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三章
最後聽到小孩的啼哭聲時,我都傻了。大夫叫我拿毛巾被,我都反應不過來,最後他又說了一遍,我才把毛巾被遞給他。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三下五除二包好了,旋即將一個軟軟的東西放進我懷裏,“你先把孩子抱著。”
我看著那個梨子大小的小臉,真小,連眼睛都沒睜開。小腦袋比我的拳頭大不了多少,卻長著一頭黑乎乎的頭發。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小的嬰兒,被毛巾被裹著,就像個精致的洋娃娃。商場裏好多洋娃娃都比他大呢,但他熱乎乎的,軟綿綿的,就在我臂彎裏哇哇大哭,聲音宏亮,真不像我想象中那種剛出生的嬰兒。
床上的產婦聲音嘶啞,卻奮力想抬起頭來,“孩子……”
我抱給她,“你看!他在哭呢。”
大媽高興極了,“是個大胖小子,瞧這小胳膊小腿,多有勁!你聽這聲音,哭得多響亮!”
新媽媽抱著剛出生的孩子,百感交集地哭了。別說她了,我和大媽都高興得想哭。列車員也高興,興衝衝就去餐車張羅煮糖水雞蛋,給孩子溫牛奶。列車長聽說母子平安,笑得眯起眼睛,“已經安排好了,站台上有救護車等著,待會兒一到站,大人孩子就可以去醫院,確保萬無一失。”
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客串了一次驚心動魄的電影大片,又累又乏。大夫看樣子更累,他是男主角啊,雖然這孩子跟他沒關係,可是他是救了母子兩條命的英雄。
我這時才有工夫去上洗手間,一路上都有沒睡著的乘客問我:“生啦?”
我眉開眼笑,一一回答:“唉,生啦!”
還有熱心的人從上鋪探出頭來問我:“是姑娘還是小子?”
“大胖小子!”
“嘿喲!恭喜恭喜!”
“謝謝謝謝!”我樂得跟自己生了孩子似的。整趟列車都喜氣洋洋,還有位阿姨專門爬起來,從行李裏拿給我鹵雞蛋,“累壞了吧,姑娘,吃點東西墊一墊。”我死活推辭,她還是硬把整個袋子都塞給我了,“你吃不了就幫我拿給那位大夫。忙了半夜,真不容易!”誰說現代社會人情淡漠,列車上人們素不相識,但大家都一樣熱心腸。等我上了洗手間出來,列車員正找我呢,拉我去餐車,“折騰大半宿餓了吧,去吃碗熱湯麵,大家都辛苦了。”
“那大人孩子……”
“有別的列車員幫忙照料著呢,甭擔心了。”
餐車的師傅專門起來給我們下了麵條,底下還臥著好幾個雞蛋。我懷孕後胃口就特別好,也被吃撐著了。大夫也撐著了。我把整袋鹵雞蛋塞給他,“一位阿姨給的,說你辛苦了,一定要我拿給你!”
大夫很感動,努力又吃了一個鹵雞蛋,餘下的都塞給列車長,請他分給大家。
他說:“在我們家鄉,生了娃兒要吃紅雞蛋。”一口地道的四川話這時候才冒出來。我想起來他是臥龍熊貓基地的獸醫,專管大熊貓的,這可是我這輩子最向往的職業,所以我抓緊時機問他:“養大熊貓好玩嗎?”
“好玩,會撒嬌,會聽話,你叫它過來,它就過來。有時候也耍賴,就跟小孩子一樣。”
我這才注意到他約莫已經四十開外了,我問他:“您有孩子了吧?”
“讀初三了,成績特別好。”他比了一下,“齊到我眉毛高了。”言語裏滿是父親的驕傲,他稍微頓了頓,說,“今年五月份的時候,大地震,和他媽媽一起,不在了。”
我徹底地愣在了那裏,隻會傻呆呆地看著他,不曉得該怎麽安慰他。他的手指頭無意地摩挲著麵碗的邊緣,“12號那天我在基地裏上班,他和他媽媽在鎮上,地震來了,沒跑脫。”
我知道在那場地震中,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知道在那場地震中,有很多很多家庭從此支離破碎。我曾看著電視直播而流淚,我曾為了血濃於水而捐款,但我從來沒有近距離地麵對一位地震的受害者,從來沒有想到會在列車上,見到一位失去兒子、失去妻子的大夫。
“一出事我們就忙著清點熊貓,想辦法把這些國寶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後來熊貓都安頓好了,才有時間回家看看。路不通,我是走回去的,走到鎮口就知道,家是完了。所有的房子基本上全塌了,尤其是學校。我還抱了萬分之一的希望,我那娃兒體育特別好,短跑曾經拿過全縣的名次,可是他沒跑脫,我連他的屍骨都沒找著……”
我笨拙地不知道該說什麽,但他卻笑了笑,仿佛是想掩飾眼中那一抹淚光,“沒事,人這一輩子,長也不過幾十年,為的是什麽呢?總是為了要好好活下去。我那娃兒和我老婆要曉得我傷心得活不下去,他們在天上也不會快活的。你看,今天晚上我們不就又抱了個奶娃兒?雖然生在火車上,但那娃兒多健康!看著娃兒生出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我的手不由得擱在了小腹上。生命的意義在於延續,在這世上,最頑強的就是生命。在地震中,有堅持一百多個小時而獲救的幸存者,有“叔叔我要喝可樂”的樂觀的中學生,有救了兩個同學的九歲小英雄……他們從來沒有放棄,他們一直堅守希望,就連麵前這位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夫,也在巨大的悲痛之後,重新挺直了他的脊梁。
我遇上的這點事兒算什麽呢?
不就是腦子裏有顆小黃豆,難道我就要放棄肚子裏的小黃豆?它是我孕育的生命,是我的骨與血中長出的胚芽。上天把這份禮物送給了我,我無論如何,也不可以放棄它。
在驟然知曉自己得了和姐姐一樣的病時,我也陣腳大亂,我不願意麵對那樣兩難的選擇,所以我跑了。就像從前一樣,隻要遇上真正的困難,我總是掉頭就跑,逃避現實。我懦弱,我害怕,我總怕我自己會得不到,就算是努力,我總怕最後是一場空。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次上天已經把最珍貴的禮物給了我。它給了我小黃豆,一個小小的胚胎,就在我體內,一天天長大。
如果可以把小黃豆生下來……我的心蠢蠢欲動,隻要可以把孩子生下來,將來所有的幸福,真是難以想象。我會有孩子,會有孩子叫我媽媽,我幾乎無法想象小黃豆是什麽樣子,我用骨與血培育的小黃豆……我要親眼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我要陪著小黃豆幸福地活著。
我有小黃豆,再苦再難,為了小黃豆我也要試一試。我不會再逃避,為了它,決不放棄。
因為,我是媽媽啊,小黃豆隻有我,我拚了命也要把他生下來。小時候媽媽不在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這世上,這樣的苦我不會再讓小黃豆承受,我永遠不會離開他。無論遇到什麽困難,我永遠不會放棄他。
下了火車我就攔了個出租車,去房產中介,找房子。
我的要求很簡單,環境好,離那座全國最有名的神外醫院不遠。
也許我隨時都會發病,那顆*長在腦子裏,不知道它什麽時候就會長大,或者撐破血管,或者壓迫神經,所以我要住在醫院附近。
解決了房子的問題後,我就去醫院,掛了個專家號,谘詢腦科權威。
不得不說,我的如意算盤把那位老教授嚇了一跳,他連連搖頭,勸說我:“太危險了,因為懷孕進程,你體內各種激素分泌,還有孕期腦壓變化……這些都有可能刺激到腫塊,不能冒這樣的險!”
我問他:“如果我堅持把孩子生下來,病發的幾率大概是多少?”
他想了想,告訴我說:“七成以上……”過了兩秒鍾又改口,“八到九成!總之太危險了,你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如果你真喜歡孩子,那麽收養一個好了。”
如果沒有小黃豆,我肯定願意收養一個孩子。可是已經有小黃豆了,它正在我體內發芽,慢慢長大,和我共用血管,和我一起呼吸,我怎麽能說不要它,就把它謀殺了?
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都願意全力一搏,何況現在有高達10%的機會。
姐姐如果還在,一定又會埋怨我是傻孩子吧。
在這世界上,我樣樣不如姐姐,但我要比她幸運,雖然我有和她一樣的隱患,但我還沒發病。我希望自己也要比她堅強,我要把小黃豆生下來,不管要冒多大的風險。我知道姐姐有很多遺憾,她沒有結婚,也沒來得及做一個母親,就匆匆地告別了這個世界。所有她覺得遺憾的,所有她沒來得及經曆的,我都要替她辦到。我要活得好好的,我不僅要生小黃豆,我還要活得好好的。
老教授拿我無可奈何,隻得勸告我:“按時來檢查,有任何不舒服,都要馬上到醫院來。”
我不知道這不舒服中,是否包括妊娠反應。
大概是水土不服,我在上海沒待多久,每天早晨起來都吐得一塌糊塗,還沒到中午又餓得前胸貼後背。我十分想念遲非凡做的紅燒肉,我十分想念北京的梅園奶卷,我想念一切沒得吃的東西,然後可以吃到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想吃。
不管怎麽樣,還得讓自己吃東西,不然會營養不良。我從網上下載了菜譜,試著自己做紅燒肉,試了幾次都不成功。不是燒糊了就是燒得咬不動,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做飯這種事真需要天賦。還有梅園的奶卷,原來陸與江下班回家,偶爾會帶一盒給我吃。從前我覺得這東西也就是香香甜甜的,沒什麽出奇之處。現在我連做夢都想吃它,每次醒來,口水都流在枕頭上了。
因為奶卷的緣故,我也想念起陸與江來。雖然我仍舊認為他是個大混蛋,可是孕婦的思維是奇特的,連大混蛋我都十分想念。
下午睡了一覺起來,我就開始發愁晚上吃什麽。雖然害喜害得厲害,但這沒阻止我體重的上升。我越來越胖,一邊吃一邊吐然後一邊吐一邊吃,聽起來很惡心,可是我還是無可救藥地長胖了,我新買的孕婦褲又得鬆一個扣子了。
我去超市買了酸奶、牛肉、胡蘿卜、羊肉、西紅柿還有餃子皮,打算自己包餃子吃。別被我買的這一堆東西嚇著,要知道孕婦的食量是驚人的。超市的凍鮮餃我又不敢吃,隻好自己調餡兒來包了。雖然我也不會包餃子,但身為一個準媽媽,總要學著做飯,不然將來怎麽養大我的孩子?
我提著這一大包東西,搭電梯上樓,好不容易到了,電梯門滑開,視線裏越來越寬的是……咦?我家門口站著的那個人怎麽這麽眼熟?一個大男人還夾著一個超級大的抱抱熊,看上去真是滑稽啊。
我突然認出這隻熊來,這是那隻陪了我幾年的抱抱熊!
陸與江!
我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伸手就按關門鍵,但我是孕婦,手腳遲鈍,他已經衝過來把電梯門卡住了。
很好!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最後目光落在我已經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他臉色一變,直著脖子就朝我吼:“你怎麽一個人提著這麽多東西?”
沒人性啊!
這種時候還敢朝我吼,也不怕嚇著我這個孕婦。
既然已經跑不了了,我就把手裏所有的購物袋往他手裏一塞,沒好氣地說:“那你就提著吧。”
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提在了手裏,艱難地夾著那隻大熊,然後押著我去開門。
我進了門往沙發上一癱,就說:“我要吃餃子。”
陸與江放下抱抱熊,洗了手,去剁餡包餃子了。
乖乖,我還沒發現陸與江會做飯呢,更甭說包餃子了。為什麽現在的男人都這麽能幹,而我這個正牌女人,卻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吃完一盤牛肉西紅柿餡的餃子,又吃了一盤羊肉胡蘿卜餡餃子,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開始喝酸奶。
陸與江顯然被我現在的食量嚇著了,但他沒說什麽,反而隻關心另一件事,“比遲非凡做的紅燒肉要好吃吧?”
這混蛋,跑到這兒來還不忘關心前情敵。我斜睨,“還是姐夫做的紅燒肉好吃。你這餃子,也就是個入門水準,我姐夫那菜做的,是大師級水平。”
不知為什麽,他心情明顯好多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對我說:“我又不當廚子,他做的紅燒肉再好吃,又有什麽用?”
我明白原因了,原來我說漏嘴了,還管遲非凡叫“姐夫”呢,怪不得這混蛋心情大好,趕情他終於覺得我跟遲非凡是清白的了。
我故意氣他,“不過說起來,你才是我正宗的‘姐夫’。不過幸好我姐沒跟你結婚,不然隻要遲非凡每天都做紅燒肉給我姐吃,我姐遲早會後悔嫁給你的。”
他終於被我氣著了,“不就是個紅燒肉嗎?我就不信我學不會!”
很好,很好,看來明天我也有紅燒肉可以吃了。
但這混蛋太不識趣,話鋒一轉又想勸我把小黃豆放棄,“景知,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是你不要盲目冒險……”
我一副江姐模樣的凜然大義,打斷他的話,“頭可斷,血可流!要我放棄小黃豆,甭做夢了!”
“可是你的身體……”
“身體是我的,小黃豆也是我的!”我隻差沒在他麵前劃條三八線,嚴禁他越雷池半步,“你要是再敢打我們娘倆兒的主意,我就把你一磚頭拍死!”
他本能地摸了摸頭,上次煙灰缸砸出的傷疤一定還沒長好,他苦笑了一聲。
他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他,但我有絕招。從跑路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被找到,到時候陸與江肯定會試圖說服我,所以我一直琢磨怎麽樣才能反過來說服他。
思想工作是重中之重啊!
後來有次在醫院做檢查,我終於想到了一個絕招。
今天我就要使這撒手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