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章
世情冷暖如斯。
我正在黯然神傷,有一道影子覆了過來,抬眸,看見一個男人。
白衣,黑發,黑瞳。
無比簡單的色彩,卻在他身上構築成難言的一種優雅。
他望著我所在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唏噓,然後看見我,微微一愕。
我問,可不可以帶我進城。
他沉吟片刻,點頭道:“跟我來。”
於是我便跟著他進了城。
他背著一把豎琴,琴弦在黯淡的夜幕中散發著淺淺銀輝,像月光一樣。
守城的士兵本欲攔阻,但在看見這把豎琴後麵色頓變,恭敬而拘謹地讓路放行。
我搶在他前,踉蹌先行,一路過去,滿目瘡痍。
這座原本地屬西國、素有明珠之稱的燕城,被戰火摧毀了的,不僅僅隻是城牆,殉難了的,不僅僅隻是六千名士兵,還有千年文化,百年富足,和廿年祥寧。
且看家家掛白紗,戶戶添新墳,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就為了成全幾個人的權力野心、千秋霸業。
氏國,不報此仇,我不為人!
【二】
長街的盡頭是我家。
白玉石階層層疊上,兩具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屹立在朱門前,門上匾額更是以整塊的琉璃雕刻而成,由先帝親筆禦書,恩賜定國之名。
我的父親,便是定國將軍童靖,受封燕城。
童氏滿族風光一時無人可及,又有誰知,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門上牌匾已煥然一新,金漆大字在華燈初起中格外分明--顏府。
我怔怔地望著那個顏字,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身後,白衣人道:“你……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裏?”
我點頭,複又搖頭。
他打量著我若有所思。便在這時,府門突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出,對著他躬身行禮:“先生可算來了,快請進!”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目的地也是這裏,他是誰?
管家邊領路邊道:“三殿下已經等了很久,吩咐說隻要先生一到,就立刻去見他。”
“殿下現在如何了?”
“殿下的傷始終不見好轉,這幾日更是咳嗽不止,請了好些個大夫來,全都束手無策。”
“飲食如何?”
“每日僅能喝三兩白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把我們都給擔心壞了……先生,這邊請。”管家繞進拱門,我的心頓時為之收緊。
臨湖水榭,掩映在碧樹瓊花間,紅欄綠板,曲廊回旋,好一派神仙住所。
扶欄上掛著八十一顆鈴鐺,窗欞上繡著七十二朵卷心蓮……我對此地是如此熟悉,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香閨變成了敵主的行宮!
管家打開房門,通稟道:“殿下,先生到了。”
一陣咳嗽聲回應了他的話,管家連忙轉身請我們入內。
進得門去,但見屋內擺設如舊,絲毫未有變動,我不禁微微詫異。而描龍繡鳳的象牙榻上,靜靜地坐躺著一個人。
雖是初見,但我知道,他便是顏爍。
以驍勇善戰、鐵血無情名揚四國的顏爍。
被認為是氏國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三皇子顏爍。
以及……害我父親戰死害我母親自盡害我兄長成了眾人笑柄的顏爍!
此刻,他離我隻有五步之遙,臉色蒼白,氣息荏弱。若我撲將上前,是否能在護衛趕到前掐死他?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變得很可怕,因為白衣人突然轉過頭來,驚詫地看了我一眼。
我連忙垂下眉睫,時機未到,不可輕舉妄動,機會隻有一次,須一擊必中才行。
白衣人走至榻前,為顏爍搭脈,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片刻。管家道:“先生,如何?”
白衣人沉吟半晌,起身道:“我雖有心相救,奈何殿下不肯配合。”
管家大驚:“什麽?先生的意思是,是殿下自己不想好起來?”
“我開一方子,你先讓他服下,靜觀幾天,再做打算。”白衣人走到書案旁,不見紙筆,我忍不住道:“在第三個抽屜中。”
他打開抽屜,雞矩筆、無心散卓筆與竹絲筆排放得整整齊齊,更有象牙蓮藕筆舔,乍一取出,映得整張書桌都為之一亮。
白衣人讚道:“好筆!好硯!”
“童家的小姐自小才名遠揚,寫得一手好字,童靖寵她有如至寶,什麽好的都搜來給她。”管家說得輕巧,我卻心中一酸。
白衣人未加置評,提筆開了藥方。管家喚進幾名家仆,命她們去煎藥,又為他安置客房。不知為何,他們對於我的出現隻字不提,似乎完全將我看成了白衣人的家眷,也不為我另辟房間。
“先生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管家開門帶路,我跟著白衣人走出去,剛跨過門檻,忽聽一聲音自後傳來:“童童……”
我大駭,轉身驚望,卻是顏爍在夢中囈語。
【三】
我的名字叫童童。
母親說,意喻她和父親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願。
一語成讖。
隻要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破城那日的情形:父親身中數箭,自馬上墜落,被敵軍一杆長槍穿透了身軀;而眼睜睜地目睹父親殉難的母親,也趁人不備一頭撞上了城牆……
而今,我站在曲廊前,望著庭院中一株已經枯死的婆娑梅,回想起過往種種,不甚哀傷。
“你究竟是誰?”白衣人靠在門旁,如此問我,“你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
“那麽你呢,你又是誰?”
他沉默。
“我不問你的身份來曆,你也莫問我的好麽?”
他轉身離去。
我順著曲廊一路往前,看到了仙龜潭。母親一度病危,夢中見烏龜駝了杯酒給她,她喝下酒後,醒來果然好轉,再在屋子裏一找,竟真被她找到一隻烏龜,自那以後飼養潭中,日日喂以對蝦金鯉,好不矜貴。
我走到潭邊,那隻烏龜仍在。烏龜啊烏龜,你救得了我母親一次,為何不救她第二次?正在傷感,一連串腳步聲由遠而近,我連忙躲於樹後,見幾名婢女擁著一位珠環翠繞的婦人朝這邊走來。
婦人的臉在夜色中看不清晰,隻覺衣飾華貴,想必是顏爍的家眷。
一婢女道:“夫人,這隻烏龜真有那麽神嗎?聽說以前的童夫人把它當鎮府之寶供奉,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婢女掩嘴嗤笑:“若真那麽靈驗,怎麽不見它保佑童家呢?”
婦人輕叱道:“住口,不得胡言。”聲音極為熟悉,似乎是在哪裏聽過,我凝眸相望,卻隻看見她的一截衣袖,袖口繡著蘭花,頗是雅致。
婢女們自食盒中取出金鯉,婦人親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來要這樣喂啊,難怪前幾天怎麽喂都不吃。”
我卻心頭暗驚--這是母親喂龜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誰,為何會知道?
仿佛是為了開解我的疑惑,一陣風來,婦人的長發為風吹亂,她側過臉來挽了一挽,燈籠裏的燈光正好映著她的眉眼,我吃驚得差點叫出聲。
這個人!這個豐容盛飾看起來好不高貴的貴婦人,竟是我以前的貼身丫鬟小蘭!
她沒有死?她竟還留在這府裏?而且搖身一變,竟成了主子?她是誰的主子?又是誰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經喂好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吹風著涼。”
“是啊是啊,三殿下交代過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個什麽閃失,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寵夫人啦,到時候隻要夫人在三殿下麵前替我們說幾句好話,殿下就舍不得罰了……”
笑聲中,一行人漸行漸遠,而我,立在樹後,失魂落魄。隻覺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我的丫鬟,我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的小蘭,竟成了顏爍的妾室!
城破不過一個月,她這會就有了身孕,可見早在破城前就與顏爍有染,這個--賤人!
枉我一直那麽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沒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敵,還早就暗通款曲,沒準城裏的情報都是她給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賤人!
怒火躥天而起,當即什麽都不顧地衝過去,一心隻想抓住那個賤人痛打一頓,不料半途伸出了一隻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麽?”
我回頭,從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雙目赤紅,形似瘋癲。
這個認知猶如一盆冷水,嘩啦啦地澆下來,將我從頭冷卻到腳,我捂住雙眼,忍不住痛哭出聲。
為什麽要讓我看見這一切?
為什麽要繼父親慘死、母親自刎、哥哥屈降之後,又看見小蘭倒戈?為什麽?為什麽?
白衣人走過來,輕輕撫摸著我的頭:“你太累了,我彈支曲子給你聽。”
他席地而坐,立起豎琴開始彈奏。
清麗空靈的旋律像跳躍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樣自他指尖流淌,我聽著那樣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朦朧,萬物仿佛離我越來越遙遠,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四】
我叫童童。
是定國將軍童靖的獨女,自小父母珍愛如明珠。我在深閨中養到十二歲,有次踏青時誤將詩稿落下,被太學府的先生撿到,驚為天人,自那以後才名遠揚。
十五歲時我認識了青子,他是馬夫從外麵揀來的孤兒,跟著馬夫幫我喂馬,他很聰明,知道很多外麵的事情,一邊教我騎馬一邊說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