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5章
望帝悲憤地大呼一聲,反手砍去,將那個殺手的腦袋淩空削起。
晚了,明月的前胸染紅了一片。望帝趕去扶住他的身子,他的手是那般涼,像飛鴻河中的水,浸濕望帝的手。
“你不應助我。”望帝痛心地說。他妒忌過明月,憑一雙手輕易偷去錦瑟的心。但如今在生死麵前,芥蒂煙消雲散,那樣微不足道。
“路有不平,若不出手,心終難安。”明月笑得坦然。他捂住胸口,暖熱的血不停汩汩流出,像泉眼裏的水衝擊手心。若生命容得再來一回,遇上了,他依然會撥響瑟弦。
隻是他自己的那一根弦,就要斷了。
“你有什麽心願?”望帝澀澀地吐出這一句話,如果沒有明月,或許輪到他述說遺言。他輸給了這個樂師,明月從未介意過他對錦瑟的情意,反是他囿於己見,把他視作情敵。
“你不必內疚,一切都是注定。”明月抬頭,天上陰雲密布,竟不見月。依稀記得有人替他算過,他去時烏雲遮月,囑他務必在陰天小心。命終究躲不過去,要他置身事外看他人生死存亡,他做不到。明知是死路,走一走才知道。最後一支殘曲,趕不及完成,錦瑟恐怕要失望了。他把目光停在望帝身上,可惜這是個江湖人,錦瑟終沒有一個好歸宿。這大概就是她的命吧。
“沒什麽話要帶給你師父麽?”望帝知曉他的來曆,明月去後,陽阿子大師就沒了傳人。垂暮之年的陽阿子大師能否再尋到弟子,傳授一身絕技,也是未知之數。
明月想了想,一指身邊的黑漆菱紋瑟,“我一心仕途,入宮兩年有餘,愧對師父教誨,未嚐究極天道。請將這個交給錦瑟,若有機緣見到我師父,就可求他收徒,繼承他老人家的衣缽。錦瑟很聰明,師父當喜歡她。至於我的死訊,官府的人很快就到,師父自然會知,不必費心通知他老人家了。”
望帝默默地想,拜在陽阿子門下,錦瑟的技藝應有突破飛躍,可一償多年心願。他點頭應承了,揪心地看著血泊中的明月,不知他幾時像那些兄弟一樣,悄然逝去。想到錦瑟,望帝背起樂囊,將明月抱了起來,疾步向仙音舫飛奔。
“不必帶我去見她。”明月在喘息中艱難地說,他的眼神渙散,氣力虛弱,望帝隻覺懷抱了一床軟綿綿的被子。正自憂心,明月劇烈地咳嗽,像風中殘燭斷續地飄著火光,“如果你真有心,將我的屍骨帶回我老家,和一個叫藍玉的女子埋在一處。”
望帝呆了呆,原來錦瑟不過是知音,他的心上人並不是她。凝視明月的臉,提到藍玉時有小小的笑容盛開。他吃力地說出埋葬藍玉的地方,用盡了殘存的意識,望帝尚未答應,他已像滿足了一般,懷了笑容死去。
望帝悵然抱了他回到河邊,心神不寧的錦瑟在船頭恍惚,如有靈犀地一眼看到了兩人。她發瘋地衝下畫舫,停在望帝麵前,失神地盯著明月蒼白的臉。
扯住他身上的披風,她為他披上時,人是暖的。如今,他已經冰涼。
“你為什麽要殺他?”她痛苦的眼神倏地咬住了望帝,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是我對你不好,你為什麽要遷怒於他?他是無辜的……”錦瑟的淚簌簌直流,不知怎地,望帝隻是哀憫地端詳她,懶得為自己辯解。
是他害了明月,他無話可說。錦瑟再怎麽打他罵他,甚至殺他,他都無怨。他放下明月,從背後解了樂囊遞上,錦瑟淒絕地接過,泣不成聲:“我不會放過你,一定不會。”她邊說邊搖著頭,喃喃自傷。他也不管她,任她伴了明月枯坐,心裏數著官兵追來的時機。
四周圍攏不相幹的看客,有人認出是宮裏的明月大師,訝然叫了出來,竊竊私語,蜚短流長。望帝惱了,將刀擎在手裏,大步走了一圈。閑人們嚇得退避三舍,遠遠躲在暗處,依舊交頭接耳。如明月所說,很快,一隊衙役碎步跑向河邊,望帝瞥見他們近了,俯身對錦瑟道:“對不住,我答應他,要好生安葬他。”
錦瑟憤然說道:“你走!我不許你再碰他。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否則……”夜色中,她的雙眼血紅,像森黑的兩個洞,隻懂流淚。咬了嘴唇,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報仇,於是聽到官兵的叫喊聲,猶如盼到了救星,忙站直了身。她想大聲呼喝,引官兵過來早早抓住殺人的凶手,偏偏喊不出一個高音,叫了一聲,艱澀如嗚咽,惹得她又落淚如雨。
望帝不想再殺人,徑直抱起明月的屍首,錦瑟拚命去拉,卻攔不住他。她哭了在他身後追趕,斷翅蝴蝶一般,跟不及他的腳步。衙役找了路人詢問,一溜煙地追過來,望帝回首,告別似的看了錦瑟一眼,頓足離去。他的影子如飛,一下子沒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無痕。
錦瑟奔到氣急,跌在地上,眼睜睜見望帝沒了影蹤。緊隨其後的衙役恭敬地扶起她,久聞她的豔名,詢問時都添了客氣。她的發也亂了,釵也掉了,全然沒有傲視群芳的豐采,但淒苦中別有楚楚動人的氣質,縱然掩去了光彩耀人的姿容,仍然熠熠折著光,令那些臭男人們仰視。
他叫滄海。錦瑟咬牙切齒說出望帝的名字,是他殺了明月大師。
一錘定音,她的話令望帝成了海捕通緝的要犯,永不超生。但恨有何用,明月去了,她的技藝再高也是無用。不如當年守在那個荒僻的小地方,等他功成名就,帶了花轎來迎她。
後悔已然晚了,她回不去舊時的容顏,也回不到無邪的童年。他手把手教她學瑟的日子,如一縷彩色的煙火,升到半空,勾勒的幻象就散了。
望帝在帶走明月的時候,知道錦瑟這輩子不會原諒他。恨他一生,勝過抬頭不見的漠視,且容他將自己的名字,銘刻在她仇恨的心上。這樣就好,哪怕他悄然無聲地死了,也是有人惦念的,雖然,是一段怨恨的記憶。
仙音舫的一隻畫舫上,有兩個身影默然對視,相顧無言。良久,姽嫿低聲地問:“你叫我來見故人,說的是藍玉,還是明月?”紫顏黯然道:“我聽說藍玉改名錦瑟,入了風塵,怕她有難言之隱,因此過來瞧瞧。沒想到明月是她座上的尊客……”
“你想不到是望帝殺了明月罷?當初就不該救他!”姽嫿握緊了拳,回想與明月相識的經過,吸了吸鼻子,眼眶不覺滲出一滴淚,“一晃三年,回來就見到這樣的事,早知就不回來了。”
“望帝的麵相雖有煞氣,卻非濫殺無辜之輩。”紫顏沉吟,想到陽阿子就此沒了愛徒,好生難過,無力再為望帝辯護,“容我再想想。”
姽嫿瞪大眼道:“想什麽想!剛才若不是你按著我,望帝怎能逃走?我要給陽阿子大師一個交代,難道讓明月白死?什麽玉狸社……”她冷笑,“啪”的一聲拍在幾案上,“樹倒猢猻散,玉狸社總社一毀,其他幫派聞風而動,如今各處分社已遭襲擊,十天半月後,我料他們該全被滅了。你想留著望帝也好,我這就去助照浪城的人一臂之力,叫望帝手下的人都沒好日子過。想從玉狸社撈好處的幫派多得是,隨便給望帝找幾個舊日仇家,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再如此囂張!”
她一口氣說了半晌,眼裏的淚方止住了,兀自氣悶,難以平服心情。紫顏知她說的是氣話,並不在意。他臨窗眺望,錦瑟正走回畫舫,跪在明月留下的十九弦古瑟旁,憔悴無言。物是人非,紫顏望了錦瑟柔弱的身影,暗暗感歎。易容後的她絕色傾城,可當初所求的幸福,舍棄的麵孔,真是如今想要的結局?
“你還想見藍玉嗎?”姽嫿問。
紫顏搖頭,他怕見傷心人的臉,縱然師父當年描畫得有多美,此刻也慘不忍睹。
“我們來早些就好了。晚了一分,來不及了。”他闔上了窗,叫船家把畫舫開得遠些。一個少女在船頭迎合地彈起了琴,消沉的音啞啞地流進了船艙。河水淌得特別緩慢,船家仿佛乏力,半天仍在岸邊兜圈,不能劃離這燈火闌珊的灰暗之地。
姽嫿忽然抬起頭,直視紫顏,“想不想抓到望帝,問個清楚?”
“你不要傷他性命。”
“我不會殺他,你知道我從沒殺過人。”姽嫿沒好氣地瞟他一眼,飛快盤算,“既落在我眼裏,沒法不管,我要把他交給陽阿子大師處置。還有明月,找個冰庫暫且存放他的屍體,等我尋到墟葬,為他擇個吉地好好安葬。你收好我們買的香料,我這就去追望帝。”
“他有輕功,你追得上麽?”
“有輕功也得睡覺,再說他身上有傷,走不遠,又帶了明月,一定找地方躲起來了。循他的氣味去,我不信找不到他。”
紫顏點頭:“我和你一起過去,香料存在畫舫上便是。”
姽嫿雖舍不得,畢竟追回望帝和明月更重要,隻得囑咐好船家,靠岸泊了。兩人上得岸去,沿了望帝出逃的方向奔去。
走走跑跑,約莫有半個時辰,姽嫿累得四肢欲斷,停在一處“滴滴香”酒肆前。飛揚的幌子獵獵生風,差點要打在她臉上,紫顏攙住姽嫿,“小心。”
“沒事,他在這裏留了暗號,你看。”酒幌下,有幾塊石頭雜亂地堆砌,很不起眼。紫顏湊上去,隱隱聞到他為望帝調製的藥香,朝姽嫿歎道:“狗鼻子不過如此,製香師果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