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0章

熙王爺拚命搖頭,“不可能,我雖與你……不可能……皇帝怎會是我的兒子,你一直瞞著我……這不是真的。”

太後哀哀地吐露:“你和先帝是兄弟,皇帝從小長得像你,沒人說過半句。像你這樣風流的人,我怎敢告訴你真相?萬一說漏了嘴,皇帝這龍椅如何坐得穩?可是你……你連尹妃也不放過。”

是的,她都知曉。羅幃繡幙裏的陰鬱癲狂,不見天日的恣意歡情,她都知曉。他其實早是這宮城裏的半個皇帝,但是不坐上龍椅,終不能心安。

熙王爺喃喃地道:“皇帝果真是我的兒子?……太遠了,我記不清……”他嘴角扯出譏諷的一笑,像是要嘲笑某人,卻很快湮滅在唇下,斂容正色看著太後。

如今是最好的時刻,昔日朝中支持皇帝的大臣這些年一一凋零,相反,他安插培植的官員已把持朝綱。皇帝日漸年長,可軍權在握的仍然是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宮中這數千禁衛算不得什麽。他想要皇帝下台容易得緊,隻不想擔個謀反篡位的惡名。

“皇帝是你的骨血,你千秋萬歲之後,依然是他繼承你苦苦奪來的皇位,既是如此,你如今在做的,豈非沒有意義?”太後柔聲說道,密切地注視他的眼,“難道你一定要和親生兒子奪皇位?”

熙王爺心底在呐喊,不,這是不同的。個中的原因他無法啟齒,於是越發憤懣。頂不住太後灼灼的目光,他遲疑了良久,方對太後道:“我……該怎麽辦?”

“沒有關係,今次謀反的人是熙王爺,把他砍了就是了。如果你真的想做我的明兒,就好好和我一起過,做個太平親王。除非你,連兒子也不放過。”她鳳眸中不經意掠出一道光芒,既帶了魅惑哀求,又有著一絲質疑,“你不會如此狠心,對不對?”

熙王爺麵沉如水,不知在想些什麽。

“做皇帝看似威風,其實卻是苦差事。北荒、西域、南嶺……近來都不安分,你年紀也大了,何必去煩愁這些事?不如交給兒子操心。你以前做過攝政王,難道還不夠麽?”太後似笑非笑。

“我……”熙王爺猶豫了一下,沒再多說話,天人交戰了一番。

“殺了照浪,啟明殿那些謀反的將士一律處死,此事就有了交代。我擇日再請皇上冊封你親王之位。”太後垂下眼簾,微微歎氣道,“這些,你還不夠麽?”

她的目光一離開,熙王爺心下立即一鬆,這婦人看似柔弱,眸光卻極其尖利,幾乎要剜出他的心來。他躊躇間,太後又道:“你速做決斷為宜,天子親衛有數萬駐紮在京畿要地,朝堂上真要有什麽變動,他們驟起發難,你隻怕安撫不及。你我早早去啟明殿看顧皇上,免得兩邊鬧出大亂來。”

“既是如此,我不如做回熙王爺,就說謀反的是照浪便是。”

“啟明殿裏都是你的手下,照浪哪裏差遣得動他們?再說你平素打點群臣,對方亦是心知肚明,無論如何,你是不能再擔這個身份了。你的易容如此逼真,想來不是輕易能洗去的,何妨多用一陣?”

被太後幾句話蠱惑,熙王爺心頭迷亂,一時拿不定主意。耳畔仿佛傳來啟明殿喧囂的騷亂聲,他涔涔汗下,不由說道:“好,我答應你便是。”

看來,不得不犧牲照浪了。熙王爺呼出一口氣,拋卻了一個親王之位,還是可以得到另一個。皇帝的哥哥。長兄若父,如果皇帝今後待他,像對待父親一樣,他也會很欣慰。

太後垂下眼簾,抽泣聲慢慢止了,她從金龍格架上取了一隻銀六稜注壺,拿兩隻勸杯放在熙王爺麵前。她一按機括,倒下一杯酒,遞給他道:“這酒裏有鳩毒,一會兒出去,你遞給照浪喝。另外一杯,你喝,就說大事已成,和他慶賀。”

真要對照浪動手,熙王爺不知怎地手下遲疑,半天沒有拿住酒杯。與照浪相處的一幕幕在腦海顯現,這些日子照浪著實聽話好使喚,真是不可多得的臂助。他喜歡照浪的狂傲,像他的不可一世,因而放心和照浪聯手。何況他苦心栽培了照浪這些年,成就了照浪在武林中不可動搖的地位,就這樣輕易殺掉實在可惜。

“他知道得太多了。”太後的一句話,逼死了照浪的退路。

熙王爺左右四顧,拖延地道:“哪裏還有酒呢?”

“這壺裏的酒沒毒,隻是按了機關後才有。你要不放心,那邊琴幾上有一壺喝了一半的酒,你去拿來就是。”太後向他示意。

熙王爺走過去,果然尋著一隻烏銀大樣酒注壺,青色的酒剩了一半。嗅了嗅,仿佛是新摘梅果的味道,酸酸醉人。他把酒倒在自己那隻杯裏,仔細分辨了兩杯的不同,拿捏手中。

是一定要有犧牲的。他想起紫顏常掛在嘴邊的話。

“你先出去,我稍後就來。”太後捏起一方絲帕輕拭淚眼,熙王爺點點頭,走出寢殿。

照浪等得焦心。在這非常時刻,容不得一點錯失,熙王爺進去耗費了那麽久的工夫,外麵風起雲湧,隻怕來不及出去安定大局。見到熙王爺出來,他擁上前道:“太後怎樣了?”

“沒事,太後終於肯認我了。”熙王爺端上酒,笑吟吟地道,“大功告成!來,你與我喝一杯。”晃眼的酒色,有令人疑惑的氣息。

接過酒杯,照浪的手一沉,看出他的猶豫,熙王爺舉起杯,痛快地一飲而盡。罷了,照浪,你與我緣分到此。

照浪的手停住,他微微笑道:“我喝不喝,都沒什麽分別。”

熙王爺冷哼一聲,勉強笑道:“怎麽,連這點麵子也不給我?”

太後緩緩走出,步履從容,她問照浪:“他喝了嗎?”照浪俯首道:“他喝了,毫不猶豫。”熙王爺持杯的手開始發抖,一顆心比殿外懸掛的風鈴更涼。他望著照浪,再盯著太後,兩人的笑出奇相似,在嘲笑他這個一心做夢的人。

太後舉起那個玉鎖道:“你說,這鎖是你幾時拿的?”

熙王爺不知道他有多久可以喘息,但太後既然有心問話,這毒藥必不是登即致命之物,說不定有得救。存了這念頭,他答道:“這是我尋人打造的。”

“是麽?”太後細細地撫摩每個銘文,“這八個字是我親手寫了,叫玉匠刻上。難為你一筆一劃記得那麽清楚。”他仍妄圖瞞著她?這是真物,不是假造,他是否一直沒有停止過欺騙?

熙王爺苦笑以對,“大皇子的事情,我向來很上心。”

“你那時待我好,也是為了這皇位?”

熙王爺想到她剛才天大的謊言,如今既肯下毒,皇帝必不是自己的骨肉,他竟會因此迷惑不前,坐失了大好良機!驀地裏感到無限失落,怔忡地道:“不是依仗你的話,我這幾年哪得如此權勢?”

“唉,我也是虧了有你掃清障礙,助我為後,才一步步走到如今。”太後的語聲低沉下去,照浪連忙扶住她,輕拍她的背勸慰。

熙王爺忍不住道:“照浪,你究竟是誰?”

照浪摸出耳後麵具的接縫,手一用力,扯去了那張人皮。重新現出麵目的他盡情呼吸了一口空氣,用手撫去臉上殘留的碎屑,這一刻他想到了紫顏。

“我是王爺找來的左右臂膀,幫你鏟除異己的江湖中人。”照浪溫柔地看著太後,“在結識王爺之前,我更是太後的養子,一名忠心耿耿的死士。”

太後按住他的手,欣慰地道:“好孩子。”

熙王爺忍不住朝殿外走了兩步。照浪冷冷地道:“不用去了,聖上隻怕正招呼你的手下在刑部喝酒呢。”

熙王爺腳一軟,坐倒在地,頹然問太後:“皇帝他……不是……”他惦著那個秘密。

她熬了二十年,終於可以把心中的疑慮抽絲剝繭地解開,她要欠她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太後把玉鎖扣在手心,玉容寂寂,開口的聲音如花朵凋盡芬芳。

“為什麽是玉鎖,不是玉佩?你手上不是有一塊玉佩嗎?先帝當年給過我兩塊龍嬉朱雀佩,一塊在明兒手上,一塊在當今皇帝手上。皇帝那塊賞給了尹妃,明兒手上的我是再也瞧不見了。如今,你拿了明兒的玉鎖來,我終於知道那日到底是誰令他失蹤,這是你派去的那個賤婢給你的信物吧!”

熙王爺心驚膽戰,強笑道:“你莫要多心,不是我做的。”心念電轉,太後說他有的玉佩,是指尹妃手上的那塊,還是大皇子手上那塊?

太後搖頭,“你以為明兒是容妃丟掉的?我再告訴你個秘密,他是我自己丟掉的。容妃是不是沒有告訴你?”她痛心地一笑,玉鎖在手中捏得生疼。明兒,娘對不起你,竟和害你的仇人相好。要是早知道與容妃私通的人是熙王爺,娘絕不會碰他,娘會把他一寸寸地殺死。

熙王爺大駭,明明是容妃偷走了大皇子,為何最後竟是太後丟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太後刹那間滿臉陰雲,猩紅眼中一條條血絲如縱橫交錯的尖刃,刺得熙王爺心驚。她森然走近熙王爺,咄咄逼人地道:“你說,為什麽我要丟掉明兒?你說!若不是他被容妃那個賤婢毀掉了一張臉,我會扔了他嗎?他本來是可以做皇帝的,可是,他沒有臉,他沒有臉……”說到後來,激昂的叫聲漸成嘶啞的嗚咽,她捂住疼痛的心口,無力地坐倒在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