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章

晚上的時候遲非凡來看我,阿姨做了好幾個菜,我要吃沸騰魚,遲非凡二話沒說,親自下廚燒了沸騰魚,真是太好吃了,有大師級水準。

我吃得滿頭大汗,痛快不已,“姐夫,你要是開餐館一定會大紅大紫。要不我們合夥吧,租個四合院擺張桌子,你親自掌勺。我連名字都替你想好了,就叫‘非凡廚房’。每天隻預訂一桌,菜譜由你說了算,誰也甭想自己點菜,安排他們吃什麽,他們就得吃什麽。而且每晚六點半準時開席,過時不候。不提前預訂就更吃不上了。咱比厲家菜還牛掰,他們家不是號稱正宗內務府的‘官府菜’嗎?咱可以號稱‘紅色私房菜’。皇帝吃過的算什麽呀,老百姓也與時俱進,肯定特想知道首長吃什麽。噱頭咱也有,咱就號稱‘中國第一美男大廚’。把那些CEO啊、首席代表啊都弄去吃一頓,尤其是女的。就衝著你這美色和你的手藝,一定一炮而紅。不過咱賣藝不賣身,當然如果有人肯花大價錢,你也可以考慮一下……”

遲非凡隻差沒拿筷子敲我,“你狗嘴裏怎麽就吐不出象牙來?”

“狗嘴裏吐得出象牙來那還叫狗嗎?那得供起來,是神犬了。”跟遲非凡在一起胡說八道就是開心,我說得他都笑了,趁他高興我就問他,“上次你說我姐一知道你家裏的事,立馬就把你淘汰了,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下可問到他的傷心處了,他唏噓不已地告訴我:“當然是真的,你姐姐一聽說我爸是誰,馬上就拐著彎跟我表示,我們沒可能在一起。”

“為什麽呀?”說實話我可有點想不明白,我姐一路讀到博士,跟我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思想境界就更和我不一樣了。從小我們姐妹兩個的興趣愛好就完全不一樣,她愛好讀書,我喜歡打架,她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我是讓老師頭疼的頑劣分子。要不是我中考水平發揮超常,打死我也考不進姐姐念的那所重高,結果我的高中班主任得知我是葉竟知的妹妹後嚇了一跳,用她的話說,一樣的爹媽,怎麽就生出完全不一樣的兩個女兒呢?

“你姐嫌我們家家庭情況太複雜,她老早就想到國外去繼續做理論研究,因為她一直想在學術上走得更遠,所以她不願意再跟我交往,說會耽誤我。我再三解釋過,說我的父母很開明,並不要求我早婚,但她還是有顧忌,後來她認識了陸與江……”

真是辛酸的往事,但姐姐已經不在了,除了我們兩個人提起她來都會覺得懷念之外,還有誰記得她呢?尤其是陸與江那個混蛋,當時看上去多癡情啊,現在早就把姐姐忘到腦後去了,還找了個“高句麗”。我還在唏噓世事無常,遲非凡已經沉浸於美好的回憶中了,“我第一次見到你姐姐的時候,是在實驗室,我還以為她是實驗室的管理員。她當時正在吹焊芯片,我對她說,這是高精密實驗室,麻煩你做清潔的時候不要動我們的東西好不好?”

“結果她說,‘你是遲師兄是吧,上次開會你不在,我叫葉竟知,是老頭子新招的學生。’我們都管導師叫老頭子。我之前也聽說老頭子新招了一個女生,還以為是人家跟我開玩笑,因為我們專業女生非常少,能考上老頭子的博士,那就更是天方夜譚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她說話的樣子,又俏皮又可愛。穿著無菌衣,戴著口罩,就看到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這一忽閃就把你的心忽閃掉了?”

他歎了口氣,“可不是,到現在還沒找回來呢。”

這大尾巴狼,終於露出毛絨絨的尾巴了,“既然你的心還在我姐姐那兒,你追我幹嗎啊?”

他被我問了個措手不及,馬上一臉的無辜,“我又重新長了一顆心出來,這顆可以給你啊。”

扯淡!

我要信他我就真是小紅帽了。遲非凡是多狡猾的狼外婆啊,立馬轉移話題,“有樣東西送給你。”

我還以為是大鑽戒呢,要不就是金卡,結果是一個造型稀奇古怪的手機。

遲非凡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公司研發的最新款智能手機,目前還屬於概念機,投放給高層試用。”

造型怪倒也罷了,身為公司一員,我也不得不說,我們公司手機的操作係統素來是敗筆中的敗筆。身為全球數一數二的手機製造商,在傳統手機市場份額中我們一直占據有利地位,但近年來山寨機興起,智能手機大戰,所以手機業務競爭非常激烈。

“這次是和微軟聯合開發的智能操作係統,界麵很親切,功能很強大,互動性很好。”

遲非凡大概職業病犯了,把我當成客戶了,一個勁兒向我誇耀新產品功能。我對電子產品一貫白癡,所以拿起手機看了看,除了界麵真的很親切很微軟之外,也看不出什麽來。

“這個手機幅射是目前全球最低的,大大低於歐盟安全標準,你先拿著用吧。”

也沒多大用處,我現在也很少出門,除了去樓下小區花園裏散步,所以用到手機的機會也很少。但遲非凡批評我:“身為公司員工,天天用競爭對手製造的手機,這是什麽態度?這是不熱愛公司不熱愛工作的表現……”

我朝他翻白眼,“牛根生還天天喝伊利早餐奶呢。我這是提醒大老板,居安思危……”

“對了,居安思危,最近牛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我媽要我明天陪你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我媽都給我下了死命令了,你要再不去,我可就要被家法處置了。”

我聽見要去醫院就覺得頭疼,“還查啊?昨天你媽不是剛帶了一幫醫生來檢查過……”

他竟然用十分憐惜的目光看著我,我都快被嚇出雞皮疙瘩了,他才說:“有些檢查沒法來家裏做,老太太幹了大半輩子的醫生,不依著她做個全麵檢查,我估計她晚上都睡不著覺。”

我忍不住問他:“這事你到底打算怎麽收場?老太太現在這麽高興,到時候知道了真相,不得把我倆給生吞活剝了?”

“你就甭操心了。”遲非凡笑得很腹黑,“我自有妙計。”

查就查吧,反正都已經這樣了,再硬著頭皮去醫院走一遭好了。我素來不考慮將來的事,胸無大誌是我這種人最大的優點,在明天沒有來臨之前,一切安好。

換句話說我就是那蝸牛,自以為縮在殼中就安全得不得了,很少去想外邊的風風雨雨。至於自以為安全的殼會不會明天就被人踩碎,我實在沒力氣多想。

醫院永遠是我記憶中的那副樣子,充滿了消毒藥水的味道,而且總是遠遠就能聽見小孩子的啼哭聲,我認為是我的幻覺。因為媽媽去世的時候我還小,那時候我不到三歲,根本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哭,隻記得病房裏的大人都忙成一團,沒有人來管我。隔壁病房似乎有個孩子在哭,一直哭一直哭。

隻有姐姐牽著我的手,那是冬天,姐姐的手很涼,我的手也很冷,冷得我直哆嗦,那時候姐姐也不過五六歲吧。我隻記得我很餓,餓得肚子咕咕叫,後來姐姐買了一個蛋糕給我吃。那時候蛋糕才一毛錢一個,裹著一層紙,油潤潤的。小時候我們姐妹都沒有零花錢,我也不知道她從哪兒弄到的一毛錢。但我記得那蛋糕,很香很甜,是姐姐喂給我吃的,掰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到我嘴裏。我餓了一整天,覺得蛋糕太好吃了。但她沒有問我好不好吃,我也不記得她有沒有哭,我更不記得,她和我一樣,一整天都沒有吃飯。

那時候太小,不知道媽媽死了代表什麽,反正我也不記得她的樣子了,反正我還有姐姐……

姐姐死的時候我哭得最厲害,我死活不讓人把姐姐推到太平間去,我大吵大鬧,拚死拚活,無論如何我不相信姐姐死了,我不相信她和媽媽一樣,丟下我走了。我聽到隔壁病房又有個小孩子在哭,一直哭一直哭。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因為姐姐住在ICU,隔壁也是ICU病房,根本不會有小孩子哭。但我明明聽到,就像是三歲的我回來了,蹲在那裏一直哭一直哭。因為我知道,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終於還是離開我了。我哭得暈了過去,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把姐姐弄走了。

姐姐死的那天陸與江有沒有哭呢,我已經不記得了,也許我昏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哭過了,也許我太傷心,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本來我已經下了決心忘掉陸與江這個人,但不知道為什麽還總是想到他。在我半夜蒙朧醒來的時候,在我覺得莫名害怕的刹那,在我無緣無故發呆的時候……總是會想到他。也許是因為我這輩子都沒辦法把他忘掉吧,不管他如何地討厭我,如何地恨我,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和他在一起的那三年,我過得最幸福。

陳默曾經說過,他很羨慕我,因為我可以和陸與江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可以和他結婚,哪怕離婚了,還可以一直和他住在一個屋簷下,這是多麽幸福的事……

在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都卑微得可憐。隻要肯給一點點施舍,我們就覺得幸福。

可是耗盡自尊,通常得到的最多的卻隻是傷害。

我獨自坐在休息室裏,聽到門響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遲非凡,沒想到進來的卻是陸與江。

我張大了嘴看著他,倒不是因為意外他怎麽會突然找到醫院這兒來,也不是因為他頭上還纏著繃帶。我知道我敲的那一下讓他見血了,有多痛,我有多痛,我就得讓他有多痛。而是因為他形容憔悴,才不過三天不見,他整個人都像變了個人似的,他瘦得變了樣子,下巴上還有泛青,丫這麽臭美的人,不會連胡子都沒刮吧?

我非常惡毒地問他:“你公司倒閉了?”

我就是這麽小人,睚眥必報,幸災樂禍。

就為了小黃豆,我也得狠狠挖苦他兩句,誰讓他這麽沒人性,連自己孩子都不想要。

他一直走過來,一直走到我麵前,然後蹲下來。我毛骨悚然地看著他,本能地用雙手護住小腹,警惕萬分,他想幹什麽?

結果他伸出手來,替我係好鞋帶,聲音似乎很平靜,“這麽大的人了,連鞋帶散了都不知道,也不怕絆著。”

糖衣炮彈!

敵人的糖衣炮彈!

我才不上當呢!

我惡毒地問:“警察沒把你抓走?你這奸商,違規貸款這麽大的事兒,還不用蹲監獄,這也太無法無天了!”

他的神情很莫名其妙,“什麽違規貸款?”

我隱隱覺得不對勁,好像有種上當的感覺。這事該不會是姐夫故意騙我的吧,而且陸與江會突然出現在醫院裏,說不定也是姐夫出賣我。因為今天是他安排我來醫院,但姐夫為什麽要這樣騙我?我腦子裏都糊塗了,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說:“你真沒違規貸款?”

陸與江顯得很生氣,“葉景知,為什麽你總是把我想成最壞的人?”

他一起身就在我旁邊坐下了。我無緣無故覺得渾身緊張,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有點不祥的預感。大概因為他每次一對我和顏悅色,我就要倒黴。所以我不幹,“你坐到對麵去,不許坐我旁邊。”

他竟然很聽話,乖乖坐到對麵去了。

這也太詭異了,從來就是我叫他往東,他偏要往西,離婚後就更不用說了,他就是以氣死我為己任。今天為什麽這樣?

不會是我那一煙灰缸,真把他敲出毛病來了吧?萬一真敲得他腦子有啥毛病了,我豈不是要負法律責任?

我決定先發製人,“我也不是故意打你的,誰叫你不說人話。反正我打也打了,從今往後我們就扯平了。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你甭想再幹涉我。”

“景知,”他倒還顯得很鎮定,“在你心裏,我就這麽不堪嗎?”

“誰叫你想謀殺小黃豆!”提到這事我就怒不可遏。凶手!劊子手!殺人犯!竟然想謀害自己的親生骨肉,雖然未遂,也足夠讓我深惡痛絕!

有好幾分鍾他都沒有說話,隻是麵對我坐著。窗口照進來深秋的陽光,因為是逆光,所以他整個人都籠在金色的光線中,連眼睫毛都絨絨的,似乎有一層金色的光圈。他看著我,那圈絨絨的睫毛就微微顫動,像是有蝴蝶舒展翅膀。他還是那麽帥,即使頭上纏著繃帶,但再好的皮相也掩飾不了他那顆冷酷無情的心。我真是愛錯了人。

他終於說話了,“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可是你手機關機,你爸爸說你出差了,直到昨天遲非凡才肯告訴我實話……”

原來是遲非凡出賣了我,怪不得陸與江能找到醫院來。這兩個男人,到底想幹什麽?

我憤怒了,“你找我幹嗎?難道你還想押著我上手術台?我告訴你,上次敲破你的頭是便宜你,今天你要敢再打那些沒人性的主意,我就閹了你,讓你丫徹底斷子絕孫!”

他摸了摸頭上的繃帶,苦笑了一聲,“景知,你一直是這麽強悍。”

“那當然,不然早被你這混蛋欺負死了。”

“景知,不是我不想要這孩子。”他聲音很低,又停頓了很久,“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

沒想到他還敢說,我氣得拿話噎他,“當然了,這種沒人性的話,肯定難以啟齒。”

他還是看著我,因為逆光的原因,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憑直覺,我忽然覺得那是傷心,因為他怔怔地看著我,就像從來沒有看過我一樣,我忽然覺得很傷心。他的瞳孔很黑,就像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晚上,墨色一般的大海,無邊無際。他這樣看著我,我覺得自己簡直要溺斃在這大海中。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吧,這樣認真,這樣專注……

最後,我終於聽到他的聲音,“景知,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