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4章

“叫錦瑟出來!我們這幾位,誰的身家不比那個樂師高?在宮裏做事又如何?不過是個弄臣。老子好歹有個從七品的頭銜,錦瑟要再不出來,我叫人封了仙音舫,她別想再混飯吃。”

弦思為難地左右哀求,姑娘的脾氣她最清楚,不想見客時,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不怪這幾人氣勢洶洶,實在是姑娘拒了幾回,使他們掃盡了顏麵。可她能有什麽法子,據說皇帝誕辰在即,姑娘要與明月大師譜製新曲。將這番話好說歹說,前幾次打發這些熟客們回去了,今趟還是這些舊話,即便是抬出皇帝,他們也不放在眼裏了。

這些凡俗的嘴臉,畫舫裏的人看不到、聽不到,兩人讀著對方新譜的曲,和美的影子映在窗紗上。水麵慢慢浮起了叮咚悅耳的樂聲,像溫柔的草浪撫弄麵頰,一縷輕得要飄上雲端的聲音,如月光灑向飛鴻河。

仙音如斯,錦瑟的歌喉和彈奏,尋常人常常無緣享受,那幾人聽了愈發焦躁,嫉恨地指了畫舫叫罵。望帝閉目傾聽,俗人的閑語,不合時宜地夾雜在樂聲中,未免太掃人雅興。當下一聲長笑,從暗處抽刀走出。

黃昏裏,他紮滿白布的身影詭異莫明,如拘捕新鬼的白無常。吵鬧的四人仿佛被掐了脖子,驚咽下所有的話。可是晚了,他的刀不容人喘息,刷刷砍過他們的頭顱。大約是不想弄髒河岸,手上留了一分力,溫熱的頭依然連著脖子,一起頹然倒下。弦思嚇得忘了哭,在他揮第三刀時搶先昏了,最後死的那人歪著腦袋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他們罪不至死,他為何像殺手,噬血如狂?他出神想著,定睛再看時,那四人不過愣在當場,望著憤怒如天神般的他。他竟有了幻覺?望帝輕蹙著眉,淡淡苦笑。

忽然有人打了個寒顫,抖著嗓子對旁邊的人道:“聽說,林員外在上京的途中被殺了……”另一人醒悟到什麽似的,提起手指,對望帝吞吞吐吐地道:“你……”被他眼神中的殺氣一嚇,忙縮回手道,“多日沒見韓公子了,難道也是……”餘下兩人麵露悔意,其中一人慌不迭搖手道:“我隻是路過,路過,大爺請……”腿一軟,差點倒在旁人身上。

林員外、韓公子都是錦瑟的常客,還有這四人,望帝依稀想起他們微不足道的姓名和家世。他扯出不屑的笑,揮了揮手,他們一聲不吭,逃得比畫舫傳來的瑟音更快。

是很好聽的樂聲呢,穿透他的心,在燈火璀璨的夜色中,如蛇舞動。弦思眨著眼,遲疑地對他說道:“姑娘今日不見客。”他笑,聽過太多這樣的回絕,小丫頭的無奈,以及輕微的憐憫,他悉數收入眼中。

“我隻是來聽曲子。”他自顧自在岸邊坐下,陰濕的地麵,潮氣與寒氣像無孔不入的賊,絲絲地往他身體裏鑽。他不在乎。周身的傷,密集如抄家的封條,多點風寒算得了什麽。他用心聽畫舫裏兩人的合奏,若此刻是席上的客,他會舉杯喝彩。黯然銷魂嗬。他伸手摸冰涼的堤岸,幽綠的青苔滑滑地蹭手,這碎屑般不為人知的生命。

聲聲入心。仿佛兩雙手搭在一處,撥弄心上細微的弦線,每一聲,令他傷到骨子裏。這人間,更沒有值得留戀的事,她有她的歸宿,他可以離去了。

掙紮爬起,他踉蹌地往夜色深處走去。樂音忽停,錦瑟撐開窗戶,投去一瞥。他的背影劃下長長的影子,卻也遠了,模糊不清。

“明月,你說,我是不是個壞人?”她回頭,問身邊的男子。沉斂而認真的麵龐,有時終日不苟言笑,專注於他眼前的樂器。正是如此,激得她甘於在這條路上,磨煉、再磨煉,成為仙音舫最紅的樂伎。

“是我不好,累你左右為難。”明月歎息,若有所思地望了岸上道,“去年你已為皇上獻藝,今年不必再勉強。我……一人便可。”

“我不是為了皇上,”她搖頭,修長的睫毛上隱隱有淚,低首一笑,遮掩了過去,“久不奏曲,豈不是荒廢了。有壽誕的名目在,我才能多練練。”

陪你一起練,是不同的。但今生,隻能隔了這麵具強作歡顏,除非尋得那人,恢複容顏。可聽說,那位大師已經死了。錦瑟苦澀地想,原來她想求的一切,並不是當初想要的誇讚。世人再多的關注,抵不上明月的一個肯定。

回不去了。她凝思,撥響一個音,弦抽筋似的,掙斷了。

明月垂下眼簾,“今日我應了邱大人的約,不能久留。”他頓了頓,迎上她透徹的笑容,立即閃開,“我先去了。”錦瑟點頭,他走了也好,近日心神竟格外的亂。

夜色裏繁華依舊,明月抱瑟下了畫舫,錦瑟立在船頭,覺得一河的熱鬧都隨他去了。她想起什麽,叫住他,匆匆返回,取了件貂鼠披風遞上。明月心上一暖,點點頭,“外邊風大,你回去罷。曲子的事不急,你若是累了,多歇一陣。”

她一身彩衣,在暗色中豔媚生輝,明月忍不住多瞧了兩眼,含笑告辭而去。

他本想雇車,轉念,順了路慢慢往僻靜的街巷走,兀自想著心事。天色盡黑,風卷起地上塵埃,撲打在身上,寒意肆虐地朝每個角落裏鑽。明月抱緊樂囊,不覺加快了步子。走過一條街,聽見兵刃相交,如急鑼緊鼓敲得人心慌。他好奇地趕了過去,見到白布裹傷的望帝,正在獨鬥一群蒙麵人。

明月見過這個男子,記得他冷漠的眼神,隻有在見到錦瑟時,會如火燎原。他的傷似乎不輕,八個人兵器接連出擊,便有些應對乏力。明月雖不知武,卻看得出對方出招淩厲,再下去他隻怕要撐不住。當即掀開樂囊,雙手齊為,一連串曼妙的樂音飛躍而出。

望帝一遭伏擊,便知來者俱是一流好手,再看攻擊的角度,無不掐準了時機,像是熟知他的武功與脾性。按下驚疑,他摒棄雜念全力應付,纏鬥了一陣後,心底不由漸漸湧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是身邊的某個人,要殺他。總社的地址極為隱秘,日常傳訊從未查到有人將不利玉狸社,三十二名高手竟會一朝全滅。望帝打了個寒噤,他們是間者,能騙過他們的自然也是,玉狸社裏一定早早混入了奸細。敵人放了多長的線呢?三十六處分社,有多少已朝不保夕?

他一分心,對方看出破綻,倏地兩劍刺中他肋下。望帝忍痛閃開,忽然,聽到了明月的樂聲,如潮水抹平細沙,令他的心回到自己的刀上。瑟音一掃在河上的輕柔,鏗鏘如長劍出鞘,又如群馬奔突,風卷殘雲般掃向眾人。望帝心下感激,更知其中凶險。明月不過一介樂師,他須竭盡全力,在對方向明月出手前,剿滅勁敵。

樂音中殺伐漸起,望帝揮刀如雨,氣貫長虹,在夜色裏舞出一道道煞白的光芒。他信心回複,樂音又從旁協力,恍如滔天巨浪層層蕩去,立即壓製住對方攻勢。望帝隻覺無法遏止,有股氣力不斷在後背相推,手中刀像被人握住,會自動往對方要害攻擊。順應樂音起伏,他的招式越來越神出鬼沒,往往陡然而出,不可捉摸。來人怒極,有兩人轉身,向明月揮劍。

鏘。弦起如拉弓,瑟音如射箭,來人猝不及防,劍勢仿佛遇到阻礙,突然凝頓。鏘。瑟音又高了一階,繃緊的十九根弦,像蓄勢的豹子,後退,為了前衝。利爪伴隨風起,不可阻擋。鏘。樂音有諸色,橙黃暗紫,鴉青絳紅,眩目的色燒進人心,來人迷了眼,手中的劍失卻方向。於是望帝來得及,在兩人的劍未削到明月時,後發先至。

攔住了那兩人,背後的殺招乘虛而入。一波波攻擊,鐵打的人亦會疲憊,明月柔若無骨的手指,不知疲累地疾奏。瑟音不停,如一根勁竹撐住了望帝的脊梁,使他激戰未感力竭。戰得久了,望帝察覺到樂音中的奧妙,一聲聲像是彈進他心底,如醍醐灌頂,身心煥然一新。對伏擊他的殺手來說,樂音卻是攔潮的壩,捉虎的籠,將他們限在方寸之地,不能動彈。

如此僵持了多時,蒙麵人屢次企圖偷襲明月都無法得逞,不覺心浮氣躁。望帝心神合一,身手靈活,轉瞬間殺了三人,重傷兩人。飛濺的血灑在明月身前,明月見他毫不留情,手下頓時遲疑,瑟音斷斷續續,猶豫了想要停下。樂音一低,望帝突然沒了主心骨,幾乎要握不住刀。餘下三人看出便宜,借機欺身上來,兔起鶻落,望帝左臂、脅下、右腿三處重傷,鮮血迸射。

明月心生不忍,樂曲恢複常態,繁弦流波,隻稍稍減了力道。望帝精神一振,奮然出力,回手連斃兩人。血流像劈頭的浪打在他身上,最後那人駭然看著血人般的望帝,倒退數步,逃也似的去了。

明月停奏歎息。重傷的兩人倒在地上呻吟哀嚎,望帝冷冷走近,滿是殺氣。明月忙道:“饒了他們罷。”望帝點頭,問:“是誰主使?”有一人掙紮了坐起,道:“我們是照浪城的。”望帝道:“旃鷺在哪裏?”那人欲言又止,望帝道:“我不殺你。”明月走過來,看著兩人的傷,從樂囊裏取出包瑟的布,撕開來替他們包紮。

望帝歎了口氣,要過其中一塊布,丟給那人。那人緩緩地撿起布條,手在布下同時拿起了劍,一劍飛刺!望帝反應甚快,刀如寒芒,已種入對方的身體。轉頭再看,明月胸口插著一柄劍,難以置信地盯著殺他的人。他想救這人,為什麽換來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