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1章

“丟了他,我沒有一天不後悔。你知道我為什麽愛跟你說話?其實你的相貌,本就有一絲像明兒。你們叔侄倆真有那麽一點相像。”太後說得字字帶血,“可是,你要殺了他,因為他就要被立為太子。你一心想兄終弟及,他就是你最大的障礙,是不是?”

熙王爺木然道:“可惜容妃那個賤人不見了,不然,我要把她碎屍萬段!我隻叫她把孩子偷走丟了,她居然去毀容,還若無其事地拿玉鎖來!顏兒,我絕不忍殺你兒子,你信我。”若不是容妃,他何至於露出破綻,讓太後起了殺心?

“她在為你鋪平道路,你不該恨她。她不得寵,想挽回先帝的心,我不怪她,但她竟對明兒下毒手,我絕不原諒!”太後大口地喘息,目光癲狂,“無論如何,她是你指使的,你要為我的兒償命。”

熙王爺汗流浹背。他好熱,這身抹絨大袍太厚了,焐出一身燥熱的汗,止不住地流過冰涼的脊背。照浪的眼神很冷,太後在訴說往事時,他無動於衷地直立如兩旁的銅柱。這個人潛伏在自己身邊數年,棄他如履,沒有一絲憐惜。江湖中人,真是信不得。

熱,炙熱火燒的感覺,是什麽在烤著他。熙王爺無助地望著蓉壽宮金碧輝煌的殿閣,離他越來越遠。有朵朵煙花在眼前盛開。那是哪裏見過的煙花呢?絢爛地綻放,才一瞬,就寂滅了。

最後清明的那一刻,太後的語聲輕柔地在耳邊傳來:“你記得蝶舞嗎?你最寵幸的舞姬,她有一個兒子。”

熙王爺努力睜大眼,蝶舞絕世的妖嬈在他眼前晃動,照浪臉上有似曾相識的痕跡。隻是他,來不及再瞧了。

“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照浪看著死去的熙王爺,心頭忽然浮起這句詩。從妄念貪戀中尋結果,從光影幻像裏求所欲,最終無非是一場空。而他自己想從空花陽焰裏追尋的,又是什麽?

太後的麵上淚痕已幹,她擦了擦眼角,吩咐照浪:“那個紫顏妖顏惑眾,既知道了他的底細,是不能留了。”見照浪站著不動,嘴邊浮上嘲諷的笑容,“無論如何,你聽到的都不是真的。我是為了叫這隻老狗死不瞑目。”

照浪低頭領命,一抹不忍的神色從眼中掠過。

走出蓉壽宮的刹那,照浪隻覺厚厚的裘衣,擋不住侵麵的寒氣。

次日,照浪帶齊兵馬來到鳳簫巷,他走得特別慢,然而走得再慢,終究還是到了紫府門前。仿佛看見紫顏魑魅般的人影忽悠閃過,他定了定神,是駐留在紫府的熙王府侍衛,弓了身上來迎接。

叫禁軍捕下這些叛逆,問及紫顏等人的情形,有侍衛答道:“紫先生和夫人他們都自縊了,被發現時身子僵硬,救不活了。”

照浪頓足,心想,他竟來遲了一步。可是,紫顏那樣神仙般的人物,會困於這小小庭院情願自盡?即便知道無論誰勝出都不會放過他,他也不會這樣消極麵對,搶先而死吧?

紫顏是不願受辱,寧可自己選擇前路。照浪歎息。他問自己,如果紫顏活著,他會不會救他一命?這答案連他也無法回答。他的確有惺惺相惜的念頭,可熙王爺對他,何嚐沒有惜才之念?

他唯一幫了紫顏的是沒有說出尹妃之事。紫顏為什麽要偷那塊龍嬉朱雀佩?是促成太後砍去熙王爺的左右手?還是為了他自己?

紫顏,你不能死,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不能把它們一起帶走。

照浪打發走所有在院子裏看守的人。紫顏、長生、側側、螢火,四具屍體直直地掛在菊香圃的深處,像四麵無生命的酒幌。他心驚地目睹這一切,任由北風吹過冷峻的麵頰。

站了很久,他把紫顏的屍體先解下,放在地上,跪坐在旁凝視。

傷感的情緒在俯身細看後突然消失。透著腐敗氣息的四具屍體,有惟妙惟肖的自縊痕跡。照浪輕笑起來,手法太逼真了,反而提醒他,這是紫顏高明的易容術。他把屍首翻來覆去地查驗了幾遍,揭開背後的肌膚看清了年齡的真相。

難為紫顏了嗬,把這幾具屍首保存得如此完好,而又改裝得如此巧妙。縱然是京城最好的仵作來了,除非把屍體一節節拆開,才能剖析出其中的不尋常。唯有他照浪洞悉易容術如何隱藏人的真實麵貌,不致被紫顏騙去一掬眼淚。

事後,照浪輕鬆地向太後稟報,這世上最厲害的易容大師已經命赴黃泉。

太後回想起先帝的容顏,黯然神傷。

“迫不得已。”她心下輕輕說了一聲,下旨免去紫府數十名童子之罪,各自遣散。並封了府門,不許任何人等靠近紫府十丈之內,違者必斬。

與此同時,四頂花紅軟轎出了京城,聽說,溫員外一家要去上香祈福。

過關時,有人掀起了轎簾,驚鴻一瞥,是一張過目難忘的容顏。

雪,鋪天蓋地席卷,凋盡了世間顏色。

他靜靜躺在雪地裏,任由雪片撲向鼻子、眉毛、嘴唇,直到把他悲傷的雙眼,埋在無邊的白色中。

他嗬出的氣,冰涼哀慟,比雪花更冷。此時此刻,充斥在他眼底的,依舊是令人窒息的血光,像殘陽烈烈地燃燒。一刀,兩刀,飛濺,噴湧,地上流著的河,源頭竟是人的身體。那些熟悉的笑靨,成了不動的泥塑,要趟過他們的血,鞋頭盡濕,才走得到他們的麵前,撫摸到寒氣森然的臉。

他來晚了,困於一場情事的他,愧對所有出生入死的兄弟。堆積如山的屍體讓他看到脫力,發瘋地衝到一邊的高地,拚命用手指在泥土中挖掘。絕世的武功又如何,鮮血淋漓,換來的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坑,放不下他們最後一個凝眸。

那些追擊的狼沒有遠去,他們竟帶了更多的人折返,對這個經曆屠殺的地方大肆淩虐。有人隨意撥弄屍體,將值錢的東西摘下,拿不下來便揮刀砍去礙事的肢體。避在陰暗處的他毫不猶豫地拔刀,以一敵百不算什麽,愧對兄弟們的他要給出一個交代。

“玉狸社的望帝!”有人驚呼他的名字。敵人的眼中夾雜了欣喜與畏懼,他的頭顱值很多銀子,但他赫赫的威名同樣使人膽寒。他們層層圍攏,鋒利的兵刃對準了他的頭、肩、臂、胸、腹、腿,像蒼鷹俯瞰獵物,再強的高手敵不過人多,這是每個人都明白的道理。

出手,就在對峙的一瞬間。

玉狸社是江湖上最知名卻又最隱秘的間諜組織,他們的人滲透到朝廷、豪門、幫派探聽各種絕密消息,而後突然在人間消失。隻要出得起價錢,就可從那裏買到足夠多的情報,朋友、仇人、上司、情敵,他們的所作所為隔日會完整傳遞到買家麵前。玉狸社就像藏匿在屋角的螞蟻,秘密地搬運眾生的消息,首領望帝神龍見首不見尾,暗暗遙控著這個龐大的地下帝國。

礙於望帝這般顯赫的名頭,來襲的人不敢怠慢,刀劍勢如奔雷,在空中劃出美妙的弧線。

他們快,他更快,後出手的望帝,趕在所有人之前。一刀,掠過五個人的要害,那些鮮血濺在他身上,為他的麵貌增添了三分凶悍。腳步不停,他們的咽喉與胸腹那樣易找,輕輕碰觸之後,就會像廢物一樣倒下。一個、十個,不,這都不夠彌補他兄弟們流逝的生命。他要所有的人血債血償。

廊柱,粉牆,青磚,沾染上一縷縷嫣紅的血,在天寒地凍的庭院裏,冒出森森熱氣。

殺掉十幾人後,迎麵撲來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刀重了、鈍了、鏽了,每一刀揮出,再也不能一次傷到人。一道血痕刻印在他的眉間,然後是左臂、臉頰、小腿、胯骨、背脊,火辣辣的傷口提醒他那些死去兄弟們的痛,於是他反而有些快意。

黑壓壓的敵人再度圍成陣形,這時他已經殺了三十多人,重傷二十多人,尚有一半全副武裝的對手在等他精疲力竭。他是老江湖,懂得什麽是留得青山在,但他的心不容許他留有餘地。他寧可戰死,不願像喪家犬逃離兄弟們未曾闔眼的身軀。

“要活的。”一句陰冷的聲音緩緩傳來,神情跋扈的男子,衣飾華貴富麗。望帝眯起了淌血的眼,他認得這個人,旃鷺,江湖上新興門派照浪城的大管事,為人傲慢精明,睚眥必報。長於劍,精暗器,喜攻人死穴,出招過十不勝則會罷手。

他心裏頓時雪亮。能一氣殲滅玉狸社總社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數,而照浪城主絕對是其中之一。他曉得那位城主照浪的手段,近來掃滅每個幫派無不斬草除根,朝廷則睜隻眼閉隻眼,不痛不癢地宣稱是亂民鬧事,找不到罪魁禍首。玉狸社打探到有隱藏勢力支持照浪,使他打通官府所有關節,將一場場屠戮掩蓋下去。

玉狸社的人是間者,是探子,但個中也有熱血的漢子。在照浪城惹出幾回滅門慘案後,有幫派出高價請玉狸社混入照浪城,若能一舉殺掉照浪則更佳。他本不想接這票生意,座下的盈戈卻說,讓我去。他皺眉,照浪城來路不明,驟然出動太過危險。盈戈說,不,我必是最好的刺客,絕不讓玉狸社陷入險境。

盈戈去了,半個月後,竟以一身重傷帶回了照浪的頭顱。可惜當天,照浪城大批追殺的人馬有條不紊地進行搜捕,讓望帝敏銳地察覺到照浪沒有死。是的,盈戈殺了一個城主的替身,是對方早早預備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