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章

朱荇在這裏,世上不會有兩個朱荇,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說,居然陪我做戲,那些深情的凝視,那些溫柔的關懷,那些寵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為那樣的假象所蒙蔽,放棄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麽?”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殺手,收了江家的銀子來殺我,跟你一起來的,還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隻有這些嗎?”也許是真相來得太快,我反而開始變得冷靜,又也許隻不過是我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因為,賭博本來就是不能贏,就會輸。於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樣的笑,我揚起眉梢輕眯雙眼,笑得輕浮、嘲諷又妖嬈,“你既然知道我的來曆,那麽也完全清楚了我是個怎麽樣的人嘍?我曾在一夜間屠殺了雲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條人命。”

“那是因為他們拋棄了你。他們連同你母親,一起拋棄了你。”

雲州,成家,成玉蓮,我的生母,因和馬夫偷嚐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曉後,連夜將我裝進馬桶丟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後,我遠遠地站在成家門外,看見她豐容盛飾地領著女兒外出進香,那個女孩兒穿著繡著卷心蓮的紅裙子,蹦蹦跳跳,滿臉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裏投了毒。第二天,雲州再沒有成氏一族。

我繼續笑,繼續道:“我曾在一個人身上劃了兩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後塗上蜂蜜,讓他被蟲蟻啃噬而死。”

“那是因為他收養了你兩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養你的那九年裏,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個女人的衣服扒光,關在豬籠裏讓她去遊街。”

“那個女人曾逼十歲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著他,聲音發抖:“你還知道什麽?”

他明眸流轉間,似有歎息:“我還知道你今年十七歲,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沒錯,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賤女阿碧,被母親遺棄,被收養者覬覦,被人犯拐賣,被主人打罵,被師兄下毒,現在,還在被師父利用……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個幸運的盲女朱荇,雖然她也出身風塵,但白玉無瑕,雖然她雙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許,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隻在於她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可是誰又能說,我這樣的活著,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麽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宮中秘密來人,賜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宮七眼中起了些許迷離:“當時不知,為了引出幕後主使,我故意聲稱她失蹤不見,四處尋找。”

好計,那人本以為一杯毒酒就萬事了結,但如此一來,他會真以為朱荇怕死逃了,必將派人追殺。隻要對方有所行動,就能順藤摸瓜,查到元凶。

“那麽,你找出來了嗎?”

“查到了。”他眼神閃爍。

“是……”我聽出了畫外音,“江家?”

“他們也知道自己行跡可能敗露,所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買凶殺我。”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氣,直直地看著他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想怎麽處置我?”

他回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恍惚的表情,輕輕道:“我說過,在此過程裏,隻要你放棄殺我,我就帶你來這裏,把一切都告訴你。”

“然後呢?”

“沒有了。”

我的身體一下子繃緊,然後又頹然鬆開,淒涼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是想讓我永遠地在這裏與朱荇相伴麽?我明白了……”我扭開鐲子,裏麵的最後一格裏,裝著我用來殺死師兄的那種毒藥,隻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於死地。從一開始,我就是為自己準備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時,我會用它,結束自己這肮髒醜陋的一生。

母親,我要去見你了。你拋棄了我,我殺死了你,我們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處吧。

我將鐲子湊到唇邊,眼看那滴毒藥就要滑進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當一聲,我的手指被震開,鐲子直飛出去,撞上牆壁,砰地炸開,碎裂成了千百片。

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入眸處,是宮七驚慌而震怒的臉。我與他相處四十七天,從不知道,他居然會有這樣的表情。

“為什麽要救我?一切不都應該到結束的時候了麽?”

“我所說的沒有,並不是指結束,而是開始。”

“開始?”

“是的,開始。”他的力度轉輕,改為攬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沒有變,三天後,是我們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後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點,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殺手,要殺你的殺手耶。既然遊戲已經揭穿,就沒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點結束,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你在害怕。”他輕輕道。

我心中一悸,卻板起臉:“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後一刻阻止了我繼續喝那杯毒茶,你對我有情,你不敢承認,也不敢麵對,所以企圖以死逃避。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宮七臉上露出了悲傷之色,指著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懼強權,不敢與我共同麵對,所以選擇怯懦的死亡,她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會有多麽痛苦……當我歡歡喜喜地穿著吉服走進洞房時,看見的卻是原本要攜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竅流血的模樣!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遭受這樣的打擊?”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緊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還活著;她膽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樣!你自信堅強,為什麽不肯活下來?不許逃避!我不許你逃避!”

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顫抖地攤開雙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這雙手,沾滿血腥,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所以,更應該活下去。”他將我的手合攏,包住,柔聲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如果你感到後悔,那麽今後就用做好事去彌補。你做一件壞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彌補。你才十七歲,錯了十七年,以後還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來過,為何輕言死亡?”

我哽咽而幾不能言:“我、我……我沒能殺得了你,夜盟不會放過我的,而江家也不會放過你的,事情走到這一地步,後麵已是無數個麻煩,我……”

“所以,你更應該活著,然後走下去,”他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將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將來的風風雨雨,我們兩個人一起麵對。別想一個人逃,別想再丟下我。”

“可我……”我終於說出最關鍵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最後揚唇一笑:“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

冰窖中,水晶燈裏燈光閃爍,映上他的臉龐,那是玉一般高潔的存在。

為什麽像我這樣的人能得到這樣的救贖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於地,捂住臉開始哭。他沒再說話,隻是在一旁坐下,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摟住我,將我拉入他懷中,輕輕拍撫。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將畢生的委屈通通哭出。從此,再不留戀,再不流淚。

【十二】

“你會彈《看朱成碧》的曲子,那麽你知不知道,它的後半闋詞是什麽?”

“不知道。當年的阿荇,隻唱前半曲。”

“那麽,讓我來告訴你後麵的吧……”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燕本多情子,穿簾入世,誤生玉堂謝戶。卿可有悔,瘦盡十宵花骨。留浮光變幻滄海,哀歎紅顏無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之三《破城》

【一】

我在城門前久久徘徊。

太陽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黃昏的餘暉映得五丈高的城門呈現出破敗的暗紅,殘痕累累,而把守的士兵也大多神情麻木、滿麵倦容。

這座坐落在邊關重鎮的燕城,在被氏國大軍圍困了整整兩個月後,終被擊破。

氏國三皇子顏爍接手此地,以安撫為主,下令休養生息。

而我卻在城門前,望著一牆之隔的故土,淚濕衣襟。

城破了,家毀了,我,回不去了……

我看見父親的頭顱,在城牆上掛了七天七夜,因為他率領將士拚死抵抗,因為他誓死不肯投降,因此,氏軍在破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割下他的頭顱,以儆效尤。

我看見母親的鮮血在城門上流淌,將原本木色的大門染成猩紅,父親一死,她便以身殉節,追隨夫君仙去。

我還看見我的哥哥,顫抖地舉著降書跪在顏爍馬前,他的懦弱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全家,百年童氏,成了國之罪人。

偌大的天地,而今,隻剩下了我一人。

我徘徊在城門之外,想著怎麽才能進去,在此過程中,我問了一個又一個路人:“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們大多都沒有理睬我,徑自從我身邊走過。偶有兩三個停下腳步,卻是看著我搖頭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