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8章

“大皇子被一個村婦撿去,後交由村中富戶關某收養,這樣可好?”

熙王爺道:“我豈不是得去找一對養父母?”

“不然,他們皆壽終仙逝,為他們追封一下也就是了。”

“為何定要是富戶?”

“否則就很難供養大皇子讀書,若是目不識丁之徒,試想群臣如何能安心將社稷交給他呢?”

“有理。擁有萬貫家財又飽讀詩書的翩翩公子,是嗎?”

“知書達理,進退有據。大皇子須先聲奪人,不可授人以口實。”紫顏笑容可掬地道,“王爺可準備了給太後的信物?證明你就是大皇子的信物。”

熙王爺從袖中摸出一隻紫金累絲鑲玉鎖,“這是當年戴在大皇子身上之物。”

紫顏眯起眼,當年之物。當年誰也不知道大皇子會失蹤,除了那個讓他失蹤的人。

“好,有了信物,還要有理由。為什麽大皇子成年後,突然知曉自己的身世?”

紫顏不動聲色地拋出棘手難題,把適才的疑慮悄然收藏。熙王爺直視他的琉璃金瞳,一步步被牽引,答道:“隻因他養父母臨死前交代了他的來曆,他一心查出親生父母是誰,得知在他被撿到當日,先皇曾帶兵狩獵。”

紫顏搖頭,“這緣由遠遠不夠。”他伸指在熙王爺額頭上戳了一記,冷然道,“是你一心尋找父母,來到京城後無意得見天顏,發覺相貌酷似,多方求證後才冒死求見太後。”

“先生考慮得是。可是一介草民,如何能見到太後?”

“王爺成竹在胸,何必問我。”

“哈哈,紫先生果然是紫先生。如果是照浪扮成我帶了大皇子去見太後,一切便完美無缺。”熙王爺隱忍的眸子裏閃出灼灼精光,“萬事俱備,紫先生是否可以易容了呢?”

逆水行舟,紫顏注視熙王爺,他們是一根獨木橋上的同伴,隻有進,沒有退。

“找來照浪,我給你們倆一起易容。”紫顏浮上微笑。

一日後,天清如洗,照浪進了紫府。他介紹紫顏給熙王爺易容,這會子引火燒身,連自己的麵孔亦不保,側側等人皆想看他的好戲。

熏爐裏燒著沉速香,是熙王爺喜歡聞的味兒,曖昧深沉。照浪在熙王爺跟前收了狂傲,恭敬有禮。熙王爺把要他易容之事告訴他,照浪麵不改色地回複:“能為王爺效命,照浪心甘情願。”

長生嘴一撇,惡人自有惡人磨。照浪的嘴角挽出一朵花,笑吟吟對紫顏道:“前次你整得我好慘,今趟可不許再給我一張洗不掉的臉。”紫顏漠然不語。熙王爺卻道:“照浪,你沒明白麽?若我一直扮大皇子,你就要安心做你的王爺。”

照浪的眉陡然一壓,眸子深處有齜牙咧嘴的猙獰。他低下頭,隱去不悅的神色,道:“王爺說得是。”

時辰已到。

紫顏領了兩人前去瀛壺房,叫長生請來從姽嫿處求得的香,插在碧玉雕花龍耳爐裏。這香一著了火,就倏地冒出筆直的一股煙。飛到一尺多高,忽又朝兩邊散逸,凝成一朵焰火,初初凝聚成形便燦爛往生去了。

幾支香插滿後,一屋子煙花蕩漾,花開花謝,瞬息生死。

熙王爺怫然作色,“夢幻空花,紫先生是在譏諷我嗎?”

紫顏俯首,“王爺要換上新麵皮,想不痛是不可能的,唯有嗅香麻痹。如果王爺能忍痛,我便撤了這香。”熙王爺摸摸臉,悻悻地道:“罷了,你就不能尋些普通的香,放什麽焰火,連香也不安分!”

照浪仰頭望著那些煙花。紫顏,為什麽你每回用不同的香?若都是麻痹之用,何苦每回不同?你是在勸誡來易容的人,還是別有所圖?

他越來越覺得紫顏高深莫測,於易容一道,自己與紫顏相差的不止是技藝。照浪不禁有幾分欣賞這宿命的對手,曾幾何時,見到紫顏成為一種樂趣。必定會有好玩的事,看這天生的易容高手施展全副能耐,在逼仄無法翻身處縱橫如意。越是險峰在途,紫顏越發振翅高飛,目睹他於藍天翱翔,也是種賞心悅目的美。

照浪這樣想著,幾番較量後他對紫顏的心態已變,舍不得親手摧去這傾國的姿容,甚至生出了愛護之心。隻是,紫顏那不可知的容貌背後,究竟隱匿了什麽秘密?在沒弄清楚之前,照浪知道,他會與紫顏作對到底。

當煙花盛開,嬌笑著湧到照浪麵前,他的心頭無聲地躥上四個字。空花陽焰。這四個字震得他微微眼暈。照浪抬頭看紫顏施術,模糊的血光中,歲月正從熙王爺的眉梢眼角流逝。原來紫顏易容也會讓人流血,照浪咧開嘴嗤笑,笑自己把對方想成了神。

必要有這樣的舍棄與犧牲,才會有想要的容顏。照浪凝望熙王爺血跡斑斕的臉,如果不是那支香讓他沉睡,他敢不敢親眼看完這一場易容?

對啊,熙王爺為什麽會昏睡過去?照浪漸漸支撐不住眼皮,不怕,不怕,外麵有數百名侍衛,紫顏是溜不走的。提氣,換息。真氣在體內流轉,他沒有中毒。讓人昏沉是紫顏的老把戲了,照浪暗暗地想,他甚至熟悉這把戲裏慣有的氣味。紫顏,應該是帶著玩笑的心戲弄於人吧。

勉強能繼續看紫顏易容,照浪狠狠揪了大腿一把。是的,紫顏的每個舉動都很巧妙,一襲青蓮色閃緞袍衣騰如展翼,仿佛踩了樂曲穿越月光的孤鶴。那些驟生驟滅的煙花,就似天宮召喚他的焰火,眼見他翩然生姿,一不留神就要飛仙而去。

紫顏向照浪走來。

看到他雙眼如星,映出兩朵煙花,微微的笑裏有清晨露珠的味道。照浪猛然一驚,從交椅上彈身跳起,被紫顏伸手按住。

“該你易容了。”

“為何不先為我易容,也好有對照的模子。”照浪瞥了一眼熙王爺,他已換過模樣,隻是隔得遠煙花彌漫,看不清。

紫顏冷冷地道:“我整日與他相對,剛才又為他易容,難道記不清他的樣子?他的麵皮不如你年輕,須多費時辰才可恢複。讓他先易容,你們就可同時看到對方易容後的臉。”說到此處,突然一笑。

照浪卻覺他笑得陰險可怖,忍不住道:“為什麽要同時看到對方的臉?”他會有什麽陰謀?什麽打算?照浪隻覺紫顏心思難猜,陣腳大亂。

“城主不該如此不冷靜嗬。”紫顏頑童似的一笑,替他把頭上的束冠解下。照浪恍惚間又如回到上次易容被紫顏扮成婦人的模樣。看出他內心的不定,紫顏得意地道:“想到很快能觀賞兩位沮喪難過的樣子,真是令人期待。城主,你難道害怕了嗎?”

他們會沮喪嗎?照浪承認,如果要一輩子頂了熙王爺的臉,縱然大權在握,也足夠使他頹喪。他抹去額頭的汗,大冬天的,他居然在出汗。被紫顏這一數落,照浪發覺他是太失態了,一定是被那討厭的香給迷惑的。照浪警惕地盯了一眼不遠處的香。

那香似是知道他在監視,故意扭曲成更妖豔的煙花形狀,綻放譏諷的笑顏。

不小心嗆進一口煙,照浪拚命咳嗽,喉間癢癢的,仿佛有東西腫在那裏,想要吐出來才甘心。他是害怕了嗎?照浪咳到嗓子發疼,頭腦突然清醒多了,聚氣凝神,把心慢慢守住了。

他察覺紫顏的手在他臉上撥弄。他拒絕不了這雙溫柔的手,揉捏得是如此恰到好處,一時間有沉沉睡去的渴望。驀地裏,他想起熙王爺帶血的臉。易容免不了有損傷,這是必要的舍棄。把他舊有的容貌卸去了,才能重新留駐一張新的麵皮。

“不!”照浪大呼出聲,“我要留住我的臉!”

他叫聲慘然,像刀壓著脖子割出血來。紫顏停下手,凝視他渙散的眼神。長生在一旁起了兔死狐悲之念,不由自主地道:“他怪可憐的。”

連長生也來可憐他。照浪聽見這聲歎息,發狂大笑。他在江湖上消滅異己,為的並不是自己,如今,為熙王爺打下半壁江山,那人卻拉他來墊背。同甘共苦,是的,熙王爺一定這樣想,所以給他下半生的富貴榮華,和一張不屬於他的臉。

“你放心。”紫顏眼中閃著奇異的光芒,他舒緩而清晰地說道,“你這張臉完好無損,我隻是在外麵加一層麵具,幾時你不要了,就可扯下來。”

“謝……謝。”照浪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身上的勁力全沒了。

“你以為我這幾日不給他易容,是做什麽了?”紫顏朝他眨了眨眼。

那麽,是做了一張熙王爺的*?照浪想著,不知他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好,心裏一糊塗,不知不覺暈了過去。

側側呆呆望了他一陣,對紫顏道:“他一身的武功,想不到碰上了權勢,竟不如赤手空拳的百姓。他就不能不聽熙王爺的?非要陪那人玩下去。”

紫顏目色迷離,照浪暈厥前的眼神他記得很清楚,並不是一種絕望。這個人不會輕易放棄,照浪肯跟熙王爺糾纏下去,定有他的道理。

因此,紫顏知道,他要陪他們走這一路,看下麵要唱的會是哪一出好戲。

空焰之香精疲力竭地散出最後幾朵煙花,瀛壺房殘留著不褪的香氣,視線慢慢開闊了。兩張易容後的臉像是僅改變了一張,熙王爺那張臉不過是挪了個地方,換了件衣裳而已。

照浪睜開眼,從沒有把眼睛瞪得這樣大,如瞎了多年乍見天日,想一分不漏地把所見全收於眼底。他搶過一麵雙龍鏡,迫不及待地端詳他的臉。熙王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哈,你還真像極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