見五指的樣子。

“這是……”她打了個哆嗦,明明盛夏,卻無故覺得有些陰冷。

“怕也是因為那個將我們困在這裏的陣法的緣故。”赫連珈月說著,伸手關了窗,“小雲已經出去打探消息了,估摸著這個時候應該回來了,我們下樓去吧。”

丁千樂點點頭,跟著他走出了房門。

下了樓,丁千樂有些意外地看到除了烏河和玉兔外,謝安領著的那幾個黑衣衛竟然也都在。

他們還活著?

乍一見到這麽幾個大活人,丁千樂心裏還是有點兒高興的,總覺得這個死氣沉沉的尚水縣因為這幾名黑衣衛的出現而多出了幾分活氣,隻是那幾個黑衣衛的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此時,他們正一臉凶神惡煞地押著掌櫃烏河,似乎在盤問著什麽,氣氛端的是劍拔弩張的緊迫。

烏河乖乖被他們押著,一副蔫頭蔫腦的德性,也不反抗掙紮,玉兔則是坐在櫃台裏,托著腮幫子饒有興致地看著烏河被他們推推搡搡地盤問著,完全沒有擔心的樣子。

……這兩隻窮極無聊的妖,丁千樂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赫連家主。”看到赫連珈月他們下樓,謝安站起身抱了抱拳。

赫連珈月點了點頭,直接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謝安跟了上來,“赫連家主,你可知道這尚水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今日一大早起來,我瞧著這天色便有些不太對勁,先前我已經派遣了幾名手下在縣裏四處查探過了,這尚水縣……如今除了我們幾個,竟然……”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臉色有些難看起來,“竟然沒有一個活口……”

丁千樂雖然早已經從赫連珈月那裏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但此時再從謝安嘴裏聽到這樣確切的消息,還是覺得心裏有些難受。

“我瞧著這掌櫃鬼鬼祟祟的十分可疑,奈何他嘴硬得很,盤問了一個上午,愣是什麽都不肯說。”見赫連珈月不搭理他,謝安指了指烏河,又道。

赫連珈月聽了這一句,側頭看了看坐在櫃台裏雙手撐著腮幫子眼睛亮晶晶等著看戲的玉兔,又看了一眼被黑衣衛押著一動不動的烏河,微微蹙了蹙眉,“放了他吧,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謝安聞言愣了一下,隨即揮了揮手。

那些黑衣衛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鬆了手。

“這掌櫃……可是有些來曆?”謝安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回櫃台的烏河,皺著眉,試探地問。

“萬妖山來的。”赫連珈月淡淡地道。

謝安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再看向烏河的眼神便充滿了戒備,“莫非這尚水縣發生的事情,都是他搞的鬼?”

“你們那位指揮使大人呢?”赫連珈月卻是不答反問。

這個問題令謝安有些尷尬,他遲疑了一下,才道,“實不相瞞,我已經派出兩撥人去找指揮使大人了,隻是一直都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不用找了,他這個時候八成已經回涼丹複命去了。”

“什麽意思?”謝安一愣。

“意思就是……你們已經是棄子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赫連珈月一貫冷漠的眼中帶了淡淡的憐憫。

謝安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休要信口開河!指揮使大人才不會把我們當棄子!”一旁,有一個年輕的黑衣衛氣憤地大聲嚷嚷。

“就是,一看你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尚水縣會變成這樣,八成和你也脫不了幹係吧!”另一名黑衣衛忿忿地出聲附和。

赫連珈月卻是再沒有開口,隻是神色淡淡地看向門外。

在這個死寂的小縣中,任何一點聲音都被無限地放大了,所以丁千樂很清晰地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一陣塵土飛揚,赫連雲騎著馬出現在了奔月樓門口。

他風塵仆仆地翻身下馬,在眾人的視線中走進了奔月樓大堂,無視了在場眾人,直接走到了赫連珈月的身邊,“家主,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我都查探過了,這陣形倒有點像回風陣,但又找不到陣眼,看起來很棘手。”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卷羊皮紙放在赫連珈月麵前的桌上,“陣形我已經畫出來了,您看看。”

赫連珈月點點頭,伸手攤開了羊皮紙,又拉過了一旁的燭台,借著燭火細細看了一陣之後,他微微蹙起了眉。

“少在這裏惺惺作態了。”一旁,有一名黑衣衛大概還在記恨剛剛赫連珈月詆毀他們家指揮使大人的事情,不滿地低聲嘟囔道。

赫連雲聞言,斜眼看了過去,眼裏的煞氣看得那黑衣衛立刻閉了嘴。

見他如此孬,赫連雲懶洋洋地收回視線,輕哼了一聲,道:“現在事實是,我們都被困在這個見鬼的尚水縣出不去了,與其有力氣在這裏碎嘴,勸你們還不如找一找出去的路。”

“這個我們自然知道,哪裏用得著你來羅嗦。”先前那年輕的黑衣衛挺了挺脊背,一副不肯被輕看的樣子。

赫連雲看了他一眼,突然咧嘴一笑:“那你想必也知道……因為妖毒而死去的人比普通屍體更容易腐爛,如今又是盛夏,不出三天,這個小縣必將布滿瘴氣,如果那個時候還沒有找到出路的話,那我們誰都不用出去了。”

一席話說得在場所有的黑衣衛都白了臉,丁千樂也是一臉的怔愣,她沒有想到,事情已經嚴重到了這樣的地步。

大堂裏原就僵持著的氣氛一下子仿佛凝滯了下來。

“諸位客官久等,早膳來啦。”就在這時,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有些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大堂裏凝滯的氣氛。

丁千樂側目看去,竟是廚子炳叔。

他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這大堂裏詭異的氣氛似的,帶著一臉和氣的笑容,大步走進大堂,手腳利落地在每個人麵前挨個兒放了一份早點。

他也活著……

丁千樂忍不住想,他是幸存下來的人呢,還是和烏河一樣,是來自萬妖山的妖?雖然還不能確定,隻是看他此時神態自若的模樣,八成也不是普通人吧,否則在看到這樣詭異的天氣之後,哪可能還如此的淡定?

黑衣衛們麵麵相覷,顯然沒有料到奔月樓裏竟然還有一個活口,一時間竟無人敢去動那早點,估計是怕被人動了手腳。

赫連雲卻是大咧咧地坐下,不管不顧地開始享用起屬於他的那一份早點。

赫連珈月也難得沒有挑剔,一邊借著燭火看著那張陣形圖,一邊慢慢地啃著一個素菜包子。

見他們都開始吃了,一旁的黑衣衛們仿佛是怕被人小瞧了似的,也一個個開始低頭用膳,坐在櫃台裏的烏河則是輕輕撥動著手邊的算盤,笑得一臉的慈眉善目。

“小雲,你查探得也辛苦了,先回房歇息吧,這張陣形圖我再看看。”吃過早膳,赫連珈月卷起了羊皮紙,對赫連雲說著,便示意丁千樂一同上樓。

丁千樂看到謝安急急地站起身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但他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默默地坐了回去。

第一天,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去了。

這一天夜裏,丁千樂睡得相當的不安穩,一時夢到赫連珈月又生了病,一時夢到自己回到了現代,一時又夢到赫連珈月穿著喜服滿身是血的樣子……到最後,她竟然還夢到赫連珈月用一柄劍殺了她……

那柄滴著血的劍直直地插進她的心髒……那感覺竟是十分的真實,丁千樂一下子被驚醒了。

從亂七八糟的夢裏醒過來之後,她下意識去看睡在旁邊的赫連珈月,誰知身側卻是空空如也。

房間裏有著淡淡的光亮,丁千樂扭過頭,便看到赫連珈月正點著燭火,坐在桌前研究赫連雲帶回來的那張陣形圖。他從來都是一副懶洋洋對什麽事情都漫不經心的樣子,丁千樂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認真的模樣。

看來這一回,形勢真的已經到了十分嚴峻的地步了。

就這樣,赫連珈月對著那張陣形圖不眠不休坐了兩天,丁千樂怕他熬壞了身子,又不敢輕易打擾他,不由得萬分糾結。

第三天,丁千樂被一陣大力的敲門聲驚醒了,她打開門,敲門的是謝安,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似乎是病了的樣子。

看到丁千樂開了門,他埋頭便要往裏頭闖,丁千樂趕緊攔住了他。

“千樂姑娘,我真的沒有辦法了,這兩天我親自帶人將尚水縣內的各條路線都摸了一遍,還是找不著出去的路,如今我的手下中了瘴氣,已經死了兩個人了,其他人都開始有發病的征兆,赫連家主還沒有想到出去的辦法麽?”他紅著眼睛急匆匆地道,麵色十分的憔悴。

丁千樂聞言,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屋子裏頭。

赫連珈月仍然如石像一般定定地坐在那裏,不過兩天的功夫,她先前費心費力給他養出來的肉都消失不見了,他又變回了那副枯瘦蒼白的模樣,臉上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看起來比幹屍也好不了多少。

“沒有陣眼,這是一個死陣,看來你們的指揮使大人是執意要將我們困死在這尚水縣了。”屋子裏,坐在桌前的赫連珈月淡淡地開口。

謝安聞言,臉色一下子灰敗了下去。

當天晚上,丁千樂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赫連珈月也病了,大約是受了瘴氣的影響,他看起來比往日病得還要嚴重,甚至咳出了血,顯然那個籠罩著屋子的結界已經不起作用了,由妖毒產生的瘴氣竟然強悍到連赫連珈月親手設下的結界都抵擋不住了。

如赫連雲所講,到了第四天的時候,黑衣衛除了謝安之外,已經沒有一個活口了。

謝安親手將那些同僚的屍體搬出了奔月樓,點火焚燒,因為那些屍體很快便會腐爛,會產生新的瘴氣。

丁千樂再也坐不住了,她不顧赫連珈月的阻攔,打著燈籠跑出了奔月樓,去找藥房,她記得在距離奔月樓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藥房。

走出奔月樓,又找了大半條街,終於給她找著了那間藥房。藥房就在馬路對麵,還沒有等她走過去,就突然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人影正彎著腰鬼鬼祟祟地在街邊上走,手裏提著一個鼓囊囊的袋子,似乎在尋找著什麽的樣子,雖然天色很黑,但丁千樂看得很清楚。

她一時沒有想到這尚水縣在除了奔月樓之外的地方竟然還有活口,不由得愣了愣,待提起燈籠定睛再看時,愈發覺得那背影熟悉起來。

想了想,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是那個狂毆了柳秋月一頓,又被白依依修理得很慘,然後在給了她那個不祥的預言之後就消失無蹤的張天師!

此時的張天師在丁千樂眼裏已經完全不是那個一臉猥瑣的騙子了,他的形象高大偉岸了許多,甚至還帶著一絲絲的神秘感,因為他很明確地認出連白依依都沒有認出來的柳秋月是妖,再加上他之前還警告過她尚水縣是不祥之地,讓她速速離開。

結果他的預言果然實現了。

“張天師!”丁千樂叫了一聲,便衝著他跑了過去。

誰知那張天師聽到她的聲音,卻是猛地一僵,隨即突然蹦了起來,拔腿就跑,竟是跑得比兔子還快,丁千樂哪裏肯放棄,因想著說不定這個神秘的張天師有離開尚水縣的辦法,而且看他此時跑得這樣利索,瘴氣竟然似乎對他並沒有產生影響,於是果斷追上了上去。

一直追了兩條街,追得燈籠都掉了,還是被他跑掉了,丁千樂氣喘籲籲地站在街角,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因見已經沒有希望追上他了,隻得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天黑沉沉的,沒了燈籠,四周隻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先前追著張天師不覺得,此時的丁千樂卻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有了些許的懼意。走著走著,大概是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發現自己竟然能在這片濃重的黑暗中視物了,循著記憶走回原先的那條街,丁千樂終於找著了那間藥房。

藥房裏布滿了灰塵,坐堂的大夫已經化成了一把枯骨,她強忍著懼意從藥櫃裏翻出了她需要的藥材,用幹淨的布包了一大包。

回到奔月樓的時候,謝安正在處理最後一個黑衣衛的屍首,他神情漠然,雙頰已經瘦得凹陷了下去,全然看不出之前那副意氣紛發的模樣了。

丁千樂看了一眼那具屍首,正是之前為夜桑抱打不平的那個年輕的黑衣衛,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猙獰,大概死前頗受了一番折磨,隻是不知道他到死的時候,有沒有怨過那個將他們棄之不顧的指揮使大人?

“千樂姑娘。”看到她,謝安居然還點頭打了聲招呼。

丁千樂鼻子有些發酸,點了點頭便踏進了奔月樓。

大堂裏,烏河和玉兔仍然坐在櫃台後麵,看到丁千樂進來的時候,烏河也笑眯眯地揚手跟她打了聲招呼。

丁千樂不想搭理他,抱著藥材拐進了廚房。

“烏河,你是不是瞧上她了?”身後,玉兔拎著烏河的耳朵嬌聲質問。

“沒有沒有,我的眼裏隻有你。”烏河滿口否認,外加奉送甜言蜜語一句。

“才怪!我看你這些天眼睛賊溜溜的就一直盯著人家不放!”玉兔紅著眼睛委屈道,“如果不是看上了她,你為什麽遲遲不肯帶我回萬妖山,偏要守在這個到處都是屍臭的地方,害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我這不是還有事情沒有辦完嘛,乖啊,等我辦妥了就帶你回萬妖山去……”烏河輕聲哄她。

“嚶嚶嚶我不聽我不聽……我討厭那個死丫頭!你喜歡誰都行就不準喜歡那個死丫頭!你要敢對她有非分之想我就跟你同歸於盡嚶嚶嚶……”

丁千樂抹了抹頭上的冷汗,將那聲音拋在腦後,加快腳步走進了廚房。

廚子炳叔正在廚房裏忙忙碌碌地準備著膳食,看到丁千樂進來,如往常般笑眯眯地打了招呼,丁千樂也笑著同他打了招呼,便低頭清理從藥房帶回來的藥材。

黑衣衛一個接一個地病倒、死去,赫連雲也消瘦了許多,如今連赫連珈月都病了……隻有這個炳叔,看起來還是一副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

丁千樂幾乎已經確定了,他不是普通人類,應該和烏河一樣,來自萬妖山。

這個時候的丁千樂,完全沒有想到在這片恐怖的瘴氣中仍然跟沒事人一樣的,還有她自己。

將給赫連珈月準備的藥材洗幹淨放在爐子上燉著,丁千樂又翻了翻手邊剩下的藥材,找出了幾味清瘴氣的藥材泡上,放在另一邊的爐子上燉著。

“千樂姑娘倒是心細得很呐。”一旁正在切菜的炳叔看了一眼那兩個藥爐,笑眯眯地道。

丁千樂笑了笑,沒有接話,心裏仍在想著那個神秘的張天師,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著他。待到藥都熬好了,她先將給赫連珈月的湯藥放在一個食盒裏,另將那份清瘴氣的湯藥分成了幾份,留了一份給廚子炳叔之後,她便端著剩下的藥走出了廚房。

不管他用不用得上,給他備一份,總是沒錯的,萬一她料錯了呢。

廚子炳叔忙過一陣,轉身便看到那碗放在他手邊的湯藥,不由得一愣,隨即神色有些複雜,“倒是個善良的小姑娘。”

丁千樂將給赫連珈月準備的藥送回了房間,盯著他喝完之後,強逼著赫連珈月上床歇息,不準他再對著那份陣形圖枯坐著,再這麽熬下去,她怕他還沒有找著出去的路,倒先將自己熬幹了。

在看著赫連珈月在床上躺下之後,她又將剩下的清瘴氣的藥送了一份給赫連雲,送了一份給謝安,自己又喝了一份。

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入夜了。

其實丁千樂也不確定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反正如今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是一樣黑沉沉的一片,不見天日。

烏河的試探

因為丁千樂在那副湯藥裏加了一點帶有安眠效果的藥草,她回到房間的時候,赫連珈月已經睡著了,呼吸淺淺的,但看起來卻是睡得不甚安穩的樣子,眉頭仍是蹙得緊緊的。

丁千樂伸手輕輕撫平了他眉間的皺褶,轉身走到桌邊,攤開了放在桌上的那卷羊皮紙,羊皮紙上畫著的陣形在她眼裏如同鬼畫符一樣,完全看不懂,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她卻突然注意到了上麵標注著的一個名字。

天味樓?

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裏見過?她盯著那莫名熟悉的三個字,皺眉思索了好一陣,突然恍然大悟,之前看到張天師的那條街道上不正有一家叫做天味樓的酒樓麽!

而且那個時候,那張天師似乎是在尋找什麽的樣子,莫非……他是在找陣眼?想到這裏,丁千樂忍不住有些激動起來,扭頭見赫連珈月還睡著,便躡手躡腳地悄悄摸出了房間,打算先去探一探那天味樓。

樓下大堂裏靜悄悄的,烏河和玉兔難得都不在,因為有了先前的經驗,為免遇著張天師再打草驚蛇,她沒有點燈籠,而是直接走出了奔月樓。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一道黑影悄悄尾隨著她一同出來了。

沒有燈籠,但丁千樂感覺自己的眼睛很快便適應了黑暗,沿著白天見到張天師的那條街走了很久,終於給她找著了那家叫做天味樓的酒樓。

比起尚水縣裏那間略顯寒酸的奔月樓,這家酒樓看起來要氣派得多,尤其是那標著“天味樓”三個大字的鎏金牌匾,即使是在這樣黑沉沉的環境中,仍然十分的顯眼,這也是為什麽她在那張陣形圖上一見著“天味樓”這三個字就覺得莫名的熟悉了。

隻是再怎麽氣派,因著沒有人打理,這酒樓此時也顯得死氣沉沉的,連那鎏金的牌匾上都積了一層灰。

丁千樂在門口轉悠了一陣,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莫非……陣眼在這天味樓裏麵?丁千樂想了想,伸手推開那扇頗有些厚重的朱漆大門,踏進了天味樓。

門剛推開,便有一股腐朽嗆人的味道撲麵而來,丁千樂下意識抬手捂住了口鼻,就在這時,她聽到樓上傳來了一陣蟋蟋洬洬的聲音,似乎是什麽被翻動的聲音。

樓上有人?

如今這尚水縣裏還活著的人屈指可數,這個時候會是誰在上麵?丁千樂想了想,放輕了腳步,走到了樓梯邊上看了看。

樓梯上因為布著灰塵的關係,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排腳印,那腳印一直通到樓上,看形狀大小,似乎是個男人的腳印,她猶豫了一下,踏著那腳印慢慢地摸上了樓。剛踏上二樓,丁千樂便發現在走廊的盡頭,有一個小房間裏亮著微弱的光,她抑製住緊張,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然後突然眼睛一亮。

那不正是白天被她追丟了的張天師麽?!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此時,那張天師正打著燈籠在屋子裏翻箱倒櫃,打劫一樣將值錢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全都塞進了手裏的大口袋裏。這一回,丁千樂沒有打草驚蛇,而是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屋子,順手輕輕地關上了房門,然後悄悄地摸了過去。

顯然這張天師的警惕心也不怎麽樣,一直到丁千樂都摸到他身後了,他還是絲毫沒有察覺。

“你在幹什麽?”丁千樂探頭看了一眼他手裏已經快被金銀珠寶塞滿的袋子,冷不防出聲道。

張天師被她嚇了一跳,手中的袋子“嘩啦”一下掉在了地上,金銀珠寶從袋子裏滾了出來,散落了一地,他自己也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看清丁千樂的臉後,他一點也沒有安心的感覺,反而如同見了鬼似的跳了起來,火燒屁股一樣拔腿就跑。

丁千樂鬱悶了,她長得如此可怕麽?眼見著張天師六神無主地在原地打轉轉,一副不知道往哪裏跑好的模樣,她伸手拉住了他,指了指已經被她順手關上的門,沒好氣地道,“這裏是二樓,你打算跑到哪裏去?”

張天師聞言,瞪大了眼睛,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你你你……你這是要幹什麽……”

丁千樂看到那張可以稱得上俊俏的臉上露出了一副受了驚的兔子一樣的表情,再看看那抖抖索索的高大身軀,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這還真是一個膽小如鼠的家夥……

“你怎麽會在這裏?”丁千樂刻意板了麵孔,正色問道。

張天師瞧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個裝滿了金銀珠寶的袋子,眼珠子轉了轉,頗有些羞澀地道:“我是看這些金銀無主,很是心疼,便打算將它們收起來……並不是想要趁火打劫……”

聽著他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說辭,丁千樂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是問你,為什麽會出現在尚水縣。”

張天師眨巴了一下眼睛,十分無辜地道:“我是聽聞尚水縣有妖物出沒的傳聞,所以才來看看的啊,再說……你不是早就見過我了麽?”

“那你先前說尚水縣是不祥之地又是怎麽回事?”丁千樂皺了眉,又問,“而且如今尚水縣裏到處都布滿了瘴氣,你看起來倒是完全沒有受到影響,你究竟是什麽人?”

聽丁千樂這樣問,張天師咧嘴笑了一下,揉了揉鼻子,挺了挺身板,哪裏還有之前的慫樣,當下十分得意地道,“我又不是普通人,那些瘴氣當然不會對我有什麽影響,隻不過世人眼拙,不知道我的厲害罷了。”

“你既然如此厲害,想必一定知道這回風陣的陣眼在哪裏了?”丁千樂盯著他問。

“什麽……什麽陣?”張天師眨巴了一下眼睛,一臉疑惑地道。

“設在這尚水縣裏的回風陣,你不知道?”丁千樂皺眉看著他,疑心他是在裝傻。

張天師摸了摸鼻子,眼神左右遊移著,正要開口說什麽,突然聽到“嘩啦”一聲巨響,木屑四濺間,有什麽東西破窗而入了。

出於對危險的直覺,丁千樂趕緊拉著張天師矮身避了開來。

隨著那道黑影的出現,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在空氣裏彌漫了開來,丁千樂定神一看,竟是一個巨大的蟒頭從已經破了的窗戶裏伸了進來,黑暗中,它那閃爍著綠光的巨大豎瞳看得丁千樂頭皮一陣發麻。

尚水縣裏竟還有這樣的怪物……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陣刺耳的尖叫聲猛地響起,分貝之高直叫得丁千樂耳朵轟鳴作響,她側頭看了一眼已經六神無主麵色蒼白,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的張天師,不由得有些無語。

“閉嘴。”被他叫得頭疼,丁千樂忍不住喝斥道。

“妖……妖怪……”張天師顫抖著伸出手,指著那巨大無比的蟒頭,抖著唇一臉委屈地道。

看著他這副慫樣,丁千樂一時有些吃不準他是在裝模作樣,還是真的害怕,但是眼前的狀況顯然沒有時間讓她再思考什麽了,因為那條巨蟒正嘶嘶地吐著信子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並且扭動著身子仿佛隨時要從那窗戶裏擠進來。

單是腦袋就已經這麽大了,要是全部都進來,那該是個什麽樣的景象,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很厲害的天師麽,沒有辦法對付它?”丁千樂吞了吞口水,扯了扯一旁已經癱軟在地的張天師。

張天師隻是欲哭無淚地搖頭,完全沒有要上前英勇作戰的意思,就在這時,那巨蟒突然昂起頭張大嘴巴“嗖”地一下向著他們襲了過來,丁千樂瞪大眼睛,看清了那巨蟒的身子竟比她的腰身還粗,眼見著兩人就要葬身蟒口,丁千樂知道張天師是指望不上了,隻得硬著頭皮不管三七二十一,飛快地翻動雙手,試著結了一個印。

對於她自習的術法,其實她完全沒有信心,因為直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成功過,但眼前危險臨頭,她也隻能寄希望於奇跡了。

然後……奇跡就真的發生了……

一團小小的火苗自她掌心裏竄了起來,看得丁千樂一陣激動,總算成功了……她鬥誌昂揚地一甩手,將那團火苗向著那巨蟒丟了過去。

雖然火苗是小了點,但是……總比沒有好吧……

隻聽“嗤”地一聲響,那一團小小的火苗竟是歪打正著地正中了那巨蟒的眼睛,那閃爍著綠光的巨大豎瞳當下便瞎了一隻。

丁千樂沒有想到這麽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奇跡都會發生,當下不由得興奮起來,可是還沒有等她興奮完畢,便聽到耳邊一陣淒厲的慘叫,那已經變成獨眼的巨蟒憤怒地衝著丁千樂直撲了過來。

丁千樂這才覺得情形有些不好,趕緊推開門撒腿便往樓下跑,下樓之前,她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一直沒有聲音的張天師,卻見那個可惡的張天師正埋頭忙不迭地搜羅著剛剛掉在地上的那些珠寶,不由得恨得牙癢癢。

但丁千樂那一擊顯然吸引了那巨蟒所有的仇恨值,於是巨蟒完全無視了張天師,挾著一陣腥風便扭動著身子直追向丁千樂。

丁千樂無暇顧及其他,隻拚了命地往樓下跑,身後那門板被絞碎的聲音,巨蟒憤怒的嘶吼聲,都讓她忍不住從骨子裏湧起了一陣恐懼,可是還未等她跑出天味樓,她便覺得鼻前一陣腥風湧動,然後身子一疼,待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被那巨蟒緊緊地纏住,卷到了半空中,再也動不了半分。

“砰”地一聲,巨蟒撞壞了那扇朱漆大門,扭動著身子將她卷出了天味樓。

身上粘膩腥臭的感覺讓丁千樂又厭惡又恐懼,她掙紮著,奈何她的那點子力氣在巨蟒的纏絞下根本如同蚍蜉撼樹,半分作用都沒有。

見丁千樂試圖掙紮,那巨蟒嘶嘶地吐著信子,蠕動著收緊了獵物,一副要將她絞殺的模樣。在那樣巨大的絞力下,丁千樂臉色漸漸蒼白起來,隻覺得呼吸困難,而且全身的骨頭筋絡都似乎要被它絞斷了。

一路尾隨著丁千樂而來的烏河躲在暗處,饒有興致地看著那被巨蟒纏了個結實的丁千樂,同時心底不由得暗暗困惑起來……竟然這麽簡單就被捉住了?莫非之前是他多慮了?她隻是一個對妖氣特別遲鈍的普通人類,而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

雖然之前打瞎了巨蟒的一隻眼睛,但那也無非是走了狗屎運而已,那點可笑的巫術甚至連最基本的入門術法都算不上呢……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有些無趣,隨手打了個響指,示意他幻化出來的那條巨蟒將丁千樂徹底吞噬掉。

得了命令,那巨蟒猛地張大了嘴巴,一口向著丁千樂的腦袋咬了下去,看著那流著涎水的巨大毒牙,丁千樂又驚又懼地瞪大眼睛,傳說中蟒蛇不是應該沒有毒牙的麽……好吧,這個玄幻的世界不能用常理來推論,眼見著那巨大的蟒頭衝著自己的腦袋來了,丁千樂趕緊偏開腦袋,隨即便感覺肩膀上一陣鑽心的痛……八成已經被撕下一塊肉來了。

被咬的地方鑽心地疼,而且似乎有毒液正從那巨大的毒牙裏源源不絕地灌注到她的身體中,就在丁千樂以為自己這一次真的在劫難逃的時候,那巨蟒竟突然身子一僵,然後一下子如被割斷的繩子一樣鬆散了開來,癱軟在了地上。

身體驟然輕鬆起來,丁千樂一下子從半空中掉了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驚疑不定地看著那巨蟒痛苦在地上翻滾,最後竟然就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堆灰燼……

怎麽回事?

丁千樂是一頭霧水,躲在暗處的烏河卻是麵色一白,那條巨蟒是他用自己的左手幻化出來的,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整條手臂已經烏青一片,並且竟然如同廢了一般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了,心下不由得暗暗納罕,剛剛……是怎麽回事?

在他指使著自己幻化出來的那條巨蟒咬上她的時候,他竟然感覺自己的身體裏有一股力量被吸走了似的……如果不是他當機立斷地自廢一臂,簡直難以想象會怎麽樣……也許他千年的功力都會毀於一旦吧……

想到這裏,他看那個仍舊呆呆地坐在地上的少女,臉色愈加的蒼白了起來。

劫後餘生的丁千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她隻覺得左肩上的傷口在火燒火燎地疼。有些費力地爬起身,她伸手捂住鮮血淋漓的左肩,回頭看了看天味樓,那塊鎏金的牌匾已經被巨蟒毀得看不出原樣了,她又仰頭看了看樓上,磨了磨牙,打算押著那個縮頭烏龜一樣的張天師跟她一起回奔月樓去。

誰知還沒有等她踏進天味樓,她便發現自己再一次被擋住了。

而站在她麵前的,正是奔月樓的掌櫃烏河。

“千樂姑娘,這麽晚了你不在房裏歇著,一個人在街上走可是很危險的哦。”看著丁千樂一臉戒備的樣子,烏河將已經麻木到失去知覺的左手藏在身後,笑眯眯一臉善意地道。

丁千樂隻覺得他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奇怪,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皺緊了眉頭。

見丁千樂不理他,烏河的視線在丁千樂受了傷的左肩上轉悠了一圈,臉上作出了擔憂的表情來,“哎呀,你看起來傷得不輕呢,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丁千樂想起家主說過這烏河是蟒妖,不由得疑心剛剛那條巨大的蟒蛇就是烏河搞的鬼,此時再看他這副惺惺作態的模樣,不由得心裏有些犯堵。

“讓我來替你瞧瞧吧。”仿佛沒有瞧見丁千樂臉上的厭惡似的,烏河一臉關心地走上前,伸手就要去觸丁千樂的傷口。

丁千樂一臉戒備地後退。

烏河卻是眯著眼睛不管不顧地逼近了她,眼見著已經將丁千樂逼入了角落裏,丁千樂不由得焦急了起來,這一急,她便感覺左肩上原本已經沒了痛感的傷口突然又如火燒一般灼熱了起來。

丁千樂毫無自覺,站在她對麵的烏河卻是微微睜大了眼睛,他看到了丁千樂身上明顯的不可思議的變化,這是……

“千樂,你在這裏幹什麽。”就在這時,一個淡淡的聲音自街角響起。

是赫連珈月的聲音,丁千樂心裏頓時一鬆,肩頭的灼熱感也消失不見了,她抬頭便見赫連珈月正披散著頭發站在不遠處的街角,趕緊快步走了過去。

隻差一點點……

烏河有些失望地收回手,扭頭訕笑道,“赫連家主也沒歇息啊。”

赫連珈月沒有理會他,隻一徑皺眉看著丁千樂肩上的傷口,臉色有些難看。

丁千樂知道這一次是自己莽撞了,有些心虛地垂下頭,避開了他的眼神。

赫連珈月在看丁千樂的傷口,烏河的視線卻也沒有離開過那道傷口,雖然那傷口表麵仍是鮮血淋漓,但烏河分明看得真切,在沒有施展任何治愈術的前提下,那傷口竟然在以驚人的速度愈合……

摸了摸已經全無知覺的左臂,烏河暗道,這位千樂姑娘……果然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樣的簡單呢。

隻是……會是那個人麽?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妖界……大概又要發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就在烏河失神的當口,赫連珈月的視線突然一轉,竟落到了烏河那條已經沒了知覺的手臂上,他的嘴角帶了一絲冷冷的笑意,那笑意看得烏河心裏一驚。

“赫連家主,這位千樂姑娘到底是什麽來曆啊?”烏河眯了眯眼睛,因心頭不安,幹脆放棄了那些彎彎繞,直截了當地問。

“與你何幹。”赫連珈月揚了揚眉,淡淡地道,語氣十分的囂張。

烏河被他這麽毫不客氣地鯁了一下,當下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起來。

丁千樂沒有心思聽他們在說什麽,一心記掛著樓上的張天師,她還是不甘心就這麽算了,於是趁著他們對峙的當口,扭身跑回了天味樓。一路小跑到樓上,結果那個房間裏竟然空空如也,那個張天師,連帶著那個裝滿了金銀珠寶的袋子,一同神秘地消失不見了。

丁千樂不死心地將樓上的房間挨個兒地搜了一遍,便見每個房間裏都如遭了賊一般亂成一團,值錢的東西全都不見了,當然,她也沒有找著那個可惡的張天師。

回到先前那個房間,她走到那扇已經破了的窗戶邊,看了看窗口的高度,覺得一個普通人如果從那裏跳下去,一定非死即殘,而且她一直都在樓下,根本沒有看到他下樓,他……到底是怎麽離開的?

對此,丁千樂百思不得其解。

“千樂,回去了。”樓下,赫連珈月淡淡地道。

丁千樂應了一聲,又看了一眼這個房間,還是沒有發現,於是隻得下樓跟著赫連珈月回去了。

走到樓下的時候,丁千樂發現烏河的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對勁,連帶著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而且也不知道赫連珈月跟他說了些什麽,這一路同行,他沒有如往常那般聒噪,難得沉默得很。

回到奔月樓,赫連珈月關起門來仔細察看了丁千樂的傷口,神色是難得的嚴肅認真,但他翻來覆去地察看了許久,最後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如往常一般替她施了治愈術,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丁千樂總感覺這一次的傷口有點不太對勁,治愈術施在那傷口上,竟是半點感覺都沒有。

但是那傷口又是的的確確的愈合了,於是她將這一切歸結於心理因素,這麽一想,她就心安理得地洗澡睡覺了。

逃離尚水縣

第二天,烏河和玉兔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奔月樓。

丁千樂大概因為受了驚嚇的緣故,夜裏睡得不太安穩,總覺得左肩火辣辣地疼,並且因此做了一宿的噩夢,她夢見一條條細小的蛇從她左肩的傷口裏鑽了進去,通過血管遊向她的四肢百骸,然後在她的身體裏組裝成一條巨大的蟒蛇,那蟒蛇不停地嘶叫著,仿佛要將她心底的什麽東西喚醒一樣……

因為那夢境著實太過真實可怕,丁千樂驚醒之後便一直難以入眠,直至擾醒了睡在旁邊的赫連珈月,他輕輕拍著她,她才又模模糊糊地睡著了,因此早上起得有點遲了,是赫連雲的敲門聲將她驚醒的。赫連珈月按下要起身的她,自己披了衣衫去開門,丁千樂隻得躺在床上側著身子往外看,便見赫連雲一臉嚴肅地說:“烏河和玉兔不見了。”

這麽說的時候,赫連雲的臉色不大好看,因為這個時候烏河的失蹤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已經認定他們會被困死在這尚水縣出不去了,所以才會如此的有恃無恐,甚至放棄了近距離監視他們。

丁千樂並不知道昨天晚上自己無意中傷了烏河,因此也有些擔心,但赫連珈月卻是心知肚明,知道八成是烏河的身體出現了問題,不得已才離開的,於是隻淡淡地點了點頭,“我們被困在這裏已成事實,他們走不走我們都一樣要麵對,不必過於驚慌。”

見赫連珈月這樣說,赫連雲隻得點了點頭,默默退了下去。

赫連雲離開之後,丁千樂便起身梳洗了一番,打算去廚房煎藥。經過樓下大堂的時候,她看到了默默坐在角落裏的謝安,他雖然身體無大恙,但神色卻是十分的憔悴,整個人幹瘦幹瘦的,眼睛都凹陷了下去,看起來已經快要到崩潰的邊緣了。

被信任的上司放棄而身陷險境,又親眼看著身邊的同僚一個一個悲慘的死去,也難怪他會如此消沉了……

丁千樂沉默著走進廚房,廚房裏冷冷清清的,廚子炳叔不在,她裏裏外外找了一圈,也沒有找著人,料想大概是跟著烏河他們一起走了……對著幹幹淨淨的廚房,丁千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今整個奔月樓裏隻剩下了他們一行三人,和僅剩的黑衣衛謝安了。

不過也許烏河他們不在,反而是好事,至少不用時時刻刻防備著他們背後下黑手了……

現實雖然殘酷,但在離開尚水縣之前,他們的生活卻還是要繼續的,炳叔不在,做早膳的任務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丁千樂的身上,她找到了角落裏的米缸,打開蓋子看了看,還有半缸子白米,好吧……至少在想到離開的辦法之前不用擔心會餓死了……

有些苦中作樂地想著,丁千樂正打算蓋上米缸的蓋子,卻突然發現米缸裏似乎有什麽東西,盯著白米中央那黑漆漆的一點看了許久,她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觸感冰涼,微微有些硌手,拉出來一看,竟是一塊手掌大小的木片,顏色漆黑如墨,還帶著少許的光澤。

苦蓮?

丁千樂有些驚訝地看著手裏的物什,苦蓮是萬妖山的產物,她隻在巫醫百科裏看過,並沒有見過實物,據巫醫百科介紹,此物可解百毒,且有清瘴氣之效,她先前煮的清瘴氣的湯藥隻治標不治本,但是有了這味苦蓮的話,就再也不用擔心瘴氣的問題了……

隻是……米缸裏怎麽會有苦蓮?

會不會是陷阱?

丁千樂猶豫了一下,又仔細辨別了一陣,這苦蓮顯然是沒有問題的,莫非……是炳叔留下的?

左右想想,也隻有這個可能性了,丁千樂將意外得來的苦蓮洗了洗放在水中泡上,又轉身找了幾味藥材來一起洗淨,趁著泡藥材的當口,她又淘了米將粥熬上。

看著時辰藥材已經泡得差不多了,她將泡好的藥材放進陶罐裏,擺在爐上慢慢地燉,從謝安目前的狀態來看,之前清瘴氣的湯藥力度顯然不太夠,如今加上這味苦蓮應該就沒有問題了,在找到離開尚水縣的辦法之前,她不想再有人死去了。

……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正忙忙碌碌的丁千樂完全沒有發現廚房外麵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那身影在廚房外麵猶猶豫豫地徘徊了好久,最終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定似的,咬咬牙踏進了廚房。

這不是旁人,正是昨天夜裏趁亂溜得無影無蹤的張天師。

丁千樂將鍋子裏的粥攪了攪,放下勺子準備去院子裏摘幾顆青菜來,一回頭,便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張天師,驚訝之餘不由得皺了眉:“你來幹什麽?”

“……你不是在找我麽?”張天師輕咳了一聲,挺了挺身板道。

“你昨天是怎麽離開天味樓的?”丁千樂看著他,突然問。

張天師眼神遊移了一下,並沒有回答丁千樂的問題,隻絞著手指嘟囔道,“你不就是想問我怎麽離開這見鬼的尚水縣麽?……”

這麽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絞著手指的姿態著實不怎麽好看,但丁千樂卻是顧不上這許多,聽了這話眼睛一亮,盯著他道:“你果然是知道的,對不對?”

張天師被丁千樂發亮的眼神嚇得後退了一步,半晌,才訥訥地道:“設在尚水縣的本來是回風陣沒有錯,但是……那個施陣之人手段十分毒辣,他將尚水縣變成了一個死地,在濃重的屍氣、妖毒以及瘴氣的影響下,之前的回風陣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死陣,陣眼已經徹底消失了……”

丁千樂愣了一下,眼睛裏希冀的火苗一下子被他的話澆滅得連渣都不剩一點,她記得家主之前也說過一樣的話,當時是謝安來求他,家主說,這是一個沒有陣眼的死陣……

莫非……他們真的要被困死在這裏出不去了?

“但是……也不是沒有辦法離開這裏……”就在丁千樂已經幾近絕望的時候,張天師冷不丁又補充了一句。

……什麽?

快要絕望的心“啪”地一下又燃起了一丁點的小火苗,丁千樂有些急切地問,“你有辦法?”

“辦法也不是沒有……隻是……”張天師一臉糾結地猶猶豫豫,支支吾吾的半天沒有說到重點。

此時丁千樂的心情就像坐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的實在讓她煩躁得緊,於是上前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拜托你能不能將話一次講完?”

“能能能……”張天師忙不迭地點頭,隨即正色道,“離開尚水縣的路隻有一條,但是那條路不是通往人界的。”

“你是說……”丁千樂愣愣地鬆了開手。

“那條路,是通往萬妖山的。”張天師整了整自己皺巴巴的衣領,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果然是一個糾結的問題:不走吧,注定要被困死在這裏,走吧……一群筋疲力盡的除妖師經過妖族的大本營,一個不小心隨時便可能屍骨無存。

……還有,這張天師到底可不可靠?

“如此便有勞先生了。”就在丁千樂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淡淡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

丁千樂愣了一下,扭頭便看到赫連珈月正披著狐裘鬥篷站在廚房門口,也不知道他來了有多久。

張天師乍一見到赫連珈月,倒似乎有些懼意似的,胡亂點了點頭,便縮到了丁千樂身後。

既然作為領頭人的赫連珈月決定已下,用過早膳,並且在服下丁千樂特意煮的湯藥之後,一行人便收拾了行裝,在張天師的帶領下,離開了奔月樓。

在張天師委婉的提醒下,赫連雲摘除了馬車上屬於赫連家族的標記。

為了緩和有些冷凝的氣氛,張天師講了一個笑話,據說在妖界,“赫連”是一個令所有妖族深惡痛絕的姓氏,如果有不聽話的小妖調皮得緊,小妖的爹媽便會嚇唬它,再不聽話就把你送到赫連家去……據說這個方法極其有效,已經到了可止小妖夜啼的地步……

笑話講完了,張天師自覺可樂得很,咧著嘴笑了半天,笑著笑著,才發覺車子裏的氣氛好像更冷了……當下縮了縮脖子閉了嘴。

駕車的依舊是赫連雲,車前掛著照明的馬燈,馬車裏坐著赫連珈月、謝安、張天師和丁千樂,好在馬車夠大,倒也不顯得擁擠。

赫連珈月靜靜地靠著軟墊閉目養神,謝安坐在陰暗的角落裏從頭至尾都沒有吱過聲,看起來隻比死人多口氣似的,丁千樂也默默地坐著,隻張天師一個人嘰嘰喳喳地說著話,最後大概覺得無趣,他也沉默了下來,隻偶爾指點一下路線。

張天師似乎對尚水縣的地形極其熟悉的樣子,連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在馬車裏指路,那路線七拐八拐的完全沒有規律可言,就在赫連雲的耐性用得差不多,並且疑心他在故意耍詐的時候,眼前那濃得不見五指的黑突然就淡了開來。

一縷晨曦劃破了黑暗。

丁千樂感覺到有光線從馬車外麵透了進來,趕緊掀開車簾探出腦袋去看,便見東方一片魚肚白,夾雜著一點點淺紅的朝霞,正是天剛亮的時候。

一種莫名舒心的感覺讓她的心情瞬間輕鬆了起來,連帶著鼻端的空氣也清新了起來。

他們,終於離開了那個見鬼的尚水縣……

馬車停在一處山坡上,隨著陽光一起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山坡下一大片低矮的房屋,房屋是用土坯和茅草建成的,雖然如此,看起來卻並不顯得寒酸,襯著周圍的景色,倒有一點世外桃源的感覺。

“……這裏就是萬妖山?”丁千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忍不住問。

這萬妖山跟她想象中的差距也太大了……

張天師點了點頭沒有吱聲,自踏進萬妖山開始,他的話便少了起來,而且表情竟是難得的嚴肅。

丁千樂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徑自扭頭去看窗外的美景,所謂萬妖山,是妖物聚焦的地方,她原先以為一定是黑暗邪惡的所在,怎麽現在看來……竟是一處安靜祥和的世外桃源啊?

“就到這裏吧,馬車不能用了,我們必須步行。”張天師突然開口道。

赫連雲勒緊了馬韁,回頭看了一眼坐在馬車裏的赫連珈月,見赫連珈月點頭,這才跳下了馬車。

眾人都下了馬車,看著張天師滅了馬燈,熟門熟路地將馬車在一個障蔽的地方藏好,隨即又交給他們一人一張符紙,示意他們捏在手心裏。

“這符紙可以掩蓋你們身上人類的氣息,所以一定要捏好不能鬆開。”他一臉嚴肅地囑咐。

待丁千樂他們依言將符紙放在手中捏好之後,張天師便從道路旁邊的草叢裏扒拉出了一個洞,然後,他第一個從那洞裏跳了進去。

赫連雲打頭,謝安墊後,赫連珈月護著丁千樂在中間,也一並跳進了那個洞裏。

那個洞似乎是一個廢棄的地窖,越往裏走越寬敞,竟被修建成了一個地下通道的模樣,張天師從懷裏摸出了一個火折子,眼前便驟然明亮起來,他也不吱聲,隻是默默地在前麵帶路。

走了大約有半個時辰,張天師才停了下來,滅了手中的火折子,伸手推了推頭頂上的泥壁,泥壁在他的推動之下鬆了開來,光線便從那被推開的泥壁縫隙中透了進來。

隨著泥壁被徹底推開,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條寬闊的馬路,那些低矮的房屋也已經近在眼前。張天師卻沒有輕舉妄動,而是一臉謹慎地將耳朵覆在地洞的牆壁上仔細聽了聽,然後抬手示意他們安靜。

丁千樂不明所以地看了張天師一眼,就在這時,頭頂上突然一陣震動,有一隊戴著骷髏麵罩的騎兵呼嘯而過,淋了他們一頭一臉的灰。

“那是閻大人的骷髏騎兵,平時負責萬妖山的巡邏工作,遇到他們一定要避開。”看著那隊騎兵走遠了,張天師一邊從洞口往上爬一邊低低地道,“要出萬妖山,必須有閻大人的手令,所以你們先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等我拿到手令再說。”

閻大人?

閻鳳九麽?丁千樂看了赫連珈月一眼,卻見他麵色如常,臉上半點異色都沒有。

爬出了洞口,在高高的草叢的遮掩下,他們隨著張天師走到了一間低矮的茅屋前,張天師從衣袖裏掏出了鑰匙,打開了門鎖,“這是我住的地方,你們暫且在這裏安身吧。”

丁千樂頗有些意外地看了張天師一眼,覺得自己愈發的看不透他了,他看似虛有其表不太靠譜,但有時卻又似乎深藏不露……而且,他竟然住在萬妖山?

他到底是妖還是人?

張天師自然也注意到了丁千樂疑惑的目光,但他完全沒有要解釋的意思,隻是木著臉側身將眾人讓進了屋子。

屋子在外麵雖然看起來十分的不起眼,裏麵卻別有洞天,收拾得十分的幹淨舒適,早已經十分疲憊的一行人便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休息。

張天師站在門口,看著這些橫七豎八地占據了他屋子的人,心裏突然有點小小的後悔,他怎麽就一時頭腦發熱招惹了這麽一大班子麻煩的人呢……

“呐,你們既然進了萬妖山,一切就要聽我的,記住不能私自出門,不能隨便和外麵的人接觸,不能弄丟了手裏的符紙,不能……”張天師越想越堵得慌,又怕他們給自己惹麻煩,趕緊跟他們約法三章,正一條一條跟他們講著注意事項,突然抬頭對上了赫連珈月清冽冽的視線,當下打了個寒顫,閉了嘴。

“這是自然,我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赫連珈月卻是彎了彎唇,十分和善地道。

張天師這才覺得底氣稍微足了點,他下意識挺了挺脊梁,清了清嗓子又道,“我這也是為你們好,要是被看出些什麽端倪來,就算我再厲害,也不可能保得了你們。”

這麽說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形象高大光輝得很。

但可惜的是,卻沒有人應和他,駕了一路車的赫連雲早已經累得趴在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謝安陰沉沉地蹲在角落裏默默地長蘑菇,丁千樂好奇地看著他屋子裏的擺設,唯一認真看著他的,隻有赫連珈月……

隻是那清冽冽的眼神除了看得他全身發冷了之外,一點也沒有讓他產生保護者的自豪感,於是他隻得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拋出一句,“我去外麵看看”,便轉身走出了屋子。

“真的能夠信任他麽?”待張天師走出了屋子,一直陰暗地蹲在角落裏長蘑菇的謝安突然陰沉沉地開口說了一句。

“靜觀其變吧。”赫連珈月輕輕咳了一下,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他們在張天師的屋子裏住了下來。

午飯和晚飯都是張天師端進屋子裏來的,食物和人界的並無不同,隻是張天師的情緒看起來有些低落,連吃東西都是無精打采的。

丁千樂因為離開尚水縣的關係,食欲大振,吃完一碗飯正打算再添一些,抬頭便看到張天師正直愣愣地看著她,那眼神說有多奇怪便有多奇怪。

“……怎麽了?”丁千樂咽下口中的飯菜,摸了摸自己的腮幫子,疑心自己吃相太差臉上沾了米粒。

張天師卻是仿佛被什麽刺了一下似的猛地挪開了視線,不再看她,這態度讓丁千樂更加覺得奇怪了。

……然後,直至晚餐結束,張天師都沒有再看丁千樂一眼。

吃過飯,張天師默默地收拾了碗筷,便走出了屋子,丁千樂走到門邊,看到他正蹲在門口的小溪邊刷碗,不由得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她硬逼著他幫他們,等同於將他也拉入了原本和他沒有關係的險境之中,如今他們一行人又占了他的屋子,吃他的喝他的,好像是有點過分……

想了想,丁千樂捏緊了手中的符紙,走到了他身邊。

“我來幫你吧。”她蹲下身,側頭看他。

“不用了。”張天師悶聲悶氣地道,“你先回屋子吧,給人看到了不好。”

丁千樂隻得點點頭,剛起身準備回屋子,便看到迎麵走過來一個矮個兒的婆婆。

“哎喲,這不是張天師嘛,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豔福,竟然一聲不吭地在家裏藏了這麽個漂亮的大姑娘?”那矮個兒的婆婆擋住了丁千樂的去路,一臉笑容地跟張天師打招呼,一邊打著招呼,一邊還不住地打量著丁千樂。

那婆婆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如果不是那雙慘綠慘綠的眼睛,她看起來一定更加的慈眉善目……丁千樂打了個哆嗦,想。

“是鬼婆婆啊……”張天師似乎有些緊張似的,趕緊放下手裏正在洗的碗站起身,堆出了一臉的笑容,“見笑了,這是我從人界剛領回來的半妖……”說著,他頗有些羞澀地道,“你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在萬妖山裏很難找到好姑娘……”

丁千樂被他羞澀的模樣雷了一下,但這樣的形勢下,她還是選擇了閉嘴……

聽聞她是半妖,鬼婆婆的臉色看起來有些奇怪,似不屑又似畏懼,隨即她點了點頭道,“有個姑娘做伴倒是件好事,不過你也知道萬妖山的規矩,從外麵帶進來的妖都要上戶口證明的。”鬼婆婆說著,那雙慘綠的眼睛還是不住地丁千樂身上打轉,“這小姑娘細皮嫩肉的倒是真漂亮,難怪你會動心……唔,隻是怎麽看起來有些麵善呢?”說到有些麵善的時候,她那雙慘綠色的眼睛裏已經帶了深思的神情。

“她長了一張大眾臉,哈哈哈,已經有很多人說她看起來麵善了……”張天師幹笑著打著哈哈,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金鐲子遞給她,“上戶口證明的事情就勞煩鬼婆婆你幫幫忙了啊……”

鬼婆婆笑眯眯地收了鐲子,“這萬妖山如今是進來容易出去難,辦戶口證明對我老婆子來說倒也不是難事,隻是讓你家姑娘悠著點,別撞在了老鬼他們手裏。”

“多謝婆婆指點,我會看著她的。”張天師趕緊賠著笑道。

鬼婆婆這才收回在丁千樂身上打轉的視線,拄著拐杖走了。

看著那鬼婆婆走遠了,張天師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下來。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丁千樂垂下頭,十分識時務地道歉。

他跟鬼婆婆撒了這麽一個彌天大謊,等她走了……他要怎麽辦啊?

張天師看了她一眼,沒有吱聲,隻蹲下身繼續洗碗,就在丁千樂以為他不打算搭理她的時候,他忽然淡淡說了一句:“沒關係,到時候就說你私自逃跑了,反正每年從萬妖山逃跑的半妖也不在少數。”

丁千樂窘了一下,在他身邊蹲了下來,接過他洗幹淨的碗。

“為什麽聽說我是半妖,那個鬼婆婆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啊?”沉默了一陣,丁千樂忍不住又好奇地問。

“半妖在妖界原是最沒有地位最受歧視的,但是二十七年前,妖王碧梧突然失蹤……出身成謎的半妖閻鳳九以雷霆手段收服了整個妖界,成為了這萬妖山新的王,一些大妖怪心有不服,看不起他的半妖身份,對他發起了挑戰,但無一例外都死得很慘,所以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敢怒而不敢言的局麵了。”一邊洗碗,張天師一邊淡淡地解釋。

丁千樂點點頭。

“如今萬妖山分成了兩個區,生活在這個村子裏的都是老弱病殘,萬妖山真正的力量都在對麵那座山上。”張天師仿佛說上了癮似的,又慢吞吞地道。

……原來是這樣啊。

丁千樂抬頭看了一眼對麵那座籠罩在雲霧中的山。

“隻是雖然表麵上都是老弱病殘,但仍有一部分隱藏在其中的大妖怪,大多是不想臣服於閻大人而隱藏在這個村子裏的,鬼婆婆算是一個吧,以後見著她記得不要招惹。”

丁千樂點點頭,表示記住了。

分別

為了掩人耳目,第二天張天師真的去了鬼婆婆那兒給丁千樂弄了一個身份證明回來,那張身份證明是用萬妖山特有的鐵木製成的,注入了製作者的妖力,據說防偽級別很高,上麵注明了丁千樂在萬妖山的新身份……張天師的配偶,半妖千樂。

丁千樂饒有興致地對著那張小木牌研究了半天,覺得那傳說中閻鳳九還是有些頭腦的,這不是就是她之前在現代的時候常用的身份證麽……

雖然有了身份證明,但張天師還是告誡丁千樂不可在村子裏隨意露麵,丁千樂自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很聽話地表示不會給他添亂。

然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剛得了身份證明的那天晚上,便有一隊妖兵將張天師的屋子團團轉住了。

有一小妖出列,上前將門拍得震天響。

張天師從門縫裏向外看了一眼,便白著臉讓赫連珈月他們趕緊到裏屋躲起來,這才磨磨蹭蹭地開了門。

丁千樂因為之前已經見過鬼婆婆,為免顯得做賊心虛,便也沒有刻意躲著,隻是低頭站在張天師的身後悄悄打量了一下外頭的情形,便見外頭圍了大約有二十幾名妖兵,一個個長得千奇百怪,極端考驗人的想象力。

“諸位大哥,這是……怎麽了啊?”張天師堆著一臉的笑,拱了拱手小意問道。

“張天師,你私自將人類帶入萬妖山,可知罪?”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響起,從那夥長得千奇百怪的妖兵中走出了一個矮個子的老者。

正是前一日剛見過的鬼婆婆。

“鬼婆婆您說笑了……千樂怎麽可能是人類。”張天師吞了口唾沫,有些困難地分辯,“您這不是剛給她開了身份證明嘛……”

鬼婆婆冷哼了一聲,徑直走到丁千樂麵前,狠狠一把捏住了她的左手,丁千樂吃痛,左手一下子張了開來,一張符紙輕飄飄地從她手中掉了出來,落在了地上。

“這是什麽?”鬼婆婆冷著臉指了指地上的符紙,“竟然用掩氣符這樣低劣的手段來掩飾她身上的人味,你真當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來麽……”想起自己竟然被這麽拙劣的手段蒙騙差點鑄成大錯,鬼婆婆就氣不打一處來,萬一這事兒被老鬼他們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麽笑話她呢,想到這裏,她更憤怒了,揚手便想劈死這個膽敢混入萬妖山差點讓她晚節不保的人類。

眼中殺意驟現,鬼婆婆枯瘦如同雞爪一樣的手高高地揚起,直直地劈向丁千樂的腦袋。

感覺到自頭頂襲來的殺意,丁千樂怔在當場,腦中一片空白,還沒有來得及等她想明白,身體已經條件反射一樣做了反應。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避開了那一爪,並且將那隻枯瘦如雞爪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手心裏。

鬼婆婆一下子愣住了,她沒有料到這個人類小姑娘竟然有本事擋住她的全力一擊。

丁千樂緊緊捏著那隻枯瘦的手腕,感覺身體裏似乎有什麽叫囂著要衝出來一般,眼睛也疼得厲害。

鬼婆婆隻覺得手腕仿佛快要被她捏斷了似的,眼睛裏不由得帶了懼意,因此扭過頭認真地重新打量著這個人類小姑娘,然而這一眼,她卻是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她之前在這個小姑娘的身上感覺到了奇怪的氣息,回去細細一思量,猜測是掩氣符的味道,因此先入為主地認定了這個小姑娘是人類……但是此時掩氣符已經不在她身上,可是這個小姑娘身上竟仍是沒有人類的味道……

而且……這種感覺是怎麽回事……

鬼婆婆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竟然在這個小姑娘的身上感覺到了一股極其強大的威壓……

那種熟悉的感覺……

莫非她就是失蹤了二十七年的……

丁千樂鉗著那隻枯瘦的手腕定在原地沒有動,那些妖兵們見鬼婆婆沒有發號施令,也一個個呆頭呆腦地立在原地麵麵相覷。

鬼婆婆的神色卻是突然激動起來,那雙慘綠色的眼睛裏一下子迸發出了熱烈的光芒,那光芒嚇得丁千樂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鬆開了她的手。

鬼婆婆卻是上前一步,緊緊地拉住了她的衣袖,仰頭定定地看著她,神情激動地抖動著雙唇,仿佛要說什麽但又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一時說不出來似的。

張天師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也是驚呆了,一時怔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正在丁千樂被這鬼婆婆盯得頭皮發麻的時候,一直默默躲在裏屋的赫連珈月卻是突然掀開門簾走了出來,他麵色平靜地在眾妖驚愕的視線中緩緩走上前,將丁千樂護到了身後,“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無禮。”

他仗著身高優勢俯視著矮小的鬼婆婆,神情倨傲。

丁千樂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家家主,他在這種時候出來幹什麽?……竟然還這麽囂張……這是要鬧哪樣啊?……

誰知更令她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那鬼婆婆臉色變了變,又瞧了丁千樂一眼,身子突然一矮,竟是屈膝跪了下來,“是老婆子糊塗了,請吾……請大人治罪。”

“念在你老眼昏花的份上,就不與你一般計較了,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現在我們有急事要離開萬妖山,你給我們準備四份通關令牌。”赫連珈月看著她,淡淡地道。

這個時候,丁千樂的嘴巴已經張得能夠塞進一個雞蛋了,就這麽輕而易舉理直氣壯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家主也太牛逼了吧……

鬼婆婆卻是應了一聲,神色恭敬地站起身,遣退了那一隊妖兵,隨即低著頭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張天師看著他們退出了屋子,趕緊“啪”地一下關上了門,將背抵在門上,一副受驚過度的表情。

赫連雲和謝安也從暗處走了出來,都一臉複雜地看著丁千樂。

“唔……剛剛那是發生什麽事了?”丁千樂眨了眨眼睛,臉上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表情。

那個鬼婆婆的態度怎麽就突然發生了一百二十度的大轉彎?

“大概認錯了人吧。”赫連珈月慢悠悠地走到桌邊坐下,神態自若地道。

“原來是這樣啊!”丁千樂一臉的恍然大悟,隨即又一臉敬佩地看著自家家主,果然不愧是家主啊……竟然能夠將錯就錯到這樣的程度,真是不佩服都不行了……

而此時,在場的其他三人都是一臉便秘的表情,是有多麽粗大的神經,才會相信這樣拙劣的理由……

鬼婆婆的辦事效率相當了得,隔天中午,她便帶了四張通關令牌過來獻給了丁千樂,饒是如此,她還是一臉歉疚地跪在丁千樂麵前,連連請罪,聲稱自己辦事不力。

“不必多禮,起來吧。”丁千樂嘴角抽搐了一下,覺得讓這樣一個老人家戰戰兢兢地跪在自己麵前實在有點罪大惡極。

她到底……將自己錯認成什麽人了呢?

赫連珈月待張天師確認過令牌無誤之後,才看向垂手站在一旁的鬼婆婆,一臉高深莫測地道,“我們必須盡早離開萬妖山,且不能打草驚蛇,明白麽?”

鬼婆婆連忙點頭,“老婆子可以給你們帶路,從南麵的山穀離開,那裏守備比較弱,且不會引人注意。”

“如此甚好。”赫連珈月讚許地笑了一下。

鬼婆婆立刻一臉受寵若驚地垂了頭,看得一旁幾人歎為觀止……這位赫連家主唬人的本事還真不一般呐……

因為有鬼婆婆帶路的緣故,他們出關相當的順利,竟也沒有人來盤查他們,就這樣讓他們一路大咧咧地混出了萬妖山。

“……您還會回來的,是吧?”站在山穀口,鬼婆婆一臉希冀地看著丁千樂,滿臉依依不舍地道。

對著那樣希冀的眼神,丁千樂哽了一下,覺得欺騙老人家有點不太厚道。

“時候到了,自然會回來。”不待丁千樂開口,一旁的赫連珈月便淡淡地道。

那鬼婆婆聽了,臉上竟是露出喜不自勝的神色來,她老淚縱橫連連點頭,不住地喃喃,“總算給我等到這一日了,總算給我等到這一日了……我就知道您一定不會就這麽棄我們於不顧的……”

赫連珈月卻沒有再理會她,直接牽了丁千樂的手,踏上了鬼婆婆一早給他們準備好的馬車。馬車比他們先前藏在萬妖山裏的那一輛還要華麗寬敞,並且裏麵幹糧衣物一切準備得十分齊全。

出了萬妖山,丁千樂便感覺到了一股炎熱的氣流撲麵而來,果然萬妖山裏頭的氣候和人界還是不太一樣的呢。

馬車向著涼丹的方向一路疾行,丁千樂下意識地回頭,透過車窗看向萬妖山的方向,張天師和鬼婆婆正默默地站在山穀口,遙望著他們的馬車。

漸漸的,他們變作了一個小點。

丁千樂突然想起來,她還沒有跟張天師道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