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二章

我正在傷心的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把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陳默。他在長椅上坐下來,然後遞給我一個大紙包,裏麵是沉甸甸的現金。

我抱著錢說:“大恩不言謝,到時候我一定還給你。”

陳默沒有問我要錢幹什麽,他隻歎了口氣,說:“景知,你總不能一輩子這樣逃下去。”

我打了個哈哈,說:“眼前這關總得先過,遠走高飛了再說。”

陳默說:“陸與江瘋了似的到處找你,還找到我家去了。景知,我不知道你跟他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我看事情也許沒有你想的那麽糟。”

糟透了,我都快要死了,還能怎麽不糟呢?

我問:“陸與江說什麽了,你怎麽每次都這樣重色輕友?”

他說:“陸與江什麽都沒說,就是問你的下落。我說我不知道,他很失望。”

我沒有說話,陳默忽然說:“景知,你有沒有認真想過,跟陸與江好好談談?”

我吃了一驚,陳默說:“我愛過人,所以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樣子。景知,如果我沒有看錯,陸與江是愛你的。”

我被這句話嚇了一跳,陳默說:“就憑他找你的那個樣子,我就知道,他應該是愛你的。我說不知道你在哪裏,我看著他眼睛裏的光,就那樣一點一點暗下去,就像心都灰了似的。”

我幹笑了兩聲,“親愛的,你突然這麽文藝,我覺得好雞凍。”

陳默說:“你為什麽不給自己一個機會,讓陸與江對你說清楚?”

還有什麽好說的,他說他愛我,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可憐,我和姐姐一樣可憐,所以他說他愛我。

他說:“景知,你不能遇上事就跑,你這樣是不對的。”

是,我懦弱,我無能,我害怕,我怕死,我怕到要命,我怕到發抖,我遇上事就想逃跑……但我真的沒有勇氣再麵對陸與江,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敢想今後的事情,因為我不知道我還可以活多久。如果真的要死,就讓我一個人遠遠地死掉吧。

所以我繼續幹笑,“陳默,你不明白……”

“我有什麽不明白?”陳默忽然轉過頭來,直直盯著我的眼睛,“葉景知,我一直當你是朋友,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走彎路,我不希望你失去最好的東西。你明明愛他,他也是愛你的,你為什麽還要逃?”

我低下頭,抱著那包錢,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聽到自己的聲音:“陳默,我不敢。你要知道,我真的不敢,他對我說愛我,然後,你也這樣說。可是我不敢相信了。就好像小的時候,老師一直說我笨,姐姐說笨鳥先飛,隻要你用功,總可以得第一的。所以我很用功很努力,最後考了一百分,但老師說,我一定是抄同桌的答案。因為我的同桌,也考了一百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沒有抄,可是誰都不信……人人都說我是抄的,到了最後,我都不相信那一百分是我自己做的……”

“小時候媽媽對我最好,但她不在了。很小的時候我喜歡月亮,有天晚上滿天烏雲,看不到月亮,我哇哇地哭,要把月亮找出來。最後把爸爸吵煩了,給了我一巴掌,我也不敢哭了。姐姐偷偷跟我說,月亮還在,隻是你看不見,它在雲後麵,你知道它在雲後麵就可以了。姐姐對我好,她會哄我,會讓我撒嬌,可是姐姐也不在了……”

“我喜歡陸與江,可是我不敢要。”我抬起臉來,視線朦朧,也許我又哭了,不知道為什麽,我最近這樣愛哭,我吸了吸鼻子,“他就是一百分,我不相信我自己可以做到。他就是雲後麵的月亮,無論我怎麽哭著吵著要,也許真的會出來,可也許就在雲後麵,永遠不會再出來。而且哭得旁人煩了,會更討厭我。”

“我知道很多人討厭我,我總是比他更凶。哼,反正我也不喜歡你呢。可是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害怕。姐姐說,月亮還在,它在雲後麵……但是我一直看不到月亮,有時候我就想,月亮真的還在嗎……它會不會已經走掉了……”

陳默什麽也沒有說,他隻是伸出胳膊抱住我。我哭得很累,“陳默,我想要離開這裏,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我撐了這麽久,撐不下去了,我一直是在硬撐,可是我真的撐不住了……”

陳默什麽也沒有說,他像姐姐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背心,就像拍著個小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就不是小孩子了,因為我沒有媽媽,我要像個大人一樣照顧好自己,不要讓姐姐擔心。姐姐走後我更不是小孩子了,我要勇敢,我要堅強,我不要讓人看輕。

就算知道自己腦子裏有顆小黃豆,我也不可以軟弱,因為我肚子裏還有顆小黃豆,命運逼迫我放棄它,我硬撐著掙紮,我不願意,我想要孩子,那是我自己的孩子。不管別人怎麽想,我都還要撐下去。撐得這麽辛苦,這樣累,也沒有人替我分擔。

很久以前看匡匡的《時有女子》,最後一段是: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

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會來。

如今這段話風靡網絡,在任何一個BBS上幾乎都能看見,被文藝女青年們翻來覆去一次又一次地引用。誰也不知道,2003年的那個夏天,我在新浪論壇看到這段話,當時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個字就像刻在了我的心上一樣。我知道,我知道他永遠不會來。從口中到心底,我都深深地知道。

我關掉了網頁,去背厚厚的英文詞匯。我拚了命去考研究生,可是爸爸也沒有對我笑一笑。我拚了命嫁給陸與江,可是,他終究是不愛我。

不管我怎麽努力,都是枉然。不管我怎麽哀求,命運從來不肯給我青眼。

我隻是,撐不住了。

陳默說:“你出去休息一陣子,就當放假。”稍微停了停,他又說,“有任何困難,給我打電話。”

這輩子有陳默這樣的閨密,是我最大的福氣。

我沒有想太多,跟陳默分手後就直奔火車站。飛機要身份證,我才沒那麽傻呢。坐火車誰能查著我的目的地?

直到特快列車駛出了站台,我的心仍舊緊繃著,因為我根本還不願意去想,我到底要怎麽辦,我要拿肚子裏的小黃豆怎麽辦,我隻是單純地不願意再留下來,留下來麵對陸與江,麵對一切,麵對我不得不要的選擇,所以我跑了。可是我腦子裏那個黃豆大的小黑點,它隨時威脅著我的生命。

大隱隱於朝我是辦不到了,但我可以中隱隱於市,所以我的目的地是中國第一大城市--上海。在幾千萬人口裏把我撈出來,我估計遲非凡再子弟,也沒這能耐。

我買的票是上鋪,沒辦法,臨時買票,隻有上鋪了。以前我也可能大大咧咧一撩腿就上去了,但現在我肚子裏有了小黃豆,腦子裏還有個*小黃豆,我也悲觀起來,一時竟然猶豫不決,想怎麽樣爬才最安全。

好在下鋪是個五十歲出頭的大媽,她看我站在那裏有點發愣,於是問我:“姑娘,咋啦?”

我厚著臉皮告訴她:“我有小寶寶了,所以我在想怎麽爬安全一點兒。”

“哎喲!那怎麽還能往上爬!”大媽特別熱心,“看你這樣子,還沒三個月吧,這時候不穩定,你甭爬了,我上去睡,你就睡我這兒吧。”

我千恩萬謝,大媽已經身輕如燕,上去了,回頭還衝我笑,“你們兩個大肚皮,正好睡一塊兒。”

對麵下鋪也是個孕婦,不過看她大腹便便的樣子,應該已經懷孕七八個月了吧。她躺在那裏對我溫柔地笑了笑,她笑的樣子真好看,也許就是所謂的母性的光輝。我也對她笑了笑,然後就躺下了。

這趟直達特快是夕發朝至,沿途不停靠任何站點,明天早晨就可以到上海了。

半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被呻吟聲驚醒了。我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大媽也被吵醒了,探出頭來問:“怎麽了?”

對麵那個孕婦連說話都有氣無力了,“我肚子疼。”

我嚇了一跳,連睡意都沒了。看電視新聞老看到孕婦在列車上出狀況,做夢也沒想到,這樣狗血的事還真能遇見。大媽“哎喲”了一聲,我骨碌一下子爬起來穿上鞋,就去找列車員。

等我把列車員找來,大媽已經拿著個杯子想喂那孕婦喝水。可孕婦疼得滿頭大汗,連水也喝不進去了。大媽到底生過孩子,有經驗,說:“羊水都破了,怕是要生了吧?”列車員一見這情形也慌了神,先把整節列車的燈都打開了,然後把列車長找來。列車長也急了,“我們是直達特快,沿途各站都不停靠,現在臨時向調度申請,隻怕也來不及了。”

他去安排廣播找醫生,大家都被吵醒了,聽說是這事,都很熱心,有的爬起來找牛奶,有的找毛毯,但整節車廂裏就是沒醫生。廣播又播了好幾遍,終於從另一截車廂裏來了一個男的。我們都以為他是醫生,結果他特內疚地說:“我是獸醫……”

列車長急得都要翻白眼了,那人說:“我原來是臥龍熊貓基地的獸醫,專門負責大熊貓的,接生過很多大熊貓幼崽,不過沒給人接生過……”

“滾滾”啊……令人銷魂的“滾滾”啊……原來他就是傳說中的熊貓大夫。我無限崇敬地看著這位專給國寶看病的大夫。他的職業我很久之前就向往不已,沒想到還真能遇上做這種工作的人。

“都火燒眉毛了!也沒別的醫生!”列車長急得團團轉,“能給國寶看,就能給人看,這人跟大熊貓應該差不多,反正都是哺乳動物!”

要不是情況緊急,估計大家都要被列車長這句話給逗樂了。但這時誰也笑不出來,連我這麽沒心沒肺的人都覺得緊張。熊貓大夫硬著頭皮,讓列車長去找幾塊毯子,把臥鋪給圍起來。然後列車員去開水爐打開水,有熱心的旅客拿出條新毛巾被,我和大媽則被熊貓大夫要求留下來幫忙。

我腿都軟了,“我什麽都不會!”

“沒事,你就幫忙遞點東西,我要什麽你就拿什麽。”大夫轉過臉去吩咐,“大媽,您先幫忙按著她,別讓她亂使勁……”

我從來沒見過人生孩子,估計大部分人跟我一樣,也隻在電視上見過。電視裏演得很誇張,就在那兒撕心裂肺地叫著。但今天我才知道原來電視演的一點兒也不誇張,而是真的撕心裂肺地叫著。剛上車的時候,那孕婦是多斯文安靜的女人啊,我還記得她那一笑,又溫柔又靦腆。現在她蓬頭垢麵,跟變了個人似的,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全身都是汗。大媽拚命地安慰她,鼓勵她使勁,但她叫得一聲比一聲慘,叫得我腿更軟了。我看到熊貓大夫也是一頭大汗,我估計他比產婦更緊張。

列車員提來了兩大桶開水,還拿來了新的毛巾和塑料盆。每次看電視裏生孩子總要燒開水,我也不知道要熱水幹什麽,反正大夫說毛巾,我就遞給他毛巾,大夫說酒精,沒有酒精,我大聲叫列車員,最後列車員找了瓶烈酒來,也湊合著用。

我也不知道生個孩子要多長時間,反正我們都出了一身大汗,連列車員、列車長,甚至隔壁車廂的乘客,都和我們一樣緊繃著臉,精神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