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一章
我差點沒昏過去,晴天霹靂,直接就把我給劈了。
雖然我曾經夢想過很多遍,夢想陸與江對我說這句話,但我做夢也沒想過他會真的對我說出來,而且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一點也不高興,一點也不,我知道他一定是在騙我,因為他想哄著我不生這孩子,所以他不惜用美男計。
賤骨頭!
我恨得牙根直癢癢,可我臉上卻一點兒也沒表現出來,我甚至還對他笑了笑,“既然你愛我,那為什麽還不讓我把孩子生下來?”
打蛇打七寸,丫敢對我用美男計,我就將計就計。
結果他又頓了好一會兒,最後才下了決心似的,遞給我一個紙袋。我抽出來一看,以為是姐姐的CT片子。姐姐住院的時候,這種顱腦CT我常常看,主治醫生總是指著那團陰影告訴我,腫瘤又擴散了多少。在絕症麵前,現代醫藥科技根本就束手無策,醫生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盡量減少姐姐的痛苦,讓她一天一天挨下去。
但這CT片不是姐姐的,我一眼就發現了,因為沒有那團可怕的陰影。我拿著片子,有些疑惑地看著陸與江。
他的聲音很低,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麽,也許是我的錯覺,但他說:“你姐姐去世的時候,你哭昏倒在病房裏,醫生給你做急救,但很長時間你都沒有蘇醒,所以給你做了一次全身檢查,結果發現你的顱底有個黃豆大的小腫塊……”
我的目光本能地落在CT片上,終於找著那個黃豆大的小黑點,它就在顱底,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我看著這顆小黃豆,同樣是小黃豆,這個小黑點隻讓我覺得恐怖。我的手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發抖,我就是親眼看到姐姐腦子裏,那個小小的腫瘤慢慢長大,最後猙獰地吞噬掉姐姐的生命。想起姐姐最後的那段日子,我隻覺得頭暈眼花,惡心想吐。
“位置太壞,在神經最密集的地方,醫生說如果冒險做手術,很大的可能就是會變成植物人,如果不刺激它,正常情況下它應該不會惡變。”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而他的手也很冷,就像我的一樣。
我從來沒見過陸與江這樣子,他的眼睛裏竟然含著淚光,“景知,你這麽愛動愛鬧的一個人,醫生對我說的時候,我根本就不敢想,萬一手術失敗了,你睡在那裏,看不到,聽不到,也永遠吃不了東西,哪裏都動彈不了,就躺在床上一輩子,我知道那會讓你覺得比死還難過。醫生向我推薦保守方案,他說隻要沒有激素刺激,就有很大的希望不會惡化。隻要它不長大,你除了偶爾會有頭疼的症狀,就可以跟正常人一樣生活。我專門谘詢過國內國外幾乎所有的顱腦權威,他們都建議,隻要不生孩子,應該沒有任何危險。所以……所以我很自私地替你選了,我不想讓你活在陰影裏。那時你姐姐剛走,你還很傷心,如果你知道,你一定會覺得害怕,所以我把這事瞞下來了。景知……”他滾燙的唇烙在我的手背上,“請你原諒我,原諒我這麽自私……”
我一直在發抖,全身發冷,就像坐在冰水裏。我根本聽不到他後來又說了些什麽,我死死攥著那CT片。姐姐臨終的樣子又浮現在我眼前,那時候腫瘤壓迫她的神經,她很早就看不到任何東西了,瘦得就隻有一把骨頭,頭發也全掉光了。我忘不了她奄奄一息的樣子,我一想到她的樣子就發抖,我真的害怕,害怕自己變得和她一樣。我膽小,我怕死,可是生活這麽好,人世這麽美,我真的想好好活下去。
在一瞬間我很感激陸與江,他瞞了我這麽多年,讓我過得無憂無慮,要是我早知道自己有病,我肯定早就死了--我實在受不了絕症這種事,尤其是最親的人一個一個離開我,現在還輪到我自己。
我就知道命運不會放過我,我就知道還有更狗血的劇情等著我,可我萬萬沒想到,編我這個故事的作者竟然這麽狠,給我來了個絕症!丫不是號稱悲情天後?丫不是向來殺人如麻?丫不是一貫虐得讀者哭天抹淚,不把我硬掰成悲情女主,她就渾身不舒服?
我問陸與江:“那麽你娶我,是因為可憐我?”
“不是。”他仰起頭來,“景知,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笑了笑,我一定笑得比哭還難看,我說:“謝謝你今天說愛我,我都不知道,我讓你可憐了這麽久。”
他握著我的手,力氣很大,可是他的聲音很低沉,“景知,我愛你,不是因為可憐你。”
再說什麽都是徒勞,原來都是徒勞。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瞳孔還是那麽黑,倒映著我自己的影子,我的臉在他的黑瞳裏有些變形,我看著這個我發誓再也不愛了的人。我沒想到我會有跟姐姐一樣的病,也許有一天,我就會像姐姐一樣痛苦地死去。我連他還在說什麽都聽不到,耳中嗡嗡地響著。也許再過一陣子,我就看不到他的臉了,我曾經那樣愛過他,在姐姐死了之後,我曾經想過,不要傷心啊,我會替姐姐好好愛你的。
我沒有想到命運這樣殘忍,不給姐姐機會,也不給我機會。
“景知,你一直這樣倔強,不管我做什麽,你都會越逃越遠……”他蹲在那裏,喃喃地,沒有任何條理地,一句句,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離婚的時候我想,如果我肯放手,也許你會比在我身邊更快樂。可是我不放心,更不甘心,我想把你留下來,在我可以看到的地方。但你總有辦法讓我失控,景知……是我的錯,我一直很小心,但那天你實在是氣著我了……”
顛三倒四的話語一句句硬塞進我的耳朵裏來,我不想聽,我什麽都不想聽,不管他想說什麽。他為什麽不一直瞞著我?為什麽偏偏要告訴我?他把這樣殘忍的事情攤在我麵前,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他自私自利,把一切事情搞成這樣,然後再來告訴我,我有絕症,我不能生孩子。我從前的日子都是偷來的,我白白活了這麽久,如果還想僥幸活下去,我就得放棄我的小黃豆。
我咬牙切齒的樣子一定嚇著陸與江了,他握著我的手求我:“景知,你別這樣子,要不你哭出來好不好?景知,你別這樣憋著……”
我甩開他的手,“有什麽好哭的?”
雖然我也很害怕,雖然我也很想哭,但我是誰?我是葉景知,打不死的小強,最堅強的女主角。我才不會像林妹妹一樣哭哭啼啼,像韓劇一樣呼天搶地,哪怕你安排個絕症給我,但想讓我當悲情女主,門兒都沒有!
尤其在陸與江麵前,我再不會掉一滴眼淚。他騙我,他這樣騙我,他到今天還想騙我。我再不會在他麵前哭,哪怕是死,我也不會死在他麵前。
陸與江還是很擔心地抱著我,我輕輕推開他,說:“這事我得想一想,我要回去了。”
他說:“景知,我求你,別任性,別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陸與江今天很懦弱,他已經求了我好幾回了,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麽膽小怕事,我不願意去想原因。我真的累了,我說:“這事太大了,讓我想想吧。”
大概我的臉色真的很難看,他沒有再說什麽。我下了逐客令,我說:“你走吧,遲非凡會陪我的。”
我不知道他曾經和遲非凡談過什麽,但遲非凡送我回去的路上什麽都沒說,進了家門後我才說:“姐夫,我想吃紅燒肉。”
他親自開著車跑出去買肉,然後回來下廚房燒了一大鍋香噴噴的紅燒肉。
我又把一大鍋肉都吃完了。
撐得我,連走路都要扶牆了。
我問他:“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說:“昨天。”頓了頓又說,“你把陸與江敲成腦震蕩了,他在醫院躺了兩天,醫生死活不讓他出院,所以昨天他才找著我,把你的病都跟我說了。我覺得你們還是得當麵談談,他怕你不肯見他,所以我才把他約在了醫院裏。”
如果我再心狠手辣一點就好了,當時直接用煙灰缸把陸與江敲死,這樣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的病了。快快活活地過完我的下半輩子,或者,快快活活因為生小黃豆而死。
我歎了口氣。
遲非凡說:“景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不定將來醫學發達了,到時候再生寶寶,也許風險比現在會小得多……”
我就知道連遲非凡都會倒戈,電視劇裏一出現這種情節,總是一堆人抱頭痛哭,然後這個勸那個說,沒完沒了,一拖拉就是二十集。
我說:“姐夫,讓我安靜地想想。”
他肯定也知道我累了,我身心俱疲,臉色也一定很難看,所以他沒有再說什麽,讓我早點休息,然後就走了。
我吃了一肚子的紅燒肉,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然後又爬起來。打開冰箱正翻找著,阿姨聽到動靜,走進來問我:“想吃什麽嗎?”
“我要吃蘆薈酸奶,大盒的。”
“我給你買去。”
阿姨一走我就開始收拾東西,說是收拾,不過就是一個小包,身份證、現金、手機一拿,我就走了。
遲非凡明顯已經變節了。這兩個男人都居心叵測,我要繼續住在這兒,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打亂敵人的布署,首先就得脫離敵人的包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不管這孩子我是不是可以生下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我撒丫子就溜了。
用小言的說法這就叫帶球跑,用香港黑片的說法這就叫跑路,用電視劇的說法這就叫離家出走,不辭而別。
陳默那兒肯定不能去了,我知道那兩個男人都不是笨蛋,所以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找我。尤其遲非凡還是個子弟,誰知道子弟會有多大的能量啊,按小言的寫法那可是上可通天、下可徹地,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更甭說找人這種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活計,所以我一定要遠走高飛。
我現金不多,趁著現在還沒人發現我已經跑路,打了個電話給陳默,向他借錢。
我坐在小公園裏等陳默。天氣漸漸涼快了,公園裏沒有多少人,池塘裏蘆葦的葉子開始泛黃,我想起那個夏天的黃昏,我坐在這裏,然後認識了陸與江。
那天我坐在垂柳下的長椅上,看著他徘徊在池塘邊。因為他很帥,我向來喜歡看帥哥,所以很注意他。池塘裏有一片睡蓮,開著胖胖的蓮花,他低著頭沿著湖邊的小徑走過去,然後沒一會兒,又走過來。我坐在長椅上,在一個小時裏,看著他繞著池塘走了五六趟。
在這一個小時裏我聽了十來首MP3,吃完了口袋裏所有的口香糖,還去公園外邊的小店裏買了一個蛋筒拿回來。蛋筒還沒吃兩口,忽然看到他跨過池塘邊的白玉欄杆。
雖然是人工湖,但這裏的*,去年就有位癌症患者在這裏跳湖自盡,最後被路過的巡警救了。沒想到這麽年輕的帥哥也會想不開,我急中生智,大叫一聲就把手裏的蛋筒朝他砸過去了。
結果……結果當然是陸與江怒氣衝衝瞪著我,身上全是冰激淩,他問:“你幹什麽?”
我十分雞婆地勸他:“別想不開,年紀輕輕的,什麽事都可以明天再說!你看看這水,跳下去多難受啊,再說淹死的人很難看的,你長得這麽帥,死得難看太不劃算了。”
他哭笑不得,“誰想不開了?我的手機掉在裏麵了,我想想還是撈起來,免得電池汙染。”
這事最後的結果就是,本來想去撈手機的陸與江,被我用蛋筒砸了個一塌糊塗。最要命的他還是個有錢人,身上的那套衣服,把我賣了都賠不起。
我都忘了自己在那混亂情急中最後是怎麽誑到他的,反正最後我巧言令色騙得他不讓我付幹洗費,還終於承認我是好心。我唯一記得的就是他烏黑明亮的眼睛,他說:“噢,我不會跳湖自殺的,我會遊泳。”
害我誤以為他要跳湖。我腆著臉向他解釋:“我不會遊泳,我怕你一跳下去我又不能救你,所以才砸你。”
他說:“你覺得一砸我就不會跳湖了?”
我振振有詞,“我一砸,你衣服髒了,一般人肯定要跟我扯皮啊,一扯皮我就可以拉著你了,你也跳不成湖了。”
他說:“如果人真想死,誰會為衣服再跟你扯皮?”
這倒也是,可我不是情急之下嗎?
我說:“算了算了,要不我請你吃飯吧。”
本來我壓根沒指望帥哥會答理我這麽低級的搭訕,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肯和我去吃飯。後來才知道那天他心情不好,所以我才撞了狗屎運。
那天吃的是紅燒肉,在我最喜歡的學校西門外的小館子裏,我吃了很多,吃到撐,他吃得也很多。後來他送我回宿舍,我簡直受寵若驚。
後來要實習,我厚著臉皮給他打電話,問他能不能幫忙,我都沒指望他還記得我是誰,結果他還真替我安排了。所以我打蛇順杆上,經常請他吃飯,說實話那紅燒肉我都吃膩了,可是能夠和他一起吃飯,不管吃什麽,我都好高興。
再後來,我就央求他教我學遊泳。我沒想過他會答應,等他真的答應的時候,我又覺得挺不好意思,於是拉著姐姐跟我一塊兒去。
再後來,他見到了我姐姐。
再後來,他就喜歡我姐姐了。
在遊泳池裏,我套著遊泳圈,晃來晃去地玩水,看他教姐姐。他教得耐心,姐姐學得認真,學憋氣,學劃水……姐姐很聰明,不過半天就學會了。他在前麵微微托著姐姐的手,姐姐就敢往前遊。
姐姐皮膚白,身材又好,在遊泳池裏,就像一條美人魚,而他就是王子,牽著美人魚的手,兩個人遊過一圈又一圈,旁邊的人看著就羨慕。
後來我一直也沒有學會遊泳。
用他的話說,我又懶,又笨,還不願意努力。
那時候我們已經結婚了,在俱樂部的遊泳池裏,我舒服地摟著他的脖子,讓他抱著我浮在水裏,“反正有你嘛,我就算學不會又不會淹死。”
結果他把我的手一拉,我就像個秤砣,“咕咚”一聲就沉下去了。我亂抓亂撓,看著藍色的水光就在自己頭頂,無論如何卻浮不上去。那種滅頂的感覺讓我恐懼而絕望,我看不到陸與江,雖然我知道他就離我不遠,但沒有任何人幫我,周圍全是虛空的水,我什麽都抓不住。越沉越深,不停地嗆水,幸好救生員發現我了,一把將我拖起來,我差點被嗆死。浮上來的時候陸與江還說:“不喝水怎麽學得會遊泳?”那時候我就覺得陸與江一點也不愛我,他就在我旁邊,也不肯撈我一把。再後來他又說教我遊泳,我就死活不肯學了。不管他怎麽罵我笨,怎麽說我懶,我隻是不願意再有那種滅頂的感覺。摸不到,觸不到,明明知道他就在身邊,可是卻永遠抓不到。
而且每次進了遊泳池,我也會想起他教姐姐遊泳。如果沒有意外,他應該和姐姐是一對神仙眷侶,而不是被我這個醜小鴨,橫一杠子硬把他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