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章
似是故人來
押解的獄卒將丁千樂送到一輛馬車前,跟坐在車前的駕車人打了聲招呼便走了,留下丁千樂獨自一人站在馬車前。
她現在這個情況……算是保外就醫麽?
丁千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感覺有點頭疼,就在這麽短短的幾天時間裏,她穿越時空、當過乞丐、還坐過牢……這人生經曆是不是太過豐富了一點點啊,也要稍微考慮一下她的承受能力啊。
左右看了看,她糾結是不是要趁這個機會越獄。可是,這裏距離刑部大牢太近,逃跑的話會不會風險太大?大牢裏地獄般的景象如今想來還讓她頭皮發麻,那樣巨大的心理障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可以消除的。
就在丁千樂猶豫不決的當口,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了,長著一張書生臉的周郎中探出頭來,溫柔道:“上車吧。”
看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書生模樣,丁千樂當下決定先上車再說,反正在他車裏逃跑總比在刑部大牢逃跑要容易得多。這麽一想,她安心地上了車。
剛剛坐定,馬車便開始行駛了,丁千樂有些緊張地偷偷看了周郎中一眼,卻見他靜靜地坐在位置上,眼觀鼻鼻觀心,麵無表情,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可是,他放在膝上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丁千樂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睛再細細一看,才肯定沒有看錯。鑒於好奇害死貓的真理,帶著一肚子的疑惑,丁千樂選擇了閉嘴。
“平叔,去北坊區二號街。”處於老僧入定狀態的周郎中卻是突然開口。
北坊區?!
丁千樂猛地瞪大眼睛看向周郎中,北坊區不是阿九住的無人區麽?他去那裏幹什麽?
“是,少爺。”駕車人卻是絲毫沒有驚訝的感覺,隻是以極其平板的聲音應了一聲,馬車的行駛速度便驟然快了起來,突如其來的顛簸產生的慣性差點讓丁千樂直接撞進坐在她對麵的周郎中懷裏,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子,她忍不住又看向周郎中。
周郎中卻始終沒有再開口,連正眼都沒有看她一下,車內一時安靜得有些令人不安。
丁千樂萬分慶幸剛剛穩住了身子,要是直接撞進他懷裏,就衝她幾天沒洗澡的德性和味道,保不準立刻就被攆下車了。
從刑部大牢到北坊區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沿街各種嘈雜的聲響,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子的嬉戲聲不絕於耳,相比之下,馬車內卻是一直保持著詭異的安靜。
漸漸的,那些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馬蹄聲和駕車人平叔的呼喝聲,丁千樂知道這應該是已經接近北坊區了。但這詭異的安靜卻一直持續到馬車停下。
下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丁千樂四下看了看,她此時所站的位置,是條極其寬闊的大街。大街兩側都是民居,雖然多是高樓,但也是一片破敗頹廢的景象,地上青石板的間隙裏也冒出了一叢叢的野草,隻有那些飛簷翹角的建築隱約可以瞧見昔日的繁華。而此時,整條大街除了他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
“平叔,後麵有人跟著麽?”周郎中隨後下了車,問。
“沒有,老奴一路都很小心。”駕車人平叔回答。
周郎中點點頭,沒有看丁千樂,隻淡淡說了一句:“跟我來。”
見丁千樂還在原地左顧右顧,一旁的平叔皺了皺眉:“少爺叫你呢。”
“啊?我?”丁千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看了一眼周郎中,卻見他已經率先走向一間民居,隻留了個背影給她,不由得皺了皺鼻子,咕噥了一句,“誰知道他在叫我嘛。”
那廂,周郎中已經伸手推開了那扇長滿了青苔的門板,丁千樂好奇地仰頭看了一眼,門上掛著一塊已經掉了漆的招牌:木微堂。
摸了摸鼻子,丁千樂跟了上去。
丁千樂以為房間久無人住一定透著股發黴的味道,所以一踏進門檻,便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口鼻。
可是屋子裏的情形卻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意外的幹淨整潔,像是經常有人來收拾整理一般。愣愣地放下手,丁千樂有些回不過神來。
周郎中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把她撂一邊,回頭對平叔道:“平叔,你回去讓許大哥暫時把醫館關閉,你也不要回來了,和許大哥去西坊區九號街的白氏米鋪報我名字找白洛,他會安排好你們的。”
“少爺,您這是……”平叔一臉錯愕的表情。
丁千樂也是一臉的錯愕,她沒聽錯吧……白洛?他說的是黑衣衛副指揮使白洛?他們有交情?
“別說了,趁宵禁時間沒到,趕緊走吧。”周郎中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一副完全沒有商量餘地的樣子。
“少爺,恕老奴難以從命。”平叔撲通一聲跪下,板著臉道,“老奴答應過夫人會守著少爺的。”
“我的話不好使?”周郎中冷下了臉,“那你盡管留下。”
說完,他也不管平叔了,隻是背過身去再不吭氣。
氣氛立刻變得很僵,一旁的丁千樂看得直皺眉,扭頭看看一臉皺紋的平叔,再看看細皮嫩肉的周郎中,這麽對老人家是不是有點太過火了,還讓老人家下跪,也不怕天打雷劈。
正在丁千樂打算義正詞嚴地對其加以深刻教育,弘揚一下尊老愛幼的傳統美德時,平叔卻已經滿臉痛楚地磕了個頭,顫巍巍地道:“老奴……遵命,少爺保重。”說完,起身走了。
丁千樂目瞪口呆。
聽到離開的腳步聲,周郎中轉過身,看著平叔的背影,神情倒是有些歉疚的樣子。
見他這副表情,丁千樂對他的印象稍稍改觀了些。
周郎中自門口收回目光的時候,正好看到丁千樂張著嘴巴的呆樣,不由得攏了攏眉頭道:“雖然簡陋了一點,但你先在這裏住下吧。”
“那個……”丁千樂摸了摸頭,覺得自己有滿肚子的問題要問,比如說……為什麽要說她得了天花?明明她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啊?為什麽要帶她來無人區?是為了隔離嗎?而且剛剛聽他跟平叔交代的那些事情,倒像是他即將要麵對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樣。
“什麽都不了解,就敢貿貿然回來?”見丁千樂一臉迷茫的樣子,周郎中冷哼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仿佛結了霜一樣。
“啊?”丁千樂張大嘴巴,一臉的傻樣。
“赫連姑娘,這種時候不適宜開玩笑。”見她一副完全不在狀況中的表情,周郎中的臉越發的冷了。
“……你認錯人了吧。”丁千樂心裏直打鼓。
“在下認錯人沒什麽,隻希望黑衣衛也把人給認錯了。”周郎中冷笑。
這句意義不明的話讓丁千樂驚出了一身冷汗,阿九說的那些八卦,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帳篷的冰塊臉男人,還有那個要殺她的麵具男夜桑……
那麽多巧合聯係在一起,就算她想騙自己一切隻是巧合也有點困難。該不會她真的和那個倒黴的銀月巫女赫連千樂有什麽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吧……
“既然你不是赫連姑娘,在下也無謂為你擔這個風險,還是將你送回刑部等候黑衣衛審查吧。”見丁千樂遲遲不吱聲,周郎中淡淡說著,拂袖便要出門。
“等……等一下!”丁千樂嚇得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周郎中低頭看了一眼緊緊抓住他衣袖的手,停下了腳步。
“你是誰?為什麽要救……赫連姑娘?”丁千樂咬咬唇,猶豫了一下,用了個比較保險的說法。
萬一他是黑衣衛用來試探她的,可怎麽辦啊?
周郎中沒有立即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丁千樂,他的眼睛裏,是失望。
……在下周賞,算上天牢最後一麵,已是第十五次見到姑娘了,姑娘對在下……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麽?
當然,這句話他隻是默默放在了心底,並沒有說出來。
“在下周賞,赫連姑娘對在下有過救命之恩。”看著丁千樂,許久之後,他才緩緩開口,道出自己的名字。
丁千樂沒有錯過他眼中那絲一閃而逝的失望,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那個眼神時,她的心裏隱隱酸痛了一下。
“對不起……”下意識地,丁千樂道歉。
周賞一時怔住,丁千樂自己也怔住了,莫名其妙的她道什麽歉啊?
“……其實,我的名字叫丁千樂。”十分奇怪的,丁千樂立刻就相信了他,雖然明知道他和白洛有交情,可是她沒有再猶豫,決定還是誠實相告,“我的記憶裏並沒有北莽國,準確來說,我對於這個時空沒有任何的記憶,但是就在幾天前,一個奇怪的冰塊臉男人到我生存的時空找我,說他是赫連府的管家連進,奉他們家主之命要迎我回府,當時我沒有相信他……就逃走了……”摸了摸鼻子,丁千樂自覺地跳過了那一段,“後來在回家途中遇了一個要殺我的麵具男……”再次摸了摸鼻子,丁千樂又跳過了這一段,“再後來我被隕石砸中,醒過來的時候就在這個時空了。”
說完,她眼巴巴地看著周賞,既然這個時空連妖族和半妖都可以有,那麽穿越時空這種應該算是小case,不至於被綁在火上當妖怪燒吧?
丁千樂所說的這段話讓周賞消化了很久。首先,她說她叫丁千樂,是因為被逐出了赫連家所以才會下意識忘記那個充滿著痛苦和羈絆的姓氏嗎?這個念頭讓周賞感覺自己的心口有點疼。然後,她說赫連府的管家已經奉了赫連珈月之命要迎她回府,赫連珈月那個家夥到底想幹什麽?還有那個神秘的麵具男……又是誰?
“對了,那個麵具男後來我在刑部大牢見過。”丁千樂補充,“我聽見有人叫他夜桑。”
“黑衣衛指揮使夜桑?”周賞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看到你了嗎?”
丁千樂搖搖頭,當時好在有白依依跳出來插科打混,才讓她逃過一劫的,不過他竟然是黑衣衛指揮使,白洛的頂頭上司啊……
不妙……丁千樂的臉突然一黑,她想起來在白氏當鋪當掉的那張黃金麵具還有那把寶劍,當時她還撒謊說是她爹留給她的,原來那個時候白洛就已經看穿她了嗎?難怪他笑得那麽欠扁!
可是他不是應該當場捉住她的嗎?好奇怪的男人。
“連進和夜桑都不是泛泛之輩,你是怎麽逃掉的?”周賞突然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
丁千樂摸摸腦袋,嘿嘿笑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道:“一點點小把戲啦……”
周賞又愣了一下,以前,他從來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發呆的,迷糊的,猶豫的,傻笑的,驚奇的……這些都是不可能出現在銀月巫女臉上的表情。
這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了她說的那段話中最重要的一個信息。
她……失憶了!
現在的她,不記得這個時空的任何事情,包括……她曾經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赫連珈月!
“不管你是否記得自己是誰,甚至不管你是不是赫連千樂,至少,現在所有人都已經認定你就是她。”許久之後,周賞緩緩開口。
丁千樂有些苦惱地按了按額頭,這也是她最怕的局麵吧,如果真如阿九所說的,銀月巫女之前犯下了滅族的罪行,還被施以火刑的話……她都不敢想象接下來將要麵臨怎麽樣的麻煩。
“黑衣衛如今正在滿城抓人,隻要跟你有一點相似的都已經進了刑部大牢,就等審查核實了,好在除了指揮使夜桑之外,其他黑衣衛們目前似乎並不能肯定你長什麽模樣,否則我要帶你出來也不是那麽容易。”周賞的神情十分嚴肅,“但是能夠出動黑衣衛抓人的,肯定並非泛泛,我帶你出刑部大牢的事可以瞞住那幾個獄卒,肯定瞞不過黑衣衛,不出半天功夫,他們定然會查到我頭上,所以我們目前不宜露麵,隻能暫時住在這裏了。”
“不好意思,連累你了。”丁千樂這個時候才理解他為什麽要攆走平叔,還要平叔去通知什麽人暫時關掉他的醫館。
周賞撇開頭,不再言語。
別扭的家夥……丁千樂暗暗吐了吐舌。
不過,他們怎麽知道銀月巫女回來了?丁千樂有些想不通,甚至於那個赫連府的管家連進,還有那個麵具男黑衣衛指揮使夜桑直接殺去了她的世界……
“你的房間在二樓左手第二間,我去準備熱水,你先梳洗一下吧。”周賞看了看天色,轉身點了燭火,打斷了丁千樂的思緒。
丁千樂抬起衣袖,有些尷尬地聞了聞,撲麵而來的濃烈異味讓她自己都嗆一下,真虧他能夠忍到現在,還和她同乘一輛馬車那麽久……
她自嘲地咧嘴傻笑了一下,從周賞手中接了一盞燭火,轉身去找自己的房間。
她沒有看到周賞眼中的痛楚。
北莽最強大的銀月巫女,那個自妖刀下救出自己的清麗少女……卻是一再被傷害,被折磨,狼狽至斯。
三年前行刑的時候,他沒有去刑場。他不理解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那麽傻的女人,明明被最信任的人傷害,卻還是那樣執拗地選擇相信,沒有一絲懷疑,又或者……她明明知道即將麵對什麽,卻還是不閃不避,就這樣傻乎乎地如飛蛾撲火一樣選擇了滅亡?
……那樣的義無反顧。
二樓左手第二間房,丁千樂很輕易便找到了,在看到銅鏡裏的人時,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差點沒認出那是她自己。
頭發一縷一縷地打著結,油膩膩的,還沾了不明物體,臉上灰不溜丟的,比阿九的“易容”逼真多了,真虧得周賞能夠認出她的臉……更不用提身上那件已經變成抹布狀的衣服了,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還算輕的……
“赫連姑娘。”門口,傳來周賞的聲音。
丁千樂跑去開門,便見周賞拎了一個好大的水壺進來,他徑直跨進門檻,走到屏風後麵,不一會兒,便拎了空壺出來:“爐子上正好熱著水,你再稍等一下。”說著,他便又走了出去。
剛剛被自己的形象嚇到,一時沒有注意,原來屏風後麵還有空間,丁千樂跑進去看了一眼,裏頭放著一個好大的木桶,有半人高的樣子,裏頭正冒著熱氣。
正瞧著,周賞又拎了水來,倒了進去。進進出出跑了四五趟,跑得他額上都見汗了,水才算滿了大半。
“先洗個澡吧,衣櫥裏有衣服。”說完,周賞便走出門去。
他的聲音甚至算得上冷淡,好像那個來來去去跑得額頭冒汗臉色發紅的人不是他似的。
“那個……”丁千樂叫住了他。
周賞側過頭看,看向她:“嗯?”
“謝謝。”丁千樂衝他笑了一下。
周賞的臉似乎更紅了,“哼”了一聲,他扭頭便要走。
“還有……”身後,丁千樂有些遲疑地再次開口。
周賞停下腳步,臉上做出一個不耐煩的表情。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赫連姑娘。”丁千樂說。
周賞愣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懊惱得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她已經被逐出了赫連家,連姓氏都被剝奪了,現在再這樣稱呼她不是往她傷口上灑鹽麽。
看到他眼中懊惱的神情,丁千樂忍不住在心底微笑,是個嘴硬心軟的家夥啊。
“叫我樂樂吧。”她說著,笑了一下,“我叫你周大哥吧?”
“隨便。”周賞淡淡拋出兩個字,轉身便走。
他怕走太慢,被她看到臉上怎麽遮也遮不住的笑容。
關上門,丁千樂走到衣櫥邊,打開一看,裏麵整整齊齊地放著幾件衣服,都是嶄新的樣子,拿起最上頭一件抖開看,是條霜白色的長裙,很柔軟的料子,看起來手工很精致的樣子。拿在手上比了比,竟是意外的合身,仿佛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剝了身上滿是異味的衣服,丁千樂坐進浴桶中,舒服得歎了一口氣。
從頭到腳地洗去一身汙垢,從桶裏爬出來的時候,恍然有種獲得新生的感覺了……
不速之客
丁千樂原本以為接下來的日子必定會過得十分艱苦,畢竟算是在逃亡中嘛。
可是事情顯然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木微堂的外觀雖然陳舊破敗,可是內裏卻是十分齊全,大堂、主臥、客房,甚至還有一間不算小的廚房。然而周賞注定個神奇的存在,當天的晚膳便是他親自下的廚,三菜一湯,吃得丁千樂滿嘴流油,一口一個周大哥叫得比蜜還甜。
吃人家的嘴軟,在美食的感化下,丁千樂原來剩下的那一點點顧忌和隔膜也都消散殆盡了。
洗過一個熱水澡之後飽餐一頓的感覺實在太過幸福了,穿越那麽久以來,丁千樂第一次覺得老天爺對她還算不賴,就算心血**將她丟進一堆麻煩中,至少是想起送個周賞來救她,還來管吃管喝管住……
這樣安逸平靜的生活持續了兩天,第三天上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當時丁千樂正趴在二樓的窗口準備晾衣服,忽然發覺遠處一片塵土飛揚,似乎是有人在策馬飛奔一樣……
而方向……正是木微堂!
想著自己現在身份見不得光,丁千樂趕緊將曬出去的衣服全都收了回來塞進了床底,收拾好之後,她又小心翼翼地跑到窗口,想看看來者是誰。
塵土飛揚中,那人越來越近,待她看清那人的麵孔時,頓時嚇得縮起脖子再不敢動彈。
居然是黑衣衛副指揮使白洛!
他來幹什麽?發現她了麽?
最初的緊張過後,她想起周賞跟她說過,如果發現有人來,就躲進衣櫥,便趕緊脫了鞋子拎在手裏,爬進了衣櫥。
這廂丁千樂剛躲好,那邊白洛已經到了木微堂門口,他翻身下馬,飛起一腳,便踹開了原本就不大結實的大門。
正拿著撣子在茶幾上撣灰的周賞一臉淡定地轉過身來,看向站在門口的白洛。
“呀,小賞,你果然在這兒啊。”看到站在堂屋的周賞,白洛咧開嘴,露出一口白到晃眼的牙齒。
周賞眯了眯眼睛,冷臉道:“白大人是要拆了我這木微堂麽?”
白洛的眼睛四下掃視一番,大剌剌地走進門來,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了堂中的椅子上,笑嘻嘻地道:“我哪兒敢啊,這不是多日未見,想小賞你了麽。”說著,還挺悠哉地蹺起了二郎腿。
周賞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我可是來通風報信的,夜桑查到那天你從刑部的大牢裏帶走了一個女孩哦。”白洛左手擱在茶幾上,用食指敲了敲茶幾,“小賞,拿點你珍藏的好茶出來喝喝嘛,人家一路快馬加鞭,跑得口幹舌燥的。”
“白家二少爺什麽茶沒喝過,哪裏就稀罕我那點東西了?”周賞還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死樣子,“那女孩得了天花,已經死了。”
“嘖嘖嘖,時間是把殺豬刀啊,想當年小賞多可愛啊,怎麽幾年時間就變得……”白洛搖頭感歎著,見周賞拿眼睛斜他,趕緊改口,“……變得這麽死相了。”
周賞哼了一聲,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他。
“平叔和許蒙我都安頓好了,你不用擔心。”白洛轉了口,笑嘻嘻地道。
周賞聽到這裏,手裏停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撣子,轉身拿了茶壺來,替他斟上了茶。
清幽的茶香隨著茶杯裏的白霧一起升騰起來,讓人精神一振。
白洛誇張地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杯子吹吹,啟唇喝了一口,連連點頭:“嗯嗯,還是小賞這裏的茶水好喝~不枉我辛苦跑這一趟。”喝完了一杯茶,他忽然抬頭看向周賞,“小賞,你該不是把那女孩藏起來了吧?”
“那女孩得了天花,已經死了。”周賞完全無視了他的突擊套話陷阱,隻是麵無波瀾地淡淡重複。
“小賞啊,你什麽時候學壞了,撒謊都不會眨眼睛了啊。”臉上帶著痛心疾首的表情,白洛伸手,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周賞眼觀鼻鼻觀心。
白洛歎了口氣:“你說夜桑會不會相信這個說法呢?”
“事實如此。”
“屍體呢?”
“怕汙染,火化了。”
白洛單手托腮,眨了眨眼睛,麵上帶了些苦惱:“小賞,這次的事情很大,幕後之人不是你我可以惹得起的,如果真出了什麽事,隻怕連我都保不了你。”
“你隻要幫我保住平叔和許蒙就好了。”
白洛捏捏眉心:“小賞,我真不想你卷進去。”
周賞繼續眼觀鼻鼻觀心。
“……你還能更固執一點嗎?”白洛磨牙。
眼觀鼻鼻觀心。
白洛泄氣,鼓著腮幫子道:“我奉命而來,要搜屋。”
“請便。”
白洛起身,在一樓裏裏外外轉了一圈,便要上二樓。
“阿洛,你知道我的忌諱。”拿抹布擦著桌子的周賞突然道。
白洛頓了一下。
“其他你都可以搜,隻有那間不能。”周賞放下抹布,轉身看向白洛。
白洛苦笑:“你娘的房間嘛,搜了兄弟也沒得做,我知道。”
周賞點點頭。
白洛大步上了二樓,裏裏外外晃悠了一圈,如他所料,果然沒有任何發現。經過左手第二個房間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
注意到腳步聲停在了門口,躲在衣櫥裏的丁千樂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要從喉嚨口跳了出來。
白洛在那裏停了許久,最終還是聳聳肩,轉身下樓。
“搜完了?”樓下,周賞挑眉道。
白洛咧嘴一笑:“搜完了,我要回去複命了。”
周賞點點頭:“不送。”
“真無情……”白洛撇嘴,大步走向門口,快要跨過門檻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啊,對了,吊在刑部大牢的那幾個家夥快死了,你不回去瞧瞧?這都已經是第三天了,沒有你的藥,他們挨不了多久的,除了你這個好心的周郎中,也沒有人有膽子天天去刑部大牢裏行醫救人了。”
周賞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說:“隨他們去。”
白洛有些訝異地回過頭來,看了周賞一眼:“你終於良心發現了?”
周賞沒理他。
“難得你居然肯放他們痛快去死啊……”白洛感歎著,隨即摸了摸胸口,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哎呀”了一聲,“差點忘記周伯伯讓我交給你的東西。”
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丟給他,然後瀟灑地大步踏出門去,飛身上馬,揚鞭而去。
看著他一路絕塵而去,周賞捏著信回到茶幾邊坐下,隨手拉開茶幾的抽屜便要丟進去,忽然感覺有點不對,低頭一看,抽屜裏一整罐茶葉都不見了……
“那個家夥……”有些無奈地笑罵了一句,他的視線落在了手中的信封上,笑意便僵在了唇邊,猶豫了一陣,他打了信封。
拆開信封後,周賞的臉色微微一變,因為那張薄薄的信紙上什麽都沒有,隻畫了一個賊兮兮的笑臉。“混蛋阿洛”,他暗罵一句,趕緊丟開信紙,抬手用衣袖捂住口鼻,但卻為時已晚,一股奇特的藍霧從那張薄薄的紙上飄了出來,消散在空氣裏。
鼻前一陣異香之後,周賞便感覺自己的意識抽離了開來。
失去意識前,他看到剛剛已經策馬離開的白洛正笑嘻嘻晃悠悠地從門口走了進來。
丁千樂在衣櫥裏悶了許久,那個腳步聲消失之後她也沒敢挪地方,因為周賞交代過她,除非他來叫她,否則不能出來。正在她疑惑著周賞怎麽還不來的時候,那個腳步聲突然又響了起來,停在了門口。
聽到那個腳步聲,丁千樂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因為這不是周賞的腳步聲,周賞走路很輕,而黑衣衛因為靴子是特製的,腳步聲會特別的重。
“樂樂,我知道你在裏麵哦。”冷不丁的,一個含笑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那是白洛特有的,微微上揚的語調,帶著一種紈絝子弟的慵懶和漫不經心。
丁千樂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恐懼感立刻猶如螞蟻般密集地爬了上來。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了。
未知才是最恐怖的。此時,丁千樂躲在黑暗的衣櫥裏,而在門外的白洛或許下一秒就會打開衣櫥,笑眯眯地看著她,用那種仿佛貓追老鼠一樣樂在其中的表情看著她。
這樣的念頭讓丁千樂胳膊上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樂樂喜歡玩捉迷藏麽?”一陣安靜之後,那個聲音又在門口響起。
這個變態……丁千樂悲催地發現自己越來越像是恐怖片裏的女主角了。
“嗯……讓我猜猜,你在哪裏呢?”饒有興致的聲音,拖長了語調,他自問自答,“床底下?屏風後麵?……還是衣櫥裏呢?”
聽著他用漫不經心的語調猜出自己的藏身之處,丁千樂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本能地往後縮。
黑暗中,她的手碰到了什麽,背後的衣櫥板突然打開,丁千樂一時不察,整個人後仰著摔了下去。
衣櫥板無聲地合上,丁千樂卻是消失在了衣櫥裏。
盯著衣櫥,白洛抬起腳,還沒有跨進門檻,忽然想起了周賞的話。
抬起的腳在門檻上頓了許久,最終他還是摸了摸鼻子,苦笑著收回了腳,轉而伸出手,一條手腕粗細的黑蛇吐著信子從他衣袖裏爬了出來,快速地遊進了房間,尾巴靈活地一勾,衣櫥門便利落地被打開了。
……空空如也?
“不可能啊。”白洛驚訝了一下下,“小黑,看看床底下和屏風後麵。”
黑蛇扭了扭,遊動著身子爬到屏風後麵,又鑽進了床底下,出來的時候已經沾了一身灰,它搖了搖尾巴,表示沒有發現。
“嗯?”白洛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也隻有那三個地方可以藏人了啊。
已經變得灰撲撲的蛇遊回他腳邊,沿著他的衣擺一路爬進了他的衣袖裏,白洛摸了摸後腦勺,疑惑了一會兒,還沒有來得及細想,樓下傳來的急促腳步聲讓他的臉抽搐了起來。
“白!洛!”周賞怒氣衝天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
“哎呀不好……”嘀咕了一句,他飛快地跑到走廊窗戶邊,從窗口躍身而出,直接一屁股落在馬背上,雙腿一夾馬腹,便一溜煙地絕塵而去了。
周賞咬牙切齒地看著那個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家夥,轉而跑進了房間,發現衣櫥門大開著,丁千樂卻不在裏麵。
他皺起眉頭,走上前摸了摸衣櫥壁上的暗紐。暗紐有動過的痕跡,看來……危急之下,她真的觸動了這暗道的機鈕。周賞抬手按了一下那暗鈕,衣櫥板打開,就那麽一小會兒功夫,她已經不在這裏了。
丁千樂摔進暗道之後,才發現那是一個地下走廊,已經布滿了蛛網和灰塵,看起來很久沒有人進來過了。
想著白洛那個大變態還在外麵,與其去麵對那個家夥,還不如順著這條通道走走看,說不定就會柳暗花明了呢。雖然是地下走廊,但裏麵卻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黑暗,整片牆體竟然發出幽藍的光,看起來有些不太真實。
她越走越驚訝,想不到這個外表普通的木微堂居然暗藏乾坤,這裏儼然就是一個地下居室,最驚訝的是她在走廊裏發現了一個小小的亭子,亭子內的石桌上還擺著一盤未下完的棋--顯然曾經有人在這裏住過。
可是誰會住在這種地方?
好奇之下,她試著推了推亭子邊上的一道雕花石門,才發現那門上落了鎖推不開。
沒有執著於要解開這裏的秘密,她沿著走廊繼續走,畢竟她現在的處境已經自顧不暇了,哪裏還有時間來滿足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她可不能保證那個大變態沒有發現這條地下走廊,萬一他已經在後麵追了過來呢?
約摸走了有一刻鍾的功夫,她走到了盡頭,前麵已經沒有路了。
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扇石門,她試著推了推,居然推開了。
眼前驟然亮了起來,光線比在地下走廊時亮多了,她感覺有些刺眼,有些不適地眯了眯眼睛。等眼睛適應了那光線之後,丁千樂才驚訝地發現,她已經到了地麵上!
之所以如此確定,是因為這個地方她來過,這裏正是阿九帶她來過的那棟有地窖的房子!
她看了看剛剛通往地麵的那道地下走廊的石門,發現那石門偽裝得很好,在外麵看根本不會發現那是一道門,隻是因為太久沒有人居住的關係,四周已經布滿了厚厚的青苔,她剛剛推開石門的行為讓石門周圍的青苔有些脫落,看起來就顯得有些不一樣了。
想了想,她重新將石門偽裝了一番,這才走出門去。
熟門熟路地在這棟房子的另一個房間裏找到了地窖,她拉開那塊偽裝好的鐵板,走進了地窖。
丁千樂想,這個時間,阿九一定在兢兢業業地“上工”吧。
進了地窖之後,發現阿九果然不在裏麵,她一眼在角落裏發現了自己的雙肩包,走過去將雙肩包背在背上,正打算出去,眼睛的餘光注意到了什麽,她的腳步頓了一下。
側過頭,她看了一眼用來做飯的鐵鍋,那鍋裏孤零零地放著半個地瓜,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那是阿九上次出門前早飯剩下的,說是晚上用來煮粥。
可是那地瓜都已經長出黴斑了……
再看看被褥和其他東西,分明還是她和他上次出門前的樣子。
……他後來沒有回來過?
背著雙肩包走出那棟其貌不揚,卻有一個地道一個地窖的神秘房子,丁千樂站在無人區的街道上,一時有些躊躇不定。
白洛有可能還在木微堂,為了防止自投羅網連累周賞,木微堂一時半會兒肯定是回不去了,阿九又一直沒有回來過,不知道去了哪裏,還好捕殺半妖的命令已經撤銷了,阿九暫時應該沒有安全方麵的顧慮。
倒是她自己,現在該怎麽辦?以她現在見不得光的身份,莫非真的要學阿九沿街乞討?不對不對……現在連乞討都不夠安全,上次她就是在陪阿九乞討的過程中被黑衣衛捉走的啊!
因為完全沒有頭緒,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裏,所以丁千樂一邊糾結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慢慢走著。
這種時候,她居然不可思議地想起了剛剛在地下走廊發現的那個落了鎖的房間,她在想,會住在那裏的人,會不會也和她一樣見不得光,地麵上的世界已經沒有了她的容身之地,才會躲進那裏呢?
……可是她到底為什麽要莫名其妙接受這原本不屬於她的命運?明明什麽都不記得,卻必須為自己完全不明白的事情負責,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雖然內心是極度的忿忿不平,可是發完牢騷之後,她還是不得不繼續麵對這殘酷的現實。
不對……現實更殘酷了!
剛走到路口的丁千樂驚恐萬分地看著一陣塵土飛揚之後,一匹不停吐氣的黑色駿馬停在了她麵前。
連連後退了好幾步,她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張口結舌地仰頭看著擋在她麵前不停地用後蹄刨土的黑馬,以及……那個騎在馬上的大變態……白洛!
“哎呀,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勒著馬韁,白洛笑容可掬地看著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丁千樂,以極其清晰的語調,一字一頓地慢吞吞地吐出四個字:“捉、到、你、了。”
敢情她辛苦了那麽久,竟是跑到白洛必經的路上等著他了?
看著白洛那副欠扁到了極致的嘴臉,丁千樂開始磨牙,一直以來,她都堅信天無絕人之路,上帝就算關上門,也肯定會給你扇窗的。
所以明知道力量懸殊,身處絕境的恐懼感還是讓她生出了一股力量,她手腳並用地爬起身,轉身便向著相反的方向跑。
她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在跑。
就算之前被黑衣衛捉走,她都沒有這樣強烈的反抗意識,顯然相比其他,這個排在丁千樂心目中黑名單第一名的白洛更為可怕。
白洛揚了揚眉頭,似乎有點驚訝丁千樂居然沒有放棄,而是選擇了垂死掙紮。
放鬆了韁繩,他慢吞吞地跟在她後麵,饒有興致地欣賞她逃跑的樣子。
因為快速的奔跑,丁千光感覺呼吸有點困難,心髒跳得很快,仿佛快要爆裂開來一般,很難受。
視線也漸漸開始模糊不清,耳朵裏嗡嗡作響,所有的聲音都聽不見,耳邊隻有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和劇烈的喘息聲。
好難受……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左肩開始隱隱作痛,仿佛被火燒一樣,那痛越來越劇烈,恍惚間,她似乎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投入了熊熊的烈火中一樣……
微翹的唇角漸漸崩直,白洛眼中的笑意變作了疑惑,她的速度好像……變快了?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跑,而是在……
飛?
除了這個字,他想不出其他形容詞來形容她此時非人的速度了。猛地一夾馬腹,他收起了眼中的輕慢之色,加快了速度。
就在他要追上丁千樂的時候,冷不丁一道冰刃從天而降,白洛猛地勒緊馬韁,險險地避開了那道冰刃。
“呼……好險。”白洛有些誇張地抹了一把汗,看向來者含笑道,“不知在下哪裏得罪了連大管家?”
身形高大的男子沒有回答他,隻是跳下馬車,擋住了丁千樂。
莫名其妙被截斷了逃跑的路線,丁千樂僵著脖子抬起頭來。
看到丁千樂臉上的表情時,連進臉上淡漠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縫,隨即他一掌擊向她的後頸,幹脆利落地將她敲暈了。
伸手接住倒下的丁千樂,連進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入馬車,轉而跳上車,握住了韁繩。
“連管家,她可是重要的逃犯。”白洛驅馬上前,擋住了連進的馬車。
坐在車駕前,連進抬頭看了白洛一眼,麵無表情地道:“你該謝我救了你的命。”
白洛有些驚訝,隨即他想起了剛剛在丁千樂身上發生的奇妙變化,沉吟了許久,才笑眯眯地調轉了馬,退到一旁,做出禮讓的姿態來。
連進也沒看他,直接駕了馬車便走。
白洛也不生氣,隻是看著那輛馬車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好像……比想象中更有趣啊……”
黑名單三號
丁千樂是被劇烈的顛簸給折騰醒的,脖頸後麵隨即傳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酸痛感,她齜牙咧嘴地抬手揉了揉後頸,隨即意識到之所以感覺到強烈的顛簸是因為她正身處於一輛馬車上!
她隻記得她被白洛追著,跑得像個孫子一樣,然後……記憶就斷線了……接下來的事情完全是一片空白。
她為什麽會昏倒?又為什麽會坐在這輛馬車上?疑惑地掀開車簾,隻看到一個寬大的背影,隱約有些眼熟。
“那個……請問是你救了我嗎?”帶著感激的口吻,丁千樂開口詢問道。
駕車人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看清那張臉之後,丁千樂立刻石化。
他他他……
“重度妄想症患者!”指著他的鼻子,丁千樂大叫。
腦門上的青筋跳動了一下,連進磨著牙道:“在下乃赫連府管家連進,奉家主之命前來迎接守護巫女回府。”
同樣的話,要迎接的主體卻是由“千樂小姐”換成了“守護巫女”。
……守護巫女?
丁千樂稍稍疑惑了一下這個有點陌生的名詞,隨即注意到這根本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他是奉家主之命來捉她回府的啊!
“那個請問一下……你家家主是?” 丁千樂捏緊了拳頭,戰戰兢兢地問。
雖然心裏頭已經有了一個相當可怕的答案,但丁千樂還是抱著0.01%的期待開了口,期望能得到不同的回答。
“當朝國師赫連珈月。”連進回答,語氣裏帶著難以掩飾的驕傲。
聽到這個答案,丁千樂隻覺得眼前漆黑一片。
……黑名單三號!
從黑名單一號手裏逃出來,直接蹦進了黑名單三號的老巢,這算什麽?剛出狼窩,又入虎穴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放我下去!”丁千樂抓狂了,“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腦門上的青筋又蹦出了一根,連進隨手一揮,將車門上了鎖,便不再理睬在馬車裏鬼哭狼嚎的丁千樂,狠狠在馬背上抽了一鞭子。
拉車的馬吃痛,向前狂奔起來。
馬車裏的丁千樂被這突然加速的慣性給摔了個狗吃屎,淚流滿麵地抬頭,這才發現這該死的馬車四麵竟然結實得很,而且還上了鎖!
這個可惡的家夥根本就是有備而來的,這是赤裸裸的報複啊!
這個時候,馬車大概已經進了繁華的街道路段,各種叫賣聲,談論聲傳了進來。
“救命啊!強搶民女啊!光天化日啊!還有沒有王法啊!王法啊!”丁千樂咬咬牙,扯開喉嚨大叫起來。
怕不夠引人注目,她一邊扯著喉嚨大喊大叫,一邊還用指甲在車壁上劃拉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刺耳聲音。
……由於這聲音實在太過慘不忍睹,一路引來了無數目光。
但是當他們看到馬車上標著的是赫連家的印跡時,一個個全都轉開頭,全當自己暫時性失聰了。可是轉開頭的同時,他們總會好奇地用眼睛的餘光瞟一眼,然後開始竊竊私語。
“居然強搶民女啊……”
“是啊,真作孽……”
連進清楚地聽到自己的神經“咯嘣”一聲斷了。
“閉嘴。”他咬牙切齒地道。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連進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淡定,不能發火,因為如果不慎殺了她的話,家主一定會將他五馬分屍的。
於是在燦爛的陽光下,連進駕著馬車將一路鬼哭狼嚎、花樣百出的丁千樂帶回了赫連府,終於幸不辱命。
馬車停下來的時候,丁千樂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守護巫女大人,到了。”連進打開車門,一臉恭敬地將她迎下馬車。禮儀姿勢都十分完美,可惜臉色差了一點點。
丁千樂一邊張牙舞爪地跳下馬車,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和形勢,將色厲內荏這個成語發揮到了極致。
深受荼毒的連進唯恐她再玩出什麽花樣來,甩手施了一個禁錮咒將她鎖了起來,便將她拖進了赫連府。
連進是從偏門將她帶進去的,走的是小道,因此一路上所遇之人甚少,而這些看在丁千樂眼裏,完全成了陰森恐怖的場景。
是準備殺人滅口了?把她殺了,然後填進花園的池子裏喂魚?……或者直接埋進花園裏當花肥?於是來年的花可以開得更茂盛更漂亮,因為那裏有她的血肉啊!
連進完全不理解丁千樂驚恐萬分的心情,直接將她帶進了一個房間。
“先住在這裏,晚一點家主會來找你的。”說完,也不等丁千樂有所表示,他便直接退出門去。
“哢嚓”一聲,門上鎖了。
丁千樂動了一下,發現連進那家夥之前下的禁錮咒竟然已經解開了,便趕緊手腳利落地直撲窗口。結果隻聽“鐺鐺鐺”幾聲,窗戶……全被封上了。
……萬惡的連進,他絕對絕對絕對是在報複她!
沮喪地在椅子上坐下,丁千樂抬頭打量這間屋子。很簡單的一個房間,從房間的布置大致可以看出屋子的主人是個龜毛又有潔癖的人,這是丁千樂的結論。
房間裏十分的安靜,房間外麵也是一絲聲音也無,安靜得……有一些異常,仿佛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屋子似的。
“你是外鄉來的不知道,三年前涼丹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赫連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間都被殺了,因為現場有銀月彎刀留下的痕跡,所以判定是銀月巫女大人做的……”看著看著,阿九說過的話在千樂的耳邊響起。
丁千樂打了個寒顫……
被滅滿門的話……那麽……這裏是死過人的啊!
強烈的心理暗示下,剛剛看起來還幹淨整潔的屋子立刻顯得陰森恐怖起來。
“因為這件事,銀月巫女大人被剝奪姓氏,逐出了赫連家,還施以火刑,挫骨揚灰了呢,這……也算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吧。”
死無葬身之地,多麽深切的怨恨啊。一旦他知道銀月巫女還沒有死,又認為她便是銀月巫女的話……想到這裏,丁千樂額頭已經滲出冷汗來。
“我天天在街頭巷尾轉悠,其實還聽到了另一個傳言……”阿九的話又在耳邊幽幽地響起。
“那些人,都是赫連珈月殺的。
“巫術世家赫連家族的家主,當朝國師赫連珈月……當年國師府的滅門慘案中,隻有他活了下來,後來,那些主持行刑的官員中,也隻有他沒死,你說奇不奇怪?有人說他根本是他自己殺了人,嫁禍給銀月巫女大人呢……”
想到這裏,丁千樂已經汗如雨下了。
她真的還不想死啊……
糾結著糾結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直到屋子裏最後一絲光線也都消失不見,還是沒有人進來,丁千樂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鋪著軟墊的椅子裏,四周都是黑暗。
絕對的黑暗給了她豐富的想象空間,於是在這片靜默的黑暗裏,以前看過的所有恐怖小說、恐怖電影的情節在她眼前輪番上演。
就在丁千樂快被自己的想象力折磨瘋了的時候,門外突然出現了一點光亮。
有人來了嗎?可是沒有腳步聲啊……
丁千樂懷疑又是自己的錯覺,趕緊使勁眨眨眼睛,可是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那抹昏黃的光居然還在!
不是幻覺……
腦袋裏“嗡”的一聲響,丁千樂感覺自己的頭皮都快炸了,全身的汗毛立刻都豎了起來,背上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她猛地站起身,瞪大眼睛看向門口的方向,全神戒備,唯恐那裏突然就蹦出一個青麵獠牙的妖魔鬼怪來。
“家主,她在裏麵。”一個平板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
丁千樂立刻分辨出那是連進的聲音,因為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無趣,很容易分辨得出來。
什麽嘛……原來不是鬼,是家主回來了啊。丁千樂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僵住,不對,這好像不是可以鬆口氣的狀況來著?反應慢了半拍的丁千樂頓了一頓才明白過來……啊啊啊,家主回來了!黑名單三號的赫連珈月回來了!
想起那個名字的瞬間,刑部大牢裏那幾個仿佛被剝了皮一樣的血人在她眼前依次晃過,被血糊住的嘴巴大張著,裏麵空洞洞的什麽都沒有--那是赫連珈月吩咐人拔掉了他們的舌頭啊!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丁千樂感覺一陣腳軟,軟得撐不住身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吱嘎”一聲,門開了。
坐在黑暗裏不住地打哆嗦的丁千樂看清了站在門外的連進手裏提著一盞燈籠,原來剛剛那昏黃的光是那燈籠發出來的。
借著那燈籠的光,丁千樂看到了一張雪白的臉。她嚇得往後縮了縮,再這麽下去,不用被殺死,她會直接死於神經衰弱的……
那人揮了揮手,連進便應了一聲,提著燈籠走了。
連一絲月光都沒有,周圍又恢複了絕對的黑暗。依然沒有聽到腳步聲,但桌子那邊忽然亮了一下,丁千樂側過頭,便看到那男子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盞燭火。
他走路很輕,輕到沒有腳步聲,襯著那雪白的膚色,如果不是因為他有影子的話,丁千樂會以為他是鬼。
於是,丁千樂隻看到那個男子仿佛飄一樣舉著燭火出現在了她的麵前,然後,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黑暗中,燭火發出昏黃色的光,因為角度的關係,那些光在他的臉上打下了一片陰影,襯得他雪白的臉分外猙獰。
嗚嗚嗚,好可怕……
“你想像他們一樣被吊在那裏麽……”
“你想像他們一樣被吊在那裏麽……”
幽幽地,那些聲音在她耳邊不斷地重播,重播,再重播。
強大的心理壓力之下,丁千樂極其沒出息地被嚇哭了……全線崩潰的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將腦袋埋在膝蓋裏作鴕鳥狀決定死也不要抬頭。
“怎麽了?”他忽然蹲下身來。
聲音……竟是意外的溫柔。
在這溫柔的感召下,一隻髒兮兮的手顫巍巍地伸了出來,捏住了他的褲腿。
很好,沒有反應。
丁千樂膽子稍微肥了一點點,於是捏著那褲腿帶著哭腔道:“饒了我吧……”
“嗯?”很疑惑的聲音。
“大人!饒了我吧!”丁千樂猛地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哭得涕淚滿麵的臉,決定不惜一切撇清自己,“大人……饒了我吧,我很無辜啊!我根本不是什麽銀月巫女啊,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啊……嗚嗚嗚,我人畜無害萬分善良,從來都沒有害人之心的啊,走路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啊……”
一邊說著,她還一邊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試圖力證自己的無辜清白。
那男子也是怔怔地看著她,倆人就這麽大眼瞪小眼。
突然,那男子“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丁千樂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喜怒無常啊,他會不會下一秒立刻翻臉,然後大叫一聲“來人拉出去斬了”啊!
想到這裏,丁千樂又哆嗦了一下。
“你在怕什麽?”看著丁千樂,他問。
丁千樂心道,屁話,當然怕你!
雖然心裏這樣想,可是她臉上自然是不敢表露出半分的,隻是含著兩泡眼淚一臉的恐懼委屈,像是受了驚的小兔子似的還紅著兩隻眼睛。
“別怕。”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你要記住,就算我殺盡天下人,也獨獨不會傷你半分的。”
驚心動魄的一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竟然就像是今天晚上我們吃什麽一樣自然。
丁千樂被這句話給砸暈了,一臉迷茫地看著那男子,就算有燭光,可是在這黑暗中,她也不能看得十分清楚,更何況還是淚眼迷蒙之下。
可是……他剛剛那句是什麽意思?
綜合阿九說的所有劇情,接下來的發展應該隻有兩種可能啊,一種就是他殺了她報仇,一種就是他殺了她滅口……
這第三種情況算是怎麽回事?
他卻沒有再開口,隻是將手中的燭火放在一旁,然後彎下腰輕輕將她抱起,轉身將她放在了寬大的床上。
好不容易消化了剛剛那句話的丁千樂被他的舉動嚇到,神經一下子又繃緊了,僵著身子躺在床上,看著那男子自己寬衣解帶,他他他……他該不會想……
男子默默地脫去外袍,隨即便在她身邊躺下,還伸手將她攬進了懷中。
唔,他的胸膛很硬很冷,一點都不舒服。不對不對,這不是舒不舒服的問題啊……丁千樂感覺在他懷中整個人已經僵成了一根冰棍。
他卻沒有再有任何動作,隻是抱著她,閉上了眼睛。
“千樂。”就在丁千樂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忽然開口。
丁千樂猛地瞪圓了眼睛,下意識抖著嗓子應了一聲。
他卻再沒有任何聲息,呼吸一點一點平穩下來。
……這一回,他是真的睡著了。
丁千樂瞪著床頂開始發呆,腦袋裏是一團亂麻,這個赫連珈月顛覆了之前她對他的所有想象。
想著想著,大概是因為之前的精神高度緊張的關係,她竟然也睡著了。
守護巫女
剛過醜時,赫連府的廚娘尚大娘便如往常一般提著準備好的食盒走到了主院門口,看到守在主院門口的管家連進時,她麵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連管家,今晚是您親自守夜啊?”
連進點了點頭。
尚大娘探頭看了一眼主院裏麵:“家主起身了嗎?”
連進搖了搖頭。
尚大娘覺得有些奇怪,因為自她擔任赫連府的廚娘這三年前來,赫連家主半夜要吃宵夜幾乎是雷打不動的習慣,怎麽今天居然沒有起身?
雖然奇怪,但她還是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等候家主的傳喚。
一直等到食盒裏的飯菜都涼了,主院裏還是一點響動都沒有,尚大娘隻得滿腹疑惑地提著食盒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到了寅時一刻,尚大娘再次提了食盒往主院走,一路哈欠連連,困倦無比,走到主院門口時,她收斂起倦容,抹了抹鬢角,才走上前。
管家連進還是如門神一般守在主院門口,主院裏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連管家,家主還沒有起身?”
連進點了點頭。
尚大娘又探頭看了一眼主院裏麵,試探著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連進搖了搖頭。
尚大娘猶疑著又在一旁等了一陣,最後還是提著沒動的食盒走了。
這也太不尋常了啊……
這一夜,尚大娘在主院和廚房之間來來回回跑了三趟。主院裏還是一丁點兒的動靜都沒有,管家連進還是冷著一張冰塊臉守在主院外,一切如往常一般似乎什麽都沒改變。
但尚大娘知道,肯定有什麽不一樣了。尤其是,一直到了太陽快要曬屁股的時候,家主居然還沒有起床!
就在一夜未眠的尚大娘幾乎要爆血管的時候,主院裏頭終於有了動靜,隻見家主赫連珈月施施然走出了院子,還跟連進和尚大娘打了招呼。
“連進,尚大娘,早啊。”
連進還是那張臉,看不出什麽變化,可是尚大娘已經石化了。
……赫連家主居然在笑!
不是陰沉的笑,不是殘忍的笑,而是微笑!那樣的笑容出現在赫連家主的臉上,尚大娘覺得她好像看到了死神的微笑……好驚悚啊!
“辛苦了,以後不用準備夜宵,直接準備早膳就可以了。”似乎是怕尚大娘打擊不夠似的,赫連珈月又加了一句。
尚大娘撫了撫心口,才沒有立刻昏厥過去,顫巍巍地應了一聲,趕緊提著食盒去準備早膳了。
看著尚大娘離開的背影,赫邊珈月回過頭來,看向連進:“去知會各位族長一聲,新一任的守護巫女已經選出來了。”
連進低頭應了一聲,臉上依然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
可是連進不驚訝,不表示其他人不驚訝。
當家主關於新任守護巫女的任命手令傳到各族族長手中的時候,各位族長無一不是一副吃驚過度的表情。無他,隻因自銀月巫女死後,赫連家族的守護巫女之位已經空缺了三年,任憑旁人怎麽說,赫連珈月都不為所動。
如今……這是刮的什麽風?
熟睡中的丁千樂全然不知道她已經被卷進了風暴的中心,她是被餓醒的,畢竟算起來,已經有三頓沒吃了。
睜開眼睛坐起身的時候,便看到桌上擺著兩碗香氣撲鼻的粥,一碟袖珍型的小包子,還有幾樣看起來十分精致開胃的小菜。吞了吞口水,已經饑腸轆轆的丁千樂沒有去思考桌上怎麽會放著兩副碗筷,而是直接撲上了去,一口氣解決了一碗粥五個小包子,就在她準備染指另一碗粥的時候,門口突然進來了一個胖胖的大娘。
“哎喲喂!”尚大娘一進來便被那姑娘的吃相嚇壞了,“姑娘,你這是餓了幾頓了啊……”
丁千樂十分迅速地翹起三根手指,然後魔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向了另一碗粥,呼嚕嚕喝了半碗,這才打了個飽嗝,捧著肚子一臉滿足地癱坐在了椅子上。
尚大娘根本來不及阻止,隻能麵帶驚恐地看著家主的碗筷通通被染指了一番,赫連家主有嚴重潔癖是府內上下皆知的事情,他有一副慣用的玉製碗筷,每餐之後都會消毒保存。
尚大娘看著那剩下的半碗粥,不禁老淚縱橫,姑娘啊……你活膩了別拖著我一起啊……
正當尚大娘垂死掙紮著想進行補救的時候,身後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頎長的人影。
他直接越過石化的尚大娘,走到了桌子旁邊。
正舒服地拍著肚子打飽嗝的丁千樂立刻也變成了石化狀態,因為她立刻想起了昨天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目前的處境……
赫連珈月卻是直接坐到了丁千樂旁邊,神情自若地拿起筷子,將剩下的半碗粥喝光了,還胃口頗好地吃了兩個小包子。
尚大娘從石化中醒來,繼續老淚縱橫,這世道變化太大,給點時間讓她老人家適應一下先啊……
丁千樂也漸漸緩過神來,開始偷偷打量他,昨天夜裏雖然已經見過一麵,可是當時光線太暗看不清楚,隻記得他的胸膛又冷又硬,一點都不舒服。
此時再看,才發現他很瘦。
不是那種普通意義上的瘦,已經瘦到有幾分病態了,明明已經快要進入初夏的樣子,他卻整個都裹在厚厚的狐裘裏,領邊一圈白色的絨毛更襯得他麵上一片雪白,不帶半點血色。
赫連珈月用膳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音,動作也相當的優雅,相比自己剛剛那副餓死鬼投胎的吃相,丁千樂不由得有些汗顏。
放下碗筷,他看向丁千樂:“睡得可好?”
“好好好。”丁千樂忙不迭地點頭。
“吃得可飽?”他又問。
“飽飽飽。”丁千樂點頭如搗蒜。
赫連珈月忍不住微笑起來:“那便好。”
正說著,連進突然從院外匆匆走了進來。
“家主,長公主召見。”站在門口,連進稟報道。
聞言,赫連珈月頓了一下,扭頭看向丁千樂:“我要入宮一趟,讓連進陪你在園子裏逛逛,熟悉一下環境。”
丁千樂傻愣愣地點頭。
赫連珈月便起身走了。
公主?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丁千樂眨巴了一下眼睛,想起了阿九說過赫連珈月本來是有機會成為駙馬的。側過頭看了一眼規規矩矩地站在地門口的連進,連進仍然擺著張冰塊臉,將沉默是金的美德發揚光大。
有些無趣地,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
“帶我去逛逛吧,連……管家?”走到連進麵前站定,帶著幾分戲謔的口氣,丁千樂挑眉道。
連進絲毫沒有搭理丁千樂的挑釁,隻是平板地應了一聲,便開始在前頭帶路。
走出房間之後,丁千樂才發現昨天之所以會覺得這裏安靜得可怕,是因為整個主院之內幾乎是一個人都沒有。而主院之外就不同了,陸陸續續會看到來來去去的婢女在忙碌著,問連進,連進隻答了一句“家主喜靜”。
赫連府大得出奇,丁千樂跟著連進一路邊走邊看,嘖嘖稱奇,簡直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沒有兩樣。
“連進,你家家主為什麽看起來身體不太好的樣子?”逛得累了,丁千樂趴在橋欄杆上稍作休息,低頭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她忽然問。
看他那個風一吹就會倒的樣子,哪裏像是傳聞中那個窮凶極惡的赫連珈月了?
“家主的事,在下不敢過問。”連進依然板著臉,一絲不苟地回答。
聽到這樣的回答,丁千樂眉頭一皺,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一股怒氣,但隨即她又發現這股怒氣來得十分的莫名其妙,便聳聳肩,決定還是不要多事。
“關於銀月巫女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想了想,她換了個問題。
連進沉默,顯然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丁千樂磨了磨牙,有些不滿地轉過身看向連進,正欲刁難的時候,卻突然看到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身後,不由得臉色大變:“小心身後!”
她的話剛出口,連進已經一道冰刃甩了出去,那偷襲之人身手也相當了得,側身避開,飛身跳上了屋簷。
竟然有人膽敢闖進赫連府,此事非同小可,連進沒有多想,擰緊了眉,當下便追了過去,留下丁千樂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丁千樂還沒有從剛剛的驚險中回過味,冷不防身後有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
“誰?”微微僵了一下,她問。
也許是因為原本脆弱的神經已經被接踵而來的打擊訓練得十分粗壯,這種時候,她竟然沒有感覺到太多的害怕。
那人沒有回答,隻是意義不明地低笑了兩聲,然後慢吞吞地繞到了她前頭來。
在看清丁千樂的臉時,那人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化為了驚詫:“你你你……”
他用顫抖的手指著丁千樂,“你”了半天,竟是說不出話來。
趁著這個機會,丁千樂倒是好好地將他打量了一番,來者是個錦衣華服的男子,看起來很年輕,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
模樣十分的……豔麗。
雖然用豔麗這個詞來形容一個男人有些奇怪,但丁千樂一時之間也隻能想到這個詞了,就湊合著用吧。
“我怎麽了?”看著這突然出現的男子,丁千樂挑眉。
“原來如此……”他喃喃開口,收斂了驚詫,兀自點頭,隨即竟是一副了然的表情,“原來如此,我道那個家夥固執了三年,怎麽突然就肯回心轉意任命新的守護巫女了呢,原來竟然是你回來了啊……”說到這裏,他稍稍停了一下,竟是抿唇一笑,“銀月巫女。”
再說連進,他追到一半,突然心道不妙,趕緊折返了回去,果然便見丁千樂身側,多了一個人。
“雲大人,您逾矩了。”寒著一張臉,連進快步走上前,將丁千樂擋在了身後。
“哎呀,小進還是這樣嚴肅呐。”赫連雲一點也沒有被抓包的尷尬感,反而嗤嗤地笑了兩聲,“我隻是好奇新任守護巫女長什麽模樣嘛。”語氣十分的輕鬆,好像使用調虎離山之計引開連進潛入赫連府的不是他,而他隻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到自己家的後花園逛了逛而已。
相當厚的臉皮啊……
丁千樂忍不住感慨,連她都要甘拜下風呢。
連進一點也沒有要理睬赫連雲的意思,隻伸手將丁千樂擋了個密不透風,然後冷冷看著赫連雲。
赫連雲被他看得有些無趣,聳了聳肩,轉身幾個跳躍,便消失在了圍牆之上。
看著赫連雲消失在牆頭,連進回過頭,“撲通”一下跪在了丁千樂麵前。
“你幹什麽?”丁千樂被他嚇了一跳,趕緊讓了開來,見連進依然寒著一張臉跪著不肯起身,她撓撓腦袋,估計他是因為輕易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在請罪,便安慰道,“這也不是你的錯,起來吧。”
連進沒有理她,依然直挺挺地跪著。
丁千樂惱了,直接踹了他一腳:“起來!”
連進低頭看了一眼丁千樂留在他胸口的腳印,伸手拍了拍,終於站了起來。
丁千樂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個家夥好好說不聽,非得用暴力手段才能使喚得動麽?
“他是誰?”想起剛剛那個神出鬼沒的男人,丁千樂問。
連進的表情有些冷凝,雖然他一貫都是冰塊臉,但此的表情顯然更為嚴肅:“他是赫連家第七族的族長。”
“第七族?”丁千樂聽得一頭霧水。
故事說到這裏,就不得不交代一下赫連家族的曆史了,赫連家族是一個古老的巫術世家,家族的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北莽建國之前,因此家族之大,盤根錯節,延續下來的,共有十三個族,每任家主都是從這十三個族的族長中選出。
“因為現任家主是赫連珈月,因此其餘十二族便成了旁支,赫連雲便是其中一族的族長。”連進難得耐心地解釋道。
可是……這樣的一族之長,為什麽會特意來看她呢?才不過一夜的功夫,為什麽他們就知道她在赫連府呢?
“每一任家主都會有一個守護巫女,守護巫女擔當著守護家族、守護家主的重要使命。”仿佛看出了丁千樂心底的疑惑,連進回答,“家主今早已經傳令下去,將任命您為新一任的守護巫女。”
這個答案,讓丁千樂抽風了。
新任守護巫女誕生的消息仿佛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整個涼丹城,一時間成了涼丹城裏最流行的八卦。
三年前被施以火刑的銀月巫女如今還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豐盛談資,雖然她極不光彩地以罪人的身份被處刑,但她無比強悍的戰鬥力依然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如今空缺了三年的守護巫女之位居然出現了新的人選,怎麽能夠不令人好奇。
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身為話題中心人物的丁千樂坐在赫連府的屋頂上望著黑漆漆的夜空發呆。管家連進帶著他標誌性的冰塊臉十分盡忠職守地抱著手臂站在約離丁千樂三米左右的屋簷上。
天上零零碎碎地散布著幾粒星子,月亮被薄薄的雲籠罩著,隻透出一層淡淡的光。
丁千樂穿著一套霜白色的古式巫女服,這是她洗過澡後在屏風裏看到的,質量比起她在淘寶買的自然是天壤之別,做功之精致令人咋舌不已。
靜靜地坐在屋頂,涼涼的夜風迎麵拂來,在這樣放鬆的狀態下,止不住的疲憊感便洶湧而來。
其實仔細一算,她到這個時代也不過短短幾天時間而已,卻經曆了太多事情,見識了太多的人,半妖乞丐阿九,郎中周賞,管家連進,還有黑名單一二三號,白洛、夜桑、赫連珈月……
“在想什麽?”耳畔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
因為那聲音太過溫柔無害,丁千樂並沒有被嚇一跳,隻是側過頭去看了一眼,是赫連珈月,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爬上來的。
“你回來了啊。”她開口,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語氣竟然是十分的自然。
“嗯。”
“吃過晚飯了麽?”
赫連珈月微微一怔,然後才放輕了聲音道:“還沒有。”
丁千樂本來就是隨口一問,就好像以前在街上遇到朋友會打招呼,問候一聲“吃飯了麽”,其功能約等於“你好”之類,隻是沒有想到這赫連家主如此實誠,一時竟不知道怎麽答話,哽了半天,隻得幹巴巴地吐出一句:“我也沒吃。”
見她這樣,赫連珈月一下子笑了起來:“那就一起吃吧。”
丁千樂隻得點點頭,有些鬱悶地站起身,從一旁架在屋簷上的木梯上慢吞吞地爬了下去,雖然姿勢有些不雅,但好歹穩穩當當地下了地,誰知剛站穩,回頭一看,便見赫連珈月和連進都已經站在她身後了,端的是一派玉樹臨風,再想想自己剛剛那狼狽到家的姿勢,不由得一陣羨慕嫉妒恨。
大約是她臉上的表情過於糾結,連冰塊臉的連進都忍不住撇開頭去,赫連珈月則是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
丁千樂發現,赫連珈月笑起來特別的好看,丁千樂對於美人一向是有異於常人的包容心的,因此她忍了。當然,對方是傳聞中愛好殺人、特長殺人、窮凶極惡的赫連家主赫連珈月的話,她就算沒有包容心也是沒有辦法的。
……就好像在沒有知會她的情況下擅自散布要任命她為守護巫女的消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