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6章
姽嫿沒心情計較,沉思道:“他是想給同社的兄弟傳信吧,難道總社還有沒死的人?”
“人多不便,我們先下手。”紫顏當機立斷。姽嫿遂拉了他拐入酒樓後的巷子,悄然潛行,左穿右繞,來到一處破舊的平房前。紫顏嗅到血腥的味道,示意姽嫿輕聲,兩人躡手躡腳地靠近。這間屋甚是隱蔽,黯淡的燭火從窗縫裏透出,門口歪歪倒著一個木桶,很是淒涼。
兩人正待偷看裏麵的情形,淡淡的語聲傳來:“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立即要我把這條命雙手奉上,也沒什麽。”紫顏聞言,大步走入屋中,姽嫿來不及叫他防備,硬了頭皮走進去。望帝坐在茅草堆裏,正在處理傷口,身邊躺著明月。姽嫿心痛地俯下身,撥去明月頭上的雜草。
望帝一怔,道:“你們認得他?”
“是故交。”紫顏回答。望帝的瞳孔一縮,姽嫿以為他心生殺機,忙躲向一邊。他苦笑道:“我對不起他,是我害了他,兩位想動手的話,我絕無怨言。”姽嫿冷冷地道:“你的賤命我可不想要,我要帶你去見陽阿子大師,叫他拿你的命祭他的徒弟。”望帝像是沒聽見,道:“你們要帶走明月麽?我答應過他,要帶他回他的家鄉。”
一段恩怨交雜的緣分,欠下的情,卻是還不清了。
紫顏凝視望帝,他神態自若,提及明月更是懇切,料到別有內情,便道:“你可否把來龍去脈講出來,為何會殺死明月?多少人在追殺你,你竟然有心來殺不相幹的人,令人費解。你這一出手,行蹤等於暴露在天下人麵前,難道你想置玉狸社於不顧?”
他忽然覺得,即使洞察麵相裏的起起落落,未必看得透一個人的心。
望帝沉默,重提那一幕剜骨掏心,他恨不能代受一劍,謝明月舍身相救的情誼。是他的疏忽鑄成大錯,千萬人唾罵,就當在還債。他屏息不語,氣氛一時僵持,姽嫿索性背過身整理明月的遺容,不再理他。
紫顏一動不動直視望帝,死生都不懼了,又何懼說出當時真相。他仿佛在這樣無聲地說。望帝禁不住他眼裏的執著,輕聲低語如吟哦,模糊地說道:
“明月和你們一樣,是救我命的人,你們全都救錯了,我爛命一條,隻會遭來無妄之災。錦瑟救了我,我害死她最心愛的人,明月救了我,我斷送他的性命。你們也救過我,那些追殺的人馬上就會來,說不定要累及你們……”
“你沒殺他。”紫顏籲出一口氣。姽嫿恍若未聞,明月終因望帝而死,畢竟是大好青春,枉費在這人身上。她替明月不值,更為他一身絕技歎息,換作她,寧可見死不救。
“我答應過明月,要讓他和藍玉合葬。完成這樁事,再交代過玉狸社的後事,我隨你們去見陽阿子大師。”
藍玉。聽到這個名字,姽嫿突然跳起來,紫顏驚得睜大雙目。兜兜轉轉,竟是殊途同歸?背負了一張不該有的麵具,紅塵中的糾葛,真相就這樣掩埋在皮囊之下。
“藍玉就是錦瑟,她又沒死,為什麽要葬在一起?”姽嫿疑惑地問。
望帝震驚道:“什麽?”
“錦瑟是我師父的主顧,原名叫藍玉,她曾經易過容。”紫顏終於摸清了個中複雜的關係,推斷出當年藍玉的心事,扼腕歎息。誰說換一張臉就能得到想要的?連到手的,也會輸了出去。可是不經曆,是不明白的。
望帝喃喃地道:“如果明月能早些知道,和錦瑟就能見上最後一麵,她為什麽不說出來?”原來她對明月的特別,是雙重珍愛,旁人不可企及的親密。應該還有愧疚,才會在明月來時,拒他人千裏之外。而望帝迷戀上的,不過是經妙手易容的豔麗皮相,也許他從不曾透析她的內心,幽泉宛轉的心事。
三人目睹不可測的命運玩弄眾生,不覺有一絲寒意。
“有人來了。”望帝忽像雄獅驚醒,眼裏閃過決絕的光,紫顏拉了姽嫿避在一邊。門外,“篤篤篤”響起敲門聲,兩短一長,望帝摸刀在手,道:“進來。”
一個俊朗的青衣少年進來,見望帝身邊有兩個陌生人,詫異神色一掠而過。直直奔到望帝麵前跪下,他悲憤地道:“北九社損失慘重,宋姐派我來總社求援,誰知這裏……社主,其他兄弟呢,小坤和九齡他們還在麽?”
“雷章,他們全死了。”望帝平靜地收刀,端詳雷章的麵容,在聽到死訊時崩潰地扭曲,這是他曾有過的反應。奇怪的是,望帝如今不會再流淚了,局外人如明月也去了,他們身在江湖,死亡是注定的結局。
“為什麽會這樣……難怪我找遍城中,隻在這裏發現有暗記。”雷章跌坐在地,抓了望帝的褲管失聲痛哭。望帝問:“北九社被什麽人襲擊?”雷章擦了擦淚,“虎雲幫,還有劍集的人,不過最厲害的是照浪城,連夜破了我們七社。”
紫顏與姽嫿互視一眼,玉狸社極為隱秘,竟被人連端老巢,聽來甚是蹊蹺。雷章朝四周看了看,道:“社主,吃了晚飯沒有?我去弄些肉餅來。”被他一說,望帝頓覺腹內空空,姽嫿猛地想起,道:“你一天沒吃東西,隻喝過些藥。”望帝便知先前在莊子裏昏迷了一日,單靠湯藥支撐至今。這麽一想,所有氣力登即沒了,斜斜靠在草堆上,向雷章點了點頭。
雷章腳步飛快地跑出,險些絆到了門檻。姽嫿心情稍複,見望帝手臂上有血水滲出,不忍心地走近了,取了隨身香囊裏的安息香,在他身邊燃了。
“要是帶紫檀就好了,香料盡在船上,沒法止血,先讓他定定神罷。”
屋裏有隻銅罐,滿布青綠銅鏽,紫顏指了指道:“不怕,銅綠就可止血。”拿了易容用的一隻掾刀去刮。姽嫿接了過來,敷在望帝傷口上,重新包紮妥當。不知是安息香起了作用,還是她通體皆香,望帝嗅了,眉眼現出一絲柔和,委頓的氣色竟好了很多。
“若是累了,先睡一覺吧,我們替你守了。”她對他初現和氣,俏麵依舊雪寒。
望帝認真看了姽嫿一眼,搖曳微弱的燭火下,她宛如一抹鑲金繡的帕子,婉麗嬌嬈。她應該是很美的,卻無關愛欲,對望帝而言,她隻是一方熏香的手帕,會被喜愛的人收藏。在他眼裏,世上隻有一個女人。得不到,才分外地渴望。
香氣起作用了嗬,眼皮有點沉,令他困倦的心想睡去。他驀地按住傷口,烈火燒過似的,痛呼出聲。如此才能保持清醒,休息對亡命的他來說,太過奢侈。
“我不能睡。”他竟微笑,摸了摸肚子,“等雷章買吃的回來,飽了再歇著不遲。你們的住處我記得,不必在這裏陪我,明日我隨你們去就是。”
姽嫿覺得不對。他說話時舉重若輕,看得出灑脫後的沉穩,不再是動輒情緒激動的望帝了。那是種把握大局的從容,談笑間灰飛煙滅。是否刻骨銘心的傷痛,如傷口慢慢在愈合?如她信不過他,會覺得這兩句話是緩兵之計,但此時,她覺得什麽事將要發生,望帝比她看得遠了一步。
紫顏想到什麽,轉頭問姽嫿:“說起來,你許久沒易容了,換張臉如何?”姽嫿一怔,“好端端的,你又手癢。”紫顏一笑,從懷裏拿出三張*,連望帝手裏也遞了。望帝沒有拒絕,收在身上。
紫顏道:“何妨戴上試試?你是玉狸社之主,對此理當熟悉。”
是的。易容化裝是間者必要修行的技術之一,他們要掌握的惑人之技很多,包括在嚴刑拷打下,神智昏迷時,都不吐露真實的身份來曆。他們生存的本能,比普通人強悍數倍,所要的幸福卻是一樣的微小。
微小到伸手可及,但永抓不到。
望帝攤開那張麵具,冰冷的一張皮,戴上了,有怎樣的音容笑貌?是否就能重新過另一人的生活,把過往的痛全部抹煞?
“殺了叛徒,再戴也不遲。”望帝情不自禁地吐露心聲,眉宇預先張揚了騰騰殺意。
紫顏淡淡地道:“如果雷章沒有回來,來的是照浪城的人,你如何去殺叛徒?”
一句話問到骨子裏。
望帝眼裏有深深的恨,“雷章輕功極弱,宋姐不會叫他來報信。如果我沒算錯,北九社和總社的藏身處,都是這小子透露出去的。好在他所知不多,其他的分社應該無恙。”本來除了分社的首領及少數的聯絡人外,玉狸社大多數人不知道總社和其他分社的所在。雷章是個例外。宋姐身為北九社中年紀最長的首領,她的義子成了特殊的角色。平時無足輕重的少年,成了生死對決裏的關鍵,對方的確是用間的高手,扼住了他們的要害。
姽嫿想了想道:“我們在城裏探聽了消息,受伏擊的果然是北方幾城。”望帝點頭道:“照浪城如此屠戮,若我不盡快號令他們撤退,其餘分社一定會去報仇。那時他們的所在必定暴露,說不定照浪就在等這個連根拔起的機會。”姽嫿渾身一冷,道:“追殺玉狸社的人,正可逼你出現。何況你們之中又混了奸細。”望帝想到仙音舫外一戰,痛心地道:“雷章是宋姐一手養大,我也希望自己錯了才好。”
此時紫顏冷靜地換過了麵容,成了有一撇胡子的神氣男子。姽嫿撲哧一笑,把自己那張麵具戴好,紫顏又稍作修飾,替她挽了個新的發髻,頓成氣質高雅的少婦。