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2章

但望帝知道,謹慎如盈戈不會留下半點線索,照浪必不是因此追蹤而至。旃鷺說話的口氣和神情,越發證明他的推斷無錯。此時他突然有了生存下去的願望,玉狸社總社雖滅,如果立即號令各地分社避世隱退,也許能躲過一劫。他一個人的命抵不了死去兄弟的苦,但倘若救得了其餘的兄弟,救得了他們留下的親屬,才不枉做他們信任的首領。

他明白旃鷺話中的用意,活的望帝比死的有用得多,無數有價值的情報將成為照浪城對付他人的法寶,甚至不需征伐,用謠言就能毀去一個個青年才俊,憑離間就能分崩一個個名門世家。他也明白這話背後的意思,隻要留他的一條命,無論如何摧殘他的身體和精神都不過分。既然對方不知道暗殺照浪的是玉狸社的人,他還是有機會保住其他人的命,做他最後力所能及的事。

就在他看到旃鷺的這一念之間,他決心活下去,不是籠中的困獸,而是懷了強烈報仇之心的怒龍,有朝一日報仇雪恨。

在照浪城的殺手放慢攻擊時,望帝驀地掏出一把圓潤的珍珠。這種東海大珠通常是進獻給皇族的貢品,顆顆晶瑩奪目。眾殺手正詫異間,珍珠飛向半空,“嘭”地炸出一聲聲巨響。濃煙白光驟現眼前,靠近望帝的幾人胸口涼涼地劃過一刀,珍珠的粉末如白紙撒在身上,像是悼念稍現即逝的生命。

“是循雪珠!”尖叫聲戛然而止,沉重的身軀倒下。循雪珠是個風雅的名,原本的名卻是循血,小小的一粒嵌在寶物上,即能在最疏忽防守的時候,奪人性命。

雪花飄落,掩在望帝身旁新添的屍體上。他已完全成了血人,腥烈的氣味,肅寂的眼神,麵前的敵人嗅到了其中的危險,不覺退後了一步。旃鷺冷冷地瞥了一眼,道:“抓不住他,你們也不必回城,就死在這裏罷。”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翹起了腿,悠然地欣賞困獸之鬥。

眾殺手驚懼對望,冷汗滴成了冰,奮然朝望帝使出最強一擊,決一死戰。他們沒有退路,望帝也沒有,看見密集如雨的攻勢迎麵襲來時,他索性閉上眼,憑本能揮動手中的刀。殺,殺,殺。他的刀渾然與身體融為一體,刀光即是手臂的延長,意念的延長,在殺手的武器未觸及他之前,悍然連擊,倏忽起滅,整個動作行雲流水般順暢。

旃鷺直了眼,低不可聞地說了一句:“可惜。”

密不透風的防守仍有缺口,望帝傷痕越來越多,血淋淋地讓人疑心他已被大卸八塊,渾不成形。久戰乏力,他仿佛全然依據慣性在使刀,旃鷺不動聲色地看著,手指在扶手上敲著節奏,咚、咚、咚、咚,直至按在扶手上。此刻的望帝一口氣接不上,慢了一分,殺手的刀終於齊齊架住他的脖子。

一片雪花飄落,禁不住他的火燙,在刀鋒上化作一攤水,像極了淚。旃鷺緩緩挪至他麵前,眉宇間頗有憐才的神色,注視良久,方道:“你很厲害,隻有去了你一對胳膊,我才安心。”示意兩旁動手。

望帝忽然道:“一個秘密。”

旃鷺阻止殺手,挑眉道:“你說什麽?”

望帝淡淡地道:“換我這對手臂。”

“放肆!”旃鷺哈哈大笑,“你的命都是我的,怕你不說?”

“死很容易。如果你有心辱虐,我立即便死,並沒什麽。”

旃鷺寒著一張麵,眾殺手戰戰兢兢,心知大管事變色時,就是他人倒黴之時。望帝毫不緊張地盯了他看,看到旃鷺的臉色漸漸和緩,恢複冰冷的腔調說道:“成交。”

有人即刻點了望帝的穴道,殺手退開,旃鷺將耳朵湊近。望帝道:“此事非同小可,叫你的人再遠點。”旃鷺塞了一粒丹藥在他口裏,揮揮手,眾人退開數丈,手中的兵器依然握得很緊。旃鷺回望玉狸社之主,道:“如果你想玩花樣,縱然城主不想殺你,我也一樣毀得了你。”

他再度靠近望帝,正待聽到些什麽,耳朵倏地一陣刺痛,熱辣辣地被吐進一粒丸藥,腦中轟然亂響。想伸手去抓望帝,卻不見對方身影,隻餘屬下們大聲的呼喝,隆隆地在耳朵裏鬧騰。他急急地掏出那丸藥,想起望帝做慣了奸細,最不怕嚴刑逼供,這些毒藥麻藥根本不起作用。旃鷺怒極反笑,鎮定地吞下解藥,指揮眾殺手進行全麵的追捕。

逃吧。在照浪城遍地撒網的情形下,想逃出生天不過是白日做夢。就讓望帝多吃點逃亡的苦,最終狼狽地落回到他的手上。旃鷺鐵青了臉,假想來日折磨望帝的場麵,雙腳不覺踏碎了青磚。那裂紋就如他惱怒暴戾的心,一絲絲伸向了地底。

望帝沒有走太遠,這是他的老巢,深知哪裏是安全的棲身之處。玉狸社的地底本有一間密室,但此刻目標太大,不容他走進內室打開秘道。他親手建造的庭院,有若幹巧妙的埋伏點,隨便一處,都須偌大的精力才能被找到。望帝難過地想,可是在敵人來襲時,他們沒人願意逃跑,無不選擇了戰鬥。這真不是擅長保護自己的間者所應做的事。

他躺在屋頂的空檔裏傷感地想,一群疾惡如仇的人聚在一起,偏偏要深入一個個險地,做談笑風生的間者,那些兄弟們是否很難為呢。

雪開始下得大了,像摘下一片片棉絮,要給人做一床暖被。下吧,他衷心祈求上天,讓厚厚的雪花遮去玉狸社悲涼的血腥,替他為死去的兄弟建造一座白色墳塋。

大雪如他所願地落著,無窮無盡,仿佛在傾倒一缸缸粉白的染料,將他的眉毛鼻子染得花白。流血的傷口凍住了,沸騰的心情凝結了,呼吸慢下來,心跳慢下來,他如一片塵埃埋在雪地裏。

旃鷺派大隊人馬外出搜尋望帝,留在玉狸社的約有十餘人,到了傍晚,再次搜尋了一遍後,失望地退去。望帝在雪下迷迷糊糊地躺著,天地一片寧靜,忍不住想就此睡去。失血過多的他不覺暈了,沒多時又醒過來,如是幾次,不知過去多久,仗了丹田的一股氣,居然沒有僵死,傷口反因寒冷而緩慢愈合結疤,但手腳已麻木不能動彈。他心裏拚命用力,身體紋絲不動,不再聽他使喚。

老天要讓他死在這裏?他默默起了個誓,若是他能再多活一個月,安頓好玉狸社餘下的事,即使身入地獄也值得。如果能手刃仇人,就算永不超生,他不會覺得有遺憾。心裏的誓言念完,食指驀地一動,接著,左腳抽筋似的一扭,阻塞的血液像是又恢複流動。

他勉強從雪地裏站起身,搖搖晃晃,如新死的鬼在鬱黑夜色裏遊走。走出十來步,隱約有黑影閃動,玉狸社外依然有監視的人在。他藏好身形,默數對方的人數和方位變化,在最有把握時如燕展翅而出。

飛掠過院子前的樹林,一個聲音叫道:“有人出來了,追!”望帝發足狂奔,直到此時風割過周身傷口,他才察覺到刻骨的疼痛。一隻鴿子淩空飛去,他知道是向旃鷺報信,但哪怕手邊有弓,他應該也射不準了。他心中苦笑,腳下不停,精準地穿越他事先想定的路線,從樹林,到橋下,水路與夜色會掩去他的形跡。橋下有一個翻板,裏麵小小的洞能容他隻身藏入。

一切按他計算的進行。他迅捷地藏進洞裏,蓋上翻板前,打出幾枚暗器,水聲撲撲地響。追兵驚疑地沿了小河往上下遊尋找,他則輕微地喘著氣,調整內息。外傷累累,好在除了失血,內傷並不嚴重。他摸了摸四壁,竟有一盅酒,這是哪個貪杯的兄弟放進去的呢?望帝苦澀地一笑,不管是誰,如今喝不到這酒了。

很清淡的酒,溫柔地下肚,嚐不到醺烈的味道。他正在猜想這會是誰的酒時,橋上傳來的腳步聲。

“奇怪,我竟聞到了酒味。”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響起,在寒涼的夜裏格外動人。

“哦?看來我的鼻子仍不如你。”另一人是個少年,望帝聽到這個人說話,情不自禁想再聽他講下去。

“你呀,想超越我還早呢!”少女盈盈地笑著,歡快地走過小橋。望帝隱隱嗅到一股好聞的香氣,壓抑的痛楚不由湧上心,四處尋覓突破口。那是想放聲痛哭的悲傷,他正奇怪為什麽會如此柔弱,眩暈奪去了他殘留的意識。

身子像在雲端漂浮,又像寄身浮萍,沒有著落,唯有那種香氣環繞不去。他在夢境中回到仙音舫,她施施然卷了水袖,搖曳而出,眉眼有淡淡的愁。他在另一艘畫舫上,隔了窗,偷窺她的一舉一動。有時她的身影被遮住,他便伸長了脖子,想更貼近一分。可如何接近,都觸不到她的心,她為一個人而舞,為一個人歡笑。那個人慢撚著十九弦的瑟,錚鏦清響,與她相和。

他們是相配的一對,他卻是局外的可憐人,貪戀她無心的一顧。記得那次不慎被仇家盯上,他無意中避入她的船,追蹤的人緊隨其後殺至,被她悠閑撫瑟的姿態瞞過。對方去後,她鎮靜地取了十兩黃金,放在他麵前。你不像壞人,拿去,找個地方好生安頓。他微微一笑,看見她清澈如水的眼裏,並無懼意。我叫滄海,他告訴她本名,舍不得就此離開。

錦瑟。她的手淩空拂過案上的瑟,低聲地說,我應該叫這個名。他訝異她的說法,忽而頓悟,風塵裏淪落的人,誰又記得最初的名。他泛起了酸楚的憐惜,她一派澹然地舉起了送客的杯。那是他們的初識,望帝記住了她,暗暗吩咐手下留意她每日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