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3章
以為她真是雲淡風清的女子,看透一切世情,望帝漸漸發覺,她也別有掛心的人。每次那個樂師來,她會拒了其他客人,早早焚一爐香,熏染最鮮妍的舞衣。他有些偏執地躲在旁邊的船上窺探,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時常忘了玉狸社的職責。在所有的客人散後,夜深人靜,他往往熬不住思念,從鄰船跳上她的船頭,要她留意他的存在。
他叫她跟他走,離開這是非之地,錦瑟淡淡地反問,你知道是誰讓我進了這一行?然後指了自己,笑著說,不是別人,是我自己。我要做最紅的阿姑,你看,如今我做到了。她嫵媚笑時,他發覺自己全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不知她究竟想要什麽,但他明白自己迷戀上這個女子。當她奏起瑟,跳起舞,他寧願放棄江湖上的所有,陪伴她直到終老。
可惜,她是不會要的。
他的心像被剪子鉸了,痛得大喝一聲,睜開眼,迎麵是探詢的一張俏麵。一件織金妝花絨襖子,裹了一個明眸善睞的鬼靈精,她溜溜地打量望帝,耳鬢飄來似曾相識的香氣。撲鼻的香氣令他忘卻不快,對了眼前花光明媚的少女,道:“你是誰?”
少女嘿嘿一笑,手指搭在他臉上,他想起那裏有道很深的劍傷,此刻竟不痛了。少女嗬氣如蘭,笑眯眯地道:“先告訴我,你是誰?”望帝掃視四周,綺麗的紗帳,雕漆的桌椅,他身在一戶富庶人家,或是上等客棧。他記起那座橋,她不過是橋上的過客,如何能找到自己?難道隻是因為酒味?
“不僅是酒味,還有血腥味,你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氣味不同。”少女看破他心意,像在談論發簪的款式,閑閑說道,“你身上有十七人的血,那件血衣臭死了,虧了紫顏幫你脫下來。換了我一個人在,情願不救你。”
紫顏。望帝仿佛聽誰說過這個名字,一時想不起來,他的頭腦仍很混亂。十七人的血,這少女憑什麽報得出,她又是誰?一陣疲倦襲來,他正想倒下,少女托住他的頭。
“喂,等等,喝完藥再暈。”她的口氣並不十分和善,甚至透著敷衍,望帝卻感到放心。他見過太多虛偽的和氣,少女略帶脾氣的笑容,像他熟悉的幾個頑皮女下屬。他掙紮著喝藥,咂不出滋味,一股腦統統灌下,他要快些好起來,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做。
“你別胡思亂想,外麵不太平,出了這個門,沒人會搭理你。”少女洞悉地說。他的心一拎,照浪城的人想必在大肆搜捕他的蹤跡,這兩人敢收留他,膽大包天之外絕不簡單。曼妙的香氣悄然蕩過,望帝猛地想起,抬頭問道:“你是霽天閣的人?”
少女咬了唇,詭異地一笑:“你這人真討厭,自己的來曆不說,一味問東問西。早知就不救你!”把他的頭往枕上一扔,拍拍手揚長而去。
他無力去追,直勾勾望了頭頂的帳子,前事一幕幕重回心頭。他不該對照浪城的崛起掉以輕心,不該在局勢危急時流連煙花之地,是他置玉狸社於險境而不自知。胡亂想著心事,煩躁的他忽嗅到清淡的幽香,撇頭一看,桌上一個小小的瓷爐,燃出一縷極細的煙。他凝視嫋嫋上升的紫煙,人又糊塗起來,苦苦想了想,不知在為什麽煩惱。再往深裏多想那麽一步,就仿佛陷在泥沼裏,被泥濘困住了手腳和頭腦,分不清東南西北。
以望帝對迷藥的認知,他肯定這是種迷香,可是,似乎此時並不排斥它。他享受地閉上眼,那麽,就舒服地再睡一覺,這被窩真是暖和呢。
他睡後不久,床邊立了一個錦繡男子,打開一盒油綠藥膏,沾在手上,往望帝額頭抹去。“這道疤痕淡多了,這一道有點難對付……這裏最好補一塊皮,唔,可能從這兒翻轉一塊就天衣無縫了……”他喃喃自語地端了望帝的頭看,背後“撲哧”一聲笑,先前那少女不知何時回來,站在他身後忍俊不禁地道:“他若醒著,會被你嚇死。不愧是易容師,見了臉就想折騰。”
紫顏轉過頭,“這不是易容,是療傷。他長得不難看,我替他整整相貌,不讓傷疤遮了他的眼睛,省得他日後成了斜眼。”
“別說啦,我知道你最見不得人被毀容。我出去打聽過了,玉狸社被人滅了,據說有個首腦人物逃了出來,這附近的幾個鎮都有殺手在追查。”她瞥了望帝一眼,“這個人不簡單,你打算如何?”
“他全身上下共有八十六處傷口,悉數修補好須費時半天,養傷則起碼半月。”紫顏指了望帝周身的傷,微微地歎息,“如今我隻是簡單處理了一下,想不留疤痕要花些心思。對了,姽嫿,你鎮痛的香料還有沒有?救人救到底,倘若他想換個容貌,我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姽嫿眼珠一轉,遲疑了片刻道:“我記得,你和墟葬聊天的時候,他好像提過玉狸社近來被人盯上,是不是?你不會特意拉我走到這裏,為的是……”她不知接什麽好,從來就看不透紫顏的心事,他是最神秘的一味香,若即若離,不可捉摸。
紫顏笑道:“我豈會未卜先知?墟葬說此地風水不好,我不過順路來看看,他講得真準,一來就見到滅門慘禍,可見將來你我建造吉宅,須要多方選址,用心考量才是。”
姽嫿沒留意話題被扯開,抿嘴一笑,道:“你隻管去學半吊子的堪輿之術,我會叫墟葬為我挑一處風水寶地開我的蘼香鋪。”紫顏道:“嗯,那我和你做鄰居,將紫府建在隔壁,沾你的光就是了。”姽嫿瞪他一眼,目光中殊無惱意,道:“你若能請動璧月大師為我造鋪子,你蓋在我家後院也無妨。”
紫顏點頭道:“一句話,他小兒子托我為他墊高鼻子,兒媳婦又央我替她補眉毛,就拿兩座宅子做酬勞好了。說到你家後院,喏,不如再建個大些的花園種植香料,我在家裏也辟個園子,種瓜果花草好不好?”
兩人插科打諢之際,望帝的眼慢慢張開一絲縫,又不著痕跡地闔上。他稍稍打了個盹,在紫顏塗藥時便驚醒,將兩人的對話聽了分明。他想起紫顏是誰,在本國的疆界之外,這個人的盛名流傳已久,如果能如紫顏所說,徹底改換他的容顏,躲過照浪城的追殺並非難事。
但他不想換這張臉。未完成的心願,他想用本來麵目去實現,改了容貌就如換了一個人,他不知兄弟們會不會認得。將來九泉之下,他的魂魄是否也有另外的樣子,不被親朋故舊熟識?他寧願被人恨,也不想被漠視,複仇的路上他要讓人知道,是望帝做到了他該做的。
房外有嘈雜的聲音響動,有什麽人在不遠處爭執,姽嫿飄然出門,很快回來道:“情形不對,像在尋人。”紫顏問:“看得出來曆麽?”姽嫿搖頭:“不像大門派的,樣子猥瑣得很。罷了,他們要敢鬧事,我去打發。”涼風透窗而進,她一縮脖子,奇道,“窗怎麽開著?”
紫顏忙回看床上,望帝不見了。姽嫿目光裏卻有慶幸,拍拍手道:“這下好,省了我和那幫人羅嗦。我們去城裏備些香料如何?”
紫顏沉吟道:“想不想會會故人?看過香料,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
望帝跳出窗的刹那間,感覺到自己的驕傲。十多年江湖喋血的生涯,確保他在短暫休憩後就能迅速回複體力,無需再受人庇護。他不知躺了多久,那種錐心的疼痛顯是消散了,對紫顏和姽嫿的手段不由略感驚奇。他依舊輕盈,雙足落地時矯健如一隻貓。
雪停了,他踩在雪地上,僅留下淺淺的腳印。他判斷出這是城外的一家私人莊園,尋人的江湖客還在吵吵嚷嚷,他的身影早已遠遠離開他們的視線。迎麵吹來清涼的風,草木蒼老幹淨,如同每個正常的日子。天地的無情,在於無論多少人死去,它始終冷漠如常。每一天都是昨天,每一天又像全新的一天。望帝知道不一樣了,很多曾經的笑顏再看不到了,而他無法裝作什麽也沒發生。
不知不覺重回飛鴻河邊,出事前他滯留在這裏,如今竟回到她在的地方,如同被冥冥的手牽引。仿佛又見她鎮定自若的眼神,他猶疑片刻,沉思她動人心弦的緣由。第一眼見著的美貌,是根深蒂固的打動,然而容貌之後,那種安靜中掩藏的堅韌觸動了他。細細想來,望帝覺得她的眼神讓他感到踏實,槍林箭雨也好,爾虞我詐也罷,總之他一看到她就會平靜下來。他再度來此,既想從她那裏獲得冷靜,亦想最後告別,心無牽掛地上路。
冬日的飛鴻河,岸邊的樹木凋零了,靠朵朵絹花堆出點滴的絢爛。河上的畫舫一艘艘亮起了燈,影綽的倩女跳起了妖冶的舞,像焰火在晚風中燃燒。原來天暗了,他癡癡站了多時,腿有些僵。錦瑟船邊四個熟客正在與一個丫頭爭執,他記得她叫弦思,是錦瑟貼身的小婢。
“又是為了那個樂師!錦瑟姑娘真是大牌了,現如今連我們也敢不見!哼,仙音舫索性搬到皇宮裏去,才是真正風光!”
“弦丫頭,你再通傳一次,報上我的名號!錦瑟怎會不見我呢?當年我在她身上花了上千兩金哪!不然她豈有今日的地位?你再看看,我是許老板,許氏綢緞莊的許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