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
歸來
昨夜太過混亂,當一切混亂到了極致,丁千樂便幹脆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順其自然了,直至此時坐在馬車裏,她的一顆心突然又開始七上八下,赫連珈月微笑的模樣和他被火燒得麵目全非的臉在她腦海中輪番上陣,攪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寧,隻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到赫連府看到他,確認他安然無恙才好。
大概是知道了丁千樂的歸心似箭,白洛故意將馬車趕得比牛車還慢,也虧得他有本事將拉車那兩匹無比神駿的大馬駕馭得如此爐火純青。丁千樂恨得牙癢癢,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默默坐在馬車裏磨牙,幻想啃下他一塊肉來。
駕車的白洛心情卻很是不錯,顯然身後那兩道熱情似火的視線讓他十分舒暢,於是他仿佛踏青一樣輕輕地揮著馬鞭兒,嘴裏還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兒。
聲音悠揚,曲調流暢,不得不說白洛那廝倒還是頗有幾分音樂天賦的,隻可惜丁千樂此時一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隻恨不得拿團臭襪子堵住那張擾人的嘴。但是現在得罪這尊大神顯然是十分不明智的舉動,明擺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於是她隻能磨著牙默默將“小不忍則亂大謀”當淨心咒一樣在心底反反複複地念了幾十遍,以防止自己失控咬人。
好在馬車再怎麽慢,路還是有盡頭的,就這樣磨磨唧唧磨磨蹭蹭地一直到正午時分,馬車才終於停了下來。
“樂樂,到了哦。”停了好一會兒,馬車外那個令人恨得牙癢癢的聲音才慢吞吞地響起,竟然還帶著那麽一絲意猶未盡的味道。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丁千樂聽到自己腦門上的青筋“嘎嘣”一聲斷了,她捏了捏拳頭,努力將自己扭曲到猙獰的麵部表情調整過來,然後“嘩”地一聲大力掀開車簾,利落地跳下馬車,徑直走向赫連府的大門,完全無視了充當車夫的白洛。
“嘖嘖,真是個過河拆橋的人呢。”白洛口中似真似假地抱怨著,閑閑地靠在馬車上,笑眯眯地看著她大搖大擺地從他身邊走過,上前敲開了赫連府的大門。
開門的居然是管家連進,他木著一張臉拉開一道門縫,在看到站在門口的丁千樂時,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副眼睛快要脫窗的樣子。
難得在那*冰山臉上看到這樣離奇的表情,丁千樂抽了抽嘴角,一路被白洛折磨到萬分抑鬱的心情突然就愉快了起來。
好不容易緩過神來,連進看了一眼停在府門口的那輛雕著皇家標誌的馬車,以及閑閑地倚在馬車邊上那個一身黑衣的白洛,低頭拉開門,將丁千樂迎入了府中。
然後,“砰”地一聲,幹脆利落地關上了府門。
“唉,看來我是完全不被歡迎的人啊。”白洛笑著摸了摸鼻子,頗為哀怨地長歎一聲,轉身跳上馬車,瀟瀟灑灑地揚鞭而去。
昨夜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丁千樂隻記得當時府裏的人都不見了,連個守夜的都沒有,整個赫連府空曠得可怕,然後大火便突然襲來……因此除了赫連珈月之外,她也十分擔心此時府裏的狀況,可是進門之後她發現府內一切如常,各處守衛按規矩巡邏,婢女侍從們來來去去地忙碌著。
昨夜的一切仿佛隻是丁千樂的一場噩夢,她恍惚了一陣,猛地回過神來,側頭看向正不住地打量著她的連進,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問,“家主呢?”
連進正盯著她看,麵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奇怪有些糾結,似驚奇似不解,又似乎還帶了點兒欣喜和期盼,丁千樂一時理解不能,隻能將其理解為長期麵癱留下的後遺症,麵部神經失調。
“家主呢?”見他不答,丁千樂有些焦急地又問了一遍。
連進這才慢半拍地回過神來,恢複了一貫的麵癱臉和平板音調,“在主院。”
看到恢複了麵癱臉的連進,丁千樂焦灼的心情竟然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她點點頭,稍稍鬆了一口氣,昨夜赫連珈月在她麵前被燒得麵目全非的樣子還曆曆在目,雖然她告訴自己禍害遺千年,赫連珈月那麽厲害的人物,怎麽也不可能就這麽隨隨便便地領了便當的。
可是,心……終究是懸著。
此時看到管家連進一如既往的淡定麵癱臉,聽到他說出赫連珈月的所在,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安然落回了原處。
見他絲毫沒有要帶路的意思,丁千樂便十分自覺地自己去找了。
再一次踏足赫連府,丁千樂驚奇地發現一切竟然是那麽熟悉。熟悉的路,熟悉的亭台樓閣,熟悉的花草樹木,一切的一切,都來自於記憶的深處,被連進綁來赫連府這麽久一直沒有認清的路,此時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楚。
憑著直覺往主院的方向走,越往裏走,越安靜,仿佛她正走向一個渺無人煙的去處,明明已經是夏天,主院的附近卻透著一股子清冷孤寂的感覺。
走到主院大門前的時候,丁千樂停下了腳步,她怔怔地看著那道雕砌得十分華麗的拱門。以拱門為界,裏外竟仿佛是兩個世界,主院外是流水潺潺,綠樹成萌;主院內卻是一片殘垣斷壁,焦土之上寸草不生。
原來……昨夜的大火竟也不全然是幻覺,那赫連珈月他……
有些急切地,丁千樂踏進了那道拱門。
陽光照進被燒得一片焦黑的庭院之中,顯得有些刺眼。她一眼看到裹著白色狐裘的男子正孤獨地蜷縮在一片斷壁殘垣之中,蒼白的臉頰仿佛鬼魅一般了無生氣。
見他身上並無燒傷的痕跡,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了原處,然後又仿佛被誰狠狠地擰了一下,感覺生生地疼,同時又湧上一股子氣惱,昨夜那樣決絕地要送她走,今天又弄出這副德性來給誰看!
挑了挑眉,她慢吞吞地走上前,在他麵前蹲下。
昨夜一場大火將主院的一切都燃燒殆盡,連同那個送走她的陣法……此時,赫連珈月獨自躺在一片焦土之上,滿身疲憊,不想醒來,他也可以有偶爾任性一下的權利吧,不然這人生便真的是了無生趣了。
管家連進已經進進出出好幾回,板著臉將祖訓從頭至尾給他念了不下十遍。
……可是,他就是不想睜開眼睛。
因為他的眼睛裏,還留有昨夜看她最後一眼的影像,一旦睜開眼睛,他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留不住了……他想象著她的樣子,覺得萬分疲憊,然而就在這時,耳畔卻突然傳來了她的腳步聲,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緩緩走進院子,走到他身邊,赫連珈月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又來了,幻覺,如此真實的幻覺,真實到……他都能夠感覺到她已經蹲在了自己身旁,真實到可以感覺到眼前那陰影的輪廓,真實到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輕輕地拂上他的臉頰。
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赫連珈月緩緩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眼前那張熟悉的臉。
果然……
他看著蹲在自己麵前的少女,看了許久,才微微笑了一下,神情恍惚。
“千樂……”他動了動唇,夢囈一般的口吻,“千樂……隻可惜……我還是沒有來得及知道,你那邊的世界,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呢……”他輕聲呢喃著,緩緩伸出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語意是無盡的遺憾。
然後,撫在她臉上的手猛地僵住。
有……有溫度?
他猛地瞪大眼睛。
看著他瞠目結舌的樣子,丁千樂笑眯眯地彎起唇:“當我是幻覺?”
……唔,她的笑容看起來好危險,好像是要咬人的母老虎一樣。
“你……你不是已經……”極度的驚愕之下,赫連珈月忘記了收回自己的手,並且有些結巴了起來。
“很遺憾,你那個傳送陣法似乎還沒有練到家。”丁千樂揚了揚眉,看著躺在地上有些灰頭土臉的男子,好像在看一個發脾氣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孩子,“那麽,你還準備在這裏躺多久呢,家主大人?”
赫連珈月有些急切地啟唇想要說些什麽,結果卻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牽扯到心肺,還沒有開口,便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看著他蒼白的臉頰因為那劇烈的咳嗽而微微泛起一層病態的紅,丁千樂擰眉,臉色一下子黑了下來:“拖著這樣的身體,你也敢露天躺一夜,不要命了是吧!”
河東獅吼不過如此,被吼到耳朵嗡嗡作響的赫連珈月縮了縮脖子。
在丁千樂那幾乎可以殺人的目光中,赫連珈月好不容易止了咳,下意識便想辯解些什麽,可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已經被她拉住手一把拖了起來。
其實就算赫連珈月此時看起來已經十分的虛弱,但丁千樂的力氣在他眼中還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可是當她溫暖柔軟的手握住他冰涼的手腕時,他便不由自主地隨著她起身,仿佛被握住了線頭的風箏一樣,眼睛黏在她身上再也錯不開半分。
而此時的丁千樂完全沒有心思去理解赫連珈月看著她的眼神有多麽的複雜,隻是用力扯著他的手腕幾近粗魯地將他拖出了院子。
管家連進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候在了院子外麵,看著丁千樂揪著赫連家主出來的時候,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什麽也沒有看到的樣子,卻十分乖覺地偏過身子在前麵領路。
丁千樂十分欣賞連進此時這般上路子的表現,拖著赫連珈月隨他走進了主院西側的一間小院子。
一踏進院子,便有兩名相貌清秀的婢女上前引路,丁千樂明顯感覺到赫連珈月有了抗拒的意圖,她眉一豎,一臉凶相地捏著他的手腕強行將他拖了進去。
屋子裏,一個白胡子的老人家正趴在桌上睡得鼾聲四起,口水橫流,連丁千樂他們進來都沒有發覺。這個白胡子的老人家丁千樂不認識,可是老人家身旁坐著的那個年輕的男子卻是讓她愣了一下。
周賞……他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他們進來,周賞的視線在丁千樂身上輕輕掠過。
她沒事……
昨夜在赫連府北門眼睜睜看著她被公主府的人帶走,他還焦心了許久,去找白洛,那廝卻不在府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要避開他。按捺住心底的欣喜,周賞低頭輕輕拍了一下那正在酣睡的老人家,“老師,醒醒,赫連家主來了。”
待丁千樂強行將赫連珈月在床上推倒,並且蓋好錦被的時候,那位老人家終於咂咂嘴,摸摸胡子,醒了過來。
“唐先生,讓你久等了。”管家連進難得放軟了表情,致歉。
“哼,居然讓一個老人家等上一整晚,哪裏有這麽囂張的病人,若是旁人,老夫定然不會再管他死活。”被連進尊稱為“唐先生”的老人家撚了撚胡子,非常不滿地叨咕。
原來是醫生,丁千樂了然,隨即又狠狠瞪了躺在床上正巴巴地望著自己的赫連珈月一眼,這個家夥真是任性到一個境界了,明明身體狀況那麽糟糕,還敢賴在院子裏一整夜不肯起來,不肯就醫,他當自己是三歲小孩子呢!哪有這麽不自覺的病人!
赫連珈月卻是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仍然毫不自覺地盯著丁千樂看,眼神直愣愣的,仿佛被勾了魂兒一樣。
那位老人家雖然絮絮叨叨地表示著強烈的不滿,但還是拉著一張臉上前來替他把脈,一邊把脈一邊皺眉,最後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起身扭頭就走。
“哎?”丁千樂愣住,本能地上前一把揪住了那老人家的衣袖,急道,“你還沒說他的身體怎麽樣了呢!”
那老人家斜斜地覷了她一眼,伸出三個指頭,“老夫平生三不救,自尋短見者不求,了無生趣者不救,心若死灰者不救,反正救回來也不過是個死,自己都不珍惜生命,又何必浪費老夫的好藥,不如留給更需要的人算了。”
丁千樂聞言,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的赫連珈月,心裏也有些氣惱他如此的不愛惜自己,但還是厚著臉皮扯了他的袖子不肯放,“醫者父母心嘛,您就當他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回頭我會給您好好收拾他的。”
連進麵上一抽,保持沉默。
那廂,那位老人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站在一旁的周賞倒是先一愣,神色頗為複雜地看了丁千樂一眼,眼中似有痛色。同一張臉,雖然口氣不同,表情不同,可是這樣義無反顧地維護……是多麽的似曾相識。
在得知赫連珈月病重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她用了他給的漸離草,原來卻不是……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為什麽……她的態度會轉變得這樣快?
“唐……先生,您先說說他的病到底怎麽樣了嘛。”完全沒有注意到周賞複雜的神情,丁千樂趁著老人家沒有回過神,好言好語地將他扶著在床前坐下。
那位老人家也是一臉被雷劈過的表情,隔了好久才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看了丁千樂一眼,咳了一聲,他回頭捋了捋胡子,沒好氣地道,“還能怎麽樣,本就是個先天不足的身子,還積鬱成疾、胡亂糟蹋,又不肯及時就醫,我看他是當真不想活了。”
“病得很重?”丁千樂聽得心驚肉跳。
“離死還差一口氣吧。”老人家哼了一聲。
丁千樂聞言,倒抽一口冷氣,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
老人家扭頭想走,卻發現自己的衣袖還被那小姑娘緊緊地捏在手心裏,大有不開方子便不放他走的架勢,看了那隻因為太過用力而指骨發白的手一眼,他歎了一口氣,突然就心軟了,“罷了,看在這個小姑娘的份上,我先開個方子,慢慢調理著吧。”說罷,俯身在桌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張藥方,便招呼徒弟大步流星地走了。
丁千樂隻顧著對著那張方子發呆,絲毫沒有留意到周賞臨走時那苦澀的眼神,甚至連他是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唐先生是巫醫赫連封火的養子,赫連封火死後他便脫離赫連家獨自行醫,性格一貫乖僻,說話最是喜歡言過其實,他說離死還差一口氣便是死不了的意思。”目送唐先生出門,麵癱臉的連進難得開口說了一長串的話。
巫醫赫連封火?丁千樂愣了一下,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然後才想起來這是上回阿九勸慰她的時候提到的,說是赫連家族曾經出現過一個強大到連當時的家主都十分敬服的巫醫,名字似乎就是赫連封火。
連進解釋完,便十分自覺地拿了藥方出門吩咐人抓藥去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兩名婢女也悄悄地退了下去,房間裏隻剩下丁千樂和赫連珈月兩個麵麵相覷。
赫連珈月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盯著她看,一副失了魂的模樣。他看著她的眼神仿佛是被困在噩夢中的孩子一般,看起來可憐而脆弱。
“昨天夜裏我被傳送陣送到了你家後門,然後被黑衣衛的人逮到,抓進公主別院了。”丁千樂被他看得實在是糟心,於是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解釋道。
聞言,赫連珈月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還是一副如在夢中的德性。
“你不問我怎麽回來的?”丁千樂又瞪了他一眼。
“你……怎麽回來的?”鸚鵡學舌一樣的,赫連珈月輕聲問。
“他們在我身上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便又將我送回來了。”丁千樂當然不會愚蠢到真的認為那位公主殿下是相信她的話,便這樣輕易將她放了。無非是在她身上沒有發現那勞什子的血玉,又一時摸不透她和赫連千樂的關係,所以隻能又眼巴巴地將她送了回來靜觀其變罷了。
說完了這番遭遇,丁千樂見他還是一副夢遊未醒的表情,不由得愈加火大,剛想說什麽,手上卻是一涼,她愣了一下,低頭便見赫連珈月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白,沒有血色的白,雖然瘦削,但卻十分寬大,她感覺不到他的溫度,隻仿佛被一塊冰包裹住了一般,很涼。
然後,在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赫連珈月已經一把將她拉進了懷中,緊緊地抱住。她再一次愣住,趴在他懷裏,臉頰貼著的胸膛,她可以很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聲。
一下,一下,很急促。
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可是他始終安靜著,隻是緊緊地抱著她,仿佛抱著什麽失而複得的寶貝一樣,抱得她的身子都發疼了。
許久之後,那心跳聲才漸漸的平緩下來。丁千樂抬起頭,便見他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著了,表情很是安穩,臉色雖然仍是蒼白,卻有了氣色,再不像之前那副孤魂野鬼一般的模樣了。
她微微直起身子,想扶他躺下好睡得舒服一點,卻發現他死死握著她的手,即使睡著了還是那麽固執,根本掙不開半分。哭笑不得地瞪了他半天,見他睡得巋然不動,她隻得妥協,在他身側半躺下。
她看他的睡顏,隻覺得他瘦得驚人,看著看著,不由得心下隱隱發疼,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眉,她稍稍動了動身子,調整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不知不覺間,自己也睡著了。
丁千樂不知道的是,她剛剛入睡,那一直閉著眼睛的男子便緩緩睜開了眼,那一貫漆黑的眼睛亮得驚人,灼灼地盯著她酣睡的容顏,那目光灼熱得仿佛可以將人燒成灰燼。
無意識間,她仿佛被那視線灼傷,不安地動了一下,在他懷中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又沉沉地睡去。
抱著熟睡的少女,赫連珈月的表情一點一點柔和下來。
“千樂……”
他低聲喃喃,滿足得如同歎息一般。
大約是因為卸下了心頭重擔,丁千樂這一覺睡得很踏實,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間,她突然聽到屋外頭似乎有人在吵鬧。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討厭的奴才,竟敢攔我!”
“連!進!你非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那個刁蠻的聲音一直喋喋不休地叫嚷著,睡夢中,她隻覺得那聲音分外的聒噪,直嚷嚷得她的耳根子發疼。
皺了皺眉,丁千樂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天都已經黑了,房間裏沒有點燈,隻有月光透過天窗流淌下來,在屋子裏籠了一層銀色的紗。她愣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抬頭便對上了赫連珈月亮閃閃的目光。
月色下,他的眼睛裏像是被傾注了滿天的繁星似的,亮得驚人。
她的心一下子慌了起來,猛地直起了身子,感覺臉上紅了一片。
“醒了?”他輕聲開口,聲音分外的溫柔好聽。
一時之間,屋子外麵的聒噪聲全然被屏蔽了開來,她什麽都聽不到,耳邊隻剩下自己如雷的心跳聲。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忽然覺得他神色不大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才驚覺溫度燙得嚇人。
他在發燒!
她擰起眉,“什麽時辰了?”
“戌時了吧。”他答。
“吃藥了麽?”
他搖頭,看起來很乖的樣子。
外頭的吵鬧聲還在繼續,丁千樂起身走出門去,便見連進正木著一張臉跟個門神似的守在門口,攔著氣得快要冒煙的赫連白。眼見著赫連白氣急又要放出她的蝴蝶式神了,鑒於那式神的破壞力實在驚人,丁千樂趕緊上前阻止了他們,“你們在吵什麽?”
誰知看到丁千樂,原就怒氣衝衝的赫連白一下子炸了,她惡狠狠地瞪向連進,“該死的奴才!你不是說表哥正在歇息麽!還不準我進去打擾,那這個女人為什麽會在表哥的房間!”
連進板著臉按了按額頭,難得有些頭疼的樣子,白大人本就火大得很,這會兒這位千樂姑娘的出現更無疑是火上澆油,更何況她還是從赫連家主的房間裏出來的。
見連進不回答,氣得快要冒煙的赫連白一揮手,毫無懸念地放出了她的蝴蝶式神,隻聽“砰”地一聲,圍牆十分利落地塌了半邊。
“不要拆房子了,主院還沒有修好呢,你把這裏拆了,家主又要搬地方了,他的身子經不起折騰。”丁千樂有些頭疼地說完,直接無視了赫連白,看向連進,“家主的藥呢?”
連進看了一眼赫連白手裏提的食盒。
“她來送藥的?怎麽不放她進去?”丁千樂有些奇怪,連進似乎不是這樣不知進退的人。
連進糾結了一下,心道看到姑娘你從家主的屋子裏出來白大人就這麽大火氣,若是再在屋子裏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她不發瘋才怪,但是話當然不能這麽講,於是他輕咳一聲,換了個理由解釋道,“家主不會願意吃藥的。”
“不願意吃就給他灌啊,都什麽時候了還容他的小性子!”丁千樂有些生氣,聲音自然也高了八度。
連進的臉皮微微抽了一下,“屬下不敢。”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大概也隻有這位姑娘敢隨便嚷嚷了吧。
“我去送藥!”說話間,赫連白趁連進不備,已經推開了他,提著食盒直接闖進了房間。
丁千樂和連進麵麵相覷著,還沒有來得及追進房間,便聽到房間裏“咣”地一聲響,傳來了碗碟被打碎的聲音。
“表哥……”赫連白弱弱的,帶著哽咽的聲音接著傳了出來。
丁千樂和連進對看了一眼,趕緊進了房間。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藥味,食盒被打翻,碗碟碎了一地,赫連白紅著眼圈站在一旁,始作俑者赫連珈月正一臉無辜地坐在床上。
連進搖搖頭,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為什麽不吃藥?!”丁千樂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碗碟,皺起眉。
赫連珈月低垂著眼簾不吱聲。
“家主一貫不愛吃藥。”一旁,連進淡淡接口。
明明是在解釋吧,可那平淡的口吻怎麽聽都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告狀味道,赫連珈月斜眼覷了他一眼,連進卻是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還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死樣子。
丁千樂的視線狠狠釘在那個麵色蒼白一臉無辜的男子身上,一貫不愛吃藥?誰愛吃藥了?藥這種東西也是愛吃便吃,不愛吃便可以不吃的嗎?如此任性,難怪身體總是一副病歪歪怎麽也好不了的德性!磨了磨牙,丁千樂正想好好修理一番那個冥頑不靈的家夥,卻是突然一愣,房間裏那濃烈的藥味之間,似乎還摻雜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一些……不屬於那張藥方裏的東西。
她皺眉聞了聞,仔細辨別了一下,竟是聞出了斷魂花的味道。
很輕很淡的味道,不仔細聞很容易便會忽視了。
斷魂花是《巫醫百味》裏介紹的一種植物,好在這本書她剛看不久,因此印象還算深刻,這種植物生長在良餘山的山壁上,冬季開花,花可入藥,但如果將斷魂花與夏杜草同煮,便是天下至毒,誤食者穿腸爛肚而死,而且無解藥。
丁千樂記得,唐巫醫留下的那張藥方裏,就有夏杜草一味。
想通這一點,丁千樂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男子,打翻藥碗是因為任性,還是因為他早就看透了那藥有問題?
一直不肯吃藥,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他的身邊竟然一直都是如此的危機四伏?即使在自己的府中也是步步驚心,不能有片刻安寧嗎?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回府的途中遭遇暗殺,他也是這樣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似乎暗殺於他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一般。
這個傳言中大權在握、殺人如麻、凶狠殘忍的病弱男子,到底一直過著怎麽樣的生活?
“白大人,這碗藥你是從哪裏得來的?”沉了聲音,她看向赫連白。
赫連白正委屈著,被丁千樂一問,不由得愈發的惱羞成怒,“你是什麽意思?!你又是什麽東西?哪裏輪到你來質問我了!”
“藥有問題。”丁千樂不想同她多作爭辯,直截了當地道。
聞言,赫連白囂張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連進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千樂小姐,怎麽回事?”
“藥裏有斷魂花。”丁千樂看了連進一眼,他竟然又改口叫她“千樂小姐”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這一次回府之後,連進對她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斷魂花又不是毒物!”赫連白憤憤地反駁。
“可是斷魂花與夏杜草同煮,便是天下至毒。”丁千樂冷冷地接口。
赫連白一下子白了臉,她幾乎是驚慌失措地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子,“表哥……不是小白做的,這藥是小白從小廚房裏……”
“我當然相信你。”赫連珈月微笑著開口安慰,聲音十分平靜溫和。
急於辯白的話因為赫連珈月的信任被堵在喉嚨口,赫連白紅著眼眶蹭到床邊,“表哥……”
赫連珈月抬手撫了撫她的腦袋,權作安慰。
赫連白乖乖在他掌心蹭了蹭,然後又恨恨地磨牙,“誰吞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表哥的藥中動手腳,此事一定要徹查!”
“嗯,這件事連管家會去查的,時間不早了,小白先回去歇著吧。”赫連珈月從善如流地接口,語氣溫和,一點也沒有因為被人落毒而惱怒的樣子。
赫連白張了張嘴,似乎心有不甘,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跺了跺腳跑了出去。管家連進也極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房間裏一下子又隻剩下丁千樂和赫連珈月兩個人。
原先那一點點的旖旎氣氛也被這段小插曲破壞殆盡,丁千光的臉色很不好看,誰能想到呢,號稱權傾天下隻手遮天的國師赫連珈月的周遭竟然是如此的危機四伏,稍不留神便會屍骨無存。
“你不該回來的。”一片靜寂中,赫連珈月忽然輕聲開口。
聞言,丁千樂心裏猛地一抽,她咬了咬唇,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赫連珈月,最終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默默將碎了一地的碗碟打掃幹淨,然後轉身走出門去。
赫連珈月定定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垂下了眼簾,濃密的睫毛在他的眼下留下了一片暗影,看起來竟透著難以言說的脆弱。
河東獅吼
赫連珈月的話讓丁千樂十分生氣,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氣些什麽,可是那句“你不該回來的”便讓她無端端從心底生出一股子的氣惱。一路氣鼓鼓地走向小廚房,遠遠的便聽到一陣哭嚎聲,她心下一凜,緊走幾步踏進小廚房,便見赫連白正拿鞭子抽人,兩個看守藥爐的婢女跪在地上,身上已經是血跡斑斑。
“說!誰給你們的熊心豹子膽竟然敢給表哥落毒?!”她的聲音又尖又利,滿含怨毒,手中的鞭子更是長了眼睛似的往兩個婢女身上招呼,任憑她們怎麽躲也躲不開。
丁千樂皺了皺眉,也沒有開口阻止,隻是繞過發了瘋一樣的赫連白,直接走向藥爐,誰知道其中一個婢女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哽咽求救,“小姐救命……”
丁千樂被她抱得一個趔趄,差點摔了下去,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子,便見赫連白手中的鞭子已經衝著她招呼了過來,丁千樂下意識伸手一抓,掌心一痛之下,她竟然牢牢地握住了那根鞭子。
赫連白吃了一驚,愣住了,在她眼裏,丁千樂從來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廢柴,怎麽可能那麽利落地捉住她的鞭子,是巧合麽?
“家主說了,此事交由連進徹查,白大人你這是要違背家主的命令麽。”看著赫連白,丁千樂聽到自己開口,用一種自己也陌生的,無比冷靜的聲音。
赫連白哼了一聲 ,手上用了一下力,想抽回自己的鞭子,竟然沒有能夠如願。
這一下,她更驚訝了。
丁千樂看了她一眼,鬆開手中的鞭子,低頭看了一眼抱著她腿的婢女,那一眼竟看得那婢女打了個寒顫,不由自主地猛地鬆開了手。她便也不理會其他人,徑直走到藥爐邊,打開還溫在爐上的藥罐,仔細聞了一下裏麵的藥渣,果然有斷魂花的味道。
她抬手將留著殘餘藥渣的藥罐放到一旁,卻見藥罐的手柄上留下了一道新鮮的血痕,她頓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道深深的鞭痕幾乎貫穿了她的整隻手掌,剛剛赫連白那一鞭子力道可不小,而且還是衝著她的臉蛋招呼過來的,若是這一鞭子抽在她臉上,那她大概也不用再見人了,真不知道她怎麽就福至心靈似的揪住了那鞭子。
搖搖頭,她將雙手連洗了三遍,直至將手上的血汙洗淨,又從架子上取下另一個幹淨的陶罐仔細洗刷了,這才一邊回憶著唐醫師留下的那張方子,一邊將一旁藥包中用剩下的藥材按比例加入藥罐裏加水浸泡。
每放一種,她都仔細聞一遍,嚐一遍。
這一切,她做得從容有序,仿佛曾經經手過千百遍一般,完全無視了屋子裏的其他人。
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大約是覺得無趣,赫連白淩空抽了一鞭,忿忿地轉身走了。
兩個婢女怯怯地跪在一旁,不敢言語。
丁千樂也不管她們,趁著浸藥的空隙,埋頭忙著將各類藥材又仔細作了一遍分類。這一分類,竟然又給她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毒草,譬如鬼芋、漸離草之類的東西,還有一些看著問題不大,但組合起來威力驚人的藥材。
赫連白走了沒有多久,管家連進便進來了,丁千樂側頭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連管家來得好巧。”
連進麵上竟然有了一絲尷尬,赫連白的性子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無端端被人利用卷入這次的投毒事件,還差點傷了家主,她自然是惱羞成怒,要找人發泄的,與其撞上槍口,不如等她發泄過後再來收拾殘局比較好。
“白大人不會傷害家主的。”沉默了一下,連進才道。
連進的口吻十分的篤定,丁千樂雖然不明白個中緣由,但也沒有多問,隻是收回視線,看著藥材浸泡得差不多了,便將水倒了,又加了幹淨的水,放在了爐上。
“以後家主的飲食起居由我負責。”低頭將爐火加大了一些,她也沒有再看連進,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是。”看著她有條不紊地煎著藥,管家連進竟然沒有反駁,十分恭敬地應了一聲,便上前取了那個被丁千樂放置在一旁的藥罐,稍稍頓了一下,他又發現了一堆被歸置到一旁的幹草藥,看了丁千樂一眼 ,他將那些分出來的藥材一並拿了,這才帶著兩個挨了鞭子的婢女退了下去。
廚房裏一下子恢複了安靜,隻有爐子裏的火間或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百無聊賴間,掌心又開始泛起火辣辣的疼痛感,她攤開手掌,看到那道剛剛被洗得發白的傷口又溢出血來,連空氣也彌漫了淡淡的血腥氣。
她皺了皺眉,起身又洗了洗手,涼水浸過傷口,刺痛的感覺讓她頭皮發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再次暗歎之前不知道是從哪裏生出來的那些勇氣。
正琢磨著手上的傷口,眼角的餘光突然留意到門口多了一道白生生的人影,她側頭一看,可不正是赫連珈月麽。他正裹著一襲長長的白色狐裘站在門口,身形頎長,頗有一點遺世而獨立的風範,如黑緞一般的長發直直地披散下來,更襯得他肌膚賽雪,貌美如花……
貌美如花也沒用,丁千樂現在心裏半點憐香惜玉的心思都沒有,於是連正眼也沒瞧他一下,徑自洗過手,便又回到爐火前坐下了。杵在門口的那人見丁千樂久久不搭理自己,隻得自己磨磨蹭蹭地跨進門檻,走了進來,忤在了丁千樂的背後,跟背後靈似的站了許久。
丁千樂還是不搭理他。
又隔了一陣,他蟋蟋洬洬地走到她身旁,十分自覺地挨著她坐下了。
這回,丁千樂連瞅都沒有瞅他一眼,隻顧著看火了,仿佛那火中有什麽新奇有趣的東西似的。
受傷的手微微一涼,是赫連珈月握住了她的手,她掙了掙,沒掙開,便隨他去了。
被他握住的掌心突然微微一暖,傷痕處產生了一種很舒適的感覺,她終於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便見他的手指正輕輕撫過那道被洗得慘不忍睹的鞭痕,在他的手指撫過之後,那道傷痕竟然就消失不見了。
連帶所有的疼痛感,都消失不見。
她有些驚訝地抽回自己的手,左右看看,也沒看出什麽名堂,仿佛那道傷的存在隻是她自己的幻覺罷了。
“是治愈術。”赫連珈月輕聲為她解惑,聲音軟軟的,帶了點兒討好的味道。
“哦。”丁千樂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雖然覺得有些神奇,但還是完全不想搭理他,於是什麽也沒問,隻扭頭繼續盯著爐火發呆。
藥罐子裏開始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濃濃的藥香在小廚房裏彌漫了開來,蓋住了那一絲絲的血腥味。
赫連珈月側頭看了她一眼,便見她小臉被爐火熏得紅撲撲的,鼻頭上都滲出了晶瑩的汗珠,他伸出袖子想替她擦上一擦,丁千樂卻是身子一縮,避開了他的手,麵上還是淡淡的。
他訕訕地收回手,垂下頭沉默。
丁千樂還是不瞧他,隻是伸手將藥爐的火弄小了一些,改成文火慢慢地煎。
“對不起。”過了很久,見丁千樂還是絲毫沒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赫連珈月終於低低地開了口。
“不敢,家主您有哪裏對不起我了?”丁千樂也終於接了話,口氣卻是不大好,嘴裏說著不敢,語氣裏卻沒有半分不敢的意思在裏麵。
“我不該自作主張。”赫連家主不敢拿喬,趕緊主動表明錯誤。
“您哪裏自做主張了。”撥了撥爐火,丁千樂沉著臉哼了一聲。
赫連家主語塞,眼見著丁千樂的臉色又開始不好,趕緊補救,“我不該擅自替你作決定……”
“哦?是嗎?”丁千樂斜睨了他一眼。
赫連家主頭皮一麻,口中再次訥訥地道歉,“對不起……”
丁千樂眉毛一豎,突然之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於是猛地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執著燒火棍指著赫連珈月的鼻子,連珠炮一樣地罵道,“三年前你就自作主張,害得我苦兮兮地去了另一個時空,三年後你又來這套,還說什麽?我不該回來的?!你倒還真是會說啊!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擅自替我作決定,你隻要把你自己的人生調理清楚就功德無量了,不要整天不是被暗殺就是被下毒!”
赫連珈月目瞪口呆,他仰頭傻乎乎地看著一下子化身為河東獅母老虎的丁千樂,嘴巴都合不攏了,眼前這個拿著燒火棍咆哮的少女和記憶裏那個又乖巧又文靜的赫連千樂……也太不一樣了……
三年時間……真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徹底啊……直接從悶葫蘆變成個大炮仗了……
“看什麽看!我愛待在哪裏就待在哪裏,你憑什麽不問一聲就把我送走?”見他張著嘴巴仰著腦袋傻乎乎地看著自己,丁千樂揮了揮手裏的燒火棍,橫眉怒目地發泄著自己的怨氣。
赫連珈月趕緊閉上嘴垂下頭作深刻的反省,反省了一陣,又覺有哪裏不太對,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抬頭腦袋,“你……恢複記憶了?”
其實記憶隻恢複了一半,而且還是不清不楚,斷斷續續,糊裏糊塗的,好像段譽的六脈神劍一樣時靈時不靈,可是丁千樂當然不會傻到全部告訴他,萬一再被他算計可怎麽辦,於是什麽也沒說,隻是凶巴巴地橫了他一眼。
自覺心虛的赫連珈月便再次訥訥地垂下了頭。
丁千樂終於吐出了心頭的一口惡氣,於是放下燒火棍,拿了抹布來隔著藥罐,將藥罐端下了爐子,濾去藥渣,將藥湯倒入一旁洗淨的碗中。
“喝藥。”將藥碗往他麵前一送,丁千樂冷聲道。
聞到那濃鬱的藥味兒,赫連珈月一下子苦了臉,仰頭看了丁千樂一眼,漂亮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脆弱,“等放涼一些好不好?”
丁千樂縮回了手,赫連珈月剛鬆了口氣,便見她毫無誠意地低頭將藥吹了吹,然後再一次遞到他鼻子前麵,“喝藥!”
美男計撞上了南牆,赫連珈月動了動身子,欲再垂死掙紮一番,丁千樂卻是眉一豎,臉一拉,擺出了一副晚娘麵孔。
赫連珈月隻得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可憐巴巴地接過藥碗,閉著眼睛喝了藥。
凡事有一就有二,赫連珈月妥協了一回,沒想到從此便落入了魔爪,第二天一覺醒來,等待著他的依然是一碗熬得濃黑的藥湯。
這一夜其實他睡得是相當愜意的,抱著失而複得的丁千樂,噩夢自覺退散,一覺到天明,當真是神清氣又爽,醒來的時候丁千樂不在身邊,大概已經起身了,他又在床上眯了一陣,便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
睜開眼睛便看到丁千樂提著食盒在晨光中走了進來,陽光在她身後灑下一地金光,讓她的皮膚看起來白皙到近乎於透明,中間缺失的三年時光仿佛從來未曾有過,那些慘烈、怨恨也從來不曾存在過。
真好……
“家主,該起了。”丁千樂走進屋子,放下手中的食盒,從從容容地走到床邊將半挽著的帷帳全部挽起。
“嗯。”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幸福感鋪天蓋地而來,赫連珈月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細細回味這突如其來的幸福。
丁千樂洗淨手,擰了帕子來覆在他的臉上,替他擦了擦臉,動作溫柔而嫻熟。
乖乖地任她擦好臉,等她收回帕子,赫連珈月坐起身撒嬌一樣將整個腦袋都紮進了她的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聞到她頸間的馨香,他的心情舒適到了極點。
“漱漱口吧。”她略略推開他,將盛著漱口水的玉盞遞到他唇邊。
赫連珈月十分愜意地順著她的手漱了口。
“喝碗粥墊一墊肚子。”溫柔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她從食盒裏端了一碗素菜粥來,用銀匙舀了一匙,嘟起唇仔細吹涼,送到他唇邊。
這是闊別三年,在夢裏才有的待遇啊!
赫連珈月已經美得摸不著邊了,張口讓她喂,胃口甚是不錯,就著她的手一直吃了大半碗才停,然後像沒有骨頭一樣倚在床上,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丁千樂將粥碗放回食盒之後,又端了一碗什麽東西出來。
隨著那隻碗的逼近,一股濃鬱的藥味撲鼻而來。
“家主,該吃藥了。”丁千樂扭過身,笑眯眯地將手裏的小碗送到他唇邊,甚是溫柔可人的模樣。
所有的粉色泡泡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見,赫連珈月瞪大眼睛看著黑乎乎的藥汁,石化了。
“藥已經放涼了,不會燙哦。”見赫連珈月呆著不動,丁千樂加重了溫柔的聲音,隻是那變了調子的溫柔聽起來膩得慌,甚是嚇人。
赫連珈月一抬頭,果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張晚娘一樣的麵孔,轉折來得太過突然,美夢一下子變成了噩夢,他隻得垮著臉接過湯碗,認命地閉上眼睛一飲而盡。
丁千樂收回藥碗,仿佛變臉一樣又迅速恢複了之前溫柔可親的模樣,看得赫連珈月歎為觀止,他不禁掩麵長歎,他到底把他的小千樂送到了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怎麽可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徹底,如此可怕啊……
收拾了食盒,丁千樂便又回去翻她的巫醫百科了,為了給赫連珈月調理身子,她的學習熱情空前高漲,短短幾日便將巫醫之術練習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連來給赫連珈月複診的唐醫師都誇獎她孺子可教。
隻是後來唐醫師來了幾次,身邊跟著的都是一個隻得十一二歲的童子,丁千樂沒有再看到過周賞,問起唐醫師,也隻說那個弟子比較憊懶,並沒有說起什麽更詳細的東西,久而久之,丁千樂也就不再問了。
在丁千樂孜孜不倦地給赫連珈月調理身體的時候,管家連進也沒有閑著,他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將赫連府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可疑人物是發現了不少,可卻沒有一樣證據可以明確指出這次投毒事件的幕後主使是誰。
雖然如此,連進仍是利用這次的投毒事件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人員清理,將可疑人物全部都打發了出去。
一時之間,赫連府上下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整個赫連府都被一種緊張的氣氛所籠罩。
在這人人自危的當口,丁千樂的日子倒是過得甚是滋潤,雖然有時候記憶還是無比的混亂,可至少她不用再像過街老鼠一樣過著見不得光的生活,也不用再整天瞎琢磨赫連珈月對她好是不是另有所圖。
明白自己是什麽人,來自何處,並且可以安心地陪著自己想陪的人,這樣的感覺很好。
用過晚膳,她趁著赫連珈月沒有回房,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庫,刨去上回在開雲醫館替阿九治傷的那些錢,還剩下二十九兩金子和一些碎錢。
下了好大一番決心,她從剩下的小金庫裏,十分肉痛地撥了二十兩金子出來。這些錢是打算給阿九的,她想讓他離開赫連府過自己的生活。如今的赫連府雖然表麵看起來尊榮有加,但實際上卻是暗潮洶湧,稍不留神便會粉身碎骨,就像上回的突發事件,她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根本顧不上阿九,與其讓阿九跟著她在赫連府裏擔驚受怕,還要不時麵對未知的危險,不如給他一些錢,讓他置辦一處產業,或者開個食肆之類,反而自在又安全。
赫連珈月那樣千方百計處心積慮要送她走,說明事情肯定比她想象中還要嚴重許多,她不想走,不想留他一個人獨自麵對這一切,她想留下陪著他,可是阿九沒有那個義務陪她一起麵對這些。
剛把錢歸類完畢,把準備給阿九的錢塞進一個小繡囊裏貼身放好,赫連珈月就進門了。
丁千樂趕緊坐下,佯裝鎮定地倒了杯茶喝,這心情分外的複雜,就好像背著自家男人偷偷拿私房錢給別的男人似的……啊呸,這是什麽奇怪的念頭!
赫連珈月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似的,進屋後直接在她麵前坐下,丁千樂隨手倒了杯茶給他,看他似乎麵有倦色,不由得擰了眉,有些擔心地問他,“怎麽了?”
“沒事,我跟陛下告了病假,幾個族長有些意見。”赫連珈月笑了笑,接過茶杯慢慢地啜飲。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要理他們,一群不知道心疼人的家夥。”丁千樂揮了揮拳,忿忿地道。
赫連珈月展顏,笑著點頭,“還是千樂說得有道理。”
第二天,丁千樂便尋了個空檔去找阿九,打算跟他說說自己的打算。
結果跑到阿九住的房間去找他的時候,才發現他根本不在屋子裏,裏裏外外問了好幾個人,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去處。
在他屋裏等了一陣,見他始終沒有回來,丁千樂隻得作罷,想說等回頭看到他的時候再講。
這一等,便是好幾日,因為赫連珈月的病情似乎又有了反複,於是丁千樂又開始忙得腳不沾地,前前後後伺候得周到萬分,就怕這位大爺不舒服,於是漸漸就忘記了要找阿九這回事兒。
阿九離府
這日午後,剛給赫連珈月灌過藥,難得空了下來,偷得浮生半日閑,她懶洋洋地靠在樹陰下看書看得想打盹,便閉著眼睛假寐。
雖然是閉著眼睛,她的腦袋卻沒有歇著,而是一直在琢磨著一件事兒,她記得赫連雲跟她說過,前任守護巫女赫連千樂最擅長的是金係巫術,既然她擁有赫連千樂的記憶,又與她是同一個人,可是為什麽……她卻對此毫無印象?
如果單純的是沒有印象,那也不奇怪,反正她的記憶本來就是一半一半的沒有完全恢複,可是奇怪的是,為什麽明明是同一個人、一樣的體質,她卻完完全全是個什麽都學不會的巫術廢柴?
赫連雲說過,赫連千樂的武器是銀月彎刀,可是她試過那麽多回,卻始終無法召喚出來,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這麽一想,她愈發睡不著了,坐起身將手裏的書丟到一旁,看著自己的掌心發呆,猶豫著要不要再戳出一點血出來試試赫連雲教她的血召術,正在她下定決心打算咬破手指試試看的時候,一陣雞飛狗跳的吵鬧聲將她嚇了一跳。
其中有個聲音很熟悉。
……似乎是阿九?
她站起身,循聲走了出去,剛出院門沒幾步,便看到幾個孔武有力的守衛正拖著一個泥不溜秋的人往外走,偏那人雖然手腳受製,卻依然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滑溜得跟條泥鰍一樣,試圖擺脫鉗製。
“阿九?”有些遲疑地,她叫了一聲。
聽到丁千樂的聲音,那人扭動得更厲害了,“放開我,放開我!樂樂……樂樂快救我……”
果然是阿九。
丁千樂趕緊叫住了他們,“他犯了什麽事?”
“千樂姑娘,這人一直鬼鬼祟祟地在主院外徘徊,十分可疑,經驗身又是半妖,連管家說但凡有可疑人物統統都要拿下,等他查驗清楚,再決定是否發賣。”其中一名守衛認得丁千樂是新任的守護巫女,倒是不敢造次,十分恭敬地稟道。
阿九可憐兮兮地看著丁千樂,“我沒有鬼鬼祟祟……我隻是想來找你……最近一直看不到你,所以才會去主院附近試試運氣……”
丁千樂這次回府之後一直沒有見到阿九,也就沒機會跟他說她已經搬到了西院,也難怪他會去主院找她了。
“他叫阿九,不是府裏的仆人,是我帶來的。”想了想,丁千樂對那些守衛解釋。
守衛們相互看了一眼,並沒有要鬆開阿九的意思。
“是家主同意的。”丁千樂見狀也不惱,隻是淡淡地補充了一句。
守衛們麵麵相覷著,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但最終還是放開了阿九。
雖然是放開了阿九,但那些守衛卻還是沒有走遠,仍在附近巡邏,隻有一個人匆匆地走了,估計是去報信了。
丁千樂看了他們一眼,知道他們是職責所在,便也不再為難他們,隻是低頭將泥不溜秋的阿九從地上扶了起來,拉到一旁花圃邊坐下,掏出帕子給他擦了擦臉,“阿九,找我有事麽?”
“也……也沒什麽事,隻是最近一直沒見著你,府裏又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放心不下,就想……就想看看你……”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頭,低低地道。
“上回我去你屋裏找過你,你不在。”丁千樂一邊替他擦臉一邊道,“當時我還問了好幾個人呢,沒人跟你說麽?”
“我回了一趟北坊區的老屋,去拿點東西。”阿九撓撓腦袋,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我……我跟他們處得不太好,所以……平時都不大說話。”
阿九的樣子十分狼狽,也不知道他剛剛是怎麽掙紮的,弄得一身一臉都是泥,丁千樂仔細替他將臉擦幹淨了,心裏有幾分不舒服,看樣子他在赫連府過得並不好,大概也被欺負得不輕,於是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決定,心說擇日不如撞日,便從懷裏掏出了一早準備好的繡囊遞給他。
“這是……什麽?”阿九好奇地接過,在手裏掂了掂。
“這裏麵是二十兩黃金,給你的。”丁千樂道,“上回找你,原本也是為了這件事。”
“給我?”阿九驚了一下,瞪圓了眼睛,“這麽多錢,全給我麽?”
“嗯。”丁千樂點頭。
“可是……可是我不需要這麽多錢……”阿九仿佛怕燙了手一樣,又趕緊將繡囊塞回了丁千樂手裏。
“這不是給你亂花的,我想著你待在這赫連府裏也受拘束,不如拿著這些金子在外麵盤個小小的店麵來得自在。”丁千樂將繡囊放在他手裏,認真地看著他道。
阿九愣住,定定地瞅了丁千樂半天才抖著聲音道,“樂樂……你……你這是不要我了?”
丁千樂被他這沒頭沒腦的話噎了一下,再看看他一副就要被拋棄的可憐嘴臉,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犯傻啊你,有老板不當偏要當乞丐當下人,要是擱以前有人願意給我這麽多錢讓我開個小店自己當老板,我不知道有多開心,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好!”
這二十兩黃金是當初她用黑衣衛指揮使夜桑的寶劍和黃金麵具在黑衣衛副指揮使白洛家的當鋪裏換來的,當初隻得了三十兩黃金,刨去之前給阿九治傷的錢,她自己也剩得不多了,這次掏出二十兩來給阿九,無疑是在割她的肉啊!
若不是因為他是阿九,她才舍不得動自己的小金庫呢。
畢竟那兩尊煞神無論哪個都相當不好惹,當初她是抱著初生牛犢不怕虎且無知者無畏的精神去副指揮使家的當鋪當了他頂頭上司的東西,如今想想還是萬分後怕,她那是送羊入虎口,從虎口裏掏金子啊,萬一不小心那是要屍骨無存的。
這可是玩命弄出來的錢呐……
被丁千樂狠命敲了一下腦袋,阿九卻是也不喊痛也不辯駁,隻是默默地垂下了頭,長長的頭發散落下去,掩住了他的表情。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古怪,這樣的阿九讓丁千樂頗有些不習慣,她拍了拍他的肩,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但一時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我不想要金子,我也不想當老板……我就想跟著你。”他悶著頭,突然開口,聲音很低,臉龐陷在頭發的陰影裏看不真切。
丁千樂窘了一下,倒是不知道阿九什麽時候對自己生出了這樣的雛鳥心理,既然他雛鳥了,她隻能跟護仔的母雞一樣苦口婆心地勸道,“你也知道如今府裏不太安穩,你拿了錢在外麵置間鋪子,說不定哪天我還要來投奔你呢,這樣我也好有個退路是不?”
阿九卻仍是悶著頭,沒有吱聲,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呐,你在外麵置了鋪子,我們也不是永遠見不了麵,你要想見我了,托人帶個口信給我,或者自己到府裏來找我,還是可以見麵的啊……”丁千樂難得耐心地跟他講事實擺道理,苦口婆心。
不知道為什麽,對著阿九,她似乎格外的有耐心,隻是因為當初的一飯之恩和收留之恩麽?……也可能是因為他說起自己是半妖時淒然的模樣……又或許是那一回,在她被黑衣衛拖走的時候,他為了救她大聲說出自己是半妖……
誰知道丁千樂的話還沒有說完,阿九卻是突然胡亂地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不再多話,將繡囊塞入懷中,轉身就走,十分的幹脆利落,沒有半點兒的拖泥帶水。
從頭至尾,他甚至都沒有再抬頭看丁千樂一眼。
丁千樂被他前後不一的突兀態度給弄得怔了一下,未說完的話就這樣噎在了喉嚨裏卡得不上不下的,隻是……前一刻還對著她萬分不舍,一副不想離開她的樣子,下一刻卻是突然扭頭就走再無半分依戀……這樣極端的態度怎麽看都覺得很怪異。
丁千樂還沒有來得及追上他,剛剛那些一直沒有走遠的守衛們卻是自動上前將阿九攔了下來。
阿九停下了腳步,沒有吱聲,也沒有回頭看她。
“讓開。”此時的丁千樂心裏被阿九擾得有些亂,因此皺了皺眉,口氣倒有些蠻橫。
那些守衛們卻是動也沒動。
“發生什麽事了?”接到消息的管家連進匆匆趕了過來,看到這僵持著局麵,明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隻能假作不知地開口打岔道。
“連管家,阿九又不是府裏的仆人,如今他要出府,他們這樣攔著他算是怎麽回事?”丁千樂因為心裏憋得慌,口氣有些不太好。
連進看了一眼垂著頭的阿九,對著那些守衛揮了揮手。
守衛們便讓了開來。
阿九連一絲猶豫都沒有,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丁千樂怔怔地看著阿九離開的背影,阿九很瘦,身上穿著的衣服尺碼又偏大,此時看起來分外的瘦骨伶仃,仿佛風一吹就會跑的樣子,丁千樂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罪孽深重,忙三兩步追了上去,“阿九,我幫你一起整理東西吧。”
阿九搖搖頭,“我沒什麽東西可整理的。”
丁千樂被他說得又是一愣,也是,當初他是跟著她進赫連府的,什麽也沒帶,自然也沒什麽東西可以整理。
在她發愣的當口,阿九已經走出了他的視線,等丁千樂回過神來的時候,阿九已經不見了。
連進看著阿九離開的背影,麵色沉沉,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麽。
丁千樂一直追到府門口,也沒有追上阿九,問了守門的侍衛,說他已經離開了。她定定地在大門口站了許久,然後搖搖頭,想將心底不舒服的感覺搖出了腦袋。阿九的反應太奇怪了,害得她也變得奇怪起來,如今隻是讓阿九離開赫連府以策安全,那也是為他好,而且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見麵。
這麽想著,她終於說服了自己,抬頭看了看日頭,便轉身又回了西院,到時間給赫連珈月煎藥了。
她沒有看到阿九就站在街口的拐角處,正定定地看著她往回走的背影,那眼神說不出的奇怪,似依戀,似怨恨,還帶著莫名的瘋狂。
……到最後,變作了全然的陰鷙。
雖然沒有看到,但似乎有所感應,丁千樂打了個寒顫,莫名地覺得有些冷,回頭看了看,還是什麽都沒有看到,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大概最近太累了吧。
一邊想著,她一邊走進了西院。
大街上來來往往熱鬧的人群襯托得阿九瘦削的身影分外的孤單,如一絲遊魂,仿佛隨時會在陽光中消融一樣。阿九定定地看著那個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才轉過身看了看自己身後,他身後是一家麵館,很簡單的鋪子,店主是夫妻兩人,生意不錯的樣子,雖然不是吃飯時間,但也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在吃東西。
他剛找了個位置坐下,女主人就走了過來,笑容滿麵地招呼道,“客官,您要點什麽?”
阿九看了一眼牆上的菜牌,“一碗牛肉麵。”
“好的,您稍等。”
不一會兒,熱騰騰的牛肉麵就上來了,阿九定定地坐了一陣,直至麵有些發涼了,才拿了筷子慢吞吞地吃了起來。
這一碗麵他一直吃到夕陽西下。
到了吃飯時間,店裏便忙碌了起來,小小的店鋪裏擠滿了客人,還有人排著隊,夫妻兩個忙得團團轉。女主人一邊忙著招呼客人忙著上菜忙著收碗,一邊還不時替在爐火旁煮麵的男人擦擦汗。
在爐火旁揮汗如雨的男人則對她笑笑,再接著低頭去忙。
很平凡很溫馨,這樣簡單的幸福真讓人嫉妒,阿九想。
不管店裏有多忙,位置有多緊張,阿九始終霸占著一個位置慢吞吞地吃他的麵,完全不在意其他客人鄙視的白眼,一直吃到太陽都落山了,晚飯時間都過了,他還坐在那裏。
“客官……我們要打烊了。”男主人收拾了鍋子,擦擦手,笑著走了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想盤下你們的鋪子。”阿九放下筷子,突然道。
大概是因為他的話太過突兀,那男人微微一愣,然後才憨厚地笑了一下,“對不住了,這鋪子不賣,我們夫妻是外鄉人,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間鋪子,沒了這鋪子我們也沒處可去啊。”
“我想盤下你們的鋪子。”阿九卻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解釋似的,慢吞吞地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又將那話緩緩重複了一遍。
對上阿九那雙美麗的異瞳,男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仿佛受了什麽蠱惑似的,他定定地看著阿九的眼睛挪不開視線,隔了一陣,終究是木訥地點了點頭,“好。”
阿九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丁千樂給的繡囊扔在了麵前的桌上。
那男人伸手取過繡囊,也不看裏麵有多少錢,直著眼睛便要走。
“……等一下。”阿九突然開口。
那男子停下腳步,又直愣愣地看了過來。
阿九沒有看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繡囊留下。”
那男子便依言將金子都倒了出來裝在衣兜裏,將空的繡囊放回了桌上,然後木木地轉身離開。
一旁的女人看著不對勁趕緊走了上來,一邊去拿他衣兜裏的黃金一邊道,“這鋪子我們不賣!相公,你這是怎麽了,這鋪子不是你的*麽!”
男人不語,隻是木著一張臉反手“啪”地一下打了女人一耳光,他下手很重,女人白皙的臉龐上立刻留下了一個紅腫的巴掌印。
女人怔住,一下子噤了聲,就這樣被男人拖走了。
阿九看著他們在夜色中走遠,微微笑了起來。
“沒有什麽是恒久不變的,感情也一樣呢。”
這樣他舒服多了,心裏那頭嫉妒的魔獸也終於消失不見了。
沒有了男人和女人,這間小麵館變得出奇的安靜,阿九定定地在桌前坐了許久。許久之後,他伸手拿起了桌上那個空繡囊,放入了懷中。
管家連進走進西院主臥的時候,丁千樂不在,赫連珈月剛剛喝完藥,正怏怏地躺在床上,擺著一個人比黃花瘦的造型懶懶地不想動彈。
“家主,他走了。”連進稟道。
“哦?走了有多遠?”赫連珈月抬起眸子有些好奇地問。
“……就在府對門,盤下了一家麵館。”
“這樣啊。”赫連珈月立刻一副興趣了然的樣子,“千樂這麽為他考慮,要是知道了他的真麵目,一定會傷心吧?”
連進垂下頭,沒有接話,心裏卻默默腹誹道,千樂姑娘為了你忙裏忙外,恨不得腳不沾地,若她知道了您前些日子裝病嚇她,估計也會傷心欲絕,明明前些日子身體已經有了起色,但家主大人不知道鬧的什麽別扭又開始假裝病情反複,嚇得千樂姑娘茶飯不思,隻一個勁兒地琢磨著是不是自己的藥方有問題。
赫連珈月也似乎就是隨口一說,見連進反應激烈,不由得有些無趣,便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家主,還有一樁事,朝裏傳來消息,尚水縣出現了妖物傷人事件。”連進沒有立刻退下,又換了個話題稟道。
“哦。”赫連珈月動了動身子,“這不稀奇啊,萬妖山裏那麽多妖物,偶爾趟過漠水過來一兩隻,很正常。”
“……可是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傷人事件了。”
“那也沒關係,北莽國裏能人那麽多,不是還有一個無所不能的閻鳳九麽?”赫連珈月笑道。
連進便不好再勸,隻得退了下去。
逆鱗
不知不覺間,國師赫連珈月稱病告假已經一月有餘,在這期間,朝堂上的形勢也在隱隱發生著變化,原本與赫連珈月承分庭抗禮之勢的閻鳳九已然占了上風。
而原本就對赫連珈月這個病歪歪的家主存在著諸多不滿的各族族長私下裏也是小動作不斷,還好有死忠派赫連白壓著,加上有前任第五族族長赫連無極作前車之鑒,一時倒也沒人敢反到明麵上來。
對於這一切,赫連珈月似乎全然不知、全然不理,隻是每天艱苦地與丁千樂的湯藥作鬥爭,在丁千樂湯湯水水不屈不撓的澆灌下,他的身子似乎漸漸有了些起色,原本瘦到脫了形的臉龐也有了幾分血色,丁千樂對自己的成果甚是滿意,於是煲湯熬藥的勁頭更足了。
六月的天氣已經十分炎熱,熬藥弄得一身汗的丁千樂忙裏偷閑地鑽進了冰窖,打算取些冰塊出來做份水果冰沙消消暑,結果一進冰窖便發現了一堆新鮮翠綠的冰鎮西瓜,當下改了主意,抱了個大西瓜出來。
切了一半西瓜,丁千樂坐在小廚房門口的台階上用拿勺子挖著吃,十分過癮,隻可惜赫連珈月身體虛弱,這麽好的東西也無福消受。
西瓜才吃了一半,她便看到管家連進急匆匆地走進了西院。
丁千樂有些好奇,因為難得見到這位麵癱管家如此急躁的模樣,發生什麽事了?
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她放下西瓜,悄悄地跟了上去。
“家主,朝廷今日接到急報,尚水縣又出現了妖物傷人事件。”
“哦。”這樣大熱的天,赫連珈月仍舊裹著一身毛絨絨的袍子,懶洋洋地倚在榻上,被丁千樂養得豐潤了一些的臉頰陷在毛皮領子裏,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十八起傷人事件了。”連進進一步補充,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嗯。”他仍是微眯著眼睛,半睡不醒的,似乎在打盹。
“而且還不是同一個妖物所為。”見赫連珈月不為所動,連進隻得繼續補充。
“啊……”赫連珈月張了張嘴。
連進以為家主終於有了反應,趕緊抬頭去看,便見家主大人十分秀氣地抬手掩口,打了個哈欠,於是便不由得沉默。
“嗬嗬。”見連進的臉色有轉黑的跡象,赫連珈月彎了彎唇,輕笑著擺了擺手,“莫急莫急,你且去吧。”
“家主……”連進卻是沒有走,隻是遲疑著又開口道。
“有事就說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千樂姑娘最近修習巫醫之術頗有進展,她在練習召喚術了。”
赫連珈月這回倒是有了些反應,他垂下眼簾,轉了轉手腕上的那串從不離身的珠鏈,指尖劃到那顆尚有棱角的,仿佛未完成的珠子時,他頓了一下,才道,“隨她去吧。”
反正……她也不可能會召喚得出來。
因為銀月彎刀,已經被他封印起來了。
連進當然也知道,隻是看著千樂姑娘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術法,就覺得家主做得有點過分,他動了動唇,知道家主決定的事情再勸也無用,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轉身退了下去,剛到門口,便撞上了一臉好奇的丁千樂。
丁千樂被他撞見偷聽,原本是有些尷尬的,奇怪的是連進看到她的時候,眼睛裏竟也是一閃而過的尷尬。
“唔……怎麽了?”丁千樂被他看得心裏有點發毛,惴惴地問。
連進卻是垂下眼簾,什麽都沒說,隻是施了一禮,就這麽直直地走了,腳步匆匆,仿佛怕她追上去似的。
“千樂?”屋子裏傳來赫連珈月的聲音。
丁千樂知道避不開,便幹脆走了進去。
“發生什麽事了麽?我看連管家臉色不太好的樣子。”
“也沒什麽大事。”赫連珈月四兩撥千斤地繞開話題,招了招手讓丁千樂在榻上坐下,然後笑眯眯地靠上了來。
“熱。”丁千樂有些嫌棄地推了推他。
赫連珈月便鬆開了手上毛絨絨的袍子,卻仍是靠著她,“冷。”
丁千樂摸了摸他的手,歎了一口氣,便捂在了手裏沒有動,他的手是冰涼的,涼得不像一個大活人。
“別擔心。”他靠著她蹭了蹭,嘟嘟囔囔地道,“我沒事。”
丁千樂心情有些複雜,要擱以前,誰要說擔心傳說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赫連珈月,她一定以為此人神誌不清腦袋有病。
可是現在,她是當真擔心。
雖然赫連珈月不說,但丁千樂還是很快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因為傍晚的時候,皇宮裏來了使者,還帶來了聖旨,這是丁千樂第一次親眼見著聖旨,雖然記憶裏赫連千樂似乎是見過一回,不過那記憶到底是模糊了,因此她十分好奇。
使者很胖,一看便知皇宮裏夥食很好,麵白無須,丁千樂便猜這是個公公。
在丁千樂打量著那使者時,那使者也不住地打量著丁千樂,於是赫連珈月便不動聲色地將丁千樂擋在了身後。
作為國師,赫連珈月享有不跪的權利。
使者的麵皮微微一抖,當下開始宣讀聖旨。
聖旨的主要內容如下:首先陳述了尚水縣妖物作亂的事實,然後高度讚揚了赫連家族以往的豐功偉績,接著對家主赫連珈月的身體表示了十二萬分的關心,最後要求赫連家立刻派出除妖師趕赴尚水縣除妖,以平民怨、慰君心。
赫連珈月十分恭敬地接過了聖旨,當下嚴肅表示會立刻派出除妖師為陛下解憂,使者表示很滿意,在拿了為數不少的跑腿小費之後,他更滿意了,白胖的臉上都笑出了一道道的褶子。
一眾人等恭送了使者之後,麵麵相覷了一番,便統一望向了赫連家主,等待他的決斷。
管家連進也看向赫連珈月,目有隱憂,依家主之前的表現來看,他根本就是想放任妖物肆虐的,但現在陛下已經下了聖旨,他又會怎麽辦?更何況……能夠讓皇帝陛下送來這樣一道聖旨,說明尚水縣出現的妖物已經不容小覷了。
赫連珈月表現得卻是十分鎮定,他不急不緩地遣人端來了長椅,斜斜地歪坐在長椅上,然後下令召集各族族長開會。
各位族長來得比想象得還快,不過半個時辰,便都來齊了,隻除了赫連白。
這一點丁千樂表示很奇怪,赫連白一向是赫連珈月的死忠派,這樣的重大事件,她怎麽會缺席?
赫連珈月則是病怏怏地歪地長椅上,懶洋洋地揮了揮手示意連進宣讀聖旨。
“你們也知道,我這身子一貫不濟,要不然,我倒是想親自走一趟的……咳咳……”讀完聖旨,赫連珈月首先表了個態,說一陣喘一陣,仿佛隨時會斷了氣的樣子。
場內有片刻的寂靜。
不知道是哪位族長開的頭,丁千樂並不認得,但接下來的氣氛有點激烈,因為各位族長爭先恐後地表達了對家族的忠心,並表示願意奔赴前線為家主排憂解難。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因為北莽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樣大規模的妖物作亂事件了,更何況如今陛下還下了聖旨,如果哪一族能夠得了這任務,並且將此事了結,定能得到陛下的青睞,說不定下一任家主之位就有望了……
赫連珈月卻是一點兒危機感都沒有的樣子,笑得十分欣慰,當下點了兩位族長,命他們從各自族中選擇人手,立刻前往尚水縣,並殷切地囑咐他們要隨時傳消息回來。
“若是那妖物實在太過厲害,也切莫勉強硬拚,傳了消息回來,我再加派人手過去就是了。”末了,赫連珈月還是很不放心的樣子,又囑咐了一番。
那兩位得了任務的族長卻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麵上又不好發作,隻得虛與委蛇地應了,心下卻很看不起赫連珈月這翻軟綿綿的做派,想當年他老子赫連式齋當家的時候,赫連一族是多麽的風光,哪裏會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就被一個來曆不明的閻鳳九給搶了風頭。
聖旨下到赫連府的時候,紅葉長公主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小憩,乍聞這個消息,她的臉色立時變得有些不太好看,抬手揮開一旁替她捶腿的侍女,冷然道,“去,速速讓閻先生來見本宮。”
閻鳳九得了消息很快便來了,仍然是一襲鴉青色的錦緞長袍,麵上罩著一張精致的麵具,神秘莫測的樣子,看到淳於紅葉正靠著軟墊,閉目斜倚在榻上小憩,他也沒有出聲,隻是靜靜站在了一旁。
“閻先生來了。”一旁,去請閻鳳九的侍女輕聲開口提醒。
紅葉長公主一下子睜開眼睛,遣退了左右,這才坐直了身子,望向閻鳳九道,“閻先生坐。”
閻鳳九依言在一旁的軟凳上坐下。
“閻先生,尚水縣究竟是怎麽回事?本宮不是已經說過,行事要收斂一些麽,為什麽會接連出現傷人事件呢?”見他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長公主有些急躁,“你知不知道此事已經驚動了皇兄,他讓錢公公帶著聖旨去了赫連府,這會兒赫連珈月八成已經接到除妖的聖旨了。”
“尚水縣有烏河壓著,不應該出現傷人事件,這其中必有蹊蹺。”閻鳳九淡淡地說,聲音是一貫的溫和,令人聞之十分舒適,如和風過耳一般,“不過事已至此,還請殿下少安毋躁。”
烏河是一隻千年的蟒妖,奉了他的命令留守尚水縣,妖力很是不俗,雖然偶爾不服管教,但因為有把柄在他手上,至今還沒有出過什麽大的差錯,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左膀右臂了,如果不是出現了更棘手的妖或者……人,應當不至於如此。
看到閻鳳九沉穩的樣子,長公主當下就覺得沒有那麽驚慌煩躁了,“那依先生看,此事究竟如何?”
閻鳳九沉吟了一下,才道,“……尚水縣妖物失控事件應該與赫連珈月脫不了幹係。”
長公主愣了一下,“先生是說,是赫連珈月從中作梗了?”
閻鳳九點點頭,“嗯,我想,赫連珈月定然已經查到些什麽了。”
長公主立時有些驚慌起來,“他怎麽會查到尚水縣去……”
“赫連珈月總有些我們想不到的手段。”閻鳳九說著,竟然輕輕地笑了起來,“烏河已經很久沒有消息傳回來,估計是出了些問題。”
聽他這樣說,長公主一時又有些無所適從,烏河的本事她是見過的,是誰有那麽大事竟然能傷了他?
“公主殿下莫慌,不如先讓夜桑去一趟尚水縣,看看究竟是個什麽情況?”閻鳳九看了她一眼,建議。
聽他這樣說,長公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得點點頭,當下遣人去傳夜桑。
時間一晃便是一個多月,赫連府的主院已經修葺得差不多了,可是赫連珈月好像在西院住出了癮頭似的,懶洋洋的不願意挪窩。
這一個月裏,赫連家主每天吃好喝好,被丁千樂養得甚是不錯,瘦削的臉頰豐潤了許多,一頭如緞的長發更是養得油光水滑的,原本鬼氣森森的樣子不見了,連帶著脾氣都好了許多,尤其是在丁千樂麵前,乖得跟頭小綿羊似的。
丁千樂這才驚覺赫連珈月養好了其實是個極其妖孽的長相,特別的招人,證據是最近在西院附近徘徊的婢女明顯增多了,而且一個個麵上都是紅粉緋緋,春心萌動的樣子,這場麵通常都讓丁千樂唏噓不已,頗有點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榮耀感。
對於這些,赫連珈月自己好像倒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隻是每日在書房裏看看書作作畫,修身養性,日子滋潤得很,早朝自然也是一律告病不去的。
他不急,有人卻急了。
赫連家的除妖部隊已經出發了一月有餘,開始還斷斷續續地有消息傳來,一般是匯報部隊的行程進展,可是自從半個月前最後一次消息顯示他們已經踏足尚水縣地界之後,便再也沒有消息傳回來了。
整隻部隊兩名族長各帶了十一名除妖師,總共二十四人,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就這麽杳無音信了。
更糟糕的是,赫連家的除妖部隊沒有消息傳回來,朝廷卻又接到了新的急報,尚水縣再一次出現了妖物傷人事件,於是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白胖的錢公公再一次帶來了聖旨。
這一回,丁千樂瞧著他似乎清瘦了一些,大概這段時間陛下的日子不好過,因為尚水縣出現妖物傷人的事情不知道怎麽在涼丹城裏流傳了開來,就連說書人都開始編了關於妖怪的段子來講,一時之間鬧得人心惶惶的,陛下的日子不過好,作為身邊首席大太監的錢公公自然也要陪著瘦一點以示忠心的。
赫連珈月接到聖旨之後,二話不說,再一次召開了族長會議。
七月的天氣都已經能夠熱得死人了,可是赫連珈月還是一如既往地裹著一襲毛絨絨的白色狐裘,軟綿綿地歪在軟榻上,臉頰雖然看起來是豐潤了一些,到底還是蒼白。
此時,他正半睜著鳳眸,懶洋洋地看著底下坐了兩排的各族族長。
“諸位族長想必已經明白,此次出現在尚水縣的妖物不是等閑之輩,不知道有哪位族長願意前去尚水縣支援一下海大人和元都大人?”
赫連珈月口中的海大人和元都大人,便是在尚水縣失了蹤跡的第二族族長赫連海和第四族族長赫連元都。
此言一出,廳裏一片沉寂,在場的都不是笨蛋,任誰都能猜到這兩位族長八成已經凶多吉少,赫連海和赫連元都正值盛年,法力也很是不錯,在各族之中也算是頂尖的好手,當初他們極力攬下任務的景象還在眼前,才不過一個多月時間,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失了蹤跡,還有誰敢貿貿然當出頭鳥,接下這樣一樁棘手的任務?
“曆伯伯?”赫連珈月的視線慢悠悠掃了一圈之後,看向坐在左側首位的老者試探著開口,蒼白的臉上帶了幾分期待的孺慕之情。
被點到名的赫連曆眼角微微一抽,麵上立刻帶了慈祥的笑容,猛咳了幾聲道,“我倒是十分願意為家主分憂,隻可惜老家主過世之後,我這把老骨頭便一直不太爭氣,陳年舊傷時常發作,隻怕誤了家主的大事啊。”
聽到這樣明顯的推脫之辭,赫連珈月抿了抿唇,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一些,他看了赫連曆一眼,最終垂下眼簾沒有再多說什麽,廳裏的氣氛當下更加詭異了,就連行事一貫張揚的第七族長赫連雲都隻是默默地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吭。
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隻是嗅出了一點不對勸的味道,便再沒有人肯毛遂自薦去送死了,赫連珈月頗有些遺憾地想著,然後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打破了一片沉寂,語氣疲憊,甚是無奈的樣子。
“唉……既是如此,我便親自走一趟吧。”
赫連珈月此言一出,在場的各位族長先是微微一驚,隨後便是一片恭維之聲。
聽著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維話,赫連珈月微微勾起唇,牽出一個淺淺的笑。
赫連雲在一片恭維之聲中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坐在主位的赫連珈月,他分明從這位家主的眼睛裏看到了淡淡的譏諷和一閃而逝的鋒芒。大概隻有那群老朽又自作聰明的家夥才會認為眼前這位家主是個可以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吧,赫連雲撇了撇唇。
赫連珈月是上任家主赫連式齋的獨子,從小體弱多病。族中巫醫大多斷言他不可能長大,可是他偏偏就一路穩穩當當地長大了,並在赫連試齋過世之後,以九歲稚齡爬上了家主之位,一晃十八年過去了,因為當時自己年紀尚幼,所以當時具體是個什麽樣的情況赫連雲並不知情,可是能夠盤踞赫連一族家主之位這麽久的人,怎麽可能如他表現得那般怯懦無能?
第五族因為赫連無極的過世已經一蹶不振,如今赫連海和赫連元都又出了事,而事情偏偏就是這樣巧,赫連無極、赫連海和赫連元都這三人都參與了三年前捉拿銀月巫女的行動。
赫連雲心不在焉地想著,又看了一眼站在赫連珈月身旁的丁千樂,在轉開視線時卻突然撞上了赫連珈月的視線,他心下一凜,立刻垂下了眼簾,然後在心底暗暗地歎了一口氣,看來那位姑娘真是家主的逆鱗啊,觸之即亡。
丁千樂雖然對於赫連珈月身子剛有點起色就要出遠門親自去尚水縣的事情抱著不甚讚同的態度,但赫連珈月畢竟是一族之主,又是奉了聖旨,她這個時候若再說些什麽反倒不合時宜,而且顯得任性了。
既然去尚水縣已成定局,丁千樂便在各位族長散去之後,開始著手準備赫連珈月的出行事宜,力求舒適不傷身。剛走出西院大門,她便看到了蹲在池塘邊拿餌料喂錦鯉的赫連雲,不由得有些奇怪,諸位族長都走了,他怎麽還沒走?
看到丁千樂出來,赫連雲將手中剩下的餌料一股腦兒全丟進了池塘裏,引來一大堆爭食的錦鯉,他渾不在乎在站起身拍了拍手,笑著看向丁千樂,“千樂姑娘。”
丁千樂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畢竟他還當了她幾天的巫術老師,想了想,還是張了張嘴叫了一聲,“雲先生。”
這個稱呼倒把赫連雲弄得一愣,他咧了咧嘴之後才笑眯眯地說了一聲,“不敢當,我這是有事要求您來了。”
聽他這樣說,丁千樂更加的奇怪了,赫連雲這個家夥還能有什麽事情求到她頭上?
“請幫我把這個交給家主吧。”赫連雲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個黑色的木匣子來,交到丁千樂手上。
那木匣子的做工十分的厚重樸實,入手也挺沉,丁千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麽不自己給他?”
她可不敢隨便攬下這樣的差使,萬一裏頭藏著機關暗器什麽的,她要怎麽辦?
仿佛是知道丁千樂在想什麽一樣,赫連雲示意她打開匣子看看。
丁千樂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匣子,匣子裏是一塊牌子,看不出是什麽質地,牌子上雕刻著一個字體繁複的“柒”字。
這是……族長令牌?
丁千樂吃驚不小,抬頭看向赫連雲。
赫連雲笑著抱了抱拳,“煩請千樂姑娘替我轉告家主,就說此次前往尚水縣,赫連雲願為家主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這樣肉麻兮兮又狗腿子的話自赫連雲這個一貫囂張驕傲的人嘴巴裏說出來,讓丁千樂平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不容易回過味來,抬頭再看,赫連雲卻是已經笑眯眯地轉身離開了。
丁千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抱著木匣子又回到西院的時候,赫連珈月正和連進在說著什麽,聽到丁千樂的腳步聲,赫連珈月抬起頭來,揮了揮手讓連進退下。
“那是什麽?”看到丁千樂手裏抱著的木匣子,赫連珈月揚了揚眉。
“赫連雲給的。”丁千樂看了一眼與他錯肩而過的連進,走到赫連珈月身邊,將手中的木匣子遞給他。
赫連珈月接過匣子打開看了看,似乎並不驚訝的樣子,隻是微微笑了一下,“他還跟你說了什麽。”
丁千樂抖了抖,醞釀了一番,強忍著惡心,將那些肉麻兮兮的狗腿子話又跟赫連珈月重複了一遍。聽她說完,赫連珈月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一些,他抱著木匣子回到了主臥,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翻出了一個小箱子。
丁千樂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哢”地一聲開了鎖,打開了小箱子,小箱子裏有四個一樣的牌子並排放著,上麵分別刻著“貳”、“ 叁”、“ 肆”、“ 伍”,赫連珈月將手中刻著“柒”的牌子也放了進去。
這樣,盒子裏一共已經有了五塊牌子,丁千樂看了一陣,突然明白了過來。
盒子裏原本的四塊令牌應該分別來自第二族長赫連海、第三族長赫連白、第四族長赫連元都和第五族長赫連無極。其中赫連白一向是家主的死忠派,獻上族長令牌不足為奇,赫連無極已經過世了,令牌也被收了回來。
如此看來,赫連海和赫連元都果然已經凶多吉少了。
看著赫連珈月將重新鎖上的箱子隨手丟回角落裏,丁千樂突然有些明白赫連珈月要做什麽了。
敢情這是要“削藩”呐。
“千樂?”赫連珈月收拾好箱子,轉過身便看到丁千樂正怔怔地看著自己,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丁千樂一下子回過神來。
“你覺得,我行事太過殘忍了?”看著她清澈如水的眼睛,赫連珈月突然開口。
丁千樂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赫連家族已經腐朽太久了。”赫連珈月抬手撫了撫她的腦袋,感覺到掌心下的柔軟時,他的心也跟著柔軟了一些,“若是以往,我還能容忍,但是眼下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所以我必須保證家族的權柄完全掌握在我自己手中,不能再由著他們給我添亂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貫懶洋洋的眼中鋒芒畢露。
丁千樂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他,他在她麵前從來都是溫和的,病弱的,而眼前這樣的赫連珈月讓她有一些陌生。赫連珈月卻是沒有再對她解釋什麽,隻是仿佛十分疲倦一樣在一旁軟榻上坐了下來,微微闔上了眼睛。
作為赫連家旁支的十二族力量已經太過強大,而且各族族長已隱隱有不臣之心,十二族的力量不在家主的掌握之中,不能為家主所用,他們隻盼著他這個病歪歪的族長一病歸西,好讓他們可以重新角逐家主之位。
如今大敵當前,他絕對不能再受他們的掣肘,若是連家族的權柄都無法完全掌握在手中,他又拿什麽力量去與那個人較量,又拿什麽力量去守護他想守護的人。
三年前的事情,絕對不能再次發生。
他不能一昧軟弱,導致自己權柄被架空,事到臨頭,居然發現連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沒有。
仍記得,三年前的那一日,她為他前往萬妖山摘取冰蓮果,臨行前將病重的他安頓好了,還細心設置靈符穩住他的脈息,又施了巫術將主院護得滴水不漏,直確定萬無一失之後,才動身去的萬妖山。
可是,他昏昏沉沉一覺睡醒之後,麵對的,竟是滿目的血光。
赫連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現場留下的,竟是銀月彎刀的痕跡……
是誰?
是誰與赫連家有這樣的深仇大恨?他能夠感覺到陰謀的氣息,因為凶手絕對不可能是赫連千樂,可是……壓力從四麵八方湧來。
皇宮裏下了聖旨。
十二族長輪番轟炸。
……請務必捉拿赫連千樂,以慰亡者在天之靈。
赫連珈月這才明白,凶手是衝著千樂去的。
內憂外患之下,他自知無法保全她,眼睜睜看著她在火海之中消失在他麵前的時候,他的心便凍成了一塊石頭。
遭遇暗殺
赫連珈月說走就走,第二天便上路了。
管家連進留守府中,丁千樂隨行,一同隨行的還有那個自稱願為家主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的赫連雲。
相比之前浩浩蕩蕩二十餘人的大部隊,赫連家主親自出馬的這陣仗著實顯得有些寒酸。
駕車的是赫連雲,連隨行的車夫都省了,丁千樂原本以為這個總是穿得花裏胡哨行事又非常張揚的赫連雲應該是個什麽都不會的囂張大少爺,虛有其表的繡花枕頭大草包,結果真的一路同行了,才發覺人不可貌相這句話還是相當有道理的。
首先,他駕車的技巧十分的嫻熟,馬車行駛得十分平穩,一路甚少有顛簸,其次,他總能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下一個集鎮,以免他們露宿山林,單這兩點已經非常了不起了,丁千樂不由得對他大大改觀。
不過再精妙的計算都會有出現偏差的時候,比如丁千樂會暈馬車就不在赫連雲的計劃之中……
天黑的時候,距離下一個城鎮還有相當遠的路程,夜裏在山林裏趕路是相當危險的行為,更何況他們之中還有一個女人一個病人,一旦對上野獸,真的戰鬥力似乎也隻他自己而已,因此赫連雲當機立斷地停下馬車,準備生火露宿。
請示過家主之後,赫連雲生了個火堆,又打了些野味來放在火上烤著。
香噴噴的味道讓吃了幾天幹糧的赫連雲食指大動,赫連珈月因為習慣吃素因此還是坐在火堆旁慢慢地啃幹糧,丁千樂則是因為剛剛暈車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沒有胃口吃東西,於是幹脆便趁著他們吃飯的當口爬上馬車將自己的大背包拿了下來。
從背包裏取出帳篷,丁千樂開始忙忙碌碌地組裝帳篷,因為許久不用的關係,倒還頗費了一番工夫。赫連珈月和赫連雲一開始隻是邊吃東西邊默默地看著丁千樂忙碌,卻不知道她在忙碌些什麽,直至她將帳篷撐了起來,這才露出驚訝的表情。
竟然是一個簡單的小屋子?!
看著這兩人驚訝的表情,丁千樂有些得意,這個軍用帳篷是她當初花了七百多塊錢從淘寶上淘來的,就為了方便在夜市上擺攤,結果沒想到用來露營竟是分外的合適。長夜漫漫,赫連珈月又身體虛弱,不管是露天睡,還是窩在馬車裏睡都是不大舒服的,有了這個帳篷,便會好很多。
從隨行的大箱子裏翻出棉被來,手腳利落地給赫連珈月鋪好了床,丁千樂坐在帳篷裏百感交集,當初在夜市擺攤給人占卜就仿佛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結果轉眼之間,一切都變了。
誰能想到那晚竟會發生那麽多事呢?而且在那之前,她也一直沒有想過她一直缺失的記憶居然會在另一個時空。
赫連珈月走進帳篷的時候,便看到丁千樂正坐在裏麵發呆。
“想那個地方了?”走到床邊坐下,赫連珈月輕聲問。
丁千樂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隻是覺得,在那個世界的一切現在想起來就像夢境一樣不真實。”
赫連珈月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腦袋,沒有再說什麽。丁千樂慢慢地靠在了他的肩上,也是沉默。
這個時候,赫連雲已經吃完了東西,正坐在帳篷外頭守夜,這個山林他不是第一次來,隻是這次分外的奇怪,竟是一頭猛獸都沒有發現,因為已經臨近漠水,所以這片山林也常有妖獸出沒,他原本還擔心會有妖獸搗亂,如今看來也是白擔心了。
後半夜的時候,丁千樂掀開帳篷的簾子走了出來。
“你去睡吧,我來守夜。”
赫連雲有些詫異,剛想拒絕,便聽她說,“明天你還要駕車,一夜不睡肯定不行,去睡吧,有事我叫你。”
聽她講得這樣誠懇,而且的確有道理,赫連雲便也沒有再堅持,點了點頭,便走進了帳篷。
雖然已經是夏天,但山林裏的夜晚還是有點涼,丁千樂縮了縮肩膀,坐到火堆旁,慢慢地往裏麵添著枯枝,好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這夜晚的山林安靜得著實有些詭異,不知道為什麽竟是連一點蟲鳴鳥叫聲都沒有,而且因為樹木枝葉繁茂的關係,那些糾結纏繞的樹枝擋住了整片天空,她甚至連星星都看不見一顆。
對著火堆發了一陣呆之後,她百無聊賴地翻起了自己的大背包,看能不能翻出些有趣的東西來。
翻來翻去,也還是那些東西。
在背包的小口袋裏,她翻出了一塊不起眼的小石子,這是當初她剛被隕石砸到這個時空的時候,隨手撿的隕石碎片。
丁千樂對這塊小石子起了一點點興趣,便將那小石子托在掌心顛來複去地反複看,看了好半天,小石子也還是小石子,沒有半點奇特的地方,當初撿它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通過它找出回家的線索,結果走到了這一步,她才發現,原來那個世界才是夢境,而這裏才是她歸處。
可是……會不會有一天她突然醒來,發現自己還在原先的那個世界,為房租的事情頭疼,而這裏的一切,其實隻是她一個長長的夢境?
這個有巫術,有妖族的世界其實隻存在於她的妄想之中,是黃粱夢一場?
長長地歎了口氣,丁千樂將下巴擱在了膝蓋上,放棄了胡思亂想,隨手將小石子又塞回了背包,有些無趣,也不知道阿九如今在哪裏幹什麽,這次出遠門前她還特地囑咐了連進,若是阿九到府裏找她,請務必將她留給他的信轉交給他。
火堆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不時蹦出一點火星子來,正在發呆的丁千樂突然感覺耳後一涼,她立刻警醒起來,對於危險的直覺讓她下意識地側身避開,然後扭頭便看到了一隻流著涎水的龐然大物。
似虎非虎,似人非人,全身披滿了皮毛,卻似人一般直立行走,而且全然不懼火。
丁千樂大駭,趕緊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避開了它的攻擊,一邊躲避一邊大叫著赫連雲示警。
丁千樂確定自己的聲音已經足夠大了,因為人在恐懼的時候總能發出超乎尋常的音量,可是帳篷裏卻是十分的安靜,也不知道他們是睡得太死了還是怎麽樣,竟是半點動靜也沒有,丁千樂急得腦門上都見了汗,這太不尋常了,以赫連珈月和赫連雲的警醒程度,絕對不可能睡得這樣死,尤其是在她這樣大聲叫過之後,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事情一定有蹊蹺。
那龐然大物一爪子又一爪子抓向她,涎水濺了她一臉,腥臭腥臭的,丁千樂躲得狼狽極了,知道這麽躲下去也不是辦法,她試圖自力更生,用自己自學的巫術來對付它。
奈何她的巫術學得十分的不到家,一連結了幾個印都對它半點影響都沒有,反而被它一爪子揮中了胳膊,那怪物的爪子異常的鋒利,一下子將她胳膊上的皮肉抓起了一塊,幾乎是立刻見了骨。
丁千樂吃痛,反手操起一根帶火的木棍狠狠刺向它的眼睛。
誰知那龐然大物看似笨重,身手竟是敏捷得很,一下子就避了開來。
一擊未中,丁千樂更急了,眼見著那家夥又一爪子對著她拍了過來,她不由得瞪圓了眼睛,心想著若這一下被拍中了,她大概半張臉都要沒了。
人被逼到絕境,往往便能生出一股孤勇來,她死死握著手中那帶火的木棍,不閃不避迎著它直刺了過去,被它抓傷的傷口中有大量的鮮血迸濺出來,那怪物竟然仿佛知道怕了一樣,縮回了拍向她的爪子,露出畏懼的表情連著後退了好幾步。
丁千樂見狀,心道難道她想錯了,其實它還是怕火的?這麽一想,她趕緊又折身回到了火堆旁以策安全。誰知那怪物又仿佛全然不懼火一樣,隻稍稍停頓了一下,便又向著她撲了過來,丁千樂一邊圍著火堆跑一邊不住地糾結剛剛到底是什麽東西令它害怕了。
就在丁千樂糾結的當口,那怪物已經繞著火堆跑得不耐煩,它抬起大腳丫子一下踩在了火堆上,也不顧被火燒著的皮毛,便嗷嗷叫著向她直撲過來,丁千樂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躲避不及,竟被它撲倒在地。
麵目猙獰的怪物壓在她的身上,那分量幾乎要將她壓扁,它的臉正對著她的臉,它口中腥臭無比的涎水滴落在她的臉上,丁千樂一邊慶幸那涎水沒有腐蝕功能,一邊驚恐萬分地看著那張可怖的血盆大口,知道被它這樣啃上一口她肯定連腦袋都沒了。
在這樣的危急之中,她的五感突然變得無比的清晰起來,手臂上的傷在火燒火燎的痛,那痛感瞬間蔓延至全身,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瘋狂叫囂著什麽,心髒拚命地鼓動著,仿佛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一樣,有一種爆裂般的疼痛感。
左肩也開始隱隱作痛,那個曾經有著火焰烙印的地方,泛起火燒一樣的劇烈痛感,她的五指不自覺地微微張開,仿佛要握住什麽一樣……
心中這樣想著,手中便是突然微微一沉,如有實質一般握住了什麽東西,她也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了一股力量,竟是生生地將那怪物一把掀翻在地,自己則是身手極其利索地翻身站了起來。
冷眼看著那怪物再一次撲向自己,她握緊了手中的東西,雖然無暇去看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可是她感覺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力量。
還沒有來得及等她將手中的東西揮出,眼前那頭龐然大物突然轟然倒地。
她抬頭,便看到一襲單衣的赫連珈月正站在那怪物身後。
怔怔地看著赫連珈月,意識到危險已經過去,丁千樂一下子脫了力,掌中的光亮一閃而逝,她便向著他直直地一頭栽了下去。
赫連珈月趕緊伸手接住了她軟倒的身子,視線掃過她鮮血淋漓的手臂時,眼中有寒芒一閃而逝。
又一次,她在他麵前受了傷。
明明最想保護她的是他,明明最想給她安然無憂生活的是他,可是她卻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麵前受到傷害。
“沒事了。”感覺到了她微微顫抖的身子,他抱緊了她,在她耳旁輕聲安撫。
丁千樂無力地點了點頭。
跟著赫連珈月衝出帳篷的赫連雲則是愣在了一旁,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那柄出現在丁千樂手上的武器……分明就是……
果然是金係巫術吧……
莫非丁千樂和那位銀月巫女……
赫連雲倒吸一涼氣,突然意識到知道太多秘密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於是眨了眨眼睛,當機立斷地蹲下身去查看地上那具已經被赫連珈月收拾成一攤爛肉的妖獸屍首,在看到妖獸的慘狀之後,赫連雲微微抖了一下,愈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決定是無比英明的。
他甚至沒有看清他是怎麽出手的……
而此時,赫連府內已經被修葺一新的主院暗格之中,被幾重禁咒封印著的銀月彎刀在迸發出一道強烈的光芒之後,刀身突然消失。
然而隻是一瞬間,那刀身便又回到了原處,連帶著所有的異狀都消失不見,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隻是,封印著銀月彎刀的那些禁咒字跡卻已經黯淡了許多,仿佛隨時會脫落一般。
在赫連雲暗自讚歎自己的決策是如何英明果斷的時候,赫連珈月已經扶著丁千樂在一旁坐下了,他仔細查看了一下她手臂上的傷口,然後稍稍放下心來,還好那妖獸沒有毒,因此傷口雖然看起來有點可怕,但卻不會有太大的麻煩。
“別怕,傷口不深。”感覺到丁千樂的緊張,他一邊安慰著,一邊抬起手輕輕按在她的傷口上。
他的治愈術丁千樂是見識過的,因此十分放心。果然,在他收回手後,她胳膊上的傷口便消失不見了。
“千樂姑娘怎麽樣了?”赫連雲適時地站起身走了過來,頗為關切地道。
這樣關切的表情出現在赫連雲的臉上,讓丁千樂有點適應不良,她搖搖頭,沒有力氣開口,雖然傷口和疼痛已經消失不見,但驚魂未定的感覺讓她一時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
“還好家主警醒,這帳篷四周被施了隔音術,外麵的動靜裏頭一點也聽不到。”赫連雲又道,一邊恭維著赫連珈月,一邊向丁千樂解釋他為什麽遲遲沒有來增援,聽得丁千樂眉頭直抽抽。
這家夥一旦謹慎起來還真是滴水不漏。
“不過真是奇怪,我們進入這林子的時候,分明沒有感覺到妖獸的氣息。”赫連雲皺起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而且這種妖獸應當不至於如此凶猛,甚至於一般很少主動襲擊人,怎麽突然就發了瘋?”
他這麽說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那堆爛肉中有什麽東西蠕動了一下,然後快速地鑽入了泥土之中。赫連珈月卻是隨手一甩,不知道什麽時候拿在手中的樹枝便直直地飛了過去,釘在了地上。
有淒淒的慘叫聲從泥土底下傳了出來。
赫連雲麵色一肅,上前一把拎起了那樹枝,便見樹枝的尾部釘著一隻造型奇特的蟲子,還在一扭一扭的掙紮著,發出可憐兮兮的慘叫聲。
“傀儡蟲?”他皺眉,“事情好像大條了……”
如果這山林中的猛獸妖物都被下了這種恐怖的小東西的話……那他們今天晚上就別想休息了。赫連雲的這個念頭剛起,便感覺地麵微微顫動起來,好像有千百頭猛獸正向著這個方向奔騰而來,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不會真被他的烏鴉嘴說中了吧?!
隨著第一頭猛獸衝進他們的視野,各種千奇百怪聞所未聞的動物一股腦兒地衝著他們飛奔了過來,丁千樂張口結舌地看著眼前仿佛動物世界一般的奇觀。
這個時候,長夜剛剛過去一半,赫連雲繃緊了神經,意識到將會有一場惡戰。
這可不是在電視裏看動物世界,雖然被赫連珈月抱在懷中,這樣可怖的場景也還是讓丁千樂不可抑製地緊張了起來。
“莫怕。”赫連珈月輕聲說了一句,將丁千樂抱上馬車,然後轉身劃破自己的手掌,快速結了一個印。
隻聽轟然一聲響,地麵刹那間裂開一條巨大的縫,仿佛一張巨大的嘴,那些奔騰而來的猛獸妖物一下子收不住腳,統統跌進了那條巨大的地縫之中。
一切結束得太快,快得赫連雲甚至一下子都沒有反應過來。
等他緩過神來,便看到剛剛還生機盎然的山林已經一片狼藉,大樹倒下一片,根部**在外,仿佛剛剛經曆過一場可怕的地震一般。
這樣可怕的破壞力……
他側頭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赫連珈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玉兔姑娘
走出山林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丁千樂因為受傷的關係,後半夜都在馬車裏沉沉地昏睡,等她醒過來的時候,那片山林已經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馬車走上了平坦寬闊的官道。
馬車駛入孔雀鎮地界的時候,正好是中午時分,丁千樂一覺睡醒,覺著精神也好了些,最難得的是沒有暈車,因此一路興致十足地趴在馬車窗上看著車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勁頭很足的樣子。
赫連珈月倒好像十分疲憊的樣子,一路都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丁千樂知他昨夜施了那樣破壞力巨大的術法,肯定消耗不少體力,便也不去打擾他。
孔雀鎮雖然小,但卻是通往北莽商業重鎮的必經之路,因此來來往往的商旅很多,充滿了異域風情,建築風格也相對豐富,丁千樂看得有趣,又見赫連珈月精神恢複了些,便不時嘰嘰喳喳地跟他分享些在車窗外看到的趣事。
赫連珈月則是微笑地看著她喜笑顏開的樣子,目光清潤柔和,他很喜歡看到她這樣開心,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樣子,看著這樣的她,他才覺得自己像個人,才覺得這人生還是有些趣味的。
就在丁千樂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時候,車外忽然隱隱傳來一陣鼓樂聲,還夾雜著各種喧囂,丁千樂立刻又好奇地伸出腦袋去看,便見整條街道上擠滿了人,已經快要引發交通堵塞了。
“雲先生,發生什麽事了?”丁千樂伸長了腦袋也看不清,隻得出聲詢問駕車的赫連雲。
因為人太多的關係,馬車已經被擠得沒辦法再往前,赫連雲皺了皺眉,勒住了馬韁,“人太多了,看不清楚。”
丁千樂愈發的好奇了,恨不得將整個身子都擠出車窗外,隨著人群的緩慢移動,她好不容易才見到不遠處有一頂四人台的輕紗軟轎正緩緩而來,前前後後都有樂手開道,轎兩側各有四名婢女提著花籃,沿街灑著花瓣,排場很足的樣子。
而前前後後擠成一團的人群,正是圍著那頂轎子在極其緩慢地向前移動著。
“那轎子裏是誰啊?”丁千樂從車窗裏伸出手,戳了戳擠在馬車外一個小夥子的肩膀,好奇地問。
“你是外鄉來的吧。”那人頭也不回地說著,眼神癡迷依舊地望著那頂徐徐而來的轎軟,“那是咱們孔雀鎮出了名的美人,奔月樓的玉兔姑娘!”
丁千樂一聽是美人,更加好奇了,於是努力地伸長脖子,打算一睹轎中美人的風采,奈何那轎上的輕紗十分礙事,讓她怎麽也看不真切。
赫連珈月見她如此好奇,微笑著抬手彈了一指,遠遠的,那轎上的輕紗便如被風撩開一般,露出了轎中美人的真容。
人群立刻發出嘖嘖的讚歎聲。
丁千樂也是一眼便呆住了。
天下間竟真有這般的絕色美人啊,所謂傾國傾城,大抵便是如此了吧……就連身為同性的她都忍不住那心潮澎湃的感覺,恨不得立刻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
“家主,快來看美人呐……”她自己欣賞著,還不忘招了招背在身後的手,招呼赫連珈月也來一睹美人風采。
赫連珈月搖了搖頭,因見她如此興奮,不忍掃她的興,便也挪到她身邊去坐著。丁千樂趕緊挪了挪,讓開了車窗邊的位置,好讓赫連珈月能看得更真切些。
“看到了嗎?”見赫連珈月看了一眼,又麵色淡淡地坐回原處,丁千樂一臉期待地問。
赫連珈月點頭。
“如何?美吧!”丁千樂眼睛直發亮,“我都沒有見過那麽漂亮的人呢!”
見她一副快要流口水的樣子,赫連珈月忍不住搖頭輕笑。
“說說看嘛。”丁千樂執意要和他討論一番看到美人的心得。
“這不算什麽,我曾經見過比這更美的人。”出乎意料之外的,赫連珈月笑著道,頗有些神秘的樣子。
“比這更美?”聞言,丁千樂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比這更美,那得美成什麽樣子啊?怕是都要天怒人怨了吧……
赫連珈月點點頭,卻擺出了一副不願意再接下去說的模樣,丁千樂正想追問的時候,外頭卻是突然嘈雜了起來,有人抱怨有人謾罵,連鼓樂聲都停了,她便暫時放下了要追問的心思,趕緊又探出身子去看。
卻原來是一個黑衣的少女當街攔住了那頂軟轎。
“哪裏來的小丫頭,竟敢攔著玉兔姑娘的轎子,還不快快讓開!”人群裏,立刻有人替美人出頭,發出了不平之聲。
“是啊是啊,快讓開!”
“讓開讓開!”
人群愈發的嘈雜起來,一個一個都以護花使者自居,滿臉義憤填膺的樣子。
那黑衣少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仍是固執地攔著轎子,白皙的麵孔卻是一點一點漲紅了,她氣得直跺腳,“真是一群無知的蠢貨,被隻妖怪迷了眼睛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這姑娘立刻犯了眾怒,被團團圍住了。
那姑娘卻是一點也不知怕的樣子,隻扭頭衝著那軟轎大聲斥道,“你這妖畜,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招搖過世,蒙騙世人,還不速速下轎來受死!”
轎子旁邊一個容貌俏麗的婢女聞言,氣得柳眉倒豎,“哪裏來的瘋丫頭,敢攔我家姑娘的轎子!再不讓開休怪我們不客氣了!”
“明明是個妖怪,還敢如此囂張,看姑奶奶我不打得你現了原形。”黑衣少女咬牙切齒地說著,一甩袖口,兩條黑色絲帶便從她袖中滑出,直直地襲向那頂軟轎。
圍觀的群眾也被她這一手嚇了一跳,見此狀況,那姑娘不由得有些得意,誰知那黑絲還未觸及轎門,便突然斷裂了開來,然後竟是軟綿綿無力地飄落在地,像跟普通的絲帶一樣,半分力道也沒了。
“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哪裏就值得動氣了,走吧。”軟轎裏適時傳出一個軟軟的聲音,聞之令人銷魂蝕骨。
人群因這一句話而安靜了下來,連那黑衣少女都安靜了下來,隻是旁人沒有看到,駕著馬車的赫連雲卻看得清楚,軟轎裏分明彈出了一個什麽東西,正中了那黑衣少女的眉心。
“是,姑娘。”原先發怒的婢女立刻收斂了怒氣,隻狠狠瞪了那黑衣少女一眼,便抬了抬手,示意轎子繞過她繼續向前走。
那黑衣少女瞪著眼睛一臉怒意,卻是再也沒有能夠動彈,僵著身子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定在原地。
圍觀的群眾便也不再管那奇怪的黑衣少女,隻一徑簇擁著那頂軟轎漸漸遠去。
直至那轎子走遠了,那黑衣少女才“啪”地一下跪坐在地,複又氣得一躍而起,跺著腳直嚷嚷,“可惡的妖畜!有本事出來光明正大地跟姑奶奶鬥法,躲在轎子裏耍陰招算什麽本事啊!”
這一幕,丁千樂看得真切,她眨了眨眼睛,突然覺得那暴怒的少女有點麵熟,卻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她了。
丁千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這少女,赫連雲倒是一眼認出了她那身裝束,孔雀鎮雖然繁華,但到底是距離涼丹城太遠了,滿大街竟無一人認出那姑娘身上的黑衣是巫女服。
北莽巫術不止一派,各家服飾卻都大同小異,隻是顏色稍有不同罷了,這姑娘顯然不是赫連家的巫女,赫連雲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姑娘暴跳如雷的樣子,一點上前相幫的意思都沒有。休說她不是赫連家的巫女,即便是,他也懶得插手。
隨著那轎子走遠,街道又顯得寬敞了起來,早就等得不耐煩的赫連雲揮了揮鞭子,繼續驅車向前。
丁千樂看了看日頭,早已經到了午膳時間,又因為昨天夜裏沒有好好吃東西,如今隻覺得腹內空空如也,餓得難受。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她看向赫連珈月,試著商量,“家主,我們今天中午在鎮上用膳,好不好?”
經過山林間一夜疲憊的行路,赫連雲也急需休整,隻是不大好開口,如今丁千樂先開了口,他自然是十分的樂意,當下豎起耳朵靜待赫連珈月的回答,當然他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今天中午可以好好吃喝一頓。
因為,赫連珈月是絕對不會拒絕丁千樂的。
“好。”
果然,轎子傳出了赫連珈月溫和的聲音。
聞言,赫連雲翹起了唇角,狗腿兮兮地接了話頭,“不知家主想在哪裏用膳啊?”
“就去奔月樓吧。”馬車裏,赫連珈月開口。
赫連雲眉頭一跳,突然有些頭疼。
而丁千樂聽到這話,則是一臉興味地眯著眼睛看向赫連珈月,那軟轎上的玉兔姑娘便是出自奔月樓吧,剛剛還一副好像對美人無動於衷的樣子呢,卻原來並非全然不動心,看來男人也是口是心非的動物啊。
感覺到了丁千樂八卦的目光,赫連珈月笑了一下,也不解釋。
奔月樓是一家集餐飲娛樂住宿為一體的客棧式酒樓,在孔雀鎮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酒樓了,而且因為玉兔姑娘的關係,名聲相當的響。因為目標很大,因此途中隻問了一個路人,赫連雲便準確無誤地找到了目的地。
丁千樂跳下馬車,乍一看,還以為是遇著穿越前輩了。
站在門口的兩位迎賓小姐體態婀娜,笑容可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分招人。
“客官幾位啊?”一踏進酒樓,便有夥計迎了上來,笑臉迎人,十分熱情。
赫連雲豎起了三根手指頭。
“好咧,三位客官樓上請。”大約是從赫連雲身上嗅出了財大氣粗的苗頭,那夥計喊了一嗓子,便將赫連一行人直接引上了二樓。
赫連雲也不負他所望,一進酒樓,身上的紈絝習氣便立刻跑了出來,財大氣粗地要了一個二樓的豪華小包間,點了一桌子的精致菜肴,還要了一壺孔雀鎮的特產水果釀,把那夥計樂得眉開眼笑的,愈加的殷勤起來。
丁千樂一路東張西望的,都沒有看到傳說中的玉兔姑娘,隻得拉住夥計問道,“玉兔姑娘呢?”
“玉兔姑娘不見客的。”夥計笑著道,見丁千樂麵露失望,話音一轉又道,“不過姑娘有眼福了,今晚恰好是十五,玉兔姑娘每逢十五晚上都會登台獻舞,如果姑娘有興趣,可以訂個位置,不過要趕快,遲些就沒有了。”
丁千樂一聽,立刻眼巴巴地看向赫連珈月。
赫連珈月點點頭,表示可以住一晚。
得了允許,丁千樂立刻又看向財大氣粗的赫連雲。
赫連雲被她盯得沒辦法,隻得表示再訂一個三人位,外加兩間上房,帳和飯錢一起結,丁千樂這才笑眯眯心滿意足地收回了視線。
夥計樂顛顛地應聲去了。
酒菜很快便上來了,雖然已經是饑腸轆轆,但丁千樂還是習慣性地替赫連珈月布了菜,自己才動筷子。
夾了一個煎餃塞進嘴巴裏,丁千樂抬頭便見赫連雲自斟自飲的十分暢快,不由得有些驚訝,這一路行來赫連雲都是一副十分謹慎的樣子,尤其昨夜才遭了襲擊,怎麽這會兒突然就不講究了,還喝上了小酒?
“千樂姑娘有所不知,這水果釀是孔雀鎮的特產,味道甘甜,雖然說是酒,但卻不醉人的。”仿佛是看出了丁千樂眼中的疑惑,赫連雲解釋,因有心與她套近乎,說罷還搖了搖手中的酒壺,笑道,“要不要來一點嚐嚐?”
丁千樂被他說得有些心動,立刻欣然同意,拿了杯子去接酒。
小心翼翼地低頭抿了一口,品了一品,發覺果然入口甘甜,酒味很淡,已經接近果汁的味道了。這樣的大熱天裏,喝上這樣一杯清涼爽口的飲料當真十分過癮,於是她舔舔唇,十分豪氣地仰頭一口飲下,還意猶未盡又將杯子伸到赫連雲麵前,“再來一杯。”
見她如此豪氣幹雲的模樣,赫連雲笑了笑,便又給她滿上。
就這樣,丁千樂拿水果釀當果汁,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最後竟是大半壺酒都入了她的肚子裏。赫連珈月一開始沒有在意,等他注意到不對的時候,丁千樂已經目光迷離,雙頰通紅了。
仿佛注意到了赫連珈月的目光,丁千樂打了個嗝,傻嗬嗬地笑著看向赫連珈月,“呃……家主,你怎麽變成兩個了?”
赫連珈月淡淡看向赫連雲,“不醉人?”
赫連雲嘴角一抽,“……我不曉得丁千姑娘的酒量這樣淺。”
剛剛她喝得那樣豪氣幹雲,換誰都會以為她是千杯不醉的酒中豪傑啊,再說雖然說是不醉人,但那畢竟是酒啊,不會喝酒還喝那麽多,不醉才奇怪吧……
“家主,你別晃丫……”那廂,丁千樂頭暈眼花地伸手想去扶住赫連珈月的肩,卻摸了個空。
赫連珈月無奈地握住那隻在他麵前亂揮的爪子,“我在這裏。”
“啊……這裏……”丁千樂笑著點頭,然後又一臉嚴肅地道,“別晃了,我頭暈。”
“好,我不晃。”赫連珈月輕聲答應著。
“嗯,乖。”丁千樂一本正經地點頭,還作嘉許狀地想伸手去摸他的腦袋,奈何雙眼對不準焦距,一拍又拍了個空。
赫連珈月扶住她歪向一邊的身子,難得有些無奈的樣子,“你喝多了,不要亂動了,休息一下吧。”
“喝多了?”丁千樂猛地瞪大了眼睛,“誰說我喝多了?!”這三個字像戳到了她的神經似的,讓她猛地跳了起來,幾乎是貼到了赫連珈月的身上,眼睛著他的眼睛,鼻子對著他的鼻子,嘴巴對著嘴巴,“誰說……呃……誰說我喝多了?”
她的唇中吐出水果釀芬芳的味道,赫邊珈月怔怔地看她,感覺到她的唇一張一合地,蹭著他的唇,軟軟的,酥酥的,他覺得周圍的空氣突然間變得有些稀薄,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想要將她推遠一些,她卻固執地貼著他不肯動。
“家主……呃……你的臉紅了耶……”丁千樂眨了眨眼睛,突然開口。
赫連珈月感覺周遭的空氣愈發的稀薄了,他甚至能夠感覺到她密密的眼睫如小刷子一樣輕輕掃過他的眼皮,又仿佛刷進了他的心底,刷得他的心癢癢的,他下意識後退了一些,視線卻是有些淩厲地掃向坐在一旁的赫連雲。
被掃中的赫連雲輕咳一聲,挪開視線,施施然轉身走出門去,一副我什麽都沒有看到什麽都沒有聽到的樣子,欲蓋彌彰的樣子讓赫連珈月的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家主……”那廂,醉貓狀的丁千樂冷不丁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因為貼得很近,這一摟立刻摟了個紮實。
“千樂乖,我帶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赫連珈月無奈地扶著她的腰輕聲哄著,以免她滑下去,摔在地上。
丁千樂卻是得寸進尺地順著他的膝蓋爬了上去,然後死死地抱著他不鬆手,並且大力搖頭,“我不要!我不要!你會把我送走的!”
赫連珈月顯然沒有意識到跟醉鬼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隻一徑放柔了聲音安撫她,“怎麽會呢,隻是帶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丁千樂把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撒起了潑,末了,還把因為醉酒而變得滾燙的臉頰緊緊地貼向了他的臉,“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赫連珈月愣住。
“不要趕我走,讓我陪著你……”丁千樂抱著他,不停地嘟囔。
“好,我不趕你走。”赫連珈月垂下眼簾,抱緊了她,“再也不趕你走了。”
“嗯……你是好人也好,你是壞人也罷,我都認了……如果你要墮入地獄……”她靠在他的頸間,喃喃,“便也讓我陪著你萬劫不複吧……”
赫連珈月一下子僵住。
許久,許久之後,他才慢慢地擁緊了懷中麵色酡紅醉態可掬的少女,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飯吃了一半被迫離席的赫連雲可憐巴巴地守在門外敢怒而不敢言,等了好一陣子,包間的門才打開,赫連珈月抱著已經睡著的丁千樂走了出來。
他麵色平和,看不出喜怒,赫連雲一時摸不準剛剛在包間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稟著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知道得越少越安全的原則,他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叫住了在一旁探頭探腦的夥計,吩咐他帶他們去訂好的房間。
房間是兩間連著的上房,赫連雲一間,赫連珈月和丁千樂一間,不過赫連雲已經習慣了他們毫不避嫌的樣子。
何況今晚,家主是肯定不會放丁千樂獨自一間房的。
打了個哈欠,赫連雲轉身回房,打算好好補一下眠。
“今晚你去會一會那隻兔子吧。”身後,赫連珈月突然開口。
赫連雲無奈地抽了抽鼻子,轉身看向站在房門口的赫連珈月,果然夜宿奔月樓是衝著那隻兔子來的啊。
“如何,有把握麽。”見他看向自己,赫連珈月問。
赫連雲立刻咧開嘴,笑出一口白牙,“願為家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赫連珈月嘴角一抽,“有勞了。”
赫連雲笑嘻嘻地抱了抱拳,估摸著還有時間補一下覺,便趕緊鑽進了房裏,昨天夜裏沒有睡好,遭遇偷襲又趕了半夜的路,今天晚上看來還有得鬧騰,他得抓緊時間好好睡一覺。
奔月樓到底不愧是孔雀鎮數一數二的大酒樓,內裏設施都十分的齊全,床鋪被褥也都十分的柔軟幹淨,很講究的樣子。
赫連雲這一路累得夠嗆,幾乎是頭一挨著枕頭便睡著了。
這一覺沉沉地睡到半夜,好夢正酣的時候,他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皺著眉頭帶著濃濃的起床氣打開房門,便看到了今天招待他們的那個夥計正攏著袖子站在門外。
“這位公子,玉兔姑娘已經登台了。”見門開了,那夥計立刻躬著身子笑道,十分討好的樣子,“我見公子訂的位子一直空著,怕公子睡過頭錯過表演,便來叫您一聲。”
赫連雲黑著臉打賞了他,並囑咐不要去驚擾另外兩人,便換了衣裳走出房門。
一樓燈火輝煌,玉兔姑娘輕紗遮麵,穿著一襲白色的水袖長裙,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肚皮,扭著柔軟的腰肢,正在台上表演一段歌舞,露在薄紗外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帶了勾子似的會勾人。
大廳裏座無虛席,但卻一點雜音都沒有,一個個全神貫注地看著台上表演的佳人,麵上的表情如癡如醉,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看來這隻兔子的迷魂術練得相當到家啊,赫連雲看得無趣,哈欠打了一個又一個,直打得淚眼婆娑,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聽到“咣”地一聲脆響,似乎是有人發怒砸了杯子。那刺耳的聲音在一片軟綿綿的絲竹之聲中顯得十分突兀,幾乎一下子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那個聲音的來處,也包括正昏昏欲睡的赫連雲。
看到那個聲音的始作俑者時,赫連雲不由得挑了挑眉,睡意稍減,砸杯子的竟是下午當街攔轎的那個黑衣少女,她竟追到這裏來了,還真是鍥而不舍啊。
“這位姑娘,發生什麽事了?是不是茶水不合您胃口?”聽到這動靜,一旁立刻有夥計趕上前小意詢問。
“沒有,茶水很好。”黑衣少女淡淡地回答。
“那是點心不順您的心意?”夥計笑了一下,又貼心地問。
“點心也很好。”黑衣少女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那不知是哪裏讓您不滿意了呢?”夥計的笑臉有點掛不住了。
“我是專門來找茬的。”黑衣少女秀眉一揚,一腳踩在凳子上,雙手叉腰,十分霸道地宣布道。
那夥計的臉一下子黑了,當下閉嘴不言,隻是揮了揮手,一旁暗處立刻走上來幾個孔武有力的男子,不言不語地上前一把將那少女架了起來。
“喂!放開我!一群不長眼睛的東西,姑奶奶我是來拯救你們的!”那黑衣少女見情形不妙,立刻大力掙紮起來,奈何她一個姑娘家怎麽敵得過幾個成年男子的力氣,竟一下子被那幾個男子架得腳尖都離了地,見掙紮無用,她不由得更加惱火起來,“你們這些睜眼的瞎子,遲早被妖怪吃掉!吃掉!啊啊啊!放開我!快放開我!”
幾名男子在那刺耳的尖叫聲中亦是麵不改色,毫不憐香惜玉地直接將她丟出了門外,然後拍拍手關上了大門。
“驚擾諸位客官了,那姑娘是個瘋子,下午還當街攔了我們家姑娘的轎子來著,諸位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啊。”那夥計收了黑臉,轉身笑得八麵玲瓏。
大廳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絲竹聲又起。
赫連雲眯著眼睛,耳力極佳的他還聽到那姑娘在門外咒罵不絕,用詞新穎語句連貫且都不帶重複的,不由得輕聲失笑,覺得困意也消散了許多。
那姑娘身手一般,眼神倒是不錯。
也不知罵了有多久,門外那個咒罵聲總算消停了,台上的歌舞卻是一直不歇,赫連雲的耐性也被磨得差不多了,琢磨著再這麽耗下去天都亮了,他也別想睡覺了,便趁著中場休息的時候,趕緊避開周遭的耳目起身摸進了後台休息室。
玉兔姑娘正獨自一人坐在銅鏡前補妝,察覺到有人闖進了後台,她也不驚慌,隻是笑吟吟地轉身,看向赫連雲,“這位公子有何貴幹?”
燭火搖曳下,美人端得的眉目如畫,媚眼如絲。
赫連雲笑嘻嘻地,毫不客氣地走上前,左右仔細端詳了一陣,點點頭,“是張美人皮,不過迷魂術對我沒用,省省吧。”
玉兔姑娘美目微眯,慵懶中透出一絲鋒芒,“公子何出此言?”
“認得閻鳳九麽?”赫連雲打了個哈欠,沒有心思與她周旋,直截了當地問。
玉兔姑娘聞言,臉色微變,一下子站起身來。
赫連雲卻是沒有給她出手的機會,直接一掌印上了她的額頭,在她的眉心留下一個紅撲撲的印子,隻見那個印子剛落下,美人身上的衣服便立刻如金蟬脫殼一般撲簌簌地掉在地上。
美人不見了,赫連雲手上多了一隻毛色純白的小兔子。
小兔子蹬著肥嘟嘟的小腿,正紅著眼睛淚眼婆娑地瞪著他。
他笑眯眯地捏了捏它的耳朵,還拎著它的耳朵左右甩了甩,直把它氣得吱喳亂叫,這才打了個哈欠,將快要氣瘋了的小兔子往懷裏一塞,大咧咧地走出後台休息室,回房間睡覺去了。
奔月樓的玉兔姑娘在表演中途失蹤的消息轟動了整個孔雀鎮,連夜便有人報了官,一時之間各種猜測紛至遝來,有人說玉兔姑娘趁夜與情郎私奔了,有人說玉兔姑娘被覬覦她美貌的匪徒劫走了……還有人說玉兔姑娘美得不似凡人,是天上的仙子,真的如嫦娥一樣奔了月……
而這個時候,丁千樂正愁眉苦臉地喝著一碗白粥,宿醉的感覺很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她竟然錯過了玉兔姑娘的表演,一大早起床更是驚聞玉兔姑娘失了蹤,想到這裏,不由得更加唏噓失落。
正唉聲歎氣著,她突然發現赫連雲胸口那裏鼓鼓囊囊的似乎藏了什麽東西,而且還會動。
感覺到丁千樂好奇的目光,正忙著咬包子的赫連雲從懷裏將那隻小兔子拽了出來,送到丁千樂麵前。
丁千樂眼睛一亮,立刻忘記了不能見到玉兔姑娘的遺憾,伸手接過了那隻看起來氣鼓鼓的小兔子,它周身雪白,隻眉心一點紅,看起來十分的嬌俏可愛。
小兔子被丁千樂摟在懷裏,也不掙紮,隻是氣鼓鼓地瞪著紅通通的眼睛,它鬧了一夜,折騰得筋疲力盡,這個時候隻剩下喘氣的力氣了。
“哪來的小兔子?”她一邊替小兔子順毛,一邊好奇地問赫連雲。
“昨天夜裏在林子裏捉的,可以作為儲備糧,留著下次露宿的時候當晚餐。”赫連雲不懷好意地瞄了那小兔子一眼,齜了齜白森森的牙,笑道。
本來氣鼓鼓的小兔子聞言,嚇得一下子鑽進了丁千樂的懷裏,隻拿短短的尾巴對著赫連雲,毛茸茸的身子還在微微地發抖,似乎被嚇得不輕。
丁千樂瞧它的反應有趣,似乎是能聽得懂人話,不禁大感驚奇。
吃過早飯,赫連雲結了賬,因為丟了台柱子,今天那夥計的情緒顯得有些低落,招呼客人也熱情不足。
帶著一隻小兔子,赫連一行人繼續趕路前往尚水縣,臨行前,丁千樂買了整整一袋子的胡蘿卜,準備用來喂她的新寵物。
“過了史川界,就是尚水縣了,按這樣的速度,明日天黑之前我們應該能夠趕到尚水縣。”赫連雲經過一夜休整,又意氣紛發了。
丁千樂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拿手裏的胡蘿卜去逗小兔子,奈何小兔子耷拉著腦袋理都不理她,讓她頗為無趣。
出了孔雀鎮沒有多遠,便有人策馬追上了他們,不是旁人,正是昨天遇見的那黑衣少女。
“請問馬車裏的是赫連家主嗎?”那少女攔在車前,眼睛亮亮地看著馬車,頗有幾分英姿颯爽的味道。
赫連雲揚了揚眉,“姑娘有何貴幹?”
“孔雀鎮的兔妖是你們收了的吧?”少女沒有回答,隻一徑追問,臉上帶著幾分欽慕,好像粉絲要見偶像一樣的表情。
這時,聽到聲音的丁千樂抱著兔子從馬車裏探出頭來,“雲先生,怎麽了?”
“啊!兔妖!”一見丁千樂懷裏那隻小兔子,黑衣少女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袖中的黑絲一下子襲了過去。
赫連雲揚手揮了一馬鞭,截斷了那根黑絲。
那黑衣少女有些訕訕地看了赫連雲一眼,“即是已經拿下那妖物,為何不斬草除根?”
“此事與姑娘何幹?”赫連雲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語氣也差了起來。
黑衣少女咬唇,正準備策馬讓路的時候,突然看清了抱著小兔子的丁千樂,不由得露出驚喜的表情,“啊!是你!”
丁千樂被她這一驚一乍的弄得愣了一下,看著她如此驚喜的表情,又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她的,隻能尷尬地看著她。
“是我啊!白依依!”黑衣女少卻是一點都沒有在意,十分高興地跳下馬,走上前。
這一回,赫連雲沒有攔她。
啊……白依依……
丁千樂立刻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終於想起是在哪裏見過她的了,她是白洛的妹妹,在刑部的大牢,她們還曾經是獄友來著……在丁千樂瞪著白依依驚訝得嘴都合不攏的當口,依依姑娘已經十分自覺地棄了馬,自動自發地爬上了赫連家的馬車,“誒,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
“不如順路載我一程吧。”白依依拉了丁千樂的手笑眯眯地道。
……連他們這是去哪兒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麽順的路啊?被這姑娘的神邏輯驚到,丁千樂仍然保持著目瞪口呆的造型回不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