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9章

照浪回首看熙王爺,年輕的臉龐意氣風發,與站在他身旁的長生仿佛一對兄弟。兄弟。照浪細細看了長生一眼,要不是那孩子年紀小,真以為他也是太後所生。

“很好,這是我想要的臉。”熙王爺滿意點頭,“就剩這聲音不像少年人。”

“服下這顆落音丹,嗓音就可變脆嫩。”

照浪不覺眉頭一蹙,從紫顏手中接過另外一顆。顏色與上回不同,看來分三六九等,無論聲音變老變幼變男人變女人,想來都可操縱。

吞下丹藥,熙王爺如魚得水,盡情享受重現青春的喜悅。照浪始終不發一言,他無法忍受洪亮聲線裏透露的微微疲態。

越看越愛,熙王爺對了銅鏡離不開眼。沒有細紋的臉,是他向歲月偷了十數年的光陰,他頓時覺得身心灌滿力量與豪情。可是當他站起身,想縱情旋身慶賀這重生時,過於壯實的體態令他覺得臃腫不堪。

他神情凝重地對紫顏道:“這幾天我就要瘦下來,你給我想法子吧!”

紫顏想了想,取玉管羊毫沾了墨,在五色花箋上寫了“桃花散”幾字,交給長生。

“找螢火配這個方子給我。”

側側看了看,插嘴道:“桃花通瀉,不過藥力稍猛,王爺要忍住才好。我有一手導引按摩之術,輕身消脂,不妨為王爺一試。”她笑得甚是可親,熙王爺將信將疑間,又聽她續道,“其實三管齊下更見效用。妾身會做幾樣小菜,祛實瀉下,入腎利尿,王爺如肯享用,不過十日,定如少年人一般身輕體健。”

熙王爺放下鏡子,如釋重負地闔上眼。

“就交給賢伉儷,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又十五日,熙王爺判若兩人,完全成了英姿勃發的青年,顧盼間虎虎生威。另一邊,照浪模仿熙王爺的神態亦學了十足十,連罵人的腔調也一模一樣。紫顏就如兩人的師長,教導他們如何扮他人而不露馬腳,時日久了,熙王爺對他多了幾分尊重,照浪也不敢多加嬉笑,紫府裏表麵上太平無事。

唯獨,他們不習慣紫顏隔三差五就換臉,害他們常要以衣冠取人,挑院子裏衣著最挑眼的那個,叫一聲“先生”。

連熙王爺也苦笑問他:“你為何每天換一張臉?”

紫顏答道:“看久就會膩。王爺不也膩了自己的臉嗎?”

被他這一反問,熙王爺倒吃進一口冷風,咳嗽不已,顧不上再管他。

在紫府住了月餘,終到了熙王爺要離開的時候。最後的辰光,長生和側側提著小心曲意逢迎,以便早早送走瘟神。螢火指揮仆人收拾行李,把上下打點得妥妥當當。紫顏在房裏呆了一兩個時辰,出來送客時,臉龐兒清冷明亮,身影立在風中搖搖晃晃的,單薄得要被吹去。

熙王爺不免生出憐意,解下紫貂披風替紫顏裹上。他悵惘地環視四周,從這裏踏出後便無法再回頭。他不禁回頭注視紫顏,披風裏玉樣的人兒,白而透明的麵容比瓷器更精細,仿佛不用敲,大聲一吼就會碎裂。熙王爺有一絲不忍,卻狠心對自己說了一句,一旦事成,此人斷斷留不得。

他故意誇讚了紫顏一通,然後,留下百來人看守紫府,帶了照浪離去。

臨走,照浪以眼示意紫顏,逃。他眼中的精光一刹那閃亮,飛向了庭院之外,他要紫顏走得越遠越好。紫顏沒有回應他的目光,唇輕抿著,無動於衷地凝視前方。

披風上的皮毛在風中瑟瑟發抖。紫顏目送兩人離開,招呼長生他們進屋。

“我們該怎麽辦?”一掩上門,側側忍不住詢問。

紫顏解脫地一笑,緩緩說道:“當然是--易容。”

窗外蟲鳥絕跡,北風吹得猛烈,駐留在紫府的侍衛紛紛尋了屋簷下遮蔽。臘梅謝了大半,餘下的三兩枝被勁風吹得東倒西歪,苦苦支撐著頹敗的身軀。這當兒,長生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顴骨微微地疼,一張臉像是被寒氣凍死了,僵僵地要掉落。他忽覺天旋地轉,轉向紫顏,沒來得及說話就倒在地上。

看著他久未易容的臉,紫顏的雙瞳籠上一層淺灰。

冬寒,業已深入骨髓。

熙王爺亦步亦趨地跟隨照浪進宮,此刻,他是王爺身邊的侍從。照浪穿了大紅織金蟒絨衣,戴了銀鼠圍子,披一身雪狐披風,華貴的衣飾映著蒼白的臉。熙王爺在他耳側冷冷地說了句:“風大,王爺可要多保重。”

英公公在前領路,細長的脖子蜷在衣領中,殷勤探頭道:“王爺這是從哪兒回來啊,一行人風塵仆仆的,難怪太後說多日不見王爺了。”

照浪笑道:“去南方打獵去了。也是思念聖上和太後,特意先來宮裏請安,顧不得回府裏去。這些隨身的侍衛,要請公公好生照料。”

“哎,說哪裏的話。隻是人多了些,金粟殿外站不下,再挪些人去薰風殿旁歇著吧。”英公公道,“我去吩咐禁軍,別和王爺的手下起什麽衝突。”

照浪淡淡一笑,點頭應允了。熙王爺在他身後攥緊了拳,額頭興奮地冒出汗珠。

兩人先去蓉壽宮見太後。

迎麵向太後跪安,熙王爺的臉一晃而過,太後倦茫的神情忽然一振,指了他對照浪道:“王爺,你帶了什麽人來?”

照浪低首,“請太後摒退左右,臣有要事稟告。”

太後略一猶豫,決然地退去左右,正色道:“王爺玩什麽玄虛,竟有不可告人之事?”

照浪抬起眼,五色斑斕的目光邪媚好看,太後身軀一震,穿越他的臉看向身後徐徐站起的男子。那人,有一張酷似當今皇帝的臉。不同的是,多了分成熟與滄桑,而世故容顏的背後是未經雕琢的天真,偶爾,孩子氣地一笑。

照浪把太後的神色收於眼底,一字一句地道:“這是我侄兒,先帝的大皇子。”

長明燈的火焰一跳。

“王爺,無根無據的事情不要亂說。我就當沒有聽過,你帶他跪安吧。”太後出人意料地平靜,是浮沉於波瀾上的一葉萍,大風大浪經多了,起伏便也從容。

“太後不看看他的臉嗎?”

“不用看,他不是我兒子。”

照浪不知她為何如此決絕,眉頭一皺。熙王爺忍不住站起身,“孩兒參見母後。”

太後掩住臉,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你們走,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是哪裏有了破綻?照浪和熙王爺對視一眼,紫顏的易容天衣無縫,為什麽太後見了離散多年的兒子,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欠奉?

熙王爺走到她麵前,他一個月來的辛苦,多年來的籌劃,就在此一舉。他沉痛地跪在她腳邊,呼喚著:“母後,孩兒被人撫養長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至父母臨去前給了我這塊紫金累絲玉鎖,我才知道原來我是皇家之後。”

他顫顫地取出一塊鎖佩,塞在太後手裏。

太後昏沉的神誌漸漸清明,她拿起玉鎖,摸著正反兩麵的字樣:“見日之光,天下大明”,滑下一滴淚。

“這是明兒之物。”

熙王爺心中一喜,卻聽她冰冷地說道:“可是你不是我的明兒。你到底是誰?”他愕然看她步步走近,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領。太後的心跳得很快,怦怦,怦怦。從她指尖上傳過來,令他的心跳也加速。

“顏兒,你何苦不認我。”熙王爺歎息著,揭**份。先帝去後,隻有他會這樣喚她。

太後鬆手退後,驚疑地指了照浪,道:“那他是誰?”

“臣照浪。”

聽到照浪這個熟悉的名字,太後稍稍安心,鎮定地扶了繡墊玫瑰椅坐下。熙王爺暗罵白做了一場功夫,道:“太後若肯認我,我便保聖上無事。”

太後聞言,道:“你帶了多少人來?”

“啟明殿那裏,聖上大概已經在陪我的人喝酒。”熙王爺篤定地說道。

太後聽到皇帝被軟禁,又急又氣,騰地站起,沒站穩又跌坐在椅上。熙王爺按住她的手,道:“隻要聖上肯將皇位讓與我這個做哥哥的,我們一家子其樂融融,天下太平。”

太後怒視他的眼。女人的眼中有一抹血紅,他暗覺慚愧,可是這等事需一鼓作氣,當下膽氣一壯,“先帝從我手中奪去的,我要加倍討回來。”他把她往懷中一帶,摟住了,惡聲惡氣地道,“我想要的,沒人能跟我爭!”

太後死死推開了他,朱釵鳳髻已淩亂,心酸地滴下幾顆大淚。熙王爺一歎息,走開兩步讓她冷靜下來,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兒子。”

可是,熙王爺做了皇帝,能放過那個小皇帝嗎?照浪這樣想著,偷偷看太後的神色。

“你過來,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太後伸手叫熙王爺。

熙王爺躊躇了片刻,讓照浪守在一邊,跟著太後走到後麵的寢殿。

流蘇鬥帳裏,慢慢飄過一縷香。

“你要說什麽秘密?”

“你一心做皇帝,可等你萬歲之後,誰來繼承你的皇位?”太後這樣問道。

熙王爺啞然,他至今無子,這是他最大的憾事。

“這和你的秘密有何關聯?”

太後木然地道:“你想殺掉自己的親生兒子,奪走他的皇位,你就放手去做吧。”

熙王爺臉上血色全無,愣了半晌,他拉住太後的翠袖,迷惑地道:“你……說什麽!”

太後淒然一笑,“皇帝是你的兒子,你不覺得他像你麽?二十年前,明兒走失了,眼看這太子之位落不到明兒頭上,我也當不成皇後,傷心之下,我便跟了你,你莫非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