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7章
“你一定是愛上了他,否則你不會如此忸怩作態,喜怒無常,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雖然我也認為一個貴胄子弟的品性能像宮七那樣,確實難得,但是別忘記了,這是我們的任務,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
“他還有三天就死了。”我將頭埋入枕中,不願再聽。心中一抹淒涼幽幽:我竟淪落到需要金枝來提醒我警告我的地步了……自我十歲起,我便接受訓練,成為師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曾以八個字評價我:“大膽多智,冷血無情。”七年,十九個任務,從沒一次讓他失望過。我像最堅忍的狼一樣重視對手,忍耐饑餓忍耐寒冷忍耐一切感官上的折磨,以追求最後的一擊必中。因此,這一次,也不過是狩獵過程裏慣例的一段煎熬罷了。
隻需忍耐,便可以終結。
一念至此,我起身梳妝披衣,金枝驚訝:“你要去哪兒?”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經快到申時了。”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覺得到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沒錯,很好,就這樣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脫。
【十一】
窗外,秋雨又添清愁。
嫋嫋的水汽從上好的五色鳥巢紫砂壺嘴口冒起,煙霧繚亂的對麵,是身著簡服的男子溫靜如美玉般的臉,他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專注。
專注地泡茶,專注地去死。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無比微妙的畫卷,像是在夢境裏出現過,再被記憶深刻地烙印在腦海中,每個動作,都很熟悉。
加上這一次,還有兩次,這個男人就死了。他死了以後,朝廷必是一陣動蕩,兩派勢力重新劃分,天下又將不太平--不過,天下太不太平,與我何幹?這個世界本來就什麽都沒給我,所以無論它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在意。
沒錯,它什麽都不給我。
我沒有父親,母親一生下我就拋棄了我,將我扔到糞池裏妄圖淹死,是一個倒夜香的男人救了我,把我從池子裏撈出來,帶回家撫養。但是,他養我的目的不過是要一個童養媳,隨著我年紀越長,他看我的眼神就越可怕。一次他喝得爛醉撲過來,我用搗米杵敲破他的頭後逃了出去,落入人販子手中,被賣到青樓服侍最暴虐的姑娘,一不高興就用針紮我出氣。於是我再次逃。饑寒交迫,走投無路時,遇到了師兄。
啊,對了,是師兄啊……我終於想起來了,腦海裏那團黑影慢慢消去後,過往的記憶就浮出水麵,每個場景,都是那麽清晰。
師兄用我試毒,那些毒藥有的吃了會長斑有的會吐,但更多的是疼痛,痛得死去活來,痛得滿地打滾,痛得用頭撞牆恨不得就此死去。作為試毒體的孩子一共有二十個,隻有我活了下來,師兄說他最喜歡我,因為我最聽話,他怎麽吩咐我就怎麽做,不懼怕也不討饒。當我十四歲時,有一次他要我試毒,但最後卻自己中了那種毒瞪大眼睛死去時,我微笑著問他:“怎麽樣?聽別人口述中毒後的反應,無論怎麽詳細,都比不上自己親身經曆的吧?”說完後,我將解藥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就在他麵前不到三寸處,可是他卻夠不著,眼睜睜地看著解藥被土壤慢慢地吸收掉。
那一幕被師父看見了。我本以為他會殺我的,結果他隻是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點頭道:“很好,從今天起,你就取代毒鷹成為夜盟的老幺吧。”
師父從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潛質,我隱忍四年,暗中偷學到師兄的本領,最後用他最驕傲的毒藥殺死了他。師父說,他從沒見過像我那麽會忍耐的孩子。
沒錯,我最大的本領不是智謀,而是隱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幹擾我的決定。
宮七端起茶杯,掀開蓋子,低頭淺呷了一口:“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嚐嚐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揚子江心水,另有一種滋味?”
他的喉結微微下滑,仿若一條無形之線,將我的心繃緊,我想到這個男人將會死去,他的眼睛將失去現在的光彩,他的手會慢慢變冷不再溫暖,他再也不會微笑不會說話,他再也不能為我撐傘為我沏茶為我披衣牽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著杯沿、以無名指抵住杯托,姿勢無限優雅,在我眼中,仿佛有一輩子那麽漫長,漫長地看著他再次舉杯,準備將茶喝下。
一隻手突然出現,壓在杯口上。
我顫了一下後,才震驚地發現,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後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維,做出了阻止的動作。
他抬眼,朝我看過來,我不敢與他的視線相接,隻能垂下眼簾,訥訥道:“西君可知,其實我根本不喜歡綠色……”
“嗯?”
“所以,我們換下杯子吧……”我近乎絕望地將那杯茶從他手裏慢慢抽出來,抽出的不隻是一杯茶,還有我籌謀了半年的計劃,七年來完美無瑕的殺人記錄,以及,我對夜盟的忠誠。
“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金枝的警告於此刻在耳邊回響,冰涼得可怕。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著杯中淺碧色的水光,看見自己的臉,在上麵倒映成一縷縷黑影,醜陋地扭曲著。為什麽要心軟?為什麽要阻止?又為什麽要前功盡棄?
好恨……
好恨……
我好恨……
那巨大而複雜的恨意,驅使我端起杯子,正準備一飲而盡時,宮七突然伸手過來,將茶杯奪走:“茶已經涼了,別喝了。”然後,我便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茶水從窗口潑了出去。
我的瞳孔開始收縮,冷汗沿著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個聲音告訴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麵對結局。
就在那時,宮七又牽住了我的手,對我道:“帶你去個地方,跟我來。”我的手濕冷僵硬,他的手卻溫暖堅定,仿佛隻要被這麽一隻手握住了,就永遠不會被拋棄。
拋棄……如果母親當年沒有拋棄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得如此聰慧美麗,是否就會後悔拋棄我?若她知道我願孝順聽話,敬她愛她侍奉終身,還會不會忍心拋棄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兒,完全可以的……但,隻因她的一念之差,從此,令我萬劫不複。
還有那個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他每天都用世上最惡毒的話羞辱我,他說:“你不過是對狗男女苟合生出來的孽種。”他說:“老子肯收養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說:“除了老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要你,聽清楚了嗎?”他說了好多好多話,那些話讓我從小就心理扭曲,變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樣。
還有那個年華老去的*,她越來越蒼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輕。她說:“小妖精,像你這樣的長大後必定也是個小妖精!看看你這眼,看看你這唇,看看你這腰,看看你這腿……”她每說一處,就用針狠狠紮那個地方。我從此變得厭棄自己,身體發膚,受之不愛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詛咒,還要這具皮囊何用?
最後是師兄。他是個瘋子。這個瘋子教會了我很多本事,我開始用所學到的一切去害人,對我來說,這世間無不可殺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這一次,我要去搶宮七的杯子?是因為他那句“我終於等到你了”?還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離”?那些話都那麽美麗,那麽那麽美麗,但是,我卻不應該忘記,它們都有一個主語--阿荇。
那些話,都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阿荇說的。可是,我卻為了那些不是對我說的話,放棄了我的生平。真……諷刺。
我像個木偶一樣跟著宮七來到祭祖堂,裏麵供奉了宮家曆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過去,共有上千個之多。他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宮七將第三排第二個的牌位按倒,隻聽格格聲響,前方的架子移開,露出後麵的一扇暗門。宮七拉著我走進去,裏麵是狹窄的陰暗的台階,盤旋著往下延伸,而台階的盡頭,是一道石門。他推開石門,裏麵豁然明亮。
那是一間極大的冰窖,堆放著上百塊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間,有一具水晶棺,裏麵平躺著一個人。
“是誰?”
宮七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緩緩道:“你為什麽不走過去看一看?”
冥冥中有個聲音叫我不要過去,可是雙腳卻又像是被什麽東西牽引著,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烏黑的發,素白的肌膚,纖細的身軀和平靜的麵容,就那樣一點點地呈現在了眼前。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膚我的發……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我們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來在這裏……
“這是怎麽回事?”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緩慢、平靜的接近死亡般的聲音,如此發問。
“我對自己說,如果你哪天肯放棄計劃,為我心軟,我就帶你來這裏,讓你看看她。”宮七的聲音比我更平靜。
我轉過身凝視著那個被所有人傳誦為“溫柔癡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表情:“你……你原來一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